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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经过一段幽静、平坦、修直,而且很长的途径以后,车子渐渐地慢了;停车启帷,一片波光耀眼,李绅、李果都茫然不辨,身在何处?

  但两人都很谨慎,下得车来,静静地站着,目不斜视;正面看到的是背山面水的一座精舍;一带不高但很坚固的石砌围墙,有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黑油小门。那一脸精明的中年汉子在门上轻叩数下;随即发现小门又开了一扇尺许长,七八寸宽的小门;门内出现了一张脸。

  “来了?”

  “来了。”

  黑油小门开启,一个短小精悍的年轻人问道:“那位是苏州来的李爷?”

  “我是。”李果站出来说。

  “那么,这位就是西边来的李爷了?”他指着李绅说。

  “是的。”李果代答。

  “请进来。”

  进得围墙,但见飞檐四耸,仰之弥高;二李不期而然地都在心里一惊,这里不是离宫,就是别苑,因为京城里那怕是宰相的府邸,亦不准建筑这样的高楼。只不知是皇家的那座园林。

  这样想着,李绅不自觉地抬头一望,西面群山起伏,迤逦东趋;恍然省悟,看规模不是先皇“避喧听政”,驾崩于此的畅春园;应该是“雍亲王”的赐园——圆明园。

  二李是并肩同行的,恰好李果转过脸来,李绅便用拇、食两指,围成一个圆圈,借摆手的势子,将他的手碰了一下;李果望下一看,也就明白了。

  走完一条两旁种著书带草的鹅卵石甬道,踏上汉白玉石铺的台阶;领路的人带他们绕回廊到了北面,推开两扇槅子门,说一句:“请两位稍为坐一坐。”他自己并未进屋,由廊上又走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高大的紫檀几椅与多宝槅遮得路都看得不甚清楚;两人都不敢造次,就近在一具画箱似的矮长柜上坐了下来,却不知那里钻出来一个人,一声:“请用茶!”二李都吓一跳。

  两人无不别着一肚子的话,但心里存着极高的警惕;在这些地方,走错不得一步,说错不得一句,所以都只好忍着。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廊上有了脚步声;凝神细听,应该是三或四个人。两人便都向外张望;头一个是领路的,李果看到第二个,拿肘弯向旁边撞了一下;李绅自能会意,文觉来了。

  这时李果已不待通报,便迎了上去;“觉公,”他半侧着身子说:“这位便是李缙之。”

  “觉公,”李绅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李绅拜见。”

  “幸会,幸会!”文觉合十还了礼;回头向侍从吩咐:“开窗!”

  “风大!点蜡吧?”

  “也好。”

  于是点来两支粗如儿臂的绿色素蜡,但也只照亮了一角;文觉肃客上坐,自己在对面相陪;蜡烛在李绅身后,将文觉照得很清楚。李绅喜爱杂学,精研过麻衣相法,看他白苍苍的一张脸,两耳贴肉,颧骨高耸,薄嘴尖鼻,配着虽小而极亮的眼睛,便知此人属于阴险一流,大起戒心。

  “缙之先生从西边来?”

  “是的。”李绅欠身答道:“原在大将军王帐下。”

  “那么是随恂郡王一起到京的?”

  “是!”

  “缙之先生在恂郡王那里多久了?”

  “前后三个年头,其实两年还不到。”

  “喔,”文觉又问:“跟平郡王熟吧?”

  “我原先就是在平郡王那里。”

  “怎么转到恂郡王那里的呢?”

  “这说来就话长了!”

  在李绅回忆往事,暂时出现沉默的当儿,李果很机警地插进去说:“觉公,有个不情之请,大概是受了寒的缘故;脑袋昏昏地,想偃卧片刻。不知道可能容我暂且告退。”

  “喔!除了头上,还有那里不舒服?我有现成的丸药;你说给我听了,我叫人替你拿药。”

  “不用,不用!”李果摇着手说:“只要喝两杯热茶,睡一会就好了。”

  文觉便点点头回身关照侍从:“找个地方让李老爷息一息;好好伺候。”

  侍从带着李果一走,也就不来了;文觉便让李绅坐在一起,隔着茶几,侧面相谈,彼此都看得见对方的脸了。

  “缙之先生,”文觉肘靠茶几案,将身子斜了过去,低声问道:“皇上接登大宝的消息到西边,你在那里?在恂郡王身边?”

  “是的。”

  “当时恂郡王如何?”

  “自然是抢天呼地,痛不欲生。”

  文觉一惊,既而省悟:他是将老皇驾崩与新皇践祚,混为一谈了。便提醒他说:“我是指今上接位的消息。”

  李绅的回答也很巧妙;“那是同时到的。”他说。

  这话也不错,两个消息一起到,便不能不混为一谈;先帝上宾,身为人子的恂郡王“抢天呼地,痛不欲生”,也是无足为怪的。

  “以后呢?”

  “自然是想起来就哭。”

  “什么事想起来就哭?”

  “想起先帝。”

  “不是,”文觉终于不能不明说了,“不是为了今上接位?”

  “今上接位,何有痛哭之理?”

  文觉认为他是假装糊涂;心里在想,此人很难对付,不必逼得太紧。于是换了个话题问:“缙之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我是跟着大将军王来的。如今虽说由辅国公延信署理印务,究竟还不知道恂郡王是不是回任;如果回任,我当然还是跟着恂郡王回西边。”

  文觉点点头说:“看来你们宾主相处得不错。”

  “是的。”李绅坦然答说。

  “如果恂郡王不回西边呢?”

  李绅想了一下说:“那要看平郡王的意思。”

  “这是说,如果平郡王仍旧延揽,你还是要到西边?”

  “是的。”李绅答说:“立身处世,当有始终。觉公以为如何?”

  文觉自然称一声:“不错。”

  说了这两个字,他沉默了。语言始终不能入港,他不免有些着急;悄悄转念,看起来还得另辟蹊径。

  这回是从李煦着手,“跟令叔常通音问吧?”他说。

  “是的。每个月总有家信。”

  “我是苏州人,令叔泽惠三吴,我是深知的;可惜赋性豪迈,手面太阔,只怕将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听得这话,李绅的情绪就不能稳定了,“觉公真是知人!”他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能蒙觉公这么体谅;家叔一定会力矫前失,感恩图报。”

  “我体谅无补于事。”文觉微笑答说:“要上头能体谅才好。”

  “上头恃近臣为耳目。尤其是像觉公这样,翛然物外,凭空鉴衡;有所月旦,上头一定格外看重。”

  “不然!圣明天纵,无不烛之隐;不过,圣德宽洪,只要能力赎前愆,实心任事,那就不但前程可保,还许不次拔擢呢!”

  “是!这多仰仗觉公吹拂。”

  “言重,言重!我那里有这力量?事在人为。”文觉突然问道:“缙之先生,如果平郡王也回京了,你怎么办?”

