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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罗盘

  又是一个阴天。

  黄飞醒了。天已大亮,一片安静。

  燕子在那儿翻阅着什么。应该是在研读肖羽的日记。黄飞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牙顾不上刷便也来帮燕子。

  燕子抬头朝黄飞笑了笑。

  她的眼那么红,还有浓浓的黑眼圈!

  “你一直没有睡?”黄飞心疼地问。

  “嗯。”她又去翻阅日记。

  “傻丫头,不要命啦!”黄飞有些责怪她,从她手中拿过日记本:“躺会儿吧,不然身体会垮掉的。”

  “黄飞,我真地想能帮你再做些我能做的事!”燕子又从黄飞手中夺过日记本,深情地盯着黄飞的眼:“你这些天的经历,我一想起来就心疼……脚,好些了吗?”

  “好些了。”经过一夜,脚面的伤口已不似昨天疼痛得那么新鲜和生硬,而是隐约而深刻的——这是化脓的征兆。或者说,脓液已经在大量地酝酿和生长。

  黄飞也去翻日记。

  一个小本子,绿色的封皮因为年头久远,已经裂开了许多小口子。这大概是肖羽上初中时所写。翻开,稚嫩的笔迹在扉页上题着一首小诗:

  我是一片羽毛

  我的心有多高

  它就能飞多高

  它浑身洁白

  这是我黄飞不变的外表

  我希望停留在蓝天

  阳光把我照耀

  大朵大朵的白云

  向我倾诉它们的秘密

  而我

  只报以轻轻的微笑

  黄飞正准备接着翻下去。燕子一把将日记取走,面情得意地批评黄飞说:

  “黄飞,我一直以为你这个老特种兵有着绝对超人的智慧,可现在看来你比我还笨!”

  “怎么啦?”黄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看肖羽的日记,你不能从最早的看起。而应该反过来,从最新的往最早的看。想一想:如果她写和幼儿园某个男孩接吻,和现在这桩案子会有多大关系?”

  黄飞不禁从内心对燕子的分析感到佩服,但仍然嘴硬道:

  “得了吧,就你这点小聪明,也就雕虫小技而已!我要不是被狗咬了,才不会要你提醒呢!”

  燕子做了个鬼脸,嘲弄地哼了一声。然后,她也放下手中的日记,认真地对黄飞说:

  “我已看过了三本,就像你昨晚说的,肖羽可真能写——足有30本!在这最近的三本里面,我初步发现有那么几个人很可疑,至少应该去接触接触。但其他两个人应该都在北京,只有一个人就在兴隆。”

  燕子从箱中取出一本看起来还较新的大日记本,翻开,有一张纸被折了一个角。这应该是燕子做的记号。

  黄飞接过,逐行逐字地开始阅读。同时,对燕子在黄飞熟睡时所进行的工作,感到十分满意和感激。

  2000年10月6日

  阴,上午和下午都有小雨。

  这种阴郁的天气,我的心情也仿佛变得不好。这是国庆的七天长假,和同学们出去爬过一次香山,然后一直躺在宿舍看书。

  想起今晚那一幕,我心情仍久难平静。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恨,也谈不上,还不至于;但爱,更不可能,因为我其实此前对此一直一无所知……

  下午三点左右,有人打电话找我。我一接,却一时想不起这个男中音是谁。他的声音充满热情,仿佛我一听就应该欢呼,就应该激动。我问是哪位?他才有些失落似地,自我介绍:——

  罗盘。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的确有些激动。

  罗盘,是我上高中的语文老师。他教了我们三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激情——对任何人,对任何事,有时浑身甚至洋溢着十足的孩子气。他总留长发,但不是披肩的那种,而是略有些蓬松着;戴着瓶底厚的眼镜。那黑白分明的眼,透过玻璃向外射着激情之光。

  “罗盘”,两个字又勾起我对高中生活的回忆。那时就如人在战场。我们所有人,不分男孩女孩都在拼力做好最后冲刺。

  还能清晰记得罗老师在讲古文时,特别是在讲古诗词时,差不多疯狂地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诵。有时甚至是仰天长叹,有时又是低头细语,他完全进入了古人诗文所设置的情境。而一到了下课,他就顿时忧郁起来,沉默不语。悄悄地走在学生们之中,就如同一个心事重重的留级生。

