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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旧的官吏不断减少,新任官吏人数增多,于是受酷吏陷害的人也跟着上涨。当新上任的官员及升迁的人蒙皇上在武成殿召见时,守卫宫门的户婢们随即将轻蔑的目光投向来者,嘴角上挂着一种讥讽的哂笑。导引女官把人带进宫门后,户婢们又冲着其背影唾道:“鬼朴!”即“送死鬼”,意思是不久之后又要成为酷吏们整肃的对象。事实如此,不出十天半月,那些官员往往遭逮捕,甚至举族被屠戮。有人对人生提出了一种“灯油论”,指人生活在世界上大体有三种类型:一、平平凡凡、缓缓悠悠地度过一生,好比把灯芯拨到勉强能照见的亮度,让其慢慢燃着。二、昙花一现,让灯盏骤然射出强烈的光亮,油很快耗尽了,灯灭了。三、该明则明,该暗则暗,灯亮时大放光芒,暗下来可以少耗灯油,维持的时间显然要长些,同时又表现了自身的价值。监察御史严善思从属于第三种情况。当他受了女婢们的一次嘲弄之后,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把酷吏们的残忍行径一一整理出来,上了一道奏折。当时告密的人多到无法计算,武则天也厌烦了,于是交给严善思查实。严善思组织了一个复审班子,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查明八百五十余人是无辜的。其中大部分出于告密者个人恩怨,或者索贿不成的报复手段。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们恨透了这个“叛徒”,群起而攻之。

  武则天反复考虑,一则怕过分挫伤酷吏们的积极性,二则出于保护严善思免遭暗算,将他流放到了骧州越南荣市。过了一段时间,才把严善思召回来,任命他当浑仪监丞。

  武则天批示了对于八百五十余人的改判奏本,并且降旨:“凡六道流放的罪犯,能免除死罪者,准予连同家人释放,返回原籍。”

  右补阙朱敬则上书启奏:“大周邦基巩固,天下太平,为让苍生得以安息,宜抑止罗织之徒,重建法司制度。”

  武则天赏赐了三百匹绢布,奖励他直言不讳。侍御史周炬曾上书镡陈酷吏凶残,建议缓和刑法,现在又进一步向皇上提出了施行仁政的请求。

  武则天采纳了他的建议,酷吏的权势有所扼制,制狱的囚犯逐渐减少。天授三年沾四月一日,发生日食。

  武则天生怕人怨天怒,从这天起改元如意元年,特赦天下政治犯以外的囚犯,命薛怀义和法明等高僧在宫中大做道场,祈祷国家兴盛、万民乐业和圣寿无疆。降敕天下各州新建的大云寺,同时举行法事。五月一日,颁敕全国禁止宰杀牲口,连捕食野生的禽、兽、鸟及鱼类也犯禁。此项敕令简直专横到了极点,造成的影响比起整肃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武则天俨然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率先只用素餐,不食荤腥。御厨房取消了肉食水产品,宫中的厨房也断绝了荤菜供应。全国范围内,上自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一律实行“和尚”餐。蔬菜、水果、豆类供不应求,价格飞涨。屠夫、渔户、猎人全面失业,四处奔波,另谋职业,以至卖儿卖女,铤而走险落入绿林。江淮一带发生水灾,倒堤溃垸,又不准捕鱼捞虾,饥民与日俱增,饥饿加瘟疫不断死人。江淮地区的刺史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朝廷组织赈灾,直到洪水退下去以后,灾民才重返家园。

  武则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禁杀牲”,本为佛教的所谓善心,却不知普天下如此一刀切,要间接残杀多少生灵。官场中也引起了一片混乱,有人因偷吃了一餐鱼肉而丢了官,甚至赔了性命。刑吏们以前是见钱眼开,如今是见肉眼开。负责取缔的金吾卫的将士们,由于营养不良打不起精神,渐渐松懈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巡逻没收来的鱼肉之类,只销毁一点点做做样子,大量的则分而食之。太平公主、武承嗣、武三思及武氏宗族的人,早就熬不住了,表面上吃素,暗中食荤。吴越同舟,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左拾遗张德老年得子,以高价从黑市购买了一只羊,婴儿“三朝”那天,宴请同僚。补阙杜肃是张德的至交,吃羊肉时舐唇咂嘴,吃完了立刻告密。

  武则天召来张德,问道:“卿家喜获麟儿,不知做了三朝没有?”张德做贼心虚,十分惶恐:“是,是的,做啦,做啦。”

  “筵席上的羊肉是怎么弄来的?”

  “买来的,买来的。”

  张德赶忙跪下,叩头认罪。

  “人们常说,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嗨,你活到这把年纪了,堂堂须眉,做事怎么也不注意?请客嘛,也不先审一审对象。”

  武则天抒发了一番感慨,然后吩咐婉儿取出杜肃的告密状,递给张德。张德连连叩头:“死罪,死罪!”

  “你起来吧。今后做事可得谨慎点,知人知面不知心哇。”

  武则天没有处分张德。禁止屠宰及捕猎,事实上禁而不止。

  武则天的情报网遍及全国,无孔不入,她没有不知道的事情。以前奖励告密,其目的纯粹是为了清洗李氏皇族及政敌。如今大局已定,对于告密,她也冷淡了。特别是告密者绝大多数并非仁义道德之士,而且失去了利用价值,从今以后,倒是需要对他们整饬整饬了。告密者的大多数是举报仇敌,而杜肃却是出卖朋友,更卑鄙,更可耻。

  武则天并非没有情感的人,她的特点恰恰是恩怨分明。因此才把杜肃的行为公开,出他的丑。杜肃从此抬不起头来。朝臣们都耻与他为伍,割袍断席,逼得他辞官离开了京城。张德感动得热泪盈眶,到处大讲“皇恩浩荡”。新闻的传播有时候比风还快,臣民都为女皇的胸怀和人情味所感动。另一方面,她的愚昧的禁食肉令,也变成了有名无实。那时候告密成风,酷吏肆意横行,文武百官畏葸惊惧,提心吊胆,连走路的脚步声大一点都不敢。只有李昭德愈来愈受武则天的信任,许多事情都直接交给他去处理,几乎言听计从。