  李绅楞了一下,只好老实回答:“尚未打算到此。”

  “不妨早作打算。”

  “是!”李绅心里又凉了一截;本以为平郡王多少是个靠山;此刻听文觉的语气,这座靠山纵非冰山,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

  “缙之先生,”文觉用很恳切的语气说:“你我一见如故,真是佛菩萨所说的一个缘字。你的事好办,将来我会替你打算。”

  这话骤听极好;细辨才知话中有话,他的事好办,他叔叔的事不好办。转念到此,忧思又起;怔怔地竟忘了应该说一两句道谢话。

  文觉的眼光又变得很锐利了,一直看到他心里;而且对症发药地说道:“令叔的事,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比较棘手。我在想,总要能立下一件什么功劳;我们才好替他说话。”

  “是!”李绅精神一振,“这得请觉公指点。”

  “不敢当。”文觉想了一下说:“听说令叔跟廉亲王很熟?”

  李绅心想,前几年胤祀礼贤下士,广事结纳;凡是提得起名字的达官,谁不是跟他相熟。但此时却不便为他叔叔承认,便答一句:“这倒不大知道。”

  “那么,”文觉紧接着说:“我提一件缙之先生一定知道的事。”

  “是!请说。”

  “宣召恂郡王的诏旨到西边,恂郡王向左右表示:此番进京,不过在大行皇帝灵前哭拜一场,就算了掉我的大事。新皇莫打算我会给他磕头。”

  “没有。”李绅斩钉截铁地说。

  文觉立刻又问:“是你不知道;还是确知没有这话。”

  这样咄咄逼人地发问;李绅不由得有些气馁,略一迟疑,方能回答:“确知并无这话。”

  马脚微露,文觉却已看得很清楚,“缙之先生,”他微笑着指责:“你欠诚恳!”

  “觉公,何出此言?”李绅自然要分辩:“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又说得过分了,文觉立即又抓住他这话说:“既然如此,我倒有个计较;请缙之先生把在西边所知道的一切,细细写个节略来,如何?”

  话已说出去,无法推辞;李绅只好勉强答说:“遵命!”

  “缙之先生,你失言了!怎么说得上‘遵命’二字?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个节略,我是要拿给上头看的;上头如果觉得说的是老实话,我就好相继为令叔进言了。”

  “是!”李绅答应着。

  “不知那一天可以给我?”

  步步进逼,不容李绅闪躲;他想一想答说:“在西边两年,遇见人与事很多;要说写得详细,恐怕一个月都不能交卷。”

  “算是万言书好了。日写千言,十天可以杀青。”文觉又说:“琐碎之事,亦不宜上渎宸听;择要而书之,可也!”

  索性掉起文来了!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得意;而李绅却没有他那种轻松的心情,觉得这件事很难办,还得要多问一问。

  “择要而书,当然是指军务方面。”

  “军务重要,人亦重要;恂郡王、平郡王、年制军,还有岳钟琪他们,平时言行如何?请你秉笔直书,不须丝毫瞻顾。”文觉又说:“如果你觉得连我都不宜知道,不妨密封了交给我,可以直达天听。”

  “那不成了封奏了吗?这怕与体制不符。”

  “那有什么关系,儒生伏阙上书,尚无不可;何况你也是朝廷的职官。”

  听他这么说,李绅只好唯唯称是。想想已无话可说;便起身告辞。这时李果的毛病,自是霍然而愈,陪着李绅,仍旧坐黑车回到客栈;下车一看,才知道早就万家灯火了。

  “怎么样?”在车中一直不便开口的李果,急于想知道结果。

  李绅不作声,脸色非常难看;又青又黄,阴晴不定,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似地。

  “怎么回事?莫非我倒没有受寒致病,你是真的病了?”

  “不是。”

  “来!喝碗热茶,慢慢来说。”

  一碗热茶下肚,李绅觉得舒服了些,坐下来叹口气说:“我真为难!为难极了!”

  “他对你提出了什么难以办到的要求?”

  “要我出卖居停。”

  李果大惊,楞了好一会才说:“何出此言?”

  于是李绅从头谈起;说到文觉表示“秉笔直书,无所瞻顾”;甚至可用“封奏”的方式,那就不必李绅多说,李果也能知道,文觉是在暗示他上“弹章”。

  “客山先生,”李绅摊开双手问道:“我该怎么办?”

  不用说,如能符合文觉的暗示,不独李煦的前程可保;他自己亦是富贵在望。但这是卖主求荣;李果毫不考虑地答说:“文觉说得不错,秉笔直书!”

  李绅一时没有会过意来;只茫然地望着他,无从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李果又说:“为今之计,也只有还以正直。至于令叔之事,唯有另作谋画了。”

  听得这话,李绅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眉头一松;但想到李煦,双眉立刻又拧成一个结。

  “家叔那面,实在不好交代。”

  李果报以一句苏州话:“‘船到桥门自会直。’”

  虽说“秉笔直书”、“还以正直”,下笔时却有荆天棘地,寸步难行之感。

  三天工夫只写了五、六百字;李绅几次想搁笔,将已写成的两张稿纸烧掉,托李果跟文觉去说一声:“敬谢不敏”;但终以想到李煦的前程,存着万一之想,不能不勉为其难。

  所苦的是勉亦难为!第四天只字未下,自困在愁城中简直要发疯;只得将笔一丢,出去透透气再说。

  刚出大门,只见三匹马驰到门前,定睛一看,不由得愁闷一解;原来是李果、张五,带着小厮福山,特意从京里来访。

  但他很快地发觉,客人的脸色凝重;显然的,此来是有事要谈——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写得如何?”李果一坐定下来,便“查问”功课。

  “惭愧!”李绅低下头去:“简直没法儿谈了。”

  “怎么?至今不曾动笔?”

  “笔是动了,千钧之重。”李绅答说:“处处窒碍,字字棘手。”

  “这么难?”

  “难!难!说实话对不起恂郡王;不说实话,人家不会满意。”李绅又说:“还以正直,话是不错;无奈直道难行。”

  李果不答他的话,转脸向张五问了一句:“怎么样?”

  “从长计议。”张五看着李绅说:“昨天晚上,文觉又到天宁寺来找我,话说得很露骨。意思是,如果你能告恂郡王一状,什么事都好办。否则——。”

  否则如何呢?李绅问都不敢问;只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张五。

  “这件事弄拧了!”李果接口:“你当然不能出卖恂郡王;要想文觉满意,已是决不能了!那篇东西既然难以着笔,你干脆把他丢开;心思用在另筹别法上面,还有用些。”

  听得这话,李绅像从心头移去一块巨石,长长地透口气,将那两张稿纸扯得粉碎,丢在字纸篓里。

  “咱们作最坏的打算,缙之,”李果问道:“你能凑多少银子?”

  “这,意思是凑钱替家叔补亏空?”

  “双管齐下,一方面凑钱;一方面托人缓颊。”

  “托谁?”

  “托谁,回头再说;你先说钱。”

  李绅想了一下说:“我自己有五六千银子;跟恂郡王要两三万银子,他会给我。”

  “最好不要跟恂郡王要。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求他。”李果放低了声音说:“如今怡亲王红透半爿天,为人也忠厚,肯帮人的忙。怡亲王跟恂郡王的感情极好,我想,如果恂郡王肯为令叔说句话,真正一言九鼎。”

  “对!”张五紧接着说:“这是正办;托文觉是小路。”

  “正办是正办;就怕恂郡王不肯。”

  “你还没去说过,怎么知道他不肯?”李果很快地说。

  “客山,你误会了。决非我不肯去说;家叔的大事,那怕明知道要碰钉子,我亦非去开口不可。不过,多算胜少算;总要计出万全才好。”

  “如今那里有万全之计,能留出一个退步就是上上大吉了。我的想法是,托人归托人,弥补归弥补。请你明天就进京,探探恂郡王的口气;另外再想想,那儿可以弄点钱,补一万少一万;补十万少十万,能补亏空,总是好的。”

  “是,是!”李绅连连点头:“那怕今天进京都可以。”

  “今天进京,又得‘倒赶城’了。”张五笑道:“这种天气,能免就免吧!”

