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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胡神

  空海于自己房里,正在纸上写字。

  由左而右,横向书写波斯文。

  橘逸势在旁观看。

  正午——窗外可以望见明丽的西明寺庭院。

  书写告一段落时,逸势出声说道:“喂,空海啊,你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吗?”

  “约略知道一些。”空海答道。

  他的桌上有一本书。

  波斯文写成的书。

  此刻,空海正将内容抄写在纸上。

  那是从拜火教安祭司那儿借来的羊皮书。

  “这到底是什么书?”

  “有关胡国之神的故事——”

  “都写些什么呢?”

  “就是写神是光之类的故事。”

  “是吗?”

  “所以他们才膜拜光源的火——”

  “嗯。”

  “这光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

  “是吗?”

  “简单地说,这一方是善神,另一方则是恶神。”

  “然后呢?”

  “恶神主司黑暗,而这世间,可说是光神和暗神的战斗场所。”

  “唔——”

  “现在两方势均力敌,不过,最后似乎是光神赢了。”

  “嗯。”逸势赞叹地叫出声。

  “很有趣。”空海说道。

  “确实有趣。”逸势答。

  “虽然有趣,可是还不充分。”空海说。

  “什么不充分?”

  “光是如此,仍无法充分说明这天地间的一切——”空海答道。

  “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以前我不是向你说过了?”空海如此说后,逸势答道:“啊,我想起来了。”

  “这善恶之神互斗,一方胜利的结果,似乎有些荒诞。”

  “荒诞?”

  “就像说给小孩听一样。”

  “是吗?”

  “在天地之间,要说明宇宙法理,给神取名字也不是不行。分成善神和恶神也可以。可是,让其中一方取得胜利,就有点……”

  “有点荒诞?”

  “嗯。”空海点头说:“这样根本无法解开天地之谜。”

  “解谜?”

  “反而是摩尼教①义,以解谜来说尚属上乘。”

  “摩尼教?”

  “琐罗亚斯德之后所出现宗派,与拜火教信仰同一个神。”

  “哪里不一样呢?”

  “简单说来,就是善神与恶神——阿胡拉·玛兹达与安格拉·曼纽的争斗,并非是哪一方取得胜利,而是两者继续不断纠缠下去。”

  “难道这样才合乎天地法理吗?”

  “嗯。大凡天地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阴阳,就是一种正反关系。就像铜钱,既有正面,也有反面。这世上不存在只有正面的铜钱,也没有只有反面的。”

  “善与恶也——”

  “善与恶,并不是天地法理。”

  “什么?”

  “善与恶,是人法创造出来的。”

  “怎么说呢?”

  “这里不是有个砚台吗?”空海用手指着书桌上的砚台。

  “是呀,那又怎样?”

  “逸势啊,那么,这砚台是善是恶?”空海突然如此问道。

  “砚台哪来的善恶?砚台既非善也非恶。砚台不就是砚台吗?”

  “没错,这是当然的。”

  “所以,又怎样?”

  “可是,我拿这个砚台砸你,又如何呢?”空海将砚台拿在手上。

  “你饶了我吧。莫非你真想砸我?”

  “不会砸你。可是,你不想被砸吧?”

  “当然。”

  “为什么?”

  “如果砸中,就会受伤。即使不受伤,被砸中会痛吧?”

  “逸势啊,也就是说,我拿来砸你的砚台,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恶?”

  “唔,大概是吧。”

  “道理与这个一样。”

  “——”

  “把神区分为善或恶,那是人的法理。用人的法理来解天地之谜倒也还好,可是,若要让一方胜过另一方,而且只让善神存在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的话——”空海还未说毕,外面传来呼唤。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子英和赤先生求见——”

  “请他们到里边来。”空海话说完不久,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子英走进屋来。

  “怎么了?”空海问道。

  “打听出来了。”子英压低声音说道:“位于崇德坊那宅邸,听说是陈长源这个人的——”

  “陈长源是什么来历?”

  “玄宗皇帝时,他是金吾卫卫士,安史之乱玄宗幸蜀时,他曾随行同往。”

  “那么,他也曾去过马嵬驿?”

