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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同治十年：帝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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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七日，作联自箴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坐见之客六次，立见者一次。午刻，刘开生来一谈，因与围棋二局。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核科房批稿各簿。剃头一次，傍夕小睡。夜核改信件，约改二百馀字。偶作联语以自箴，云：

  禽里还人，

  静由敬出。

  死中求活，

  淡极乐生。

  一本《孟子》夜气章之意，一本《论语》疏水曲肱章之意，以绝去梏亡营扰之私。二更四点睡。五更三点，闻长子纪泽生一孙，大小平安，深以为慰。纪泽今年三十有三矣。

  曾国藩是名成功的激励大师，每年的年初，他都会激励自己一番。今年的激励是：禽里还人，静由敬出，死中求活，淡极乐生。

  励志大师就是这样，一生都在砺志，激励自己成功并引领别人。任何时候他们都是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希望与信心。

  只在遭遇到麻烦的情形下，这种励志的心态，才有可能受到影响：

  正月二十日，恐余不久即将全盲，焦灼之至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五次。核科房批稿各簿。是日，新之孙汤饼。命名曰曾广铭。至内室一坐。未正出门，至魁时若将军处赴席，同席者为李、薛两山长、富副都统，等候薛山长良久。散后至家，已灯初矣。夜改叶介唐信稿一件，改郭云仙信稿，约三百字，未毕。日来眼蒙益甚，恐不久即将全盲，焦灼之至。二更四点睡，四更未醒。

  正砺志得风风火火，激情四溢，不提防眼病突然发作，让老人家好不气馁。

  赶紧，先别励志了，先看看有没有好方子，拿来试用一下：

  正月二十八日，杨芋庵寄信言治目方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六次，立见者二次，郑小山谈颇久。核批稿各簿。未刻阅本日文件。申初请小山小宴，昌歧与魏荫庭为陪客，傍夕始散。小睡片刻，夜阅《阅微草堂笔记》，旋温《古文·序跋类》。二更五点睡。杨芋庵寄信言治目方，每早黎明未起时，以两手掌之根擦极热，加以舌尖之津，闭目擦八十一下，久则有效。日内试为之，而初睡时擦一次，黎明又擦一次，不知果有益否？

  这已经是曾国藩第三次病急乱投医了，先是佛家的《光明经咒》，然后是道家的内视心法，现在这个方子比较土气，而且也不卫生，居然是拿唾沫往眼睛上抹，这能管用吗？没听说过唾沫星子还有着修复视网膜的功能。

  以后的曾国藩，将在伪科学的大道上飞奔，偿试各种离奇古怪的法子。想一想老人家内心的焦灼，无论他干出什么荒唐离谱的事情来，我们都表示理解。

  三月初五日，闻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

  早饭后清理文件。改信稿二件。见客二次，衙门期也。旋围棋二局。核批稿各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庞省三来一谈，言前年在马谷山厅上同坐，忽梁上落下一大蛇，长约四尺许，似亦不祥。又言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小睡片刻。涂阆仙送来新刻《战国策去毒》，翻阅一过。傍夕睡。夜核信稿二件，约改三百馀字。二更后温《易》《丰》、旋《旅》、《巽》、《兑》四卦。五点睡，内人日内病势愈重，殊为可虑。

  这则日记，说了两桩事。

  头一桩，曾国藩显然是真的相信自己是大蟒蛇投胎转世。他暗示说，前年的时候在马谷山，和人聊天的时候，屋梁上突然掉下了一条大蛇。言外之意，曾国藩认为自己归位的时辰到了，要不然好端端的，那条蛇怎么会突然掉下来，不说往上掉呢？

  第二桩，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杀之案，民间突然冒出来许多曲艺节目，重力鞭挞了庙堂上的衣冠禽兽，让亲自审理这个案子的曾国藩，顿时大为错愕，抓狂起来。

  先说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杀的奇案，再来比较一下由曾国藩所提供的官方文本，以及民间对此事情的认知版本：