  “那就准定明儿一大早动身。”李绅想了一下说:“一进城我就去见恂郡王;反正两件事总得办成一件。”

  “那两件事?”张五问。

  “一件托人情,一件借钱。如果恂郡王不肯跟怡亲王开口;我就跟他借钱。”

  “不!”李果立即表示异议:“就碰了钉子,也别跟他借钱;留着这个人情,看局势再说。”

  “这话也不错!”李绅点点头:“恂郡王很厚道。也许先不肯;过一阵子,回心转意又肯了,亦未可知。”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李绅的心境,颇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开朗之概;因而酒兴大发,亲自到厨下去了一趟,回来竟是笑容满面。

  “今天可不愁没有东西款客了!有关外来的紫蟹,滦河来的鲗鱼,江南来的冬笋;我让他们去找一罐三十年的花雕。”他得意的说:“不坏吧?”

  “坏是不坏!”张五笑道:“可惜有酒无花。”

  “那也容易。只要你有兴致,通州这个码头上,还愁找不到?”

  张五微笑不语;李果亦不作声,于是李绅掉转身来又出去了。

  “实在可以不必!”李果失悔未能及时阻止,“还不到可以作乐的时候。”

  “黄连树下作乐。亦未始不是调剂之道。”张五答道:“我是看缙之先生前后判若两人,可以想见他的心境郁塞;不妨让他放浪形骸一番,反而有益。”

  “说得也是!”李果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看法。

  这时听差已经来摆餐桌了,四个冷碟,一个热气腾腾的紫铜大花锅;镶银的象牙筷,国丧期中,瓷器不用五彩,一律青花;张五无意间将一只调羹翻过来看,赫然有“大明成化年造”的字样,不由得大为惊奇。

  “家常日用,都是成化窑,真讲究!”

  “唉!也是故家乔木了!”李果叹口气说:“回想十几年前,曹李两家全盛之日,说什么钟鸣鼎食;真是馔金炊玉。自从栋亭先生下世,每下愈况,以至今日!隔个三、五年,更不知道怎么样了?”

  由此便谈曹寅在日,圣眷之隆、宾客之盛、服御之美;张五年轻,颇有闻所未闻之感。谈到一半,李绅入座;举杯邀客,接着再谈。

  “说起来也实在令人困扰。”张五惘惘然地说:“曹李两家,为先帝如此宠信,又有这么多阔亲戚;我就不明白,李旭公今天的困境为什么会打不开。”

  “五兄,”李绅答说:“你到底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知道旗人的规矩;更不会明白包衣是怎么回事?”

  不久,有个听差进来,悄悄在李绅耳边说了句话,只听李绅大声说道:“进来,进来!”

  门帘一掀,先进来的是个花信年华的妇人,皮肤不白,但一双眼睛极大极亮;生得一条极好的长隆鼻,黑里带俏;人也大方,进来往旁边一站,脸上含着略带羞涩的笑。

  第二个就不甚看得清楚了,因为一直低着头;不过皮肤白,辫子长是看得出来的,梳着辫子,年纪自然不会太大。

  第三个才十五、六岁,圆圆的一张脸憨气未脱;虽也低着头,却不时抬起来瞟上一眼,是很好奇的样子。

  “她们是姑嫂三个;也是好人家出身。”听差喊道:“彩云,你领你两个小姑子来见见。”接着便引见:“李师爷、张五爷、李大爷!”

  彩云便回头望了一眼,走过来当筵行礼,按着引见的次序,一一称呼;然后说道:“都长得寒蠢,也不会招呼;三位爷多包涵。”

  “别客气,别客气!”李绅问道:“她们俩叫什么名字。”

  “她叫大凤;她叫小凤。”彩云吩咐:“叫人啊!”

  于是大凤也分别招呼;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了,修眉朗目,额头宽广,不似小家碧玉。

  “坐,坐!”

  听差要替她们搬凳子,大凤赶紧抢过去拦着说:“大叔,不敢当!我们自己来。”

  看起来还颇知礼,张五大有好感;视线只绕着她转。二李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所以等大凤端凳子过来时,李绅便说:“你坐在张五爷那里!”

  “小凤到我这里来!”李果毫无企图,所以挑了她。

  这样,彩云就自然而然地跟李绅配了对;却是配得倒也很好,李绅作东,她正好作女主人,提起酒壶从李果面前开始,将大家的酒都斟满。

  “大爷,我能使你的杯子吗?”她问。

  “行,行!”

  于是彩云举杯向李果、张五说:“两位爷,我借花献佛。天冷,酒能挡寒,就不看薄面,也请干了吧!”

  “好词令!”李果说道:“本来不想干,这一下倒不能不勉为其难了。”说着一仰脖子干了酒,还照一照杯底。

  张五自然也一饮而尽;但彩云自己却只喝了一口。

  “这,怎么说?”张五嚷了起来。

  “张五爷,我的量窄,回头让我妹妹陪你喝。这会儿容我留点儿量,敬我们大爷。”

  张五一听这话,回头问道:“你的酒量,大概很不错。”

  “别听我嫂子的。”

  “我可真是量窄。”彩云接口说道,喝了一半,递向李绅:“大爷嫌不嫌我脏?”

  李绅微笑不答,一伸手将杯子接了过来,啜尽残酒;彩云随即执着壶又为他斟满。

  “你那里人?”李果在问小凤。

  “京东。”

  “京东那一县?”

  “喏,”小凤指着火锅中的银鱼说:“我们那里出这个。”

  “原来是宝坻。”李果又问:“你会喝酒不会?”

  “我可不敢喝!”小凤皱着眉头:“我真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

  “你问你姊姊。”李果笑着回答;抬眼去看大凤。

  大凤正侧着身子跟张五说话,不曾注意;此时转脸问道:“要问我什么呀?”

  “你妹妹说,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我说要问你。听你嫂子的话,你的酒量一定错不了。”

  “那里?我不能喝。”

  不能喝并非不会喝;还是客气话;李果开口时,小凤插了一句嘴:“她爱喝。”

  “多嘴!”大凤立刻瞪了她一眼。

  “五兄,你听见没有?”李果说道:“还不陪她喝一杯。”

  “好!”张五欣然举杯,向大凤低声说道:“我陪你一杯,你赏不赏脸?”

  “不敢当!我敬你。”说完,大凤很痛快地干了杯。

  “大凤,”李果把话题拾回来:“你爱喝酒,自然知道酒的好处?”

  “一醉解千愁嘛!”

  “你愁什么?”