  “传闻他在马嵬驿杀了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

  “为什么他将那宅邸弃置不顾,任其荒废?”

  “随玄宗皇帝从蜀地归来后不久,陈长源便离奇死亡了。”

  “离奇?”

  “某晚听到‘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佣人外出查看,却见到陈长源坐在庭院里——”据说,陈长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头前。

  双膝着地,双手置地,陈长源跪坐在月光下。

  “对不起!”一面这样说,陈长源一面叩头。

  以额头触碰石头。

  他叩头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快速地叩头。

  额头碰撞到石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撞上的瞬间,他会觉得晕眩,接着再——“对不起!”继续叩头。

  额头撞到石头,发出声响。

  接下来又说:“请原谅我。”继续不断用头去撞石头。

  佣人看见时,陈长源的额头已皮绽肉裂,血流不止,看样子已持续好一会儿了。

  额头碰撞石头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他持续不断叩头。

  额头皮肤破裂、肉开见骨。每次叩撞,就会发出骨头碰击石头的声音。

  “老爷,您在干什么?”佣人走近制止,陈长源听若罔闻,继续用头撞石头,最后头盖骨终于碎裂而死了。

  “听说,之后将近五年,他的家人仍住在那儿,可是由于瘟疫或意外伤亡等等,先后一一过世,佣人也跑光了。那宅邸便一直荒芜到现在了。”子英说。

  “辛苦你了。”子英简单说完后,空海道。

  “之后该怎么做?”子英问。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马嵬驿叛乱的主使者,他们之后状况如何,能不能请你访查一下?”

  “这事急吗?”

  “我想愈快愈好。”

  “若是宫里相关纪录,现在的话,只要一天时间,我想就够了,其他事恐怕有困难。”

  “宫内的记录就够了。”空海点点头,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这边也办妥了——”

  “多谢了,赤这边我也有事拜托。”

  “什么事?”

  “代我请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几名宫廷乐师。”

  “是乐师吗?”

  “若是宫庭乐师有困难,就请自行判断,帮我找几位乐师来一”

  “要几个人才够——”

  “琵琶二人、编钟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箫一人,大概这些就够了吧。”

  “您何时要用呢?”

  “三天后的晚上——”

  “知道了。”赤点头之后,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唇,却又闭上了。

  仿佛代赤说出想说的话,逸势开口道:“喂,空海,这种时候,你为何非找乐师不可?如果只是你个人喜好,找乐师丝竹风雅一番,那倒无妨。可是拜托赤办这事,是不是违背常理啊?”

  “不,绝非毫无关系。”

  “你是说,找乐师也有关?”

  “嗯。”

  “为什么?”

  “这事我说不清楚。即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更何况现在也没那时间了。”空海说。

  “没问题。我去找人。”赤回答说。

  “既然如此,逸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什么事?”

  “你最近还常去胡玉楼吗?”

  “胡玉楼?”

  “对——”

  “有一阵子没去,那又怎么了?”

  “很久没去了,要不要去一下呢?”

  “喂,空海——”

  “好久不见玉莲姐了,不是吗?”

  “空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恰当吗?难道去胡玉楼也和这次事件有关?”

  “也可以说有关。”

  “喂,空海——”

  “玉莲姐很会跳舞,是吧?”空海若无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声音有点僵硬。

  “怎么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权安排?”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感激。”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你不必瞒着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夜晚——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

  笛。

  月琴。

  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

  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

  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

  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

  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祗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好呢?”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由旬②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授众生——”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

  呵。

  呵。

  帝释天放声大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将那声音抛诸脑后,空海又一面鸣响一面继续升天。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帝释天的声音往下窜去,直到最后连月光也消失了,所有一切光线都已消失。

  虚空之中,惟有空海继续鸣响。

  此时,有声音传来。

  “是谁在这虚空中拨弄琴弦……”那声音说道。

  “是我这美妙的弦音在颤抖。”空海答道。

  “那弦音的颤抖,如何称呼?”

  “这弦音的颤抖,名为空海。如果颤抖起了变化,我也会是空海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可以说是你的同乡橘逸势?”