  武则天单独召见他时,他直截了当地说:“魏王武承嗣权势太重,陛下圣明,应该有所察觉。”

  “他是我的侄儿,所以把他当作心腹。”

  武则天回复道。

  “侄儿和姑妈,亲密的程度怎么能跟儿子和父亲相比?儿子还有弑父篡位的,何况侄儿?而今,武承嗣既是陛下的侄儿,又是亲王,又是宰相,权力跟君主一样。臣不能不担心,恐怕陛下的天子宝座,不见得能长久安坐下去。”

  “噢哟,”武则天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朕可没有想到更深的层次上。”

  她果断地改组了朝廷班子,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武承嗣,调整当特进,文散官二级正二品。纳言武攸宁调整当冬官工部尚书。夏官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杨执柔调整~当地官户部尚书。三个人的相职都罢免了。擢升秋官侍郎崔元综当鸾台侍郎,夏官侍郎李昭德当凤阁侍郎,检校天官侍郎姚涛当文昌左丞,检校地官侍郎李元素当文昌右丞,以及司宾卿崔神基,都升任同平章事。又擢升营缮大臣王璿当夏官尚书、同平章事。

  武承嗣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推测是李昭德向武则天进言的结果,于是反过来在武则天面前诋毁李昭德:“此人轻浮、狂妄,自作聪明,不堪重用。”

  “朕用李昭德,才睡得安稳,他代我操劳,有何不可?”武则天把武承嗣的话驳了回去。

  武承嗣自觉没趣,懊丧地退走了。李昭德敏锐、干练,痛快淋漓,毫无矫饰,说话往往一针见血。有人进献一块白石,上面有赤色花纹,主管官员问他奇异之处在哪儿?那人神乎其神地回答说:“它有赤心。”

  “赤心,什么赤心?”

  李昭德心头腾起一把无明业火。

  “只这块石头赤心,难道其他石头都是反叛心?”

  武则天抿嘴一笑。众臣见皇帝笑了,也跟着笑起来。难得啊!自从实行恐怖政治以来,文武百官朝夕不保,精神压抑,这一笑,可谓一笑千金,一下打破了沉闷的空气。襄州人胡庆,呈献一只大乌龟,底板上有“天子万万年”字样。李昭德当着皇帝的面,从管贡品官吏的手上抢过乌龟,用小刀在底板上刮了几下,立刻发现字是用生漆写的。他拧着眉头把乌龟向殿外甩去,呵斥道:“制造假相蒙骗圣上,可耻,可恶!”

  “不要动怒,”武则天制止道,“他没有恶意,让他回去好啦。”

  这一次没有人笑,表情异常严肃,都为李昭德捏着一把汗:居然当着天子的面刮去“天子万万年”的字迹,乃属大不敬行为。

  武则天瞟了李昭德两眼,没有责备他。大家都知道圣神皇帝喜欢带神秘色彩的事物,喜欢祥瑞。某些人迎合她的心理,或者故弄玄虚,或者献上什么假玩意,起码没有害人的意图,何必非当众戳穿不可,弄得都很扫兴。但是,李昭德从来反对弄虚作假,嫉恶如仇。正由于他直爽,心底无私天地宽,铁骨铮铮,正气浩然,才蠃得武则天的高度信赖,放心让他表演,放手让他施展才干。上元年间,太子弘猝死合璧宫的时候,司农卿韦机奉敕命将洛水的中桥,由立德坊的西南隅移至安众坊的左街,筑在直通长夏门的位置上。可是,新建的中桥没有注意水的流势,洛水泛滥时猛然冲击桥礅,损伤桥梁,几乎涨一次大水要维修一次大桥,人们都很恼火,又无可奈何。长寿年间,秋水退下去后,大桥毁坏严重,李昭德毛遂自荐,指挥修复桥梁。他带着工程技术人员从勘察开始,从根本着手重新设计,发动民众献计献策,反复实验论证,最后确定在桥的上游堆砌石头加固桥礅,逆水筑成等边三角形,把流水分开。这样一来,洪水不再直接冲到桥礅上,流到桥礅时,力量也减弱了。从此未发生过毁桥现象,修桥任务相应大大减轻。洛阳的外城,自从隋朝以来没有翻修过,城墙破烂,百孔千疮。李昭德主持修缮,重新规划,周密设计,精心施工,神都洛阳的外观焕然一新,气势宏伟,庄严而又分外壮丽。长安年间,改建文昌台与定鼎门,都出自李昭德的设计。长寿二年腊月,李昭德成为首席宰相。六十四岁的夏官侍郎娄师德,也晋升当同平章事,进入宰相班子。娄师德出生于郑州原武县河南原阳县,年及弱冠便进士及第,初任江都扬州市州尉。长史卢承业特别赏识他:“这位青年才华出众,气度非凡,是个宰相坯子。”

  上元初,累迁当监察御史,吐蕃犯境,娄师德应朝廷之征从军,李治和武则天赐予他朝散大夫的职位。凯旋归来,任命当殿中侍御史。天授元年,升迁左金吾卫将军兼丰州都督。一年后,提升到了宰相的高位。其弟娄长同时升任代州山西代县刺史。上任前,娄师德问道:“皇上如此器重我们兄弟俩,妒嫉的人也会接踵而来。你打算如何应付呀?”

