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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休喀拉 第二节

  “记忆力比别人好?”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下话来,一脸突然地望向木场。“……是那个小姐自己说的吧?”

  “噢。”木场愚钝地应了一声,反正他不可能明白这个乖僻的人在想什么。木场没有接话,沉默不语,于是瘦骨嶙峋的旧书商从粗壮的竹林间,送上有些疲倦的视线。

  木场交抱起双臂。“问这干嘛?这怎么了吗?”

  木场明白问了只是白问。反正对方一定会说什么线索不足、不确定要素太多、没办法断定云云,和他打迷糊仗。即使如此,这个时候还是该问一下,因为这是木场的立场,是木场的职责所在。

  不出所料,没有回答。

  木场默默无语地跪下,抱起并排在地面的一堆竹竿。这是孱弱的朋友砍倒的,京极堂说要拿来挂门帘。

  “搬到簷廊去就行了吧?”

  “啊……是啊。哎,在这里谈也不是办法……大爷,你有空吗?”

  “今天我休假。倒是你,书店哩?”

  “今天不开门。”着和服的旧书店商说道,抓起放在地面的镰刀,从怀里取出布来层层裹上。

  “下午岛口会过来。在那之前要办妥的事,只有将这些竹子锯成恰当的长度而已。”

  “一早来了个刑警,下午又跑来一个事件记者,生意都甭做了哪。”木场揶揄道,京极堂鼻子哼了一声,说:“就是啊,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他好像本来无意做生意。

  “你的伤好了吗?”木场低声问道。

  约十天前,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与木场共同参与了那场凄惨事件的落幕,他被卷入惨剧当中,额头受了伤。不仅如此,京极堂应该也已证人的身分被传讯了好几次,应该真的是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店营业才对。

  京极堂只是再次笑笑,说:“不巧的是,内子不在,只能拿我泡的难喝的茶招待你。”

  穿过稀疏的竹林,紧临着就是京极堂的住处。木场打开后面的木门,穿过精心整理的中庭,把竹子放在簷廊上。主人说外头很冷,请他进客厅,但木场应说簷廊比较舒服。

  一月二日还很温暖,过了三月以后,风却突然冷了起来。木场竖起外套衣领。穷忍耐正适合自己。

  等了一会儿,热茶送来了。难得不是泡干了的茶渣。就像主人说的,夫人不在时,会端给客人的都是几乎一点颜色也无的茶水,和热开水没两样。是因为大清早来访的关系吗?

  “好冷。”

  “那就进来呀。”

  “这里就好了。”

  老实说,木场有所顾忌,不愿意和京极堂面对面。因为木场觉得,京极堂应该比他更深陷在之前的事件里,难以自拔。

  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其实木场自身也不清楚。

  不过,木场强烈地感觉比起毫无感想、吊儿郎当的自己,这个人一定有着更确实的想法。

  木场转头窥看朋友的模样。

  身穿和服的旧书商正打,量着砍来的竹子。

  京极堂在平素,也总是一脸不悦,难以看出表情,所以乍看之下,他似乎总是稳如泰山。这也是当然的,京极堂并非事件直接的当事人。说起来,他是受人请托才勉强出面的,而且出面解决时,也并未犯下任何过失。木场认为他的行动十分适切,而且是最妥善的选择。再加上既然京极堂是平民百姓,不必像木场一样感到自责。最重要的是,如果京极堂没有插手,事件可能根本不会结束,不结束的话,有可能继续出现牺牲者。以这一点里看,京极堂不应感到有何遗憾才是。

  ——不,不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牺牲者的数目都不会改变。或许只是原本会拖上十天的事,一天就结束罢了。那么,也可以视为由于急着解决而产生的扭曲,在一夜之间夺走了许多条人命。

  在身后打量竹子的朋友,或许正在为此后悔。不管怎么说,硬是吹熄了原本不会结束的事件灯火的,不是别人,就是京极堂。

  木场再度窥看他的表情,没有特别不同。

  ——就算如此,他果然还是……

  感到后悔吧——木场心想。

  虽然这或许只是木场的愿望,希望京极堂感到后悔罢了。

  “你是说……庚申吗?”冷漠的主人徐徐地开口。

  木场脱掉一脚的鞋子,把脚抬放到膝盖上,扭过身体说:“噢,我想这种事问你最快。老样子,又来听你无聊的长篇大论啦。那是宗教吗?”