  马新贻这个人，如果不是不明不白的让人刺杀了，原本历史上应该有他一席之地的。他和李鸿章、郭嵩焘同一年考取的进士，一般来说，进士都会留在京城，比如说曾国藩、李鸿章和郭嵩焘，大家都在翰林院扎堆聊天。马新贻却没有留在北京，而是直接去安徽做县官，而后稳步升职。他一直跟在曾家人屁股后面，接收曾氏的官位，先接替曾国荃出任了浙江巡抚，又接替曾国藩出任了两江总督。与曾氏兄弟的私谊也不错，跟在曾氏兄弟屁股后面搞洋务，属于比较尽职的啦啦队。

  总之，马新贻这个人，聪明至极，他不象曾国藩、李鸿章这样闹得轰轰烈烈，可捞到的却一点也不少。假以时日，此人还会捞到更多。

  可是有一天，马新贻去江宁校场担任主考官，考评军队中的弓刀石马四大项，考试结束后马新贻回官府，这时候一个人长呼着冤枉啊，突破马新贻的卫队，冲到了马新贻面前。马新贻正待问一句你有何冤，那人却已经噗哧一刀，将马新贻捅倒在地。

  马新贻是日不治身死。

  而凶手却不逃跑，声称自己叫张文祥，河南人，无业，杀马新贻是为了替别人报仇，其它的事情就不说了。

  朝廷大员被刺，事情非同小可，于是曾国藩被派了来弄清端倪。

  凶手张文祥，告诉曾国藩说：事情是这么回事，最早的时候，他是个生意人，然后投奔了太平军，跟太平军去攻城掠地，半路跳槽又成了湘军，后来又到福州继续当兵。然后回家看望老婆，却发现老婆已经有了外遇，跟了一个叫吴柄燮的男人，张文祥打了一场官司，才将老婆要回来，但老婆送给情夫吴柄燮的银子，却没能要回来。

  此后张文祥就开了一家小黑店，专门贩卖江湖朋友盗来的物品，但不久又遭马新贻取缔。这时候吴柄燮趁机跑来，又将张文祥老婆拐走，两人一同浪漫去了。张文祥找马新贻告状，可马新贻不理他。气恼之下，江湖朋友们来找他，建议他杀掉马新贻，这厮竟然断了江湖兄弟的财路，非得除掉他不可。张文祥一想对呀，反正老婆都没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干脆杀个大块的领导，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这是曾国藩审理张文祥之后的供词，按当时的律司规定，张文祥的口供真伪，必须要传涉案人到庭，如张文祥的妻子，妻子的情人吴柄燮，但有一个环节对不上，这个案子也无法向朝廷交待。而最后这份证词能够确证，曾国藩是应该对每个当事人详细核实过的。

  但这份证词，对老百姓来说太难读懂了，吴柄燮是谁呀，若说是他拐了张文祥的老婆，那张文祥怎么不捅他一刀，而偏偏要去捅马新贻呢？曾国藩你就瞎掰吧你，明明这事是马新贻干的。

  就这样，有关刺马案的民间解读版本蜂拥出台，到底有多少个版本，谁也说不上来，但最受公众推祟的，则是下面这个版本：

  说是马新贻做安徽知县的时候，率团练与捻子交战，不幸被俘。俘虏马新贻的，乃捻军头目张文祥、曹二虎并石金标。那曹二虎最善看相，看出来马新贻日后会有大出息，就说服张文祥石金标，大家一并改投了官兵，从此替马新贻出战。而马新贻果然如曹二虎所说，步步高升，升官之后，他就发现曹二虎的老婆比较美貌，于是杀曹二虎而占之。张文祥大怒，发誓为结义兄弟报仇，因此才会刺杀了马新贻。

  后面这个民间版本，几成权威认定，因为细节比较的丰富，人物形象刻画完全符合民众对于官场生态的认知，由是这就成了定案。

  比较两个版本，民间解读版本单只占了个细节上的生动。而曾国藩的审理，字字句句都有出处，应该相信哪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民间解读与官方相距竟如此之远？