  “哥哥放心,”娄长恳执地回答,“假使有人朝我的脸上吐痰,我只用手擦干,不让哥哥担优。”

  “错啦!咳,这正是让我担优的地方。人家唾你的脸,是生你的气。你把唾沫擦干净,是表示反抗。切记,吐到脸上的口水,不能擦掉,而要满脸堆笑,随人家吐。”

  “我理解哥的心意啦。要是有人朝这边脸吐痰,我再把那边亮给他,等他吐得消了气,就不会结怨了。”

  “算你聪明,有长进。”

  随着年龄的增长,娄师德的锐气业已消磨殆尽,身子发福,胸宽体胖,行动迟缓,走路慢慢吞吞,好像怕踩死了蚂蚁似的,一副世故很深的宽厚的长者姿态。他的气度和李昭德恰成鲜明的对照。李昭德正当年富力强之时,肩宽臂长,体格壮实,恍若一只金钱豹似的,大眼睛,直鼻梁,嘴唇宽阔,络腮胡子,不仅仪表、神情豪迈,连骨子里也透出都市人常有的那么一种爽朗性格和快节奏。他眼光严厉而富于自信,但是微笑时能露出讨人喜欢的样子,嘴角往上翘起,那种髙傲的神态消失了,整个脸面焕发起来,显得幽默、诙谐,而且很有感染力。两位宰相一同上朝时,娄师德步履蹒跚,动作快捷的李昭德时不时地要停下来等待。他等得不耐烦了,发起躁气来,哼着鼻子讥诮道:“快点儿,乡巴佬。”

  “我不当乡巴佬,”娄师德抬了抬浮肿的眼皮,“谁当乡巴佬。咳,我自己也知道比乡巴佬还笨,笨得跟猪一样。”

  他帮着李昭德把自己骂得更厉害,而且很虚心地作了一点解释。李昭德有个扶弱不附强的怪脾气,对他产生了同情心,放慢了脚步,陪着他慢慢地走上大殿。

  武则天很不满日趋浮华的风气,敕令禁止官民穿用锦缎服装。

  “烧饼御史”侯思止违反禁令,偷偷地储存锦缎。李昭德本来看不惯这些恶棍作威作福,有心要除掉他们,便自告奋勇审问侯思止。早朝下来,李昭德在殿前的庭院,叫住侯思止,没好气地问道:“喂,姓侯的,你可知罪,竟敢违反朝廷的禁令,储存锦缎?”

  “我,我,大,大概哇,没有的事。”

  侯思止秉性欺软怕硬,见李昭德来头不对,又做贼心虚,回话含糊其辞,好像怕冷似的把颈子往衣领里缩,浑身微微颤抖,其实院内燃烧的柴禾余火未尽,尚有余温。

  “你嘴硬!”李昭德正色道,“你审人家,假事打得人家当真的承认。今天我问你,你真话不说,说假话,看来不打你不招供。来人呀,给我乱棍往死里打!”对酷吏,人人深恶痛绝。丞相下了令,禁军和卫军一齐围了上来,不到一刻工夫,就把侯思止打得皮开肉绽,一命呜呼。朝臣们自顾自地走散了。李昭德吩咐将侯思止的尸体抬出了宫门。打狗欺主。打死了来俊臣的属下和得力帮手,来俊臣恨得直咬牙,心里发誓道:“即使输光老本,我也要报复,跟他拼到底!”这根超级大赌棍,暗自下定了决心,要与武承嗣联起手来,共同对付李昭德,非整死他不可。

  武则天的一生,好事坏事干了不少,而且都干得很成功,很出色,很绝,也富有创造性。仅以改元而言,当皇后期间的二十八年中改元十三次,当太后期间的五年六度改元,当皇帝期间的十五年又改十二次。她执政将近半个世纪,改元达三十一次之多。改元最多的一年是李治驾崩那年,一年改了三次。

  武周天授三年,又两度改元。四月一日,由天授三年改为如意元年九月九曰重阳节,武则天驾临洛阳宫正门则天门楼,又向百官宣布由如意元年改元为长寿元年。大赦天下一般罪犯。三次改元那年,主要是两个月换了三个皇帝,新皇帝登基必须更换年号。天授三年的改元却颇为滑稽,从中又可以看出武则天内心的空虚与忧虑,四月一日改元由于发生了日食,九月九日改元仅仅因为她长出了新的牙齿。改换年号,武则天很少说明理由,也很少和别人商议。即使征求意见,无论赞同与否,她照样我行我素。九月九日,她向左右透露了一个自身的秘密,掉落的牙齿,重新长出了新牙。侍臣们高兴地山呼:“圣寿万岁!”她便将这年再次改元为长寿元年。老年人脱牙长新牙,委实罕见。

  武则天自身竟创造了一大奇迹。这一年,她已经六十有九了,岁月不由人啊!武则天的身体素质很好,本来肤色健美,加上巧妙而细心的化妆与保养,当她戴上皇冠,穿着嵌珠镶宝的紫色衮袍时,从这副男装皇帝的打扮中,又透出女性所特有的魅力,简直令人眼花缭乱。谁敢细看,谁能看出她的老化现象?但是,生理现象毕竟控制不住,也无法隐藏。从生到死,从成长到衰老,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就像风雨侵蚀物体一样。没有新陈代谢,便没有世界,也就没有人类本身。人生欲壑难填,当了皇帝还想当神仙。秦始皇羸政吞并六国,一统天下,成为千古一帝,还不甘心,为求长生不老药,派遣方士徐市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到东海求神仙。独尊儒术而罢黝百家的汉武帝刘彻,因为幻想长生不死,尊礼方士,迷信鬼神,为寻求仙人,甚至将公主下嫁给方士。

  武则天在开拓性、创造性和事业上的成就,并不次于历代有作为的君主,甚至可与开创了唐初基业、缔造了“贞观之治”的李世民并肩媲美。但她同样没有摆脱荒唐的长生不老的欲念,对于岁月的恐惧,也不例外。事实上,老化的波浪,时而强烈,时而缓和地不断地袭击着她的身体和心理,那种疲惫、烦躁和悲怆情结,也和李世民相差无几,只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当然,她的事业心占主导地位。在昉止衰老的同时,主要精力仍旧放在防止政变上,防微杜渐,一有苗头就坚决镇压,甚至不择手段,不管真假。