  大凤摇摇头,旋又笑道:“提这些干什么?喝酒不是该高兴吗?李师爷,我敬你。”

  这是有一段伤心史在内,她没有说下去,李果自也不便追问。

  “大爷是从那里来?”彩云问李绅:“以前没有见过。”

  “通州这么大,没有见过,不足为奇。”

  “我是说——。”彩云突然顿住了。

  “怎么?”李绅追问着:“怎么不说下去?”

  “我是说,在这里没有见过大爷;自然是这些日子才来的。”

  “喔,你也常到这里来?”

  看看瞒不住了,彩云便说实话:“有人借这里请客;这里的大叔们,总来招呼我,陪大家坐坐。”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别处我是不去的。”

  李绅明白了,她是表示她不是流莺;所谓“别处”是指酒肆客栈。

  “原来如此!”李绅握着她手问:“你家还有些什么人?”

  “公公、婆婆,都风瘫在床上。”

  “你丈夫呢?”

  “在监狱里。”

  彩云面现凄凉;却又警觉到是陪客取乐,因而强作欢颜。以致看来更觉可怜。

  李绅生具侠气,虽有自顾不暇之感,仍旧忍不住想管一管闲事;便即问道:“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一说就会满座不欢,彩云面有难色。这一次是李果注意到了,“怎么?”他问:“有甚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他丈夫在囹圄之中,我想问问,看能不能帮个什么忙。”

  彩云一听这话,自是求之不得,但碍着一个人,不免踌躇。这样想着,不由得抬头看了大凤一眼。

  大凤正以炯炯清眸,看着她嫂子,视线碰个正着,彼此一惊。不过大凤马上又看着彩云说:“嫂子,你尽管说好了!”

  于是彩云谈她丈夫,也少不得要谈大凤。原来她夫家姓赵,丈夫叫赵二虎,原籍宝坻,本以开烧锅为业,是个不小的买卖,只为得罪了当地势豪;赵二虎的父亲胆小,情愿收歇买卖,举家迁居通州。

  本意避祸,不想又惹了祸。原来大凤守的是“望门寡”;到了通州,有个浪荡子弟上门求亲。赵家父子商量,大凤这个寡实在可以不守;但要嫁就得好好嫁个安分有出息的。来求亲的浪荡子弟,配不上大凤,所以很婉转地拒绝了。

  这浪荡子弟,父亲是一名“仓书”。南漕北运,都在通州起岸存储;交接出纳,都归仓场总督衙门的书办经手;陈谷未完,新米又来,年复一年,帐面上有数可稽,实际存粮却无法盘查,因而仓书彼此勾结,偷盗侵冒,无日无之,称之为“仓老鼠”。

  “仓老鼠”都极肥;数代世袭之家,起居可拟王侯。这个向赵家求亲的浪荡子弟,嫖赌吃着,无一不精;而且有个纨袴子弟的通病,凡是想要而不能到手的,都是好的。赵家越是不肯,他越爱慕大凤;跟在他左右的一班狐群狗党便出了个主意,假扮强盗上门,抢走了大凤。

  赵二虎当然要报官;不道知州是个抹煞良心的墨吏,早就受了贿托,问赵二虎被抢了什么?失单何在?赵二虎只答得一声:“财物没有被抢。”知州不等他再说第二句,就将状子摔了下来;说赵二虎诳报盗案,撵了出去。

  于是有人劝赵家父子,就算“抢亲”好了;事已如此,不如冤家结成亲家。若然大凤命好,嫁了过去,就能劝得“败子回头金不换”。赵二虎想想这话也不错;把一口气忍了下去,托原媒去提亲,不争聘礼,只要求着红裙、坐花轿、拜天地、见宗亲,照明媒正娶的规矩办。

  那知媒人三天没有回话,到了第四天——。

  彩云讲到这里,只听嗷然一声,大凤已掩脸痛哭,踉踉跄跄地扑向炕床;显然地,是说到了她伤心之处了。

  除了小凤赶紧跟了过去以外,一座都莫知所措,“不谈了吧!”张五觉得大凤可怜,忍不住这样提议。

  “不!”李果很快地接口,“要把案子弄清楚了,才好帮他们的忙。”

  这话一出口,大凤的哭声顿时止住;不过双肩还在抽搐。这个样子所表示出来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她希望彩云讲下去,好救他哥哥出狱。

  于是彩云拾起中断的话头说:“到了第四天,人家把大凤送回来了;一辆车子到了门口,有人把她从车上推了下来,又扔下来一个小包裹,赶着车就走了。”

  “那小包裹,”李绅问道:“倒是包着些什么呀?”

  “包着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

  李绅还想问;大凤失身了没有呢?话到口边,觉得问得多余;便改口问说:“以后呢?”

  “以后就闯了大祸——。”

  赵二虎怒不可遏,带着刀去找那浪荡子弟;有人便去报信,用意是劝他快逃。谁知对方悍然不顾,埋伏了人在那里;赵二虎一到,便围上来动手,同时通知地保。赵二虎跟沧州武术名家练过功夫,假装不敌,要夺门而逃;却出其不意地找到一个空隙,窜到冤家面前,一刀刺中要害,出了人命。

  仇报了,气也出了;赵二虎将刀扔在地上,是自首之意。及至被擒,地保恰好赶到;当时上县衙报案。事主家上下用了钱,县官不承认他因为胞妹被辱,愤而寻仇;也不以为他是自首,以睚眦小怨,故伤人命的罪名,判了个斩监候。

  这是前年秋天的事;直到上年才定谳。这将一年的人命官司,赵家不但倾家荡产,而且两老相继中风,半身不遂;贫病交迫,还要耽心秋决,彩云与大凤姑嫂,遭遇了人世罕见的困阨。万般无奈,要走一条良家妇女最痛心的路了。

  彩云的主意是打定了,也暗示给婆婆了;不道大凤却不让她抛头露面,道是祸都由她身上起,应该她去“挡灾”。姑嫂几番密议,愿同沦落;但“卖嘴不卖身”,不上酒肆,不到客栈,只有极靠得住的人荐引,才带着双凤来侑酒清谈。

  “辇毂之下,有如此暗无天日的冤狱,这件事倒不能不管。”李绅问道:“去年秋天那一关倒逃过了?”

  他是指“勾决”而言;彩云想了一会答说:“也亏得大凤,才逃过了一关。”

  “怎么呢?是——。”

  李果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又抛过去一个眼色。李绅会意了,其中总有难言之隐,不宜多问。

  “既然去年‘缓决’,今年就不要紧了。新君登极,自有恩赦;大不了充军就是。”

  “不行!”彩云黯然说道:“我也托人去打听过,说二虎不是误伤人命,不赦。”

  “那,罪名必是故杀。”李果说道:“故杀不在恩赦条例中。”

  一听这话,彩云的眼圈就红了;李绅急忙安慰她说:“你别急!总有法子好想。”他转脸又问李果:“你看这件案子能不能翻?”