  三月二十六日，眼病日重，与盲人无异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一次，立见者一次。出门拜万篪轩、李眉生，均未晤。已初归。围棋二局。核批稿各簿。见客一次。中饭后阅本日文件。照堂约吴子登来，以玻璃用药水照出小像，盖西洋人之法也。为余照一像。纪鸿之次子病，早间甚重，晚来减轻。余目蒙殊甚，虽《阅微草堂笔记》等闲书亦不能看，因在洋床上闭目小坐。傍夕小睡。夜温《古文·气势之属》。以眼蒙不能久看，闭目小坐。二更四点睡。眼病如此，便与盲人无异，为之愧叹。

  曾国藩继续陷入到眼病的困扰之中，渴望视力恢复，太渴望了。

  这时候他正在研究西洋的照相技术，用药水在暗房里洗照片，这是早期的照相技术了。而且曾国藩欣然拍了张照片，显系他越发的醉心于西洋技术之中。

  但是西洋技术帮助不了他的视力，于是他又落回到自己身上找原因，这一次他把责任推到了围棋上：

  四月初九日，欲愈非戒棋不可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四次，围棋二局。树堂及瑞臣甥自上海归来，各与一叙。周姓又为余写真一次。核科房批稿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阅《会典》十三卷至二十卷。又至周君处对坐，为余写真。树堂来久谈，请余写对联三付。傍夕小睡。夜，表弟江远遂来久谈。二更后温《古文·识度之属》。三更睡。近来每日围棋二局，耗损心力，日中动念之时，夜间初醒之时，皆萦绕于楸枰白黑之上，心血因而愈亏，目光因而愈蒙。欲病体之渐痊，非戒棋不为功。

  这是曾国藩一生中第三次宣布戒棋，这一次可是动真格的了。

  为了庆祝这次戒棋成功，曾国藩一天连下三盘棋，以表示戒棋的严肃性：

  四月二十三日

  早饭后清理文件。在洋床小睡。旋围棋三局。见客三次，应敏斋谈甚久。核批稿各件。中饭后阅本日文件，罗研生新寄来《楚南文征》，略为翻阅，惜无凡例、序述及小传等。酉刻又作《丁伊辅墓志铭》，于三更止。仅作三百馀字。甚矣，余之钝也。傍夕小睡。三更后睡。

  到了这一步，我们就不得不说了，曾国藩屡屡戒棋失败，告诉我们了什么道理呢？

  这道理就是：人的意志力都是差不多的，你坚持不下去的事情，曾国藩也坚持不下去。你对自己放任自流，曾国藩也由任自己心思跑马。而曾国藩如此这般却仍然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原因：一是他有读书的悟性，能够真的从书本体悟出智慧来。二是他真的喜欢读书。这样他做自己最喜欢的事，而在这事上又有天赋，所以他就占到了便宜，获得了名利双收的结果。

  而一般的人生失败者，多是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只好把精力消耗在打麻将或是喝酒这些事情上。如果一个人能够发现自己的天赋，找到自己真正喜爱的乐趣，这样的人生就算是上了轨道，必然是顺风顺水，直奔人生颠峰。

  说到底，人生成功靠的是找到自己的优势，将其发挥到极致。

  四月十六日，因闻李世忠捆缚陈国瑞于船上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四次。江梅村谈甚久。围棋二局。又坐见之客三次，陈虑臣坐甚久。午正核科房批稿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子密来一谈。阅《阅微草堂笔记》。在洋床久睡。阅《香山诗集》。是日，因闻李世忠捆缚陈国瑞于船上，不知生何变端，为之悬系。改李世忠禀之批。傍夕小睡。夜又阅《阅微草堂笔记》。二更后温《古文·气势之属》。五点睡。

  大清帝国最爆笑的段子，应时爆发了。曾国藩有幸和这个搞笑段相逢，险些没有被气得疯掉。

  事件的当事人有两个，一个是陈国瑞，一个是李昭寿。

  陈国瑞，就是早年太平军的童子军，后来入湘军，跟随僧格林沁。僧王死后，陈国瑞与淮军刘铭传发生冲突，被刘铭传将他的五百部将统统歼灭，从此陈国瑞一厥不振，北上京师，结交权贵，成为京津地区有名的陈大帅。天津教案事件，实际上就是他搞出来的。