  “是的。”

  “若你化成不同的颤抖,你也可以说是一头牛吗?”

  “是,也可以是那样——”空海答道。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的蝼蚁了吗?”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

  呵。

  呵。

  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这就是瓜。”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是的。”

  “何时?”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地点是骊山华清宫。”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空海问道。

  “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做的。”化身弥勒菩萨的丹翁说。

  “原来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封信在青龙寺?”

  “嗯。”

  “为何知道此事?”

  “韩愈那里听来的。”

  “韩愈?”

  “趁那家伙睡觉时,我施法问他。那家伙大概已不记得告诉过我那件事了。因为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处于我的法术之中,,还能与我对话者,非常少见。空海啊,你是特别的。”丹翁说道。

  弥勒菩萨沉默过后,以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怎么样,空海啊。”

  “什么?”

  “想看吗?”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龙寺的那封信吗?”

  “是的。”空海一点头,弥勒菩萨便张开嘴巴。

  从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一轴文卷。弥勒菩萨以右手抓住卷轴,从嘴里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这是高力士临死前写给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弥勒菩萨将那文卷放到空海面前。

  “空海啊,你将这文卷交给青龙寺的惠果。”

  “可以吗?”

  “报出我的名号,说是从丹翁手里取回的,这样迟早对你有帮助——”

  “那我就照办了——”空海行礼致意。

  “交到惠果手上之前,要不要看那封信由你自行斟酌。”

  “是。”弥勒菩萨感慨地望着颔首的空海,喃喃自语:“只是,没想到会是华清官……”

  “是……”空海再度点了点头。

  “你实在太厉害了,竟能想到华清宫。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如此。刘云樵家、那片棉田、作法的废宅、马嵬驿,这样一路下来,最后就是……”

  “华清宫了……”

  “没错。白龙那家伙,一直不停呼唤我出来。”

  “”

  “若能早点察觉,事情或许早就结束了。”语毕,弥勒菩萨又徐徐摇头:“不,那男人大概希望最后的场所还是在华清宫吧。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当时在棉田重逢时,应该也可以了结了的。”

  “当时也可以了结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把我们五十年前所做的梦做一了结。”

  “梦……”

  “嗯。”弥勒菩萨点点头。

  点头时的那双眼睛流下的泪水,垂落脸颊。

  “我这样做妥当吗?”空海问道。

  “什么意思?”

  “丹翁大人——不,还包括玄宗太上皇、高力士、贵妃,以及黄鹤、白龙等,我正要跨步踏入你们的世界之中。”

  “你早已踏进来了。”

  “说的也是——”空海点点头。

  弥勒菩萨短暂沉默后,再度一本正经地开口:“空海啊,你打算玩什么花样?”问题与先前一样。

  “只是举办个宴会——”

  “宴会?”

  “举杯欢饮,吟诗作对,与乐音共舞,一宿醉卧而已……”

  “——”

  “地点选在骊山华清宫——原因是来自倭国的我,可以代替晁衡大人——”

  “喔。”

  “代替李白翁的,是当代第一诗人白乐天——”空海说道。

  弥勒菩萨用眺望远方般的眼神,望着空海。

  “空海啊。”

  “是。”

  “要快——”弥勒菩萨说道:“像云那样快!”

  “——’’“时间会消逝。时间会消逝呀。转眼就是五十年。人的一生,犹如一夜梦境啊。”

  “——"“你若有该做的事,就要快——”

  “像云一般吗?”

  “没错。像云穿过天空一般,快去做。”突然,宛如彩虹消逝般,弥勒菩萨的身影愈来愈显稀薄。

  “丹翁大人……”

  “空海啊,我会好好享受你所准备的花样——”说毕,弥勒菩萨已经消逝了。

  空海醒来一看,脚边孤伶伶地放着一轴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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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摩尼教为源自祆教的宗教,公元三世纪由波斯人摩尼(Mani)所创立。在中国又称“明教”,乃由于信徒称呼其神“明尊”之故。摩尼教于唐朝大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传入中国,并在长安建有大云光明寺。此亦即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之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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