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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米 勒

  自然、麦田、生活……文森特朴素的人生之爱导致他对尼德兰艺术大师的钦慕,也把他引到法国巴比松画派的艺术家们面前。而在这一画派中,一位独特而杰出的人物令他格外崇敬,并实际上成为他终生最景仰的导师。这位人物就是"农民和大自然的歌手"让·弗朗索瓦·米勒。

  如果对照文森特的人生和艺术之路来看,米勒其人其画的诸多特征就更显得引人注目了。

  米勒出生在一个虔诚的乡村基督徒家庭,自幼禀有浓厚的基督教精神和农民的自尊心。他深谙农民的甘苦,热爱农民,同情农民,甘当农民,曾称:"我生来是一个农民,我愿至死也是一个农民。"受颇有艺术气质的父亲影响,米勒自幼热爱乡村田野、花草动物,尤其热爱大海和森林。与凡·高对麦田的情感相类似,米勒对大海和森林的深厚挚爱中,也投射有死神的阴影。风暴中的海难事故让他感到"人的渺小和海洋的威力",使他感慨命运之力量的难以抗拒。同样,虽然森林之美使米勒叹服不已,但也让他"真正感受到了恐惧"。

  他受教育不多,然而却酷爱文学,博览群书,其内容包括《圣经》、维吉尔、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拜伦、歌德、司各特、雨果、夏多布里昂等等。后来,米勒赴巴黎学画,临行前,祖母曾告诫他:"记住,让·弗朗索瓦,你首先是个基督徒,然后才是艺术家。"这一朴素而深刻的希望和教诲让米勒铭记终生。终其一生,他首先是个农民,是个基督徒,是个人,然后才是画家。尤其感人的是,在家庭生活方面,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对妻子儿女感情至深,而且越到晚年,他的性情越是显得纯洁温和。

  宗教的虔诚、农民的自尊和内向的性格,使米勒避开了巴黎上流社会的喧嚣,也使他与激进艺术家(如库尔贝、杜米埃等)保持了区别。正如他自己所说:"随着醉心米开朗基罗和普桑之后,我一直最爱好崇尚原始的大师。最爱好这类朴素的题材,朴素得像童年一样,最爱好这些不自觉的表现,这些人,他们什么也不说,但却感觉自己被生活所充满,而且,他们含辛茹苦,没有叫喊,没有怨言,他们听命于人类的规律,甚至也不向谁打听一下这种规律的来历。这些大师并不在艺术中搞革命,像今天那样。"转引自尼·雅·雅沃尔斯卡娅:《巴比松画派风景画》,孙越生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第207页。通过长期的摸索和尝试,米勒终于找到自己独特的主题,从此便将全部的创作生命奉献给了这一主题。1848年,法国沙龙画展展出了米勒的杰作《簸麦者》:昏暗的农舍里,在从左至右的光线中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农民,脸面朦胧不清。他使劲摇晃着盛满麦粒的簸箕,让四周弥漫着金黄色的尘埃。如此为上流社会所不屑的劳动农民形象居然进入了艺术之都的最高沙龙,这立即引起剧烈的震动和反响。1849年,米勒带着全家离开巴黎来到巴比松。那是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地道的乡村",隐没在枫丹白露森林中,几乎没有任何现代生活的痕迹,没有教堂、学校、邮政所、商店或其他类似的社交中心,甚至连商贩和乡村小酒馆也没有,只有两家小客栈,供画家在夏季租用。在这个"巨大、阴森、荒芜、梦幻的地方",在这"自然的故乡",米勒出人意料地一住就是27年,直到去世,沉浸于对农民和大自然的艺术表现。作为农民的儿子,他没有游离于农民(广义地说是人)的命运之外单纯地思考和表现自然。相反,他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和斗争中去理解和把握自然。

  1850年,法国沙龙展出了米勒另一幅更为有力的作品《播种者》。苍凉的麦田里,播种者阔步挥臂,撒播着希望的种子。飞鸟在空中盘旋,寻觅食物,掠夺播下的种子——正是一幅人与大自然关系的壮丽图景。1857年,米勒完成《拾穗者》,在远处的收获背景上,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三位农妇在金黄色的夕照下觅拾麦穗,她们似乎从喧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具有雕塑般的庄重感,不再是卑微的附属品,而是独立的主人,她们拾穗的形象则成为人类生存内在涵义的象征。1859年米勒完成《晚钟》,画面是入暮之际的田间,远方的教堂传来晚祷的钟声,一对青年夫妇放下手中的活计默默站立,虔诚祈祷,人与自然在暮色和晚钟声中似乎融为一体。1862年米勒完成《倚锄的人》,强烈地表现出生活痛苦的分量。锄地的年轻人在暑热的田间倚锄而立,仰首喘息,抬头远望。似乎生活和劳动沉重的分量已经耗尽了他精力,而眼前还有大片的麦田等待着耕耘,远方则是城市朦胧的身影,那是不属于他的另一种生活。