  “不算宗教,是习俗吧。”

  “可是他们会拜拜吧?”

  “拜拜?”

  “拜拜那个什么猴子啊,还有很多手的佛像。”

  “哦,你说三猴和青面金刚啊。那不是膜拜,是祭祀,那与其说是本尊……,是啊,比较接近纪念碑或供养塔吧。如果讲确实地举行了一定的次数,就会做为纪念将他们祭祀在集会的场所。”

  “那样还不算是宗教吗?”

  “不是宗教。又没有教义,没有开山祖师,也没有固定的本尊。”

  “你刚才不是说会祭祀吗?”

  “所以说……是啊,大爷,过年时你也会在神龛上摆神酒和点灯吧?那算信仰吗?”

  “说信仰也算是信仰吧,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相信什么。唔,算是讨吉利吧,是一种习俗嗯?这样啊,原来如此。那,就像传统习俗吗?”

  “唔,算是吧。古时候就有叫做待日、待月类似的习俗。即使只论代庚申,也可以追溯到平安年代吧。《续日本后纪》、《西宫记》里,就记载了宫中庚申御游的情形。”

  “哦……”木场敷衍地应声,反正他听不太懂。“随便啦。也就是说,跟过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深奥的意义喽?”

  “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京极堂说着,走近木场身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习俗和惯例不会毫无意义地形成。”

  “彻夜喝酒作乐,除了解闷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还会有什么意义。可是,就算是为了解闷消愁,比起几个邻居呼朋引伴定期来上一次,倒不如各自等到忧闷够了再一起來吧。”

  木场这么说,京极堂笑了。

  木场也微微地笑了。

  “说起来,为什么是庚申啊?庚申就跟丙午什么的一样,是一种历法吧?”

  木场问得很笼统。但朋友似乎也听懂了。

  “事十干十二支。”

  “老鼠和老虎什么的十二支吗?”

  “就是所谓的干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十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支组合起来,共有六十种搭配,可以用来纪年或日,所以庚申每六十日,或每六十年就会碰上一次。大爷喜欢的戊辰战争①和壬申之乱②的戊辰和壬申也是干支。不过丙午不念做heigo,而是念做hinoeuma③。因为十干对应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阴阳——兄弟的组合④,丙相当于火之兄,故又读做hinoe。照这样推断,庚是金之兄(kanoe),所以庚申会是庚申(kanoesaru)⑤之日。”

  “所以……才会拜猴子吗?”

  “是啊,不过不只如此。庚申会的根源是比叡山的守护——日吉大社。日吉山王七社里,神明所使役的动物就是猿猴,而坊间流传三猴就是天台宗开祖最澄的创作。此外,庚申塔和道祖神⑥也被混淆在一起。道祖神是赛之神⑦,对应到记纪神话里的神明,就是猿田彦⑧。此外,猴子也是帝释天的使者。”

  “帝释天,你是说柴又那里的吗?跟这有什么关系?”

  “并非没有关系。柴又的帝释天寺院,过去曾因为庚申参拜而名噪一时。它甚至还有一个相当可疑的传说,说原本下落不明的本尊帝释天,就是在庚申年的庚申日被人发现。不过这应该是趁着庚申信仰在江户大流行时,杜撰出来的故事。”

  “以前很流行吗?”

  “很流行啊。原本帝释天在佛教里,是守护佛法的十二天之一,不过其实他也被视为天帝。所以……”

  “不懂,天帝是啥啊?”

  “简单地说,就是中国的神明。天帝住在北斗紫薇宫中,可说是所有的神明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吧。”

  “哎,我管他住在哪里。这跟天帝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啊?那不是邻国的神马?”

  “中国最伟大的神,就等于是宇宙最伟大的神啊。所以帝释天也算是……宇宙的创造神。”

  木场“啊”了一声,中华思想木场也知道,记得有谁说过,中国这个名称,意思就是世界中心的国家,不过再进一步的事,木场就不清楚了。

  可是……等一下,喂,那帝释天就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吗?你说那个柴又的帝释天?

  木场实在不觉得那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

  “不是这样的。”京极堂说道,露出苦笑。“在佛教里,嗯……,帝释天一旦加入神佛的序列,地位立刻就大幅降低了。”

  “为什么?”