  “那要看了全案才知道。”

  “我在刑部有熟人。”一直不曾开口的张五,突然说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没有什么不能翻的案子。”

  “你们姑嫂敬张五爷一杯!”李果很率直地说:“张五爷有熟人,有功夫;要托人情送礼,也能替你们先垫上。遇见张五爷,你家二虎的这条命,就算有救了。”

  这是李果老练之处;有了管闲事的人,就不必占去李绅的精神和工夫,可以全力为他叔叔去奔走。这层用意,李绅当然也知道,便附和着说:“真的,你们该敬张五爷一杯。”

  其时大凤已经拭泪而起,带着小凤走了过来;提酒壶替张五斟满,接着便跪了下去。

  这一来,彩云与大凤亦都照样跪下;张五大惊,一跃避开,慌慌张张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起来!”

  二李亦都起身来扶;头虽未磕,酒却是敬了,连小凤都拿李果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是!”大凤心境一宽,像换了个人似地,轻盈地笑着举杯,“请李大爷干一杯。”

  “多谢。”李绅向彩云举一举杯,“你也来。”

  大凤敬了李绅敬李果;最后脉脉双眼,看着张五,轻声问道:“怎么说?”

  “半杯吧!”

  大凤不作声,喝了半杯;去解腋下的手绢,要擦去染在杯口的脂痕,李绅便即笑道:“别擦,别擦!擦了可惜。”

  张五与大凤相视而笑,都觉得有些窘,但也都觉得心头别有一股滋味。

  “五兄,”李果说道:“你且喝了那半杯酒,我还有话说。”

  “好!”张五师出有名,大大方方地干了酒;不过到底脸皮还薄,依旧留着杯口那一道鲜艳的暗痕。

  “你要想法子营救赵二虎,就非得先把案情彻头彻尾弄清楚了不可。这不是三、五句话的事;何妨跟大凤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谈一谈。”

  他说到一半,李绅已经了然于胸,是替张五找亲近大凤的机会,所以桴鼓相应地说:“对了!干脆到你预备的客房里去谈吧!”说着,便招呼听差带路。

  张五跟大凤都不愿辞谢。因为二李的话都很冠冕;不领受他们的好意,倒像心地欠光明似地。

  等他们一走,李果感慨地说:“怪不得她喝了酒会哭,伤心人别有怀抱。”

  “我看她的相,倒不像薄命红颜。”

  “是啊!”彩云接着李绅的话说,“年下有人给她算命,说一过了立春,就会转运;后半辈子福气大得很,寿老八十、五子送终。不过要嫁肖牛的才好。不知道——。”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二李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了解彩云的意思,要问张五是不是肖牛?不过以装糊涂为宜。

  三更散去;李绅送了彩云十两银子。大凤跟张五颇有依依不舍之感;但谁也不曾在旁边帮衬一句,劝大凤住下,两人只好分手。

  “好了,责有攸归。”李果说道:“五兄,你只管营救赵二虎;缙之全力去进行令叔的事。”

  “文觉呢?”李绅问道:“该怎么跟他说?”

  “那你就不用管了,交给我。”

  说停当了,第二天连袂进京。李绅在李果的客栈中,略略休息了一下,随即转往恂郡王府。

  王府的房子,东面毗连花园的那一部份很讲究,也很新;那是三年前九贝子为恂郡王修花园,附带翻造过的;王府中人称之为“新斋”。恂郡王每次从军前回京,都住在新斋;这一次也不例外。因此,当侍卫者领着他往西走时,不免奇怪。

  “王爷不在新斋?”

  “搬了。”侍卫答说:“搬回西上房了。”

  “喔,”李绅问道:“新斋怎么不住了呢?是发现那儿不合适?”

  “新斋没有什么不合适。王爷说:是九贝子修的房子;九贝子如今无缘无故发遣到西大同,一路餐风露宿,有许多苦楚,我又何忍住他替我修的新屋子?所以搬回西上房。”

  李绅心头一凛。不由得就浮起一个念头。这不是好兆,骨肉之祸,只怕要由此发端了。

  “还有件事,不知道李师爷听说了没有?王爷降成贝子了。”

  李绅大惊,站住脚拉着侍卫问道:“为什么?王爷犯了什么错?”

  “要找王爷的错还不容易?王爷刚到京,行文礼部问是先叩梓宫,还是先见新皇上?是怎么个仪注?这话并没有问错;老皇驾崩,新皇登基,谁也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把礼节弄清楚。这也算得上是一款大罪?”

  “是啊!”李绅急急问说:“欲加之罪又是怎么说呢?”

  “说大将军行文礼部,见皇上的仪注,太荒唐了,足见有反逆之心。有人参了一本,交给四总理大臣议处,奏请削爵;批下来降了贝子。”

  这更比九贝子胤禟被移至西大同,更为凶险的征兆;李绅忧心忡忡地跟在侍卫身后,进院子时忘了跨门槛,脚下一绊,一个跟斗直跌进去,摔出很大的声响。

  刚降为贝子的恂郡王,正在廊上望空沉思,不由得吓一跳;等他转脸看时,已有好几名侍卫,围上去搀扶了。

  “摔伤了没有?李大爷!”

  原来是李绅!恂郡王大踏步而下;一面走,一面问:“怎么摔的?摔伤了那儿没有?”

  李绅头上摔起一个疱,膝盖也很疼;勉强站直了叫一声:“王爷!”还待蹲身请安,已让恂郡王一把搀扶住。

  “还讲这些虚套干什么?”他向左右吩咐:“快把李老爷搀进去;看蒙古大夫在不在?”

  内务府上驷院额定“蒙古医师长三员、副长两员,”通称“蒙古大夫”。大将军出征时,挑了两个好的跟着走,这一次跟回来一个。虽说蒙古大夫只管医马;但连人带马摔倒了,不能只管马,不管人,所以蒙古大夫都擅伤科,尤长于接骨。所以一传即来,首先给李绅四肢骨节捏了一遍;确定并未折骨,额上的那个疱算不了什么事,敷上秘制消肿止痛的药,李绅的痛楚,立刻就减轻了。

  “怎么样?缙之!”恂郡王问说。

  “好得多了。”说着,李绅便要站起来。

  “不必拘礼,你就靠在那儿好了。”

  亲藩的仪制尊贵,那怕一品大臣,都是站着回话,命坐也不过一张矮凳;李绅这时是靠在一张软榻上,说起来是逾分。不过此刻情形特殊,李绅也就不再固辞;但仍旧站起身来道了谢,方又坐下。

  “何以好几天不来?如今岂止一日三秋?几乎一日一沧桑。你刚才叫我‘王爷’,受之有愧了。”

  “在李绅心目中,王爷还是王爷。”李绅很郑重地答说:“皎皎此心,始终如一。”

  他是因为有受文觉胁迫这回事,不自觉地起了自誓效忠之心。恂郡王却不解其故,亲密幕僚,相处有素;忽而有此一番表白,似乎突兀。当然,他还是感动的。

  “我知道。缙之!”恂郡王迟疑了好一会说:“我是决不会再回西边了!你似乎应该早自为计。我觉得愧对你的是,不但不能帮你的忙,而且不便帮你的忙。”

  最后一句话,大有深意;李绅个人并不期望恂郡王还能提掖,但却不能不探索“不便”的缘故。

  他还在沉吟时,恂郡王已作了解释:“现在逻卒很多,在访查谁是跟八爷、九爷、我;说不定还有十爷常有往来。我如果替你说话,不就坐实了你是我的人?‘爱之适足以害之’;正此之谓。”

  一听这话,李绅冷了半截。他是如此;李煦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他还不肯死心,“王爷不是跟十三爷很好吗?”他试探着问。

  “‘很好’之前,要加‘先前’二字。”恂郡王抬眼问道:“你是要让我跟他说什么?”