  他年纪并不太大,差不多比我们也就大个七八岁。

  他国庆节后,将到位于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进修半年。于是,他提前一天到京报到。现在,他安顿好了一切,给我打电话,希望见我一面。

  此时,虽然又是阴雨绵绵起来,我仍心情愉快地开始打扮自己。我要给昔日老师留个好印象。

  天快黑时,罗老师来了。

  他差不多没有怎么变。还是留着蓬松的长发,还是戴着瓶底厚的眼镜。甚至,他还如当年来上课时一样,腋下夹一本书。

  我俩都很高兴。他第一句话就是:“肖羽,我请你吃饭!”

  我坚决地说:“老师来了,哪有老师请学生的?我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

  听到这话,他仿佛脸色有些变,但我并没有在意。

  我在校园附近一个饭馆,要了一个小包间,这样师生可以很好地叙旧。

  “学校现在怎么样?”

  “挺好,老样子吧。”

  我们一边等着上菜,一边随口做着应答。酒菜上齐,我发觉罗老师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果然,他喝了一杯酒后,拿起那本书,差不多有些结巴地说:

  “这、这是我刚出版的诗集!”

  我这才明白刚才是自己疏忽了。应该由我来提问,然后引出这个惊人的发现。

  “哦!太棒了!”我明白此时夸张地尖叫未免太过,但适当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惊喜还是应该的。

  我便认真地去翻诗集。诗集起了一个挺一般的名字:《心在野山》。

  我不懂诗。在高中时就听说过罗盘天天写诗,天天投稿。但除了在县文化馆办的《兴隆文艺》上常常发表之外,仿佛俱无回音。

  老师出了这么大的成果,做学生的当然也挺自豪。

  我们喝了四瓶多啤酒,当然大半都是罗老师干下去的。

  “这本诗集,是专门拿来送给你的。”

  罗老师脸有些苍白,有的男人就是酒越喝脸越白。但是他的眼却无比通红。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满满的一杯。端起来朝我的杯子一碰,然后用力一仰脖一饮而尽!

  “你看看吧——先看扉页。”

  我仔细去看扉页,上面用钢笔潇洒地题写着:

  请肖羽留念。

  “这本诗集,是专门拿来送给你的。”

  罗老师脸有些苍白,有的男人就是酒越喝脸越白。但是他的眼却无比通红。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满满的一杯。端起来朝我的杯子一碰,然后用力一仰脖一饮而尽!

  “你看看吧——先看扉页。”

  我仔细去看扉页,上面用钢笔潇洒地题写着:

  请肖羽留念。

  罗盘

  2000.10.6

  除了严格来讲,他应称我“肖羽同学”,和称自己“老师罗盘”外,这扉页的题辞很平常不过。

  他从我手中取过诗集,翻到某一页。这一页,看来他已极为熟悉。

  “你读一读——”

  习惯——

  赠XY

  听着窗外

  夜幕的抖动

  我忽然忆起

  心中已经空空

  如烟的人群

  她的群摆

  地铁站的广播

  头版中缝的那个消息

  悠长地追寻

  散落的回忆

  坚硬的时光

  稠密的失望

  于是

  我明白了树

  一个姿势久了

  会累

  一个姿势更久了

  改变它

  会更累

  我笑了——

  忘不掉她

  只不过

  是一种习惯……

  我承认,这首诗很好。虽然了了数语,却把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表达了出来。

  “真好啊!特别是最后一段……”我举起杯,祝贺罗老师。

  “嘿嘿……”罗老师竟然羞涩地笑了。他一仰脖又整整喝下一杯。

  “XY,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他的眼红通通,突然变得挺吓人。他盯住我的脸,半天,这么问我。

  “XY?不知道。是不是数学上的某种符号?”我的确不太明白,但是因为是老师在问我,便努力做出痛苦思考状。

  “猜一猜!”