  “白兔御史”王弘义又告发了一批大臣,他们当中有:宰相王璇、李游道、袁知弘、李元素、崔神基和春官礼部侍郎孔思元,以及益州长史任令辉,都被流放到岭南。还有左羽林军中郎将、酷吏来子珣,也被取消了皇帝赐予的“武”姓,剥夺了一切官职,流放到爱州越南清化县》,病死在那不毛之地。每年元旦,皇帝按例都要举行祭祀天地的大典。周历长寿二年元旦,即夏历十一月一日,武则天安徘在万象神宫举行祭天。她本人主持初献,魏王武承嗣代替皇嗣旦,得到了主持亚献的荣誉,终献由武三思主持。仲冬的凌晨,天还没有大亮,天寒地冻,朔风怒吼,大殿内又不准生火不知是天冷,还是心冷,旦弓着背立在一旁,身上仿佛透出一股寒气。他虽已赐予“武”姓,实际上是李唐的嫡派子孙。

  武承嗣才是武姓的后裔,武则天的亡父武士鹱的长孙。二者究竟谁当皇嗣适合,反复权衡,看来女皇已向武承嗣倾斜。祭祀便是信号,以无言的方式传达了武则天的心意。朝廷官员是怎么想的,威严的皇帝似乎并不在意。仪式终了,照例在庭院里演出大型“字舞”。人们也愿意轻松一下,尤其是广场上有燃烧的火堆,可以暖一暖身心,免得冻僵。此次上演的是御制的“神宫大乐舞”,规格髙,规模宏大,格调典雅,舞姿优美,八百名娴娜多姿的舞姬忽聚忽散,回旋疾转,伏在地面用衣服的颜色组成不同的字形,表达对于喜庆吉祥的祝愿。次日清晨,皇嗣武旦的刘妃和窦德妃进宫上嘉豫殿拜见皇帝,恭贺新年。可是,二妃从侍御前退出来,都离奇地失踪了。

  侍从们等了又等,不见人影,询问奴婢,也不晓得。当天没有回东宫,一天又一天,犹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找到下落。刘妃是仪凤年间以女官的身份进入当时的相王府的,尔后生了成器,立为王妃。废黜皇帝李显,立李旦当皇帝,她跟着册立当皇后。旦降为皇嗣,她也降为太子妃。她还为旦生了长女寿昌和第六女代国。窦德妃也是旦在相王时代以女官身份进的王府,旦当皇帝时,封她当四夫人之一的德妃。旦当皇嗣,她降为良娣,德妃系名门出身,而且具有唐宗室的高贵血统。她是李世民的生母太穆皇后窦氏的堂兄窦抗的曾孙女,祖父窦诞的妻子是李世民的异母姐姐襄阳公主,父亲窦孝谌系襄阳公主所生。她为旦生了第三子陆基,即后来的玄宗皇帝,还生了旦的第十女阳城县主即后来的金仙公主,第十一女崇昌县主即后来的玉真公主。二妃之谜一直没有解开。隆基做了皇帝,在嘉豫殿内外“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甚至连一点线索也没有得到。东宫的人主张去嘉豫殿搜查,旦知道这是去摸母老虎的屁股,坚持不肯,并且不准东宫里的人再提这件事。他以为这事与隆基七岁那年上朝时,用“我家朝堂”呸住了武懿宗有关,皇上不好奈何年幼的孙儿,遂在他和二妃的身上进行发泄。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是他没有料到的,武承嗣买通了武则天的心腹侍女韦团儿,由韦团儿向皇帝禀告,说刘妃和窦德妃背后求神弄鬼,施行法术诅咒圣上。

  武则天相信了韦团儿的话,年初的祭祀用武承嗣代替了旦的地位。旦的妃嫔肯定牢骚满腹,怨她,骂她,祈求她早死,都是有可能的。她一旦殡天,旦便可以马上即位。二妃失踪不久,武则天和韦团儿在谈笑中,突然大发雷霆,叫太监拖出去施以杖刑,就那样被打死了。灾祸接踵而来降临到了皇嗣旦的家里。其长子成器被剥夺了皇太孙的地位,降为寿春王。旦的第二子恒王成义降为衡阳王,第三子楚王隆基降为临淄王,第四子卫王隆范降为巴陵王,第五子赵王隆业降为彭城王。唐代典制,一个字的王,如恒王、楚王等,相当于国王两个字的,如衡阳王、临淄王,则为郡王。同时敕令五王子放弃各自的王府再度人宫。成器的生母是刘妃,隆基的生母是窦德妃,二人受生母连坐。而其他三位王子,又受兄弟连坐。由此可见连坐之苛酷。其时成器十四岁,隆基九岁,最小的隆业才四岁。五名王子人宫即被幽禁,仿佛落进了阴曹地府,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幸亏故太子贤的三名遗子中,尚有第二子守礼还活着,也被关在一起,年纪约摸二十出头。五名堂弟都把他当作大哥哥,好像找到了依托。孤寂中的守礼也乐于照料五名弟弟,尤其隆业,连屎尿都要他帮忙。这次落难,虽然不幸,但又为后人树立了一个兄弟和睦的良好榜样。皇家同母所生的兄弟中,相互残杀不泛其例,杨广杀其兄太子勇,李世民杀兄弟建成、元吉。而这些异母所生的五兄弟,以及堂兄守礼,从这一次相聚共同分担忧愁岁月开始,直到后来共享荣华富贵,六个人之间从未发生过大的纠纷。李隆基哪怕做了皇帝,在这些兄弟面前也不专横,总是谦让三分。窦德妃的不幸遭遇还给娘家带来了一场大灾祸,并且波及他人。她的父亲窦孝谌其时担任润州江苏镇江市剌史。他家的奴仆和职业告密者合谋,告发女主人庞氏暗中行蛊术。

  武则天命令监察御史薛季昶到润州调查。薛季昶觉得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晋升机会,他在润州转了一圈,凭想象在告发的基础上又经过一番加工,说得有根有叶,说庞氏和女儿窦德妃遥相呼应,要利用巫术咒死圣上,好让她的女婿旦早点登基,复兴唐室。告密者获得了一大笔奖金。薛季昶由正八品监察御史一跳三级,升为正五品上的给事中。庞氏被捕打入了死牢。其长子窦希碱冒死进京,找了侍御史徐有功,哭诉母亲的无辜与无罪。徐有功凭多年的办案经验推断出定然冤假,上殿觐见武则天,启奏庞氏无罪。薛季昶紧随其后上殿,强词夺理地奏道:“臣已实地查明庞氏的所作所为,罪证确实。徐有功感情用事,信口雌黄,包庇叛逆,依法当斩。”

  殿中侍御史司马洪得知徐有功犯下死罪,急忙上门告诉他:“徐侍郎,已经定了你的死罪咧。”

  “死就死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啦。”

  徐有功大不以为然。其时正在吃饭,他照样当着司马洪边吃边喝,神色自若。

  “哎,虫豸尚且贪生怕死,何况人呀!”

