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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园春·雪

  作者原注

  原指高原,即秦晋高原<spanclass=""data-note="秦晋高原,指陕西、山西一带的黄土高原。"></span>。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一九五七年一月号。

  在这以前,一九四五年十月,毛泽东在重庆曾把这首词书赠柳亚子,因而被重庆《新民报晚刊》在十一月十四日传抄发表,以后别的报纸陆续转载,但多有讹误,不足为据。

  <strong>赏析</strong>

  无论从何种角度着眼,《沁园春·雪》都说得上是毛泽东诗词的压卷之作。这决不是个人的意见,而是几乎所有评论家的共识。

  这首词的写作背景不同寻常。作者在给柳亚子的一封信中,称此词为“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所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注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是1936年2月,也就是红军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两个月后。那时中共中央刚制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毛泽东即于当年1月亲率红军东征,于2月初,也就是西安事变发生前十个月,到达陕北清涧县袁家沟一带,准备东渡黄河抗日,扩大红军势力。蒋介石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令中央军与阎锡山部加以阻击。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作)自注说:“当前全副精神要对付的是蒋,而不是日。”那时,毛泽东在名义上还不是中共总的负责人(当时是张闻天),但他的主张在党内已经取得支配地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日本的侵略固然使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却在客观上对蒋介石的“戡乱”形成掣肘,使国共势力的消长充满变数。中国积贫积弱、积乱积危,然物极必反,其命运和前景亦不可限量。那时的毛泽东雄心勃勃,心情异常舒畅。他本来就喜欢雪天。在袁家沟居住期间,正遇上一场平生罕见的大雪——也就是他对柳亚子提到的那场大雪。放眼秦晋高原白雪皑皑,长城内外冰封雪盖,九曲黄河顿失滔滔,此情此景一时凑泊,不禁逸兴遄飞,欣然命笔,几乎是一气呵成了这首独步古今的咏雪抒怀之作。

  毛泽东写作诗词,一向是以兴会为宗的。这首词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原因之一,就在于读这首词,你能体会到作者在写作时所达到的那种巅峰状态。“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起就是椽笔驰骛,全景式描绘北国雪景。毛泽东性格“好大”,在写景上比较近似李白。李白偏爱名山大川,钟情的景物是黄河、长江、庐山瀑布、横江风浪。毛泽东喜欢的咏雪名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元)等奇句,而不是“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那样的妙语。这首词中的看雪,可不是芦雪庵赏雪,甚至也不是终南山望雪,而是昂首天外,鸟瞰、俯瞰整个的北国雪景。“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寥寥数语,写出了漫天大雪所造成的江山一笼统的奇妙感觉。“长城”、“大河”(黄河)在词中,既是宏大的自然意象,又是象征符号——与“江山”、“无数英雄”、“风流人物”等自然和社会意象相呼应,是与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而赋予了这首词以非同寻常的意义。“惟余”、“顿失”的措词,具有一种张力——漫天大雪转瞬之间改观了山河,词人在登高壮观天地间的同时,心中涌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激情呢?这令人不禁想起作者同调词作中的“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接下来的三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写积雪。静态的积雪,却写出了动感。蜿蜒崎岖的山脉,其边缘、其轮廓、其走向在积雪中亮度较高,使人产生一种视幻感觉——银蛇飞舞的感觉,与“飞起玉龙三百万”在想象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大小小、绵亘起伏的山峦,由于蒙上了积雪,又使人产生另一种视幻感觉——象群奔腾的感觉,试想一下,整个原野上奔腾着无数的白象,这又是何等壮观的一种情景。作者最初的措辞是“腊象”,腊即真腊(古代国名,即柬埔寨),后来作者采纳臧克家的建议,改为“蜡象”,与“银蛇”作对,更加工稳。绵亘的雪山和无垠的雪原,使天空显得低矮,反言之,即雪山和雪原在与天公比高。“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一句有拟人的意味,使人想到毛泽东生平爱说的一句话:“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种无法无天,或与天比高的精神,就是革命精神。总而言之,上片咏雪,词人做到了视通万里,眼光所及,几半中国。