  “真地猜不出来了。”我只好认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罗老师的眼依然红红,但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肃穆,而且在苍白之上涌上一片潮红:

  “XY,就是你!肖羽——你名字这两个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分别就是X和Y……”

  我一惊,脸肯定全红了。因为我的脸皮发烫,仿佛是紧贴在火炉上烧烤。

  我低下头,尽力掩饰自己的意外和窘状。

  “肖羽……其实,这首诗是我醮着深情写给你的!自从第一次跨入我们高一(三)班,我就从人堆里一眼认出了你!有人说,前生500次回眸才能换来一次今生的擦肩而过,而黄我们却要朝夕相处整3年!我当夜就彻底失眠了。要知道,我见过的女孩子许多许多,惟你触疼了我的心!”

  他又喝下一杯。他或许有些醉了,但我不敢劝他。因为他曾经是我最敬仰的老师,因为他在深情诉说着他本人对一个曾是自己学生的爱慕之情!而我,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X——Y!

  “肖羽,这三年,我把痛苦埋在心底,跟无事人一样吃饭、睡觉、上课、批改作业。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我才默默地回味你的一举一动。你的笑使我愉悦,你的哀愁又让我伤心……我差不多全为你而活,但我不能让你哪怕知道一丝一毫!因为你必须考上大学,我不能使你分心……但另一方面,你一考上大学,就如飞上天际的羽毛,不知会飘向何方。甚至,我此生再也望不到它的踪影,这又让我无比痛苦!”

  他开始沉默地转动着酒杯。

  啤酒冰凉,菜已冷。

  我心乱极。我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惟一的办法是,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倾听一个我根本没有思想准备的男人,如此情真意切地诉说他是如何爱我!

  “肖羽!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哭了。我知道你将到北京,我发誓有一天我也要去那!即使是丢掉这份工作,我也愿生活在你身边!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写啊写,写的诗足有一麻袋!我要向全世界证明我的文学才能!可是,发表一首诗真是难上加难!我不信那些已经发表的诗都比我写的好。于是我拿出所有的积蓄,找了个朋友帮忙,出版了这本《心在野山》……某种程度上,它是为你而写为你而出版的!有了它,我终于有个机会到北京来进修,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他又猛地干下一大杯。

  然后,他说了一句我终生也忘不了的话:

  “我——爱你!”

  我现在也不记得,我们是如何出的饭馆的门。

  他执意要送我,我不肯。我掉头就一路小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还在语无伦次地嘟囔:

  “肖羽……等等我……你等等我……我是真的……”

  他终于追上我。就在我们学校的大门口!

  已经没有什么人。初秋的夜有些冷。

  他拽住我,突然抱住我,吻了我!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我抡走右臂,一记耳光清脆地响在罗盘的脸上!

  整个世界都静下来,看着这一幕。

  罗盘肯定比我更没有思想准备。他眼中在一秒之内,突然切换了至少10几种眼神——喜、怒、哀、恐、惊、悲……

  我突然哭出声,猛地冲进校门。

  罗盘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后来他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

  这就是我写此日记之前所发生的事。

  我的心极乱。我蒙着被子哭了整整好几个小时!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现在,同学们都已经睡了,她们为我倒的水已经冰凉,我动也没有动。

  我的右手指还隐隐作疼,看来太用力了……

  不写了,这是近段时间最长的一篇日记。现在我开始十分强烈地想家……

  想妈妈、想爸爸、想弟弟……

  还有脾气那么暴躁却忠实的黑子……

  黄飞准备去拜会罗盘。今日是11月10日,周三。

  做为一名高中的语文老师,今日他应该会在学校。

  现在有几个问题必须进行深入分析,然后得出结论——他们是人,是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不是先知甚至都不是智者。但面对繁杂的世界,他们也必须时时耗尽有限的心智,去梳理、归纳、判断和下决心。

  首先,黄飞昨夜去肖家营的行动,是典型的入室盗窃。肖家会不会已经报案?如警方已立案,那么他们多在兴隆呆一分钟就多了一分钟的危险。

  结论是不会。因为他们家丢失的虽是一只密码箱,但里面装着的只是“作文”。当然,自昨夜至今,肖家营肯定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对于这个窃贼,应该是嘲笑多于愤恨——因为他判断失误,以为密码箱里肯定少不了金银财宝,却不料尽是些一个女孩子写满“作文”的大小本本。当然,肖家的狗损失不小,丢了一只门牙,可这更够不上报警的条件。