  李昭寿则是淮上的巨捻，最声名狼藉中的一个。此人忽尔官兵，忽而捻子，如此飘忽不定若许日子，最终跟了胜保。咸丰皇帝替李昭寿改名李世忠，希望他不要老是变来变去的了，看得人眼晕。李世忠果然就没有再改变政治阵营。可不变也不管用，不久胜保就被逮京处死，李世忠还算讲义气，上书要求以自己的官职，抵胜保之罪，但最终无效，他的军队被解散，打发回老家当土财主去了。

  李世忠其人，与陈国瑞结仇日久。这是因为陈国瑞是个暴脾气，曾有一次，陈国瑞的养子陈振邦惹火了他，害怕被他杀掉，就逃到漕运总督吴棠府上求救。不想陈国瑞却率众公然攻打吴棠的府邸，连破大门，二门，直攻到宅门前。到了宅门前就攻不进去，吴棠就吩咐亲兵躲在屋子里，破口大骂陈国瑞，结果当场把陈国瑞骂得昏死过去，这才将这个闯祸精擒获。

  总之，陈国瑞就这么率性而为，看谁不顺眼，说打就打，说杀就杀。早年间李昭寿之所以忽尔捻子，忽尔官兵，说明白了就是被陈国瑞欺负的。陈国瑞欺负李昭寿没有底线，杀他的人，抢他的盐，连他的大衣，马鞍都给抢走。当时李昭寿一声也不敢吭，可这个仇，却是一天也不曾忘。

  仇恨的种子，迟早要发芽。李昭寿憋了这么多年，终于憋到了陈国瑞到了扬州，于是李昭寿就去找他，陈国瑞也不知道是否还记得当年欺负李昭寿的旧事，就算记得，自己的感觉也不会那么强烈，于是与李昭寿把酒话桑麻。可是李昭寿是为报仇而来，就假意迎合，麻痹陈国瑞。过了十余日之后，他突然率一群手下，携带刀枪，忽哨一声，抢入陈国瑞的家中，不由分说，揪住陈国瑞的发辨，强行将其绑走。一直绑到船上，然后开船南下。

  仇人终于落到了自己手上，李昭寿好不兴奋，说不得要暴打陈国瑞一顿，并强迫陈国瑞立即写欠条，限某日拿多少银子到某处，否则就撕票。

  不想陈国瑞被绑了肥猪票时，他的侄子陈泽培看到了，急忙带人追到江边，眼看绑匪李昭寿已经飙船远去。于是陈泽培急忙向江中的船只大声的喊叫：大家快点啊，陈大帅被李昭寿绑了肥猪票了，有救回陈大帅者，赏银万两，抓住绑匪李昭寿者，也赏一万两银子。

  霎时间，就听江面上喊声大振，千舟齐发，百舸争渡，无数只船向着李昭寿的船只追了过去。这意外的情形，把李昭寿惊得呆了，只好易妆换船而逃。最后的结果，是被绑了肥猪票的陈国瑞没有被抢回来，但是却成功的将李昭寿的四名美姬逮住了，陈泽培如获至宝，急忙将四名美姬关起来，等待着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之前，两家同时来曾国藩这里告状，都说对方是绑匪。曾国藩气得眼睛都灵光了，把这俩混帐狠狠的骂了一顿。最后的判决结果，李昭寿批评教育，下不为例，陈国瑞降职处分，勒令回籍。

  咦，这个判决，对陈国瑞好象有点不公啊。

  很公很公，陈国瑞的侄子陈泽培，掳了李昭寿的四名美姬，竟然给活活弄死了一个，这事非同小可，陈国瑞虽然是肥猪票，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此外，天津教案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究其根本，就是这个陈国瑞引爆的。这厮从南方携带了本《辟邪纪实》，到京畿广泛散发，这本怪书上面说的全都是洋人剖心挖肚等谣言。洋人为这事跟曾国藩抗议过好多次，可是陈国瑞不听话，曾国藩当然要借这个机会修理他的了。

  七月初六日，小岑来言其孙妇被缢鬼缠扰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四次，立见者一次。已初出门，到新建总督衙门之处，幕府业已修成，头二门及上房等处已立架，大堂、二堂等尚未兴建。旋小坐茶话，即归。小睡。核科房批稿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围棋二局。又作墓表文二百馀字，至二更尽止，文尚未毕，而枯涩殊甚。间阅张廉卿所圈注《史记》，又不能一意作文，盖老境与浮杂之心相间耳。傍夕，小岑来坐，言其孙妇被缢鬼缠扰，状甚怪诞，久谈。客去，小睡。三更睡。