  米勒自己对《倚锄的人》的解释,生动地表明米勒的艺术见解、宗教人生态度和社会思想。他说:"我想让我描绘的农民具有那种命中注定的样子,让人不能想象他头脑里还会有过另外一种生活的念头。"他反驳那些认为他不懂农村生活自然之美的人们说:"……我在农村发现了基督在下面这句话里提到的那种小花:请您相信,所罗门为了自己的荣光从来不穿衣服,就像它们之中的一个。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蒲公英的花环和在云层上普施荣光的太阳高高地君临大地。我也看到谷地里马匹耕地时冒出来的水蒸汽,还有,在一块乱石丛生的荒地上,我看到了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你只能听到他在沉重地喘粗气。从早晨起他就想直一直腰休息一下。在这诸般壮丽之中展示着一幕悲剧。这绝非我的发明,大地呼声这种词儿人们早就想出来了。"转引自雅沃尔斯卡娅:《巴比松画派风景画》,第221-222页。

  文森特称米勒为"向许多人打开眼界的现代画家"。他认为米勒的艺术见解既充满生活气息,又像海洋一样深刻无比,其作品同时具有真实性和象征性。他认为米勒是艺术高原上不可企及的顶峰,认为自米勒以降,艺术世界事实上经历了一场"可怕的衰退",而米勒自己则是"直抵人心"的雄辩家。他欢呼"我们这个世纪产生了不可超越的米勒……这样的画家"。参见书信218号、241号、623号等。

  事实上,最终,米勒成为文森特的一种信仰。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拒绝谈论米勒,但是,他不会就米勒和别人产生"争论"。书信R52号。米勒也成为文森特评价其他画家的试金石。当他高度肯定某位画家时,他总是倾向于把这位画家与米勒相提并论,而将该画家在艺术史上或艺术界内的公认地位置于不顾,甚至到了引人误解的程度。被凡·高与米勒相提并论的艺术家包括伦勃朗、德拉克洛瓦等大师,也包括他所钟爱的海牙画派及巴比松画派其他画家,还包括布雷顿、洛尔米特、梅索尼埃等较为平庸的画家。这一做法后来导致某些人对他的误解和非难。例如,1950年,艺术批评家P·詹姆斯写道:"……他的艺术品味常常有些混乱甚至陈腐。他常常高度赞扬布雷顿、洛尔米特、杜佩雷和梅索尼埃等平庸的画家。"(转引自DavidSweetman,VanGogh:HisLifeandHisArt.p.354.)然而,正如我们后面将要看到,对凡·高作出这样一些误解或非难的人们,他们并不了解他作为原创性艺术家的独特眼光和境界。后面我们将看到,凡·高是兼收并蓄地接受一切画家的画家,但他的兼收并蓄以健全而坚定的自主性为前提,以自我的原则性为取向(如对米勒、伦勃朗、德拉克洛瓦、柯罗等大师或杰出艺术家的特别崇敬),而这正是他作为自我锤炼之天才的典型特征,是他作为个体和艺术家之所以伟大的深厚土壤,用凡·高自己的话说,这叫"爱许多许多事物"。用我们的话说,这叫"文森特之爱"。参见本书第3章,第1、2节。

  文森特对米勒情有独钟,绝非偶然。在他眼中,米勒跟他自己一样,对生活满怀着忠诚与热爱,对人与麦田充满了纯情挚意。米勒是一位人格完美的伟人,一位"人(人性)与麦田"的大师。正如我们在本书中看到,像米勒一样,文森特的生命也贯穿了一条鲜明的主线:首先是人,其次才是艺术家;首先是做人,其次才是做艺术家。这是文森特生命本质的必然体现,从中也可看出米勒的影响。

  在文森特对米勒的关注中,首当其冲的是米勒如何做人(或如何做基督徒!)。他对了解米勒的生平极感兴趣,怀着极大的热情"阅读了大量关于米勒的东西"。书信R8号。

  他一再无限感慨米勒之为人(之为农民!之为基督徒!),无限感慨米勒对人及人性的表现,并深刻检讨和批评时代对米勒之为人的忽视。

  今天,如果画家们对作为人的米勒多一点了解,……事情就不会如此[糟糕]。如果我们想继续生存下去,我们就必须像农民一样抛弃虚荣,努力工作。[着重号为原有]书信615号。

  《圣经》!《圣经》!米勒,自呱呱坠地,他就依靠着《圣经》成长,什么也没做,就只在阅读这部书!……书信B21号。

  哦米勒!米勒!他用怎样的笔触描绘了人性,描绘了某种高贵的事物,让我们感到熟悉,但仍然神圣而庄严。再请回想,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人在动笔作画之前总要掉泪…………最好像农民一样,知道如何计算一磅面包或四分之一磅咖啡的价格。……米勒树立了榜样,住茅舍,只与不知傲慢和怪僻为何物的人交谈。书信W20号。

  文森特看到,在米勒那里,人及人性的最高表现不是在别处,正是在那永远在生长、永远在燃烧的麦田里。《簸麦者》、《播种者》、《拾穗者》、《晚钟》、《倚锄的人》……米勒的这一系列画作,事实上构成了一个"人与麦田"系列。文森特认为"米勒是麦田的声音",米勒描绘了一望无际的麦田,&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