  其次,关于罗盘的情况,他们只能从肖羽于2000年10月所写日记得知。那么他后来是否回到兴隆教书?这就不得而知了。

  结论是试试。尝试的方法也简单,打个电话去学校问问就可以了。但以什么身份呢?——因为一旦他在,他们肯定就要短兵相接,真正见面的。那么,他会不会早已得知肖羽已死的消息?黄飞和燕子最佳的身份应该是肖羽的朋友,路过兴隆受肖羽之托去看望曾受她伤害的昔日老师。可如果他早知肖羽已死,那又怎么办?只能是先通电话,套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了。

  第三个问题,是燕子的。她对马上有可能去见罗盘,竟感到十分紧张。黄飞告诉她罗盘只不过是个诗人,而诗人是敏感而脆弱的,不会有事。

  “可是顾城不也是诗人么?他就拿斧头劈死了英子!”燕子的理由充分,以至于黄飞一时无言以对。但没有燕子做伴,黄飞一个逃亡的男人独自去找罗盘,毕竟不便。黄飞便安慰她——

  “怕什么?罗盘再狠毒,还能比狼狗黑子狠?”

  于是,他俩都笑了。

  燕子把电话打到中学。接电话的人说等一等。大约三四分钟,一个男中音在话筒里热情地问:

  “喂——哪位?”

  “你是罗盘罗老师吗?”

  “是我——哪位?”

  “哦,罗老师您好!肖羽,你的学生肖羽您认识吗?”

  沉默。

  还是沉默。

  黄飞和燕子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最怕的就是,罗盘会在话筒那边问上一句:“她不是出事了吗?”

  但没有。罗盘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似乎很疲惫地问:

  “她……还好吧?”

  没有等燕子回答,他又接着问:“我认识她。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在罗盘的世界,肖羽还活着!

  “哦,是这样的。罗老师,我们是肖羽的大学同班同学。这次路过咱们兴隆,受她委托想去看看您。”

  “哦……”罗盘竟然在话筒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谢谢了……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我们在宾馆呢。”

  “多少房间?我去看你们。我刚上完了课。”

  他们挂断电话。黄飞仿佛仍能听见燕子的心在“砰砰”直跳。

  就是黄飞,何尝不是如此!

  幸运的是,他们不仅马上就可以见到肖羽日记中的第一号人物,而且他还不知道肖羽出事了!

  燕子赶紧跑进洗手间洗脸化妆。女人就是这样,她们总想时刻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人——有时甚至不惜花大成本来造假。

  当然,黄飞喜欢燕子的一大原因就是,她基本上保持着素面朝天。偶尔化淡妆,那也是对他人尊重的需要。

  他们匆匆把房间退掉,然后坐在大厅沙发上等。

  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

  罗盘匆匆来了,腋下夹着书。他把摩托车熄灭,大步走进空旷的大厅。

  他一进来,黄飞和燕子就同时认出了他。

  黄飞开始佩服肖羽,她不仅真能写,而且写得真好。关于罗盘,肖羽在日记中的描写如此准确而形象,使得他们哪怕是在火车站擦肩相遇,黄飞也会开始怀疑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是不是就叫罗盘!

  此时已近中午。罗盘与他们热情地握手,然后用男中音自我介绍:“我叫罗盘。”

  “我叫黄飞。”既然罗盘对肖羽的死都不知情,那他应该也不认识什么“黄飞”,更不知道这个叫黄飞的男人把手伸给他握的同时,其实相当于送到他手上5万元人民币。

  “我叫燕子。”燕子身子欠了欠,看得出她并不十分紧张。总体看来,罗盘确实像是位中学老师。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罗盘真地把他们当成了必须好好接待的客人,也不发动摩托车,而是步行着引领他们进了一条小胡同。

  那小胡同,不会隐藏着派出所或公安局什么的吧?

  黄飞有些疑神疑鬼。但又一想,如果罗盘真地对他们产生了怀疑,他完全可以一个电话招来成百上千警察,将他们围死在宾馆。他又何必这样冒充孤胆英雄将他们骗到牢房?