  曾国藩这个人，天生就对怪力乱神缺乏免疫力，是个脑子太过于活泛的人。前者他曾经因为屋梁上掉下来一条大蟒蛇，而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更早的时候他还曾经带领疯狂的幕府，吸吮死去的老幕友向伯常阴茎，生生的把向伯堂弄活，然后又弄死，那时节曾国藩的幕府不啻一个可怕的疯人院，正常人进去，精神病出来。

  到了晚年，他忽然记载了一则吊死鬼的传说。说的是欧阳小岑，就是欧阳兆熊，早年在京师曾经救过曾国藩性命的老朋友，他说他孙子的媳妇，被个吊死缠上了。虽然过程缺乏足够的细节，但从中我们能够看得出，他看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看迷了心。纪氏的《阅微草堂笔记》中，这种故事比比皆是。

  从这则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中国式学者的思维局限，总是无法将已经明确的知识，与未曾明确的知识，二者之间划出一条分割线。这就导致了经常会把未知领域的现象往已知知识领域带，又或是用已知的知识去解释未知的现象，这也是原始思维的一个明显特点，想改变很难。

  七月初九日，马昌明以道家内功为余治目疾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五次，立见者一次，莫子偲谈甚久。已刻出门，至李君梅处一谈。旋至吴竹如处一谈。刘启发在渠家备酒席请竹如，而邀杨仲乾、陈虎臣、洪琴西三人作倍。余去，恰与诸人皆至好，因留余同席，饮至未末刻方散。归署，有一守备马昌明，善于道家内功，云能为余治目疾，与余对坐，渠自运气，能移于吾身五脏云云。因与之对坐三刻许。旋又见客一次。阅本日文件。核科房批稿簿。傍夕至李健斋处一坐。渠新移于吾署，住花园也。夜改信稿一件。温《史记·卫霍传》，细加圈点，又温《平津候主父传》，未毕。三更睡。

  曾国藩已经偿试过多种治疗眼疾的绝招，佛家的咒念，道家的术施了，各种土方子也都尝试过了。接替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的丁日昌，还给曾国藩搞到了神药空青。此物看起来就是块黑色的石头，鸡蛋大小，摇一摇却能够听到里边的水声，原来是封存于上古石卵中的水。据说用空青之水来点眼睛，只要未全瞎，就能够立即治好。

  有关空青，在明万历年间的《神农本经会通》中有载，书中说此药极灵，但经曾国藩亲身试用证明，此书的说法纯系瞎掰。

  对了，丁日昌非但是送来的药不管用，还因为继续办理天津教案，被老百姓骂为汉奸，称他为丁日鬼。此事无关紧要，不必细赘。

  单说曾国藩患了眼疾，激起了一位气功大师的慈悲心肠，于是奋勇出山，来解曾氏于昏朦之中。

  这位气功大师叫马昌明，是一个守备。他要替曾国藩发功二十一天，包好。

  八月初二日，马昌明治余目疾无效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六次，立见者二次。杨仲乾、李勉亭等二次，谈甚久。阅《通鉴》百五十卷，未毕。围棋二局。核科房批稿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薛慰农来一谈。马昌明来，对坐三刻许。自是坐二十一日之期已满，而目光毫无效验。总理衙门有要信二件，因将渠来信分条写出，以便细细答复。傍夕，至园亭与健斋一谈。夜改复总理衙门信一件。二更后又改一件，未毕。两信约共改七百馀字。三更睡，用心稍过，不能成寐。脚肿愈甚。