  “是!”李绅硬着头皮说:“家叔、苏州织造李煦;求王爷栽培。”

  “他怎么了?”

  “听说有挪动的消息。”

  “不会吧!”恂郡王将信将疑地,“这会儿那里有工夫去管织造调差?”

  “消息不假。是因为有人在谋这个差使。”

  “谁啊?”

  “胡凤翚。”李绅又说:“也是年亮工的妹夫。”

  原来是年羹尧的至戚跟李煦过不去!恂郡王正在考虑时;只见门帘启处,溜进来恂郡王的一个贴身小厮;疾趋至主人面前,轻声说道:“八爷来了!”

  李绅一听,便即站了起来,预备回避;但行动不便,差点又摔倒,恂郡王因为李绅刚表白过,越发信任;便说:“不要紧!你在套间待一会好了。”

  李绅回避是为了礼节,不是为了不便与闻机密——恂郡王对他,早就没有秘密可言;因此李绅答应一声,立即转入套间;一墙之隔,外面的声音,自然清清楚楚。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儿,”他听得胤祀在说:“我打算跟他说,把我的王爵还了他。”

  “八哥!”恂郡王是有些着急的声音,“这又何必?又让他骂你一顿,说你不识抬举,算了,算了!别自己找麻烦吧!”

  “麻烦是他在找,怨不着别人,”胤祀冷笑道:“你还当我能当一辈子亲王吗?与其等他来削我的爵;倒不如我自己识趣的好。”

  谈到这里,忽然声息全无;李绅纳闷不过,悄悄掩到门边,从缝隙中向外张望;只见满面于思的两兄弟愁颜相向,都是有着满怀的话,却不知说那句好的神情。

  “唉!”胤祀叹口气,“老九说得不错,时机稍纵即逝,都怪我在紧要关头上,优柔寡断!”说完,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自责:“该死,该死!”

  李绅倒吓一跳;再看恂郡王,只是平静地说:“八哥,事情过去了。徒悔无益。再说,我本心也不希望如此。你总记得阿玛的话吧?”

  先帝在位六十一年,训谕极多;胤祀便问:“你是指那一次?”

  “第一回废东宫的那一次。”

  胤祀当然记得,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动,十五年前,在巡幸途中;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深夜窥探黄幄,竟有篡弑的痕迹,先帝惊痛莫名;第二天召集大臣,细数胤礽的悖乱荒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想到自己一手整顿的天下,将毁在不肖之子手中,且哭且诉,一时摧肝裂胆般震动,竟致仆倒在地。

  废了太子,大位自然有皇子觊觎;先帝目击诸子各怀私意,邀结党援,痛心之极,曾经引用战国策上的故事,说他死后,大家会把他的尸首丢在干清宫不管,束甲相攻,争夺皇位。恂郡王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胤祀回忆过去,想到眼前,忽而万念俱灰,忽而血脉偾张,那股排荡冲涌之气,要费好大的克制功夫,才能勉强压服。

  “我也知道阿玛的话,决不能不听;可是,那口气咽不下。太便宜他了。”

  若说当今皇帝太便宜,那么最吃亏的自是恂郡王。他最不愿谈这一点;最希望的是,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为了急于要找件事去移转他的思绪,将记忆极新的一个人提出来谈。

  “听说胡凤翚想当苏州织造。八哥,你听说了没有?”

  听得这话,套间中的李绅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胤祀平静地说:“听说了。不过不是胡凤翚自己想当织造。”

  “莫非有人要他去当?”恂郡王问的,恰是李绅心里要说的话。

  “是的。”

  “谁呢?”

  “你想还有谁?”

  难道是皇帝?李绅这样在想;耳中飘来恂郡王的一句话:“那是什么用意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胤祀冷笑了一声。

  “是去做他的耳目?”

  “岂止做耳目!是去做鹰犬。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我。”

  “这是怎么说?”恂郡王不解地问,“要对付你,跟派人到江南,有何关系?”

  “查我扈驾南巡干了些什么?不过,胡凤翚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何以见得?”

  “胡凤翚的为人,我太清楚了。”胤祀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他很怕他。”

  李绅心想,上面一个“他”指胡凤翚;下面一个“他”指当今皇上,语气是很明白的;但涵义却费解,甚至不通。如说胡凤翚很怕皇帝,应该唯命是从才是;何以反说“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就因为这个疑团分了心,以致漏听了外面的话;等他警省过来,重新侧耳凝神时,只听恂郡王在问:“你看他还有什么法子对付我?”

  “谁知道?”胤祀答说:“有那个贼秃在,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这是谈到文觉了,李绅越发全神贯注;但好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蹀躞之声,便又从门缝中去张望,只见是恂郡王负着手在踱方步。胤祀是一杯在手;却又不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八哥!”恂郡王走到他面前站住;等胤祀抬起头来,他说,“把那个贼秃宰了怎么样?”

  “怎么宰法?”

  “听说那贼秃常常到处去逛;派人截住了他,切他的脑袋。”

  “恐怕不容易。”胤祀摇摇头,“等你一派人,恐怕马上就有人钉住你的人了。”

  一听这话,李绅悚然心惊;原来恂郡王府,已被监视,何人出入,自然都在窥伺者的眼中。说不定文觉在此刻便已知道了他的行踪。

  “再谈吧!”他听见胤祀在说:“诸事忍耐!”

  “八哥!你别劝我;你得劝你自己。”

  “哼!”胤祀自嘲地冷笑,“我劝你,你劝我,都是一个忍字。但愿能忍得下去。”

  说完,有脚步渐渐远去;寂而复起,李绅听惯了的,是恂郡王的步履。

  “缙之!”

  “在这里!”李绅从套间中走了出来;只见恂郡王茫然地望着他。

  “胡凤翚的情形你听见了吧?”

  “没有听清楚。”李绅很诚实地回答:“听到八贝子说,胡凤翚很怕‘上头’,可又未见得会听‘上头’的话,觉得很费解;心里一嘀咕,就没有听见。”

  “你要听下去就明白了。胡凤翚很怕他的‘连襟’,就不能不多方结纳;更不敢把人都得罪完了,为的是留个退步。这些话——,”恂郡王停了一下问说:“你明白了吧?”

  李绅明白了,必是胡凤翚早就在暗中巴结上了胤祀;而且关系不浅,胤祀才能相信胡凤翚不会出卖他。

  “照此看来,家叔的差使,是保不住的了。”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住。”

  “是!”李绅大为兴奋,“请王爷明示。”

  “让李煦上个密摺,说八贝子如何如何,不就保住了吗?”

  李绅大为失望,“那怎么行?”他说:“家叔怎么样也不能做这种事。”

  恂郡王嘉许地点点头;但脸上却有愁容:“爱莫能助,为之奈何?”他问。

  李绅原是有准备的,便即答说:“王爷如肯赐援,我替家叔求王爷一件事。”他停了一下才又开口:“不过,实在也难以启齿。”

  “说,说!患难相扶,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家叔在这个差使上,三十年了;他手头又松,日久月累,亏空不少。一旦奉旨交卸,不知道这个窟窿怎么样才补得起来,”说到这里,李绅停了下来,看恂郡王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他有多少亏空,只怕有二、三十万吧?”