  “你的本家太史公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正义而死,光明磊落,我看也可算死得其所。”

  “你为人性子太直,太硬头,老弟,不要太固执,太任性,某些时候还得看一看风色。”

  “嗨,天变一时,人心难改,改不了喽。”

  酒醉饭饱,徐有功躺到床上以扇遮面而睡。司马洪以为他精神紧张,垂头丧气,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佯装睡觉。

  “一个知道自己判了死刑的人,能睡得着吗?”

  少顷,却传来了徐有功匀称的鼾声。他居然睡着了。

  武则天了解徐有功的德性,佩服他的刚直与公正,不想一棍子打死,决计在定刑之前再召见一次,让他死而无怨。

  “朕一直把你当忠臣,高度信任,陚予重托。而你平时断狱,常常失当,居心何在?”所谓失当,简而言之,就是在有意或无意之中,重罪轻判,或将犯人改判无罪后释放。

  武则天的态度和语气都含有责备的意思。徐有功觉察到这是皇帝最后一次接见他,此后再没有机会了。他镇静一下,双手擎笏,沉毅地对答道:“臣不过沧海一粟,错与不错,幸与不幸,自有公论,也无损大局,圣上不必多作考虑。但求圣上以国家大计为重,广施德政与教化。如此,则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你果然不怕死?”

  “臣并非草木,岂无知觉。只不过为了公道与直道,臣甘冒风险,不惜捐躯。譬如庞氏一案,明明投井下石,臣不敢苟同,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她的性命,讨回公正与皇恩。”

  武则天深思地皱起了前额。她为他的言语所打动,免除了庞氏的死刑,减刑一等,与其子希碱、希球、希瑾一同流放到岭南。窦孝谌也被贬往罗州〔广东廉江县a当司马。徐有功亦被削职为民,他脱离了艰苦的官场,返回了大自然,像一片白云似的飘呀飘,悠游岁月,又潇洒又痛快。旦其名仍为皇嗣,其实也被软禁起来了,禁止与外界接触,禁止与朝臣往来。尚方监裴匪躬和内常侍范云仙,偸偷进入东宫晋见皇嗣旦。酷吏们马上得到了这一消息,便以怂恿皇嗣谋反罪逮捕裴范二人入狱。裴匪躬自知难免一死,未用刑即认了罪。范云仙想死中求生,诉说他连续侍奉几位皇帝,没有不轨的算计。来俊臣暴跳如雷,割下他的舌头。官民无不心胆俱裂,没有人敢说话。来俊臣搬出了久已弃而不用的极刑,将二人腰斩于市。

  武承嗣见有缝可钻,指使来俊臣上奏道:“今年以来,东宫气氛很不正常,怕只怕祸起萧墙,将爆发大逆之事。”

  “你的意思是?”

  武则天随口问道。

  “臣想直接去东宫,先查询一下皇嗣旦身边的人。”

  武则天点首道:“要小心谨慎些,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来俊臣取得了皇帝的敕许,兴冲冲地带着他最精干的酷吏班子,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东宫。目前旦的周围已无官吏可言,唯有一些宫婢、太监和仆役。当他们得知来者便是罗织经的发明者、杀人如麻的大刽子手来俊臣时,一个个都吓得浑身发抖,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拾。来俊臣瞪圆两只血红的眼睛,凶相毕露,两旁又有小酷吏助威,气焰嚣张,简直把东宫变成了阎王殿,而他本人比五殿阎王还要凶恶。

  “东宫在干些什么?旦对你们说了些什么?还有,二妃失踪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嗯,一一从实招来!若不吐露真情,当与阴谋反叛者同罪。”

  逼问愈来愈严厉,形势愈来愈紧张。受审讯的人过分恐惧,差不多都瘫软成了虚脱状态。来俊臣眼看就要成功了,口供就要到手了。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功败垂成,突然有一个壮汉跳将起来,以一种大无畏的气派,炸开喉咙叫道:“不行,这样不行。东宫一切都很正常,决没有违法行为,更没做什么违法的事!”

  “你是什么人?”来俊臣的目光像两把利剑指向壮汉,“敢在东宫之内当着本官大叫大嚷!”

  “我叫安金藏,是东宫的仆役。我在东宫从不乱来,谨守规矩,众人可以给我作证。”

  “谁叫你说个不停?!”

  “大人不是在盘问我们吗?我们不说话,你的口供从哪里来?”

  “嘟,大胆,你敢顶撞本官!来呀,给我把这小子拉下去,带回丽景门!”