  眨眼工夫，气功大师对曾国藩发功二十一天。发功完毕，曾国藩睁开眼睛，惊喜交加：还是他娘的什么也看不见。

  郁闷的气功大师，只好打包走人。而曾国藩，从此也不复非非之念，踏下心来闭着眼睛看书。

  七月二十二日，纪泽之子同儿得慢惊风之症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二次，立见者一次。阅《通鉴》百四十二卷。纪泽之子同儿病甚，泄泻已二十馀日，是日变慢惊风之症。旋又阅《通鉴》前卷一遍。出门拜客，会者二家，未见者二家。未初归，见客一次，核科房批稿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李健斋来一谈。屡视同儿之病，阅《钱警石年谱》，将为之作《墓表》。傍夕小睡。夜，欧小岑来久谈，请渠看同儿病，遂留宿也。二更后，江表弟来一谈。旋阅《古文类篡》中传志类。三更睡。

  天津教案，撕裂了曾国藩的家庭。在对待这起案子的处理意见了，他和儿子曾纪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冲突。

  伴随着家里各种事情不断，曾家的家居环境，明显受到了影响，纪泽的儿子患上了慢惊风，而二儿子曾纪鸿，又染上了肺病。

  更糟糕的是，曾国藩开始看二儿子不顺眼了：

  十月二十三日，阅纪鸿之文全无文采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二次，吴小轩谈甚久。改信稿二件。围棋二局。午刻，见客二次。中饭，因梅小岩送菜，请幕府梅、任、陈等小酌，申初散。见客二次，唐协和坐颇久。阅本日文件。傍夕小睡。夜核批稿簿，写澄、沅两弟信，约六百馀字。近日，接弟信甚密，而余去函稀疏，深为歉然。纪鸿作文一首，送阅，全无精采。拟就国初名家及《墨选观止》中各选文数首授之。因阅《观止》文二十馀篇。三更睡。

  纪鸿这个孩子，早在15岁那年就中了秀才，这曾是曾家的一件大事。

  但事后曾国藩反思自己的人生成长，他发现，自己在二十岁左右，就最受到别人夸奖瞩目的时代，但实际上他当时的文字并不成熟，更无丝毫思想可言。只不过人们喜欢看到有出息的年轻人，所以对他的称赞就毫无保留。

  直到曾国藩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才慢慢把握了写文章的要领，而他在中进士的二十八岁，真实的水平不过是一般般，并无什么可以炫耀的。

  曾国藩认为，他真正实现思想性突破，是在三十一、二岁的时候，这个时候也正是他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的时候。从那以后，他的思想就基本上定形，从此可以指导他的人生了。

  所以曾国藩认为儿子纪鸿，过早的中秀才，未必是件好事。所以他始终关注着二儿子的成长，到了这时候拿过来儿子的文章一看，顿时连连摇头：这也不行啊这个，比我当年的文章差远了。

  为什么曾纪鸿的文章，没有什么突破呢？

  这是因为过早的智力开发，其实并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一个人的智慧，说到底是与他的社会经验成正比的，在还没有什么人生经验的时候，就事先开发大脑智力，就会让孩子过早的定格于某种初始状态之下，导致大脑丧失了进一步学习的能力。只是将后来的人生经验，通过此前的定型思想重新组织结构，再也难以突破。

  所以说，孩子的智力开发，是讲究一个适宜度的，太迟了固然不妥当，太早了的话，也未必是好事。

  但这只是曾国藩个人的人生体验，具体的情形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还有待于进一步证实。

  十月二十五日，闻沅弟之谣言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三次，衙门期也。旋又见唐协和，谈甚久。渠自京回，述及京中士大夫多言湖南哥老会系沅弟之旧部，沅弟有庇护之说，听之殊堪诧异。沅弟归里，已阅四年，闭门自饬，不与公事，乃有此等谣言相污耶！旋请人诊脉一次。围棋二局，核科房批稿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至内室一坐。傍夕小睡。夜，曹镜初来久谈。改信稿三件。二更五点睡。

  朝臣中对曾兄弟的攻讦再起，这一次指摘说曾国荃曾老九是湖南哥老会的头子，这让曾国藩表示极度的郁闷与惊讶。

  实际上，曾老九始终是处于风尖浪口之上，怪要怪他太爱好虚名，非要抢着攻克南京。他搞死了洪秀全，人人传说他发了横财，曾老九解释说没有发财，太平天国的库府里一空如洗，什么象样的玩艺儿也没找到，可这话，压根就没人相信。