  插说一下,《沁园春》这个词牌以东汉窦宪仗势夺取沁水公主园林、后人作诗咏其事而得名,全词一百一十四字,属于双调的慢词。上下片除换头而外,结构大体相同,具备从三字句到八字句的所有句式,各有一组由一字领起的句群,适合铺叙,保持着一气贯注到韵脚(一韵或两韵)的势头,饶有抑扬顿挫之致。毛泽东此词上片咏雪,以“北国风光”三字总冒,紧接用一个“望”字顶住上文,领起四句,其势头直贯两韵,到“欲与天公试比高”为止,对北国雪景作了大笔挥洒而又淋漓尽致的描绘。再用“须”字顶住上文,以三句写想象放晴之后,艳阳高照的雪景:“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红日与白雪交相辉映,该有多么的艳丽!换头处意脉不断,以“江山如此多娇”收住上片之写景,复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过渡到下片之咏史抒怀,是全词的一大关纽。紧接一个“惜”字顶住上文,领起四句,其势头又是直贯两韵,到“只识弯弓射大雕”为止,可谓大气盘旋。其思想内容,有人说,是“一笔勾掉五个皇帝”。这个说法不一定确切,但富于文学性,是一句妙语。在词中,毛泽东的确评点了五个皇帝——依次为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他们中有的是完成统一大业的雄主,有的是达到天下大治的君主。词中称之“英雄”,绝非反语,有肯定的意思。就拿秦始皇来说吧,尽管历代读书人骂声不断,毛泽东却不以为然:“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读〈封建论〉呈郭老》)所以,决不是一笔抹煞,只是一揽子批点。“略输”、“稍逊”、“只识”这些带有贬抑性的措词,意味着这些帝王又都有历史的局限性。词中不能采用这种理论的话语,却用了“文采”、“风骚”这样的字面,好像是在谈论这几个人的文学修养。真要说文学修养,这几个人其实是有等差的:汉武帝有《秋风辞》,是名篇;唐太宗有几句诗,如“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等,是名句,这两人的“文采”要好一些。宋太祖是个武人,有歌咏日月的大话诗,不过,“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两句,还是为人称道的;成吉思汗的“文采”更差一些,说他“只识弯弓射大雕”,一点也不冤枉;秦始皇焚书坑儒,那就不仅仅是“略输文采”的问题了。不过,这里的“文采”、“风骚”,宜从广义上加以理解,那就是这些人的贡献,不在思想文化方面。总之,读这首词让人浮想联翩。当毛泽东面对如此江山、如此雪景时,心中激起的,是怎样一种豪情壮怀啊。他一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正在做着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业;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人类将有更大的贡献;我们所做的一切,将要比一切古人的业绩更加辉煌地载入历史。换言之,这是一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慷慨纵横、不可一世的感觉。

  于是,作者以“俱往矣”三字顶住上文,曲终奏雅——“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朝”是对“俱往”的一个呼应,“风流人物”是对“无数英雄”的一个呼应,这个结尾是水到渠成的。那么,词中“风流人物”与“无数英雄”是一个什么关系呢?是平列关系,还是对立关系呢?毛泽东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毛泽东诗词集》第70页,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他在自书此词时,也曾署题为“反封建沁园春”。这是一种贴标签的做法,是对那些批评他“有帝王思想”的人们的一个回敬。然而,作品一经发表,其解释权就不再专属于作者。要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还须提到一首宋词,那就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词开篇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这里,我们找到了毛泽东措词的语源——毛词中的“无数英雄”,不就是苏词中的“千古风流人物”么?“风流人物”与“英雄”,只是一转语(同义语)。换言之,毛词中的“风流人物”是处在“无数英雄”的延长线上的,彼此的关系不是对立,而是递进。当然,递进中也包含着否定,否定之否定,那也是符合辩证逻辑的。词中“俱往矣”三字,措语很重,毛泽东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俱往矣”三字,又意味深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虽然是英雄,但已是过去式,是翻过的几页历史。“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论联合政府》)唐人岑参诗云:“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有这样的意味。

  词中“风流人物”何指,一直众说纷纭。作者自注为“无产阶级”,注家则说是“今朝的革命英雄”,或“当代人民群众中涌现的英雄人物”,或“无产阶级杰出人物”,或“无产阶级先锋战士”,或“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等等,不一而足。其实,这涉及文艺理论、诗论上的一个问题——抒情主人公的问题。简言之,抒情主人公有三种情况:一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我”,即作者本人,如陆游《钗头凤》的抒情主人公就是陆游本人。另一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非我”,即不是作者本人,诗词中的代言体就是如此,如《新婚别》的抒情主人公就不是杜甫。第三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非常我”,即包含我,却不等于我,如唐王梵志诗中的“我”,就是泛指的我。毛泽东诗词主题重大,大部分作品所反映和表现的,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深刻的一场历史变革,以及在这场历史变革中的革命豪情。其抒情主人公往往是一个大我,一个群体,如“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西江月·井冈山》)、“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等,句中的“我”便是与百万工农结合的大我,都不等同于毛泽东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同样地,这首词中的“风流人物”即当代英雄,也不等同于毛泽东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影片《开国大典》中有一个细节,毛泽东在中南海对程潜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并非就指毛某人嘛。”无论现实生活中的毛泽东是否说过这样的话,这一细节的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