  “慢!我生是东宫的人,死是东宫的鬼,没有皇嗣的命令,我哪儿也不去,谁也休想动我!”说罢,安金藏随手抽出佩刀,说:“我是个蠢笨的做工人,只知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会弄虚作假。御史老爷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证实我没有说假话,皇嗣绝没有谋反。”

  他敞开胸膛,向自己一刀捅进去,往下一拖,剖开腹部,肠肚跟着流了出来,鲜血涌流,人倒在血泊中。在场的人起初都被他这一举动惊呆了,接着如梦初醒,闹哄哄乱作一团,宫婢们吓得尖声哗叫,几名大胆的太监乘乱跑进皇宫去了。

  剩下的太监和仆役,有的围到了安金藏的四周,有的撕破衣服帮他暂时裹住伤口,有的收集香炉灰,有的小心翼翼地把香灰涂在伤口上止血。来俊臣慌了手脚,带着手下的官吏悄悄退出了东宫。消息传到了武则天的耳朵里,她震惊不已,即命御医赶到东宫抢救。御医们轻轻地拨掉安金藏伤口上的香灰,再用白酒消毒,用桑树皮纤维把一长溜伤口缝起来,涂上万应金创膏。隔了一阵,安金藏渐渐清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吸气,一边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声。当用白布包扎伤口时,武则天在一群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之下赶来了,她第一眼便看见了躺在绳床上的安金藏。安金藏脸色白得像张纸,周遭的地面流淌着凝结成乌黑色的血液,掉在一旁的剖腹的佩刀寒光闪闪,血腥味和药物的气息呛人鼻孔。

  武则天几十年来处死过的人数以千计,但那只不过是在死刑状上批示一下而已,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见到流血场面,却是头一次。她心里很不好受,只想呕吐,一只手扪着接近喉咙的地方,弯腰弓背,温和地说道:“多谢你,安金藏,你不顾性命救了我的儿子,朕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安心养好伤,朕不会忘记你的。”

  “谢谢圣恩。”

  旦代替安金藏跪下行礼谢了恩。

  “有如此忠贞的人在你身边,实在幸运,朕也放心了。一定要好好对待此人,皇儿,人心难得啊!”武则天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启驾返回了嘉豫殿。这件事使武则天深受感动。如果说她平生忏悔过,这事该算一次。她每天都特别派遣玉兰到东宫看望安金藏,又吩咐御医尽快让安金藏恢复健康。安金藏伤好后,她厚加赏赐,优待他当东宫行走,陪伴武旦。玉兰和安金藏建立了感情,武则天非常高兴,以出嫁皇家县主的礼仪,大办喜事,让他们结成了夫妻。李旦复位后,破格提拔安金藏当右武卫中郎将。李隆基即位,擢升他当右武卫将军,并命史官将他的忠勇事迹载入史册。四十年后,也就是开元二十一年,特封安金藏当代国公,以表彰其忠诚和以身救主的功绩,安金藏获得了忠臣与功臣的双重荣誉。

  武承嗣的太子梦又一次被东宫一名小小的仆役打破了,他气极败坏,攥紧拳头在室内兜圈子。踱着踱着目光一闪,想起了去年九月,奏请圣神皇帝,增加“金轮”的尊号时,武则天那高兴的样子。当时他向皇帝呈上洛阳五千民众的签名请愿书,请加“金轮”尊号,武则天于九月九日重阳节,在万象神宫正式接受了这个尊号:“金轮圣神皇帝”。所谓金轮,按照佛教的说法,有一佛叫作转轮佛,以金、银、铜、铁四轮镇服天下。四轮中,金轮可以借着风力使天下顺从。

  女皇还敕命制作了金轮宝、白象宝、女宝、马宝、珠宝、主兵臣宝、主藏臣宝等七宝,陈列于殿前,接受百官早朝时膜拜。现在,武承嗣又决计如法炮制,递呈洛阳二万六千余人的签名请愿表,请求再冠以“越古”的尊号。然则,武则天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她对皇嗣的事伤透了心思,在她的心灵深处,旦和承嗣是两个相反的互不相容的极端,但却同时在她的心目中存在着,争斗着。自古以来,被喻为明君或英雄的人,在功成名就时,那股奋发向上的朝气和魄力往往会骤然消失,代之而来的却是与前者切然相反的疲惫、空虚和莫名其妙的烦恼。

  武则天业已创建了大周帝国,但却和众多的男皇帝不一样,一没有造陵,二没有选“妃”一仅仅只有一个公开的情夫薛怀义,这不能不说是她高人一筹的明智之处,也许是她那种锲而不舍的改革和进取精神继续支撑着她。当然,她也想为晚年凭添几分活力和欢乐,然而她想得最多的一直是如何让自己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后继有人。偏偏皇嗣人选始终定不下来。旦虽然一直留在皇嗣的位置上,其实正是她考虑不成熟的表现,暂时维持现状,过渡一下,到时候再说。往哪一方面过渡,过渡到谁呢?往李姓方面过渡,等于复辟。而武氏宗族中又无人堪当此任。素来精明果决的武则天居然举棋不定,莫衷一是,委实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又恰好说明了武则天有识人之明,看到了武氏家族未来的悲剧。索尽枯肠,冥思苦想,实在伤神,也没有什么意义。欲罢不能,求之不得,她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另一个玄妙的神秘世界,借此从苦恼中超脱出来。洛阳麟趾寺的住持是河内河南温县老尼姑,跟嵩山河南登封县北人韦什方等,互相呼应,装神弄鬼,迷惑世人。老尼自称“净光如来”,又来了一位胡人,自称已活了五百岁,未卜先知,预知未来。胡人的年事已髙,而脸容却如美少年一般白面红颜,光彩照人。韦什方说自己出生于四百五十年前的三国东吴的赤乌年代。三个人都能施展妖术,惑众本领非凡。

  武承嗣三顾鳞趾寺,求三位世外髙人下山助一臂之力。经他牵线搭桥,武则天接见了三位高人。老尼和胡人迎合武则天的爱好与心意,口吐莲花,高谈阔论妙理玄机。语言不通,或者听不懂的地方,武承嗣和韦什方充当翻译。胡人说:“圣神皇帝加上金轮,所以天下太平。”

  老尼说:“如今四方进贡,万国来朝,皇上千古一帝,大周万古千秋,必须再加上越古二字。”

  他们就这样说服了女皇。

  武则天御驾则天门楼,向天下宣布尊号增加“越古”二字,以“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作为天子的名称。照例大赦一般罪犯。女皇对三位高人愈来愈感兴趣,常常召见他们,和他们一起瞎胡扯。薛怀义虽然脾气古怪,但比较务实,听不惯他们这些“海外奇谈”和“阿谀”之词,显得有些不耐烦。韦什方灵机一动,装出惊讶的样子指着薛怀义说:“噢呀,国公原来是金尊罗汉转世,两百年前我见过你,你吃了长生不老药,愈活愈年轻。陛下有你护驾,自然国泰民安。”