  当然，朝廷上的诸人闲着没事，肯定是给曾老九详细的算过帐的，算帐的结果是曾老九真的没有捞到，其全部家产不过是两江任上的公开收入而已。但朝廷心眼极坏，故意不说这事，想办法误导公众，让人人都以为曾老九发大了。

  都认为曾老九发大了，却因为没有证据把他绳子以法，所以大家愈发的愤怒，有事没事就来找曾国荃的麻烦，制造形形色色的流言，有人说曾国荃偷了天王府的四个元代大顶灯，有人说曾国荃偷了天王府中的东珠一串，信不信由你，反正大家都是这么传说。

  曾氏兄弟功业太大，导致了人人忌恨，甚至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肯为他们辩白。最典型的事例是狂士王闿运写了本《湘军志》，这本书是王闿运接受了曾纪泽的稿费而写的，却把曾老九抹到黑透。曾老九气得两眼乌黑，到处找人说理，找湖南名士王先谦，王先谦拒绝，找大哥曾国藩的亲家郭嵩焘，老郭也不趟这混水。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曾老九冤，可就是没人肯替他说话。

  说到底，就是曾氏兄弟功业太大，名头太高，先失欢于士大夫，复遭朝廷之疑忌。曾国藩能够咬牙挺住，可曾老九的名声，却非得搭进去不可。

  十二月初七日，剃头匠李姓吞服鸦片危在旦夕

  早饭后清理文件。阅《庐陵学案》十馀叶。围棋二局。将作何子敬之夫人遗事状，而久不下笔，在室中徘徊偃仰，心思钝涩至矣。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坐见之客二次，李笏生坐颇久。核科房批稿簿，未毕。傍夕小睡。夜将批稿簿核毕。温《周易传义音训》《咸》、《恒》二卦，将象类分条记录。二更后，剃头匠李姓忽发病，细询，则吞服生鸦片烟，危在呼吸，殊以为虑。三更后睡。

  曾氏兄弟名高遭谤，好象真的很艰难。但实际上，与普通的民众比较起来，他们是幸福到了无以复加的一族。看看这天夜里，曾国藩府中所发生的事情。

  专门负责给曾国藩剃头的剃头匠，夜半时分突然发病，详细一问，才知道老李吞服了鸦片。气人的是，曾国藩没有交待老李为何要吞服鸦片，是遇到人生波折想不开了，想寻短见呢？还只是因为吸食鸦片，不留神嗤溜一口吞进肚子里呢？

  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剃头匠老李全家都要麻烦了，要送病人去看医生，还要花钱调养，好端端的家庭闹出这种麻烦来，日子还怎么过？

  比较一下剃头匠老李和曾国藩一家。曾氏满门几乎没做错过任何事，却仍然横遭士林讥评，而老李这边人生成就没看出来，最多不过是个剃头匠，都剃头匠了你还不说快点发奋努力，居然还吸食鸦片，这岂不是存心祸害自己的生命吗？

  越是居于社会底层的人，越是不爱惜自己的存在。越是不爱惜自己的人，越是易于跌到社会底层。相反，纵然你跌在社会最底层，只要爱惜自己，发奋努力，就会象曾氏家族一样，从农田里扛着锄头，一步步的走到人生事业的极致。

  （10）本章事件补：

  本章所涉曾国藩年谱纪事：

  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曾国藩61岁。

  二月，同郑敦谨奏结马新贻被刺案。

  五月，奏结李昭寿、陈国瑞寻仇斗殴案，提督李昭寿革职，提督陈国瑞以都司降补。

  八月十二日（9月26日），检阅江宁督标及练军，湘军各营。

  八月十三日至十月初六日（9月27日至11月18日），自江宁登舟启行，先后到扬州，清江浦、徐州、丹阳、常州、常熟、苏州、松江等地检阅军营。

  十月初七日（11月19日），抵上海，查阅江南制造总局所属各厂。

  十月十一日（11月23日），设席庆祝六十一岁生日。

  十月十三日（11月25日），由上海启行，乘轮船返江宁。

  十一月二十二日（1872年1月2日），原两江总督衙门、即太平天国天王府，翻修一新，即日移入新署。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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