  “比问讯还严格哪。”京极堂叹道。“嗯……例如说,不管天帝再怎么伟大,对基督教徒来说,也没有半点神力吧?因为基督教里只有一个神,没有序列可言,因此其他的神明都是假的、骗人的,再不然就是恶魔。另一方面,佛教不管任何事物都会接纳进去,所以其他宗教里的高位神明,全都成了神佛的属下,不过,这当然没有经过对方同意,天帝也不能例外。这么一来,佛陀就变成比最伟大的神还更伟大,自然是伟大得不得了了。”

  “哦,大概懂了,就像在战争里,是要残灭敌国,还是纳为属国对吧?只要降服在军门之下,就算是敌方大将,也会变成一介家臣哪。”

  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啊,随便啦。先不管这个,你说那个天帝怎么样了?庚申里祭祀的可是猴子跟青、青、青……”

  “青面金刚。”

  “就是啊。”

  “这个嘛……唔,可能有点难懂吧。庚申这个玩意儿没有切确的实体。刚才我也说过了,庚申没有本尊,也没有教义,只有习俗长久流传下来,在某个时期爆发性地流行开来,又马上退烧了,所以它有非常难以说明之处。像柳田国男,到最后也等于是放弃说明了。”

  “放弃了吗?那个叫什么国男的。”

  “不,他只是提出主张,但无法构筑出理论。柳田翁将庚申与二十三夜的石塔信仰⑨连结在一起谈论,把它定义为以村子为中心的习俗,并假设信仰的对象是作物神。这不能说是错的,却搞错了方向。”

  “到底是怎样?”

  “只能说是‘也可以这么说’的程度。另一方面,折口信夫道祖神导出了游行神的形姿……”

  “我不晓得那是谁,他说的不对吗?”

  “我没说不对。”京极堂伤脑筋似地回答。“这是庚申这个东西,以传统的民俗学方法论,怎么样都无法完全解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同样是更是庚申,各地方的做法却完全不同。”

  “做法不同?不是只是不睡觉吗?”

  “对,若是以这种笼统的标准来看,各地是一样的。但是仔细观察小地方,就知道细节完全不同。像是讲的进行方式、禁忌、咒文、咒具、供品等等,全都不一样,祭祀的东西本身虽然有个共同倾向,却不统一,很不明确。而且也有许多像是三宝荒神、岐神等等类似的信仰,事实上它们不但相似,还被混淆在一起,或者是被视为相同。采集这些细节部分,累积之后分类整理,建立系统,导出推论,这就是民俗学。”

  “所以呢?”

  “这就像是拿着破了洞的勺子在汲水,不管再怎么汲,都没完没了,所以也无从分类起。”

  “无从分类啊……”

  木场说道,京极堂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听的很认真呢。”

  “我总是很认真啊。”

  “是啊……”旧书商说道,啜饮了一口茶。“也不是不行,只是资料整理的速度追赶不上而已。不过大部分的民俗学者都是浪漫主义者,往往会以一厢情愿的认定去填补缺损的部分。卓越的思想有时候的确需要超越逻辑的跳跃,但是一厢情愿的认定和灵光一闪是似是而非的,不过想到的人自己无法区别,不管什么样的情况,意想不到的结论是可以相信,但符合预期的结论都是很可疑的。”

  “你说的认定,就想犯罪搜查中的预测吗?”

  若是不代换成自己的语言来咀嚼,木场就完全无法理解,京极堂说:“我觉得大爷说的预测,和一般人说的预测有点不同。”他把茶杯放回茶托。

  “希望会变成这样,或是应该会变成这样——这是一厢情愿。大爷说的预测,顶多是‘或许会变成这样’吧?这是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啊。”

  “柳田翁的《二十三夜塔》是一篇优秀的论文……,但是柳田翁把待庚申当成我国固有的习俗了。关于这一点,折口老师也相去不远。感觉他们不太愿意把它当成大陆传来的风俗,太过于一厢情愿,视野就会模糊。事实上,尽管待庚申在江户或截内等都市地区大为流行,而且许多文献都看得到这样的记录,柳田翁和折口信夫却满不在乎的把他当成村落社会固有的民俗神。一旦弄错出发点,累积资料的行为就没有用了。”

  “也就是初期搜查失败了吗?”

  “是的。”

  “意思是待庚申不是国产的吗?”