  “过誉啦,过誉啦。”

  薛怀义顿时张开了笑脸,前嫌尽释。

  “还有天机,”韦什方故弄玄虚,接着又耍了一个花招,“鄙人不敢泄露。”

  “鬼老头,你少来这一套糊弄我,爽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啊呵!哈哈哈哈!”武则天带头一笑,哄堂大笑起来。她见韦什方道德高深,善解人意,恩赐武姓,任命他当正谏大夫、同平章事,聘为宰相,辅佐朝纲。韦什方做了一个月宰相,由于不懂政务,议事时插不上嘴,处理政务不能单独作战,宰相们都瞧不起他,他也和他们合不来,十分苦恼,坚请回嵩山。

  武则天免除了他的官职,让这位山人返回了山里。

  武承嗣想方设法讨皇帝喜欢,频频得手。

  武三思眼红起来,心里很不服气:“让承嗣袭承祖父的爵位,本来就是一种错误的选择。他的父亲元爽是祖父的次子,只不过他的年龄比我大一点。我的父亲是袓父的长子,以此下推,我才是嫡派长孙咧。”

  人心不足,如今他也一心想成为皇太子。

  “与其选择他,倒不如选择我。只有我才有这个资格,同时又具备这方面的条件。不是吹,真正博学多才的是我,文史知识与姑母不相上下,其他方面还有特长。看上去承嗣显得文质彬彬,忠厚老实,其实老实鼻子空,肚里耍灯笼。从小没有读过多少书,仅仅一点小聪明,在姑母面前卖乖弄巧。哼,这样的事谁不会干?”韦什方一走,武三思立刻联系各国使节和部落酋长署名,奏请用铜铁铸成天枢象征天的中心,上面刻载着奉天承运以周代唐,以及赞颂圣神皇帝的文字,置于端门之外。端门乃洛阳官衙街的正门,直通驿道。名曰天枢,实际上等于纪念碑。

  武则天早就想为自己树碑立传,把一生的丰功伟绩留传下去,即刻准其所奏并诏命纳言侍中姚涛兼建立天枢的督作使。酋长们遵循武三思的指令分别向住在两都的胡人募捐。胡人大都经商,虽迫不得已,但是当作税金的一部分,总算交出了一百亿钱。

  铜铁不够,又强迫农民捐献锄头犁耙等锏铁农具和锅盆器皿,凑足了所需的重量。狡狯的武三思手段高明,一举三得:既没有惊动朝廷,自己又没有破费,而功劳为他所独占。内史豆卢钦望想讨好武则天,比起武三思来,显然逊色多了,弄巧成拙,以至搞得自己下不了台。近些年边疆一直不安宁,战争频繁,庞大的军费开支对国库压力甚大。作为辅佐国政的执宰,在国库告罄之前,必须想出对策,尤其首席宰相一内史更是责任重大。当时的宰相班子有李昭德、豆卢钦望、韦巨源、姚涛、杨再思、杜景俭、苏味道、陆元方等人。其中内史的员额有二,一为李昭德,一为豆卢钦望。

  武则天信任李昭德,大小事情都交他办理,宰相和朝臣们大都听他的。豆卢钦望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在众人的心目中也没有地位,很不甘心。他的祖父宽,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和炀帝是表兄弟。隋亡,豆卢宽投靠唐高祖李渊,后来李世民升其担任礼部尚书兼左卫大将军,封芮国公,死于永徽元年,陪葬昭陵。豆卢钦望的父亲仁业,髙宗朝当左卫将军。

  武则天登上帝座以来,这位贵族出身的豆卢钦望官运亨通,长寿二年替代宗秦客升任内史。他仪表堂堂,举止大雅,处处表现出一种贵族政治家的风度,伹是缺乏实际才能,只想寻找机会表现一回,抬高身价,至少让人知道他和李昭德的地位是平等的。对于国家不断增加的各项开支,见李昭德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便直接向武则天密奏,九品以上的京官,奉献两个月的薪俸,支持对突厥作战。

  武则天默许后,豆卢钦望喜出望外,搬出许多爱国的典故和大道理,“呵呵啊啊”大肆抒情,凑成了一篇闪炼其辞的文章,叫朝臣们签名上奏。左拾遗王求礼为人处世不含糊,他连续看了几遍,才看出文章的用意,是要大小京官“乐意”捐献两个月的俸禄作军费开支。早朝时,他当面戳穿了豆卢钦望的把戏。

  “阁下爱国的高调实在非同凡响,可惜我们这样的穷官可望而不可及,一家老小等着粑粑要火烧,每月的薪俸还难以维持一个月的生活。”

  “爱国嘛,多少都得克服一点因难。”

  穿戴整洁的豆卢钦望耸了耸肩膊,摆出一种冠冕堂皇的样子。

  “假设都和大人的条件差不多,那就好喽,”王求礼仿模着豆卢钦望的腔调,“三朝勋贵,家资丰厚,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即使一年不拿薪水也无所谓。”

  豆卢钦望袓孙三代历经隋朝、唐朝和当今的周朝,都没受到什么挫折,所以王求礼讥刺他家“三朝勋贵”。那时俸禄的大体情况是:三品宰相每月计有本俸五千一百钱,食物津贴一千一百钱,杂费九百钱。五品官的本俸三千钱,食物津贴及杂费六百钱。九品官本俸仅一千五百钱,食杂费四百五十钱。殿堂顿时静了下来,寂寂无声。纳言姚涛觉得王求礼态度过于生硬,言语唐突,还带着一种冷嘲热讽的腔调。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站出来批驳道:“王拾遗对于天下大势,也许不甚了解吧?”