  这是一家很小的餐馆。大门上悬挂一块灰色的木匾,上面有几个黑色苍劲大字,肯定是当地一位名家所书:王婆馋嘴鱼。

  他们进去。没什么人。一位女服务员土里土气,但和罗盘仿佛挺熟。也不说话,径把他们引至一雅间。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挑起门帘,笑盈盈地朝罗盘打招呼:

  “大诗人来啦!有日子没来了吧?今儿个有贵客是吧?来条几斤重的?——三斤半的成吗?今儿个最小的也是三斤多的了。”

  这女人,一听就知是做生意的好手。应该就是“王婆”吧?

  “北京来的稀客。”罗盘用手指了指黄飞和燕子。然后吩咐王婆:

  “鱼大小合适就成,我得先看一眼。先来几个凉菜:一盘拍黄瓜,一盘凉拌金针菇,一盘水煮花生米。我们先喝着,啤酒先来10瓶。”

  “得了!马上就来。”王婆麻利地退去。

  一会凉菜及酒上来。鱼火锅的锅底也端上来,底料汤却是冰凉的。再过一会儿,鱼切好了也端了上来。奇妙之处是这条三斤多重的大草鱼,被切成了一段一段,可每段之间的脊梁部分的鱼皮仍然紧紧连在一起。

  “这是叫客人放心,他们没有昧下鱼肉。”罗盘看出他们感到新奇,解释道。

  老板娘真会做生意,可见一斑。

  “这家店,已经开了15年了。”罗盘为他们倒酒,带着某种回忆的表情接着说:“那时,我还是小娃娃呢——这王婆,当时叫王姐,后来叫王姨,可耐看。如果鲁迅先生来吃过,一定要叫她卖鱼西施。”

  他们都笑。

  “来!干一杯。一整杯!”

  罗盘带头,黄飞呼应。燕子抿了一口。

  “肖羽……她还好吧?”罗盘夹一口菜,仿佛是不经意间问了一句。这话,其实是他在电话里就想问个清楚明白的!

  “好——挺好。”黄飞接过话,这么回答着。然后举起杯,以便绕过这个话题:“来,罗老师,认识你十分高兴,我俩干一杯!”

  于是他们一饮而尽。

  黄飞从不相信无缘无故滴酒不沾的男人。

  对于能畅饮的罗盘,黄飞渐渐有了好感。

  “来,我送二位一人一本诗集。”

  黄飞接过,封面有四个字:《心在野山》。

  “签个名吧!”燕子这回应该是真诚的。她翻开扉页,把书递到罗盘跟前:“这可是第一本由作者本人送给我的书呢!特别难得!”

  黄飞也把书的扉页打开,伸过去。

  罗盘拍拍口袋,像是在找笔。却没有,脸便有些红,羞涩地微笑着,不知所措。

  “老板娘,来支笔!”黄飞冲门外喊。

  麻利的老板娘马上就进来,递上一支粘满油污的圆珠笔。

  罗盘先给黄飞签名——

  黄飞兄指正!

  罗盘

  2004.11.10

  然后,他拿过燕子的。略一沉吟,写了一句话——

  诗,让我们一路上都能听到歌声……

  燕子留念

  罗盘

  2004.11.10

  “大诗人,啥时也送我一本啊!人家求了好多次,你老是忘!”

  王婆不满地批评因为刚刚思索过,所以一脸凝重的罗盘。

  “哦,一定!一定!”罗盘赶紧承诺。

  王婆退出去。

  他们竟一时无语。

  黄飞和燕子,心怀自己的目的。而罗盘又何尝不是心绪难解?

  “黄飞——我这么叫你可以吧?还有燕子。看来你们都比我小。我一个人独自喝一杯,你们不反对吧?”

  罗盘忽然脸色黯淡下去,举起杯,眼盯着黄色的啤酒液体,把杯子来回晃。侧面看上去,神情严肃的罗盘如同一位资深化学老师,正在指导学生上实验课。

  然后,他一口饮下!