  “……是啊,它不是国产的。”

  “所以才会讲到天帝啊。唔,复杂的事我听了也不懂哪。那么那个……虫吗?叫悉悉虫的……”

  记得春子说肚子里的虫叫悉悉虫。

  京极堂“哦”了一声,接着说:“既然你知道,那就容易说明了。”

  “容易说明?”

  “是啊。可以说,那就是庚申的源头。悉悉虫应该对应什么样的汉字,我也不晓得,不过它还有其他别名,叫悉亚虫、休其拉或休喀拉。⑩”

  “那是日本话吗?”

  听起来像舶来点心。

  “休喀拉有时候会配上流精灵?的精字,还有虫蝼蛄?的蝼蛄两字,表记为‘精蝼蛄’,此外,休其拉有时候会在青鬼后头加上一个‘们’写作‘青鬼们’?,可是大部分都是用平假名来写,这些字,多半只是借用汉字来表音而已。”

  “表音……?有记载在什么文献上吗?”

  “有啊。像是全国各地有庚申塚的寺院,或是庚申堂中流传的‘庚申缘起’。此外也被当成咒文,口耳相传。”

  “咒文?为啥啊?有什么经文吗?”

  “只是保平安的咒语而已,在庚申的夜里不守规矩的时候念的。”

  “不守规矩?”

  “没错。也就是不熬夜,早早入睡时念的咒语,藤原清辅所写的《袋草子》里,记载没有待庚申而入睡时,要念诵:‘悉亚虫,去我床,离我床,难卧未寝,未寝但卧。’”

  “什么?”

  听不清楚他在念些什么,几乎像绕口令了。京极堂以清晰的咬字再念诵了一次咒语,但木场还是听不懂意思。

  “嗳,看字比较好懂吧。不过在《嬉游笑》里,喜多村信节说《袋草子》中提到的悉亚虫应该是悉悉虫,并补充说它也叫做休喀拉。不过就算参阅其他文献,也难以判断正误。”

  “随便啦,那是哪种虫?”

  “这种虫。”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拿来堆在客厅壁的一本线装书,翻阅后出示给木场看。

  上面画着图。

  砖瓦屋顶,是仓库还是商家?

  总之,是屋瓦上,屋顶上。

  建筑物的另一头画着一颗松树。

  屋顶上有个像天窗的开口。

  那里趴伏着一个异形之物。

  全身漆黑,白色的线条沿着肌肉分布,看起来有点像剥了皮的人体。

  肩头上有着鳞片般的纹样。

  白发倒竖,嘴巴裂至耳边,口中露出锐利的牙齿。不仅如此,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那双眼睛就像鱼类,无比浑圆。前脚有三只脚趾,生着像鹰爪般的狗爪。

  怪物攀在天窗上,目不转睛地窥视着里头。与其说是窥视,感觉更像在监视。

  ——监视啊。

  这……在看什么吗?

  木场把手放在后头上。

  “这才不是什么虫哩,是鬼?嘛。”

  “是鬼,可是……这是虫。”

  “哪里是虫了?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妖怪吗?”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昆虫,也不像寄生虫。

  “是啊,的确,这不是虫,不过这也是这次的重点所在。这本书的作者鸟山石燕,为何要把它画成这样的形姿?就是我这次要长篇大论的无聊事。”

  京极堂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冷风吹过,竹林沙沙摆动。

  ——他看穿了什么?

  木场确信,朋友可能从自己提供的一点线索想到了什么。但是在目前这个阶段,就算追问也没有用。

  木场从内侧口袋里挖出压扁的烟盒,里面是空的。捏扁。旁边恰好递来一根纸卷烟。

  “大爷知道阎魔大王?吧?”

  “知道啊。”木场一边叼烟一边回答。

  “那么你知道阎魔王的工作是什么吗?”

  京极堂划着火柴,点燃自己的烟,接着默默地将小小的红火凑近木场的脸。

  深吸一口气,一阵滋滋声响。木场吸入呛人的烟,朝上喷吐出去。

  “我当然知道,是制裁死人的罪孽吧?生前做坏事的人会下地狱,好人就分到极乐世界去。这种事随便抓个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鬼头都知道。”

  “是啊。这个虫就是阎魔王的同伙。”

  “虫是阎魔王的同伙?”