  “像姚相爷如此了解天下大势的人,也许不作第二人想。”

  王求礼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旁敲侧击,点出了姚琦为制作天枢,竟然强迫农民献出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姚琦的出身历史与豆卢钦望大不一样。他的父亲曾任豫州属官。本人幼年即丧失父母,还要耐心照料比他年纪更小的弟妹,同时又勤奋学习。永徽年间由明经科及第,踏人官场。因才学出众选任太子宫门郎。中书令许敬宗、中书侍郎上官仪等,为太子弘编撰《瑶山玉彩》五百卷,他也是其中之一。书成,升秘书郎。

  武则天称制,累迁至夏官侍郎。其堂弟姚敬节参加了徐敬业的叛乱,姚琦受株连,左迁为贵州都督府长史。而他并不灰心丧气,根据太后素喜祥瑞的个性,积极收集与“武”字有关的山川地理和草木名称,汇整上奏,甚至称武姓为“国姓”。他的作法有利于易世革命,受到武则天的青睐,召回神都,擢升天官侍郎。延载元年,升任纳言,有人仍纠缠其堂弟叛逆之事进行谏阻,姚琦也向皇帝提出辞呈。

  武则天反过来安慰他:“朕心中有数,你放开手脚去干吧。”

  即命他当建造天的督作使。这时候,酷吏内部大闹分裂,分化瓦解。来俊臣先发制人,举报“白兔御使”王弘义贪赃枉法。王弘义被革除左台侍御史之职,流放琼州海南琼山县。常言道,祸不单行。流放途中,王弘义假装接到了武则天命他返回京师的诏书,走到汉水北岸,却碰上了奉敕命出使岭南的侍御史胡元礼。胡元礼曾经要杀一名囚犯,同司刑丞李日知发生争执遭失败,内心责怪王弘义帮了倒忙。如今受命当“天使”,正想显示显示自己,停下来盘问王弘义。

  “白兔御使,你为何犯下了流放罪?”

  他眉梢挑起一丝嘲笑。

  “呃,呃。”

  王弘义有口难开,不敢说出为来俊臣所害。

  “怎么,嘴巴打封条了?”

  “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好歹看在我俩以前是同事的份上。”

  “谁跟你共过事?胡说八道!你当御史时,我仅仅是一名小小的洛阳尉。眼下,胡某是钦差。你呢,却成了阶下囚,可耻的流放犯。你这臭名昭着的无赖,竟敢花言巧语在老子面前耍滑头。来呀,给我搜!”一盘问一搜查,露出了真相。胡元礼双脚跳起来,朝王弘义猛扑过去,双手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活活掐死了。东窗事发。御史中丞来俊臣犯索贿罪,贬逐到同州陕西大荔县当参军。监察御史纪履忠弹劾御史中丞来俊臣贪图财色、徇私舞弊五大罪状,来俊臣被捕下狱,应该处死。

  武则天念他有功,由参军贬作平民。此后,他倒是又翻过身来了,东山再起,又大干了好几个回合,狂妄到了翻江倒海的程度,最后败在太平公主和武氏家族的手上,结束了罪恶可耻的一生。内史李昭德,仗恃武则天的倚重及信任,盛气凌人,独揽大权,意气用事,招来了许多人的非议和僧恨。前鲁王府功曹参军丘愔上疏猛烈抨击说:“陛下在天授年间以前,政事由自己决断,长寿年间之后,委任李昭德,让他参与机密,最后裁定。一些对国家便利的事,他事先不参与商议,待到批示执行时,才另外提出不同意见,节外生枝展现自己的才华,炫耀自己的权力。人说善事归君王,过失自己承担,他却不遵循这种君臣关系的常理。”

  又进一步夸张说:“我看他的胆子比身体还大,鼻孔朝天喷出的气,上冲霄汉。”

  再加上形象的比喻,“蚂蚁小小的洞穴,可以使堤岸崩溃针尖轻轻的一戳,能使气球干瘪。大权旁落,收回很难。”

  长上果毅地方武官邓注,编写《石论》数千言,描绘李昭德专断独行的状态。凤阁舍人逢弘敏,把它呈递给武则天。

  武则天遂对李昭德产生了厌恶的感觉,但是沉吟不决,心里徘徊瞻顾。她想多听一听不同的反映,试探性地对姚琦说:“李昭德才气横溢,然而缺乏修养,凡事都率直进谏,说话不加思索,妄自尊大,目中无人,难免不遭来嫉恨,引起是非。”

  “微臣也觉得他有些浅露,爱出风头,哗众取宠。他那种与众不同之处,我一时还说不清楚,表达不出来。”

  姚琦态度暗昧,说话闪烁其辞。

  武则天也想拖一段时间再说,可是薛怀义却不肯放过他。年初敕令薛怀义当代北道行军大总管,李昭德当长史,凤阁舍人苏味道当同司马,统率十八名将军和二十万大军,征讨东突厥。李照德却因此得罪了薛怀义。长期以来,朔北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一旦产生了国家意识,便会南下,对中原构成严重的威胁。唐初曾一度向东突厥俯首称臣,求其援助,统一中国。李世民对于东突厥的狂傲忍无可忍,集中兵力打败了东突厥。东突厥反过来向大唐称臣纳贡,尊李世民为“天可汗”。李世民接着又征服了西突厥,贞观四年在哈密设立伊州,十四年设立西州与庭州。到了七世纪后半叶,突厥重新抬起头来,西突厥部族之一的突骑施,摆脱了唐朝的统治,自行独立,大唐对它的统治已名存实亡。调露元年,西突厥全面叛乱,裴行俭给予迎头痛击,又获得了一时的安定。永淳元年,东突厥首领阿史那骨咄禄可汗建立了游牧国家,乘势叛乱,进攻云州山西大同市,被薛仁贵击退。尔后,东突厥仍不断进犯定河北定县、蔚山西蔚县、朔山西朔县》、昌平北京市昌平县等州,名将程务挺与黑齿常之尚可随时将他们赶跑。洛阳朝廷不像李世民那样重视突厥,武则天和大多数朝臣都没有把突厥放在眼里。周历长寿三年正月,即夏历长寿二年十一月,东突厥骨咄禄可汗病故,其弟默辍继承汗位,亲领大军突然袭击灵州宁夏灵武县。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