  “这一杯酒,我是敬一位朋友的。”他吃了一口菜,对着满脸迷惑的他们接着说:

  “我敬肖羽——今天,她生日。”

  黄飞心一沉!

  今天,11月10日。肖羽在22年前的今日出生,黄飞刚刚还去拜访过她的出生地——当然是用了不光彩的途径。而这个男人,竟然深深地记得他的一位女学生的生日!显然,他一定是真地爱着肖羽……

  黄飞看见燕子的眼红了……

  “兄弟!小妹!我这一杯喝完,我们谁也不许提肖羽了!不为什么,我不想提而已。”

  罗盘的眼也有些红。

  兄弟!在心底黄飞真替这个男人难受!好吧,我们不提肖羽,因为那一记耳光虽然抽打在这个男人脸上,但伤痕已然深刻地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以为黄飞什么都不知道,可黄飞们什么都知道!

  他是真爱着她的。但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回避。黄飞明白一个男人的脆弱,有时甚至如同冬天刚刚凝结的薄冰,不堪一击!

  黄飞翻着诗集。

  火锅开始有些热气上升,但煤气灶的火苗被调得很矮。

  “罗老师,这首诗——真好!”

  燕子忽然真诚地说。

  看黄飞一脸不解,燕子指示:“翻到89页,就是这首《冷夜抒怀》,真地很有宋词的神韵啊!”

  黄飞看到罗盘的眼一亮——你夸一个婴孩漂亮可爱,做母亲的眼神也正是如此。

  “请你们先自己看吧。我喝杯酒,过一会我再跟二位讨教。”

  罗盘又饮一口酒。不说话,看来今天的话题应该是诗歌了。

  于是,黄飞便翻到89页,认真地读下去:

  冷夜抒怀

  茫然四顾处

  旧人谁已归

  酒深心里明

  寒夜无雪飞

  一路飞歌

  你我俱醉

  人生惟一字

  “情”去便难追

  独在江湖做钓客

  偶有人问价位

  我自笑而不答

  运筹事谁能为?

  而今旧人纷纷变老

  故里不敢轻易归

  欲与人畅谈彻夜

  拍尽阑干谁人会?

  “好诗!好诗!有辛弃疾的味道!”黄飞不禁高声惊叹。

  “这,应该是叫什么词牌子呢?我是外行啊,问得不在行罗老师别笑话。”燕子认真地请教。

  “哪里!哪里!”罗盘看出黄飞是喝酒的好手,便一边谦虚一边与黄飞频频撞杯。

  他俩又一饮而尽。他开始得意地道:

  “我对古诗词很有研究,我大学时就是专攻古汉语的。前不久,我决心来一场诗歌的革命,就是把新诗和旧诗彻底揉碎了,然后加以重新组合,我简称之为‘长短句’。不是古诗却有古意,不是新诗却又自由。这算是一种创新罢……”

  “是啊,是啊!”黄飞附合着,忽然念头一闪:“罗老师,业余时间我也喜欢胡诌几句,还是所谓的古体诗——当然,打油诗而已。要不,我也献一下丑?”

  “好啊!好啊!”罗盘差点拍手欢迎。

  燕子瞪了黄飞一眼。她的担心黄飞十分理解:

  我黄飞除了在小时候尿过床,弄湿过床单,这一辈子从未和“诗人”二字相联系。

  其实,就在刚才,黄飞忽然想起某次在张伍的办公室,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名字还挺怪——郑北京。这老兄其貌不扬,却是位作家。不仅写小说,还写诗歌——听说古体诗居多。那次他走后,在张伍办公室墙上多了一首诗,当然是郑北京写的:

  非典时期赠张伍

  长夜惟我醒,

  久思事必明。

  风雨压城日,

  寂寞炼三军;

  劝君别说老,

  夕阳托清晨。

  龙在飞天前,

  屡被鱼虫轻!

  黄飞这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吟罢,那边燕子已脸色发白,紧张地去偷看罗盘。

  半晌,罗盘微仰着脸,闭目不语。

  黄飞也开始沉不住气。心说坏了!千万别关公门前耍大刀,反而砍伤了自己,那不仅闹出笑话而且让罗盘瞧不起——那个叫郑北京的什么作家,千万别误我黄飞!