  这首词写壮景,抒豪情,发绝大议论,在艺术上本来是有风险的。因为豪容易流于粗,大容易流于空。但这首词并不给人以粗豪和空洞的感觉,相反,读者觉得充实、光辉。这与作者的形象思维和艺术处理是分不开的。这首词的上片在自然的、地理的、空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下片在社会的、历史的、时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本来,秦皇、汉武等古代帝王与当代英雄,各不同时,并非竞争的对手,而词中并举之,就填平了时间跨度,冶古今于一炉,而对于现实中真正的敌手,则未措一词,足见大气。其间加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这样婉约的因子,使得全词于豪放之中饶有风流妩媚之姿,达到了豪放与婉约的绝妙平衡。可以说,这首词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之后,为豪放词树立了另一座丰碑。

  《沁园春·雪》还有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它是最早公开发表的一首毛泽东诗词,而且发表在历史的重大转折时期(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它发表时所引起的冲击波,是古今任何一首诗词都不能比拟的。不谈一谈这方面的情况,对这首词的解读就不算完整。

  1945年8月的时局变化之快,出乎一切人的意料:日本宣布投降。蒋介石不准中共军队受降。毛泽东宣布“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全面内战一触即发。举国人心渴望和平。美、英、苏三国在《雅尔塔协定》的框架下出于本国的利益,力促国共和谈。蒋介石作出姿态,接二连三电邀毛泽东。毛泽东在做好两手准备的前提下于8月28日飞赴重庆谈判。毛泽东在重庆除了谈判,一直忙于会客。早在毛到重庆的第三天(8月30日),柳亚子就赴曾家岩拜会,而呈七律一首,并按中国文人的旧习向毛索句。10月7日,协定即将签订,毛泽东才忙里偷闲,予以回应。他并没有照文人规矩步韵奉和,只是将这一首写成近十年的《沁园春·雪》,抄写给柳亚子。毛泽东为柳亚子抄这首词,先后抄过两次,后一次是题在柳的纪念册上。这个做法也不同寻常。因为毛泽东写作诗词,从来是不打算发表的。多年以后,他给《诗刊》编辑部臧克家等人写信和为《人民文学》发表词六首写作引言,还一再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可在当时,毛泽东明知道柳亚子筹备着一个书画联展,展品中将有尹瘦石为毛本人所画的一幅肖像,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把《沁园春·雪》一而再地抄给柳亚子,真是意味深长。而毛泽东刚回到延安,柳亚子的和词就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虽然不见毛的原作,却吊起读者的胃口。紧接着,毛词就被一家民营报纸——吴祖光主编的《新民报晚刊》抢先披露。此举犹如在山城上空投下一颗重磅炸弹,立刻引起了剧烈的震动,冲击波迅速从重庆传遍全国。形形色色的人们,或为之折服,或对其反感,引得不少人技痒,大和而特和。据统计,仅1946年上半年重庆各大报刊所发表的唱和词,就有三十余首之多,形成一个高潮。反对派给这首词贴了一个标签——“有帝王思想”。有没有呢?这要看话怎么说。如果说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红旗歌谣》)、“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国际歌》)那一类的意思,其谁曰不然耶!——“我们”和“我”,都是大我。如果说是某某人想当皇帝,那便是皮相之谈,白日说梦了。推崇这首词的人把写作时间搞错了,郢书燕说也有——如郭沫若就揣测词中的咏雪,是说北国被白色的力量所封锁,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甚至成吉思汗那样一些“有帝王思想”的英雄,依然在争夺江山,单凭武力一味蛮干,但他们迟早会和冰雪一样完全消失。这是把词的写作时间,误以为是重庆谈判的当时了。

  当时大多数唱和者(如柳亚子、郭沫若等),对这首词是倾倒的。有人指出,通过唱和这种中国文人式的对话,已经流露出当时文化人的价值取向或选择意向,他们在思想上站了队,不自觉地为日后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改造,奠定了文化和心理的基础。这个意见是深刻的。

  这首词无疑是毛泽东的得意之作。在今存毛泽东墨迹中,《沁园春·雪》的写本竟然达到十余种之多,这是任何一首别的毛泽东诗词所不能比拟的。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迎宾厅的墙壁上,有国画大师傅抱石和关山月合作的作品,画面上白雪红日互相辉映,高原长城互相轩邈,“江山如此多娇”几个擘窠大字,为毛泽东亲笔题写。这幅《沁园春·雪》的诗意画,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符号,一个民族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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