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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历程-3

  "我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有一回我还在牛栏里睡了一夜呢。客厅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说。

  "那怎么可以呢?"老头板起了脸,"你在这里我们就得拼命工作,无法休息,你想累死我们吗?你不要把自己的负担推卸到我们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义务。"

  "我在家里时,有人想破门而入。"

  "这不是一件坏事,这种事,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们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吗?我告诉你,让你回家去睡,是离姑娘的意见呢。"

  两位老人又埋头抓他们的跳蚤了。他们对皮普准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似乎觉得他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气鼓鼓地将他们的椅子搬到客厅的另一个角上,远离了皮普准,继续他们的工作。

  皮普准伤感地看着他们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只好翻阅那本杂志。那杂志上的那些个都市奇闻,他早就读得烂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就在他读着读着即将走神之际,一段题为"老张的望远镜"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本市西四街酱油铺的楼上,住着一个怪客,此人有专门搜集女人内裤的癖好。每天清晨,从楼上的窗口伸出许多竹竿,各色裤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风招展……"皮普准将这段文字读了又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本杂志他从前翻阅过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过,不知怎么他从未注意过这段文字。他又在字里行间搜寻,看是否有关于他本人的某种暗示,幸好没有。他想起了老曾,还有他自己与离姑娘之间那种奇异的激情。那种激情简直就像滑稽剧,当时他一点也不理解,可是现在一回想,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老张的望远镜"接着写道:

  "……楼下的酱油铺是一家老字号,店主与顾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统的人们。每当那位怪客下楼,人们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个打霜的早晨,两位警察抬来了怪客的尸体。他们在店主人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店主人庄严地点了点头,警察又把尸体抬走了。店里的那几位顾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着酱油回家,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忍不住将"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结束语念出了声,随后又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两位老人。

  "我们正听着呢,"老妇人说,"这段文字十分好。"

  "我并没读出声来呀,你们听见什么了?"

  "读不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那桩事,因为与我们侄女有关。"

  "老张的望远镜"这篇文章越来越让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着这份杂志就如捧着块火炭一样,可又怕两位老人看出来。他们显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会意地微笑着,点着头,随口说出"老曾"这个名字,将他称为魔术师。最后他们说得兴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进卧室去,出来时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浅绿色的女人内裤告诉皮普准,说是离姑娘带回家作纪念的,想不到他们的侄女成了望远镜里头的人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早料到他们的侄女会做出些大事来。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皮普准,可能离姑娘没告诉他们,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里到过西四街。这样一想,皮普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还有一个问题扰得皮普准心烦意乱:这本杂志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这本杂志上描写的事,仿佛发生于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后。按杂志上的说法,他离开那里之后老曾就完蛋了,这样看起来,这本杂志里的文章竟是预见了将来的事,这太奇怪了。

  "皮普准的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贫血?我这就去端一碗猪肝汤给你喝。"老妇人关切地说,然后进厨房去了。

  "你们对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问离姑娘的父亲。

  "怪客?"老头一愣,"我们并没注意这个,你怎么想的?"

  "是他住在酱油铺楼上,离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觉得这上面写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楼里的老曾。"皮普准说。

  "老曾?你越说越离谱了,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不这样瞎说,我们一直将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虽然我们没怎么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编滥造起来呀,你对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尸体是怎么回事呢?"

  "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你不要把这类事看得太重。你在这里读文章,你一边读,一边对一些枝节问题耿耿于怀,可我们感兴趣的事你又不耐烦去想。"

  离姑娘的母亲端了猪肝汤出来了。皮普准喝了几口,喝进去一些溜溜滑滑的东西,心里不大好受,想问又怕问。

  两位老人离他远远地坐下,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刚才老头说,他们感兴趣的事与他完全不同,这一点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与这家人有同样的兴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定准。虽说如今他在离姑娘家讨生活,可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个外人,说话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无明确的目的,也无法直奔主题,永远只能得过且过。这倒不是说他就希望脱离离姑娘一家人,他也愿意这样得过且过,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回屋里去睡,但这事又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硬着头皮按他们说的去做,因为所有的事全是乱糟糟的了。没想到才几天时间,他就既离不开离姑娘,也离不开离姑娘的父母了,尽管老人们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厌恶,还让他喝滑溜溜的猪肝汤,但心底里,他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了。

  那天夜里,皮普准又坚持要睡在离姑娘家,他不停地恳求,最后还下跪了,但离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进门就被一只大老鼠吓得魂飞魄散。后来越想越怕,卷起铺盖飞跑到三楼,但离姑娘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任凭他怎么敲也不开门。

  夜深了,他只好将褥子铺在门口的地上,和衣睡下。虽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从离姑娘家的门缝里却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离姑娘的父母没有关灯,他甚至还听见老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皮普准那天夜里被冻醒好多次,每次醒来都看见门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听见不眠的老人们的脚步,于是他便安心了。他睡着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连几天,皮普准白天在离姑娘家守着两位老人抓跳蚤,夜里睡在门口,在这期间还去老王家换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原先也是皮普准的。老王告诉他,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了,也许有一天,他会领他去参观一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东西存放在我这里有很多好处。"老王说,"你已经尝到甜头了,这些东西够你享用一辈子。"皮普准想问老王关于酱油铺楼上的老曾的事,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本杂志里又出现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没注意到的文章,也许注意过,却没有读懂。这篇文章说到了救护车的工作量,将它在大街上的行驶称之为"所向披靡",还举了一个不相干的例子:××茶馆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喝茶,救护车报警器的鸣叫由远而近,老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干,每个杯底都有厚厚一层茶叶,老板娘将茶杯逐一斟满,然后也开始倾听。车子停在门口,老板娘一失神,铝制茶壶摔在地上,开水溅得满地都是。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医生外,还躺着一个人,全身裹着石膏绷带,眼珠在不停地转动。走出门外观望的老板娘回到屋里,发现那些老人们都溜走了,桌上杯盘狼藉。又过了两秒钟,报警器重新响起,车子开走了。然而老人们确实都走了吗?在靠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你都听见了吧?"老板娘问。

  "我在睡觉。"他答道。

  皮普准将这篇文章念给两位老人听,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激动,两位老人却并不怎么注意听,不光不注意听,还打断他的朗读,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早上吃两个馒头是不是饱了呀,为什么他走路的脚步总不协调呀,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搜集杂志的呀等等,使得他无法一口气将这个故事读完,只能读几句又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一来,他们反倒点着头,显得很满意似的。

  终于读完了文章,离姑娘的父亲走开去,站在一张椅子上朝窗下看,还不断地挥手,呼叫,很兴奋的样子。这时,老妇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来时拿着一个手绢包好的小包,交给皮普准,请他从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办了。离姑娘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下来,表情有点痛苦,说:

  "我们现在只好与她隔河相望了。"

  "谁?"皮普准问。

  "还能是谁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的问题。我们以前一直说她出走了,是说的同一回事,现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刚才她从这下面过去,我觉得自己快不认得她了,而你,正与她玩着那种抛绣球的把戏吧?"

  "这绣球是妈妈要我抛下去的。请问她捡到没有?"

  "很好,这正符合你的性格。抛下去就别管了,捡到不捡到有什么关系呢?今后这类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