  罗盘终于睁开眼,却问了一句使黄飞心惊肉跳的话:

  “老兄,恕我冒昧——这首诗,真的是你写的?”

  “当然啊!呵呵,我平常就是没事胡诌而已。”黄飞开始额上有汗。

  “老兄,佩服!佩服!”罗盘竟站起来,欠着身子与黄飞紧紧握一握手:“这样的诗,我是写不出来的!”

  罗盘对坐在一旁一头雾水的燕子讲评道:

  “诗贵在气。你看,‘长夜惟我醒,久思事必明’,一下子将调子定得准准的,就像唱歌的人讲究先声夺人。同时,‘久思事必明’,充满哲理性,黄飞兄如果不是有着丰富阅历和深刻思考,是写不出这样的佳句的。‘风雨压城日,寂寞炼三军’,意指变坏事为好事。非典那阵子草木皆兵一片混乱,想必大家仍然记忆犹新。这句颇有气势。到了‘劝君别说老,夕阳托清晨’句,却是降了至少一个八度,这样一来诗的气势在整体上有了上下起伏——有张有弛是诗歌创作的高妙之处。最后句:‘龙在飞天前,屡被鱼虫轻’,可谓狂妄至极!但细细揣摩,却又有着聚敛的张力。因为龙尚未飞天,诗人只不过是在做一番展望一番积蓄一番激情的抒发而已。同时也是对友人的鼓励与鞭策!”

  一席话,说得黄飞和燕子双双目瞪口呆!

  “不好意思——我是语文老师,这样长篇大论惯了。但是——诗是好诗,真是好诗!”

  罗盘又示意黄飞喝酒。

  黄飞一饮而尽。他妈的,这酒是敬那个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郑北京的!

  一直等到快两个小时过去,那温火熬着的鱼汤终于沸腾了。

  他们开始吃鱼。那鱼的鲜美,使黄飞终身难忘。

  他们与罗盘依依惜别。罗盘酒已多,喋喋不休要黄飞多写诗,将来结成集子,一定先寄他一本。

  “我不送你们了。学生马上期中考试。我这些天都在给他们补课!从11月1号就没歇着。”

  黄飞默默地念着“11月1号”,那是肖羽被杀的日子。然后,挥手与罗盘作别。

  他们打了一辆车,直奔北京方向。司机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肥活,兴奋得差点快把油门踩破。

  “喂,黄飞,罗盘这个人挺痴情的……”燕子忽然这么说。

  “是啊,诗人嘛……”黄飞轻声地接过她的话喃喃自语:“他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可我们要找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还记着肖羽的生日……”燕子仍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黄飞酒有些上头。黄飞依稀记得,罗盘说自己因为是个诗人,在这个县城反而不被人理解,与众人有些格格不入。加上在这小地方,年过三十未成家就已是老大难。于是,去年底,他同学校一位烧饭的农村姑娘结了婚。

  “她看不懂我的诗,但天天当宝贝似地供着……她爱我。”罗盘这样说。

  农村姑娘爱他。可他爱她么?人生的痛苦往往就在于此,我们爱的目光所指,总是彼此交叉,却又遥不可及……

  “喂!黄飞,在想什么呢?”燕子用手指捅了黄飞一下。

  “没想什么啊?”黄飞对燕子说。

  “黄飞,那做馋嘴鱼的王婆跟水浒传里的王婆一样,是个十足的阴谋家!”燕子忽然极其肯定地评论。

  “她又怎么得罪你啦?这么贬低人。”黄飞知道燕子一般很少去评论他人,这回应该是有了十足的证据。

  “那鱼,叫什么馋嘴鱼——她故意用温火去熬冰凉的冷汤,用了两个多小时鱼才熟。你动动脑子,人要是饿了两个多小时,就是吃稻草也会味道鲜美啊!”

  黄飞不禁为燕子的理论所折服。

  “对了,那首关于‘非典’的诗,你是什么时候写的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啊?……”燕子忽然好奇地问。

  “是我抄的。”黄飞知道瞒不过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脸皮真厚!”燕子这回不是用手指捅黄飞,而是狠狠地在黄飞脸上揪了一下!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