  难得恂郡王自己说了出来;李绅如释重负,轻快地答一声:“是!”

  “那么他要我帮他多少忙呢?”

  “这,”李绅答说:“自然是看王爷赏下来,还差多少再想法子凑,何敢事先预定。”

  意思也很明显了,这笔亏空的弥补,主要的是要靠恂郡王。恂郡王很沉吟了一会说:“我帮他个十万八万,也还拿得出来。可是,缙之,你总知道,如今不但粮台上我已经指挥不动;就指挥得动,也不能拿公款卖交情;只有用我自己的款子。十万、八万现银惹眼得很;何况,我的私财出入,自有人在替我登帐;拨这么一笔款子给你叔叔,是瞒不住人的。倘或疑心是我托你叔叔在江南招兵买马,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一听这话,李绅既喜且忧;一时也想不出善策,只好先道了谢再说。

  于是他垂手请了个安说:“王爷厚赐,感何可言。这笔款子该怎么拨,容我筹画妥当了,再来回禀王爷。”

  “好!”恂郡王说:“这件事你不必跟第二个人说。”

  “是!”

  “告诉了我,不就违背了恂郡王的意思了吗?”

  “不!他是说王府里面,别跟第二个人说。”

  “麻烦就在这里!”李果很快地接口:“恂郡王有多少私财,置在何处?由那里可以划拨?只有王府的帐房才能提得出办法。如今有这么一个交代,你不便跟人去商量;光是咱们打如意算盘,那怎么行?”

  一听这话,李绅楞住了;怔怔地望着李果好半天,才说了一句:“看着钱不能到手,不是笑话吗?”

  “世上偏偏就有这种事。不过,这也不是太急的事,咱们慢慢想。”

  “夜长梦多,又是这么一笔钜数,不早早掌握住,实在放心不下。”

  李果默然;心里在说: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不过,你已经在着急了,我不能不说两句宽宽你心的话。

  正当愁颜相向,一筹莫展时,只见张五喜孜孜地走了进来;当然,一看到他们俩的脸色,他的笑容也消失了。

  这使得二李都意会到,焦忧已现于形色,李果首先装作没事人似地,微笑问说:“五兄有什么得意的事?”

  “你不是去看在刑部当差的亲戚去了吗?”李绅亦问:“想来是赵二虎有救了?”

  “一点不错!”张五答说:“赵二虎大概可以不死。不但不会死,而且今年秋天就可以放出来。”

  “有这么好的事?”李绅不免诧异,“莫非他不是故杀;也在恩赦之列?就算适用恩赦条款,也只有减等,何能释放?”

  “与恩赦无关,是新例,本来勾决只分三项;年前新皇帝面谕刑部尚书,应该加留养、承祀两项——。”

  原来斩罪重犯,分为立决与监候两种;斩监候的犯人,每年由各省造册,报送刑部,由秋审处主持,召集九卿翰詹科道,在天安门外朝房,会同审核,分为“情实”、“缓决”、“可矜”之类,分别造册,呈候御笔亲裁,名为“勾决”。情实当然必死;缓决、可矜就起码可多活一年;到明年再判死生。

  如今嗣皇帝为推先帝矜狱之仁,特命增加留养、承祀两项;只要合乎条例,亦可不死。

  “条例呢?”李绅问道:“已经拟定了?”

  “是的。年前就拟定了,一开印就出奏,作为新君即位改元的恩典之一。”张五又说:“照条例,赵二虎是合乎留养的规定的。”

  接着,他便谈新订的留养条例,凡死罪人犯,父祖年在七十以上,或有痼疾残废,而又别无兄弟可以侍奉着,准予列明案情理由,另外造册;如果奉准,枷号两月、打四十大板释放回家。如果是命案,另罚银二十两给死者家属。

  “但是,有几种情形是不准的。如果本来有兄弟、出继给人,可以归宗来侍亲,就不准留养;或者,忘亲不孝,曾经为父亲赶出去过的,忤逆有案的,留了亦不见得能奉养,所以也不准。再有一种,死者亦是独子;当然不准留养,否则就不公平了——。”

  “慢慢!”正当张五说得起劲时,李绅打断他的话说:“我听彩云告诉我,死者就是独子。”

  此言一出,张五顿时变色;倒像他本人就是赵二虎似地。见此光景,二李也替他难过,可是都有爱莫能助之感。

  “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张五是一种绝望的声音,“看起来仍旧不免一死!”

  “你别着急。”李绅赶紧说道:“也许我没有听清楚;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

  “再有,也还有别的法子。”李果也说:“如果我是秋审处的司官,一定把赵二虎列入可矜这一类;至多充军,过两年花钱赎罪就是。”

  由于他们这样争相安慰,张五已凉的心又热了起来;点点头说:“对!先把事情弄明白再说。明天我再跑一趟通州。”

  “五兄,”李果半正经、半玩笑地说:“你这样热心,大凤非舍身相报不可。”

  “是啊!”李绅笑着接口:“前明的风气,两榜及第之后,‘起个号、讨个小’。我看今年秋天,五兄必是双喜临门,金榜金屋,两俱得意。”

  “那里的话?”张五微微发窘,“大的还没有;何能先弄个小?”

  “这也无所谓。大凤如果舍身相报,也不会一定要争个张府上姨奶奶的名分。”

  “不谈,不谈!”张五乱以他语;却也是正经话:“缙之先生看过恂郡王了?”

  “不但见了恂郡王,还看到了八贝子。”李绅将所见闻,又简要地讲了一遍。

  “五兄,你有什么善策?”李果问说。

  “十万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若说私下相赠,就没有逻卒环伺,也不容易瞒人耳目。以我说!索性,”张五顿了一下,方始说出口来:“索性跟文觉打个招呼。”

  这个建议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是不是行得通,一时无从判断。二李对望了一眼,都在考虑如果向文觉明说,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李果是往好的方面想;李绅是往坏的方面想,因此他主张慎重。“此事又关系到恂郡王,似乎不能造次。”他说:“请五兄再想想,还有更好的办法没有?”

  “再有一个办法,”张五又说:“不知道恂郡王可有值钱的书画骨董?以此折价,比较不显眼。”

  “书画骨董还不好。”李果接口:“如果是首饰就好了。”

  他这话更是空言,恂郡王再慷慨,也不能以王妃的首饰相赠。所以李绅与张五都不曾接口。这件事一时谈不出结果,只有搁着再说。

  张五换了个话题:“李先生预备什么时候去看文觉?”

  “明天。”

  “其实要为缙之先生推辞,倒有个好藉口,就说手摔坏了,动不得笔。”

  “对!”李绅先就表示满意,“这个主意好!回头我还得去找伤口,索性弄根带子,把右手吊起来,装得像一点。”

  李果亦以为然,“好!”他点点头,“我就这么说。”

  等他说完,文觉笑了;是显得得意的笑。

  “我早就知道,他不肯写的。他很为难。为尊者讳,也是人情之常。”

  “我倒看不出他这样的意思。”

  “你看不出,我想得到。”文觉问道:“你知道他是在那里摔的跤?”

  一听这话,李果心里便是一跳;只好镇静地答说:“不知道。”

  “那么,我可以说吧,是在恂郡王府。”

  等他说破了,李果倒也不在乎了,“是的。”他故意这样说:“前两天我到通州,就听说他要去看恂郡王。”

  宾主之间,格格不入;李果的性情,也是刚直一路,对文觉虽有浓重的失望,但并不存着希冀之想,所以无可留恋;徐徐起身,预备告辞。

  “何妨稍坐。”文觉说道:“十年故交,万里家山;让你白来一趟,我心里实在很难过。客山先生你说,你一定要说,我怎么才能帮你的忙?”

  李果心中一动,想起张五的建议;但同时也想到李绅告诉他的,胤祀骂文觉的话:有这个贼秃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倘或因此而贻祸恂郡王,似乎所得者小,所失者大。所以这个念头旋起即灭;另作盘算。

  “看起来敝居停的前程是保不住的了。不得已而求其次,还请觉公格外援手。”李果紧接着说:“三十年来,宾客数千,敝居停在应酬上的开销,不在少数;将来交卸之事,恐怕很难善了。到时候要请觉公鼎力斡旋。”

  文觉听完,点点头说:“我必尽力。客山先生你自己呢?亦该有个打算才是。”

  “我是懒散惯了的。不必再作什么打算了。好在儿婚女嫁,生平愿了;有百亩负郭之田足以安我余生了。”说罢,李果站起来告辞。

  辞回客栈,只见李绅的从人送上一封信,说是他陪张五到白云观“会神仙”去了;白云观离天宁寺不远,今夜宿在张五那里。信末又说,遇见“神仙”是不会有的事;却很希望遇见李果。

  李果一个人在客栈里也很无聊,毫不考虑地决定实现李绅的希望;雇了一辆车,带着小厮福山,出了西便门,只见迎着黄尘落日,车马如云,都是去“会神仙”的。

  原来这天是正月十八日,燕九的前夕——正月十九,京中称为“燕九”,相传是元朝长春真人邱处机的生日。邱处机成道之处,就在西便门外的长春观,但大家都叫它白云观。从正月初一起,白云观中便是游人不绝;至正月十八而极盛;因为相传神仙在这天夜里,会下凡到白云观;或者化做羽士,或者化做乞儿,有缘的便得相会;无缘的交臂而失。当然,有缘遇着神仙,即或学不到点铁成金的秘法;亦总有很大的好处,所以真有些人想来碰碰运气;还有些人则别有用心,譬如故作神秘、露那么一点点游戏人间的“仙”姿,好骗人来上当,村妇乡姑失身而犹以为结了仙缘的,亦不算一件稀罕的事。

  李果在京里度过年,燕九来逛白云观,却还是第一回。一进门便诧异,只见有个道士,手抱一把拂尘,斜面向上,目不转瞬;一张嘴歪着、口涎如线,不断地往下掉;旁边围着好些人看,却不知看的什么?

  是一群疯子!李果心里在说;却忍不住悄声问旁人:“是怎么回事?”

  “装神弄鬼哄人的。”那人低声回答。

  李果恍然大悟,便不再多看了;信步往前,进了外院,迎面一座白石桥;桥下干涸无水,却有无数铜钱。再细看时,东西各有石室一间,居中盘腿坐着一个着蓝布道袍,白髯飘拂的道士,面前悬着一个笆斗大的钟;钟前面是一道亮纱的帏帘;帘外挂着碗大的一个木钱,方孔如拳,影绰绰看得出木钱上刻的是“康熙通宝”。

  这是李果曾听人说过的,是白云观道士的敛财之方;道是投钱能穿过方孔,可博一年顺利。李果心中一动,便问福山:“掏几个钱给我。”

  等从福山接过一把制钱;李果便心中默祷:如果居停得以安然无事,三钱皆穿孔而过。

  由于李煦好养马,好射鹄子;所以李果也练过“准头”,取一枚制钱在手,身子半侧着凝神息气,相准了地位,扣准了手势,将那枚制钱飞了出去,只听得“当”地一声;接着便是游客暴喝一声采。

  原来他那枚制钱,不但穿过木孔;而且还因为劲道很足,所以隔着纱帏,还能击钟而响。

  李果心中一喜,第二枚就更用心了;居然又博得一声采。这下,他就不仅是喜,竟是大起戒慎恐惧之心了。

  李果心里隐隐浮起一个想法,李煦的命运,此刻就握在他手里,如果再投出去的那枚制钱,能够穿过方孔,李煦的难关便过得去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手心发潮;他使劲将手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拈起制钱,比了又比;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才脱了手,又听得“当”地一声;面对着观众钦佩羡慕的眼光,他的感觉不是得意,而是轻松无比,就像越山度水、经年跋涉,终于到了地头那样。

  满心欢喜,多得渴望有人来分享;抬眼望了一下,随即手指着茶棚说道:“你去找一找缙二爷跟张五爷;我在那里等。”

  福山答应着,将旱烟袋及衣包,交了给主人,钻到人丛中去找李绅与张五;李果便在茶棚子里挑了张显豁的座头,要了一壶香片,一面抽水烟;一面回想投钱的经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你老贵姓?”

  正想得出神的李果,骤闻此声,倒吓一跳;定睛看时,是个瘦弱的中年人,透着一脸的神秘与好奇,不免诧异。

  “敝姓李。”

  “啊?”那人侧着耳问:“吕?”

  李与吕,一是抵颚音,一是撮口音,何致误听?李果再看到此人的脸色,恍然大悟,便开玩笑地答说:“我对别人是姓李;对你就姓吕了。”

  “真个的!”那人又惊又喜,睁大双眼,手扶桌子,瞪着李果;忽然,他仿佛醒悟了似地,退后一步,整整衣襟,是预备要行大礼的样子。

  这一下,李果却真的吃惊了!倘或他真个以为遇见了吕洞宾,磕下头去;那一下笑话可就闹大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时候分辩无用;越分辩可能使他越相信。而且分辩的声音,先就会招来一群看热闹的人。窘迫之下,自然而然地一伸手先做个阻拦的姿势;接着,急出两句话来。

  “真人不露相!”他说:“只有你一个人跟我有缘。”

  这两句话很管用,居然将那人镇住了,“是,是!”他低声而驯顺地,“大仙——。”

  两字出口,一声失笑;李果转脸看时,身边竟是张五,不由得也笑了。

  “你怎么来的?我竟不曾留意。”

  “你只跟他一个人有缘,对我自然不会留意。”

  见此光景,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赶紧溜走;李果与张五相视大笑;笑停了,李果问道:“缙之呢?”

  “人太多,挤散了。我想来歇歇腿,喝喝茶;没有想到你居然成仙了。”张五又说:“你看见信了?”

  “自然是见了缙之留下的信,才来的。我让福山去找你们了!”李果一想到投钱那件事便兴奋:“五兄,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

  等他说完,张五也大受鼓舞:“天下事未可逆料!譬如——,”他是想拿当今皇帝出人意料地接位来设譬,话到口边才想起是绝大忌讳,所以顿了一下才说下去:“不然,怎么会有放翁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