  “是的。依据善行恶行裁处死人的,并不只有阎魔王一个。阎魔王原本是印度的冥王,例如说,阴阳道里司掌生死的泰山府君。《和汉三才会》里,彼岸这一项中除了阎魔以外,还有帝释、大将军、行役、司命、司禄等司管生死的八尊神明。后来阎魔和泰山府君被佛教吸收,成为十王,降下冥界,才会成了在死后审判的神明,除此以外的裁判官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神,所以在人还在世时就下判决。或者说……”

  京极堂说到这里,将烟灰缸拉了过来。“……会端看人的行为来决定寿命。”

  “坏人又不会比较短命,那样的话,根本不需要警察啦。如果只有好人可以长生,世上岂不是美满无比?以这样来说,这世上胡作非为的坏蛋也太多了,就连死刑犯也是,要是没有行刑,也可以活上很久呢。”

  “或许是冤狱也说不定啊。”

  “呿!你的口气怎么那么像谁啊?可是……唔,或许吧。要是真的有罪,或许早就行刑了吧。”

  “问题不在那里。由人来审判人,是有极限的。目前死刑是合法的行为,所以在社会一般观念上不会被视为问题,但是杀人就是杀人吧?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人要求废除死刑的。”

  “会吗?”

  “会的。因为不适合社会,就加以排除,这种想法太草率了,更何况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也有人持这样的看法吧。所以才会认为由人类以外的事物对那些行为做出惩罚,这样的看法健全多了。”

  “但就是因为不会有那种东西来惩罚,才需要警察。哪能等到上天来处罚啊?”

  “社会正义不也靠不住吗?嗳……这先姑且不论,不管是掌权者还是民众,都渴望一个能够对坏事做出正当而且超然审判的超越者,这就是司掌生死的司命神、司禄神。”

  “这我可以了解啦。”

  做坏事时,就算没有人在看,也会感到内疚,这是因为木场的内心某处也认定有这样一个超越者存在吧。即使他自己没意识到。

  “那么这个鬼……不,虫也是吗?”

  “对,这个虫也是管理寿命的神的属下。在中国,将寄生于人体的虫称为三尸九虫。九虫是蛔虫、蛲虫等等,一般我们所知道的寄生虫。不过三尸就有点不同了。因为是三,所以有上尸、中尸、下尸三双,各自栖息在头、腹、足三处。这就是大爷所说的悉悉虫,这里画的休喀拉。”

  肚子是懂,但木场无法想象头和脚会长虫。

  “这……呃,应该是传说吧,那实际上有对应的虫吗?”

  头上长虫,总叫人内心发毛。京极堂苦笑。

  “应该是来自于蛆虫等食腐肉的虫吧。蛆虫不管是头还是脚,一律都会长嘛。”

  “哦,原来如此,死后长虫啊……”

  “话虽如此……不过也不尽然。蛆虫是从卵里孵出来的,不过过去的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蛆是自然冒出来的。”

  “说的也是……蛆虫感觉就是突然冒出来的。”

  “换句话说,古人认为那些虫原本就住在身体里面。附带一提,上尸名叫‘彭倨’使人面、患眼病及牙周病。中尸名叫‘彭质’,侵蚀内脏,使人急躁健忘,带来噩梦、不安,诱人做恶事。下尸名‘彭矫’,会扰乱感情,令人好色。”

  “根本不是什么好虫嘛……”

  要是体内真有这些虫,谁受得了?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没有这些虫,人一样会年老、患病、痛苦、烦恼、做坏事。不管有没有都一样。

  “……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木场重复道。

  如果只是虫子离开,就能够摆脱这些,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京极堂接下去说:“嗯……这些虫光是存在就令人大伤脑筋哪。中国的古书《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中有这样的叙述。作者葛洪首先引用《易内戒》、《赤松子经》、《河记命符》,说:‘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接着又说,体内的三尸没有形体,属鬼神之类。在中国,鬼指的是灵魂,这种情况,意思是说三尸就像幽灵一样。然后,这些虫希望宿主早死……”

  “为什么?”

  “听说宿主一死,三尸就会化成幽灵穿过来,吃掉葬礼上的供品。”

  “就算是长在肚子里的虫,这也太贪吃了吧?”

  “就是啊……不过三尸这种虫,就算食欲再怎么旺盛,似乎也不会狠毒到吃掉宿主。”

  “那会怎么做?释放毒液让宿主渐渐衰弱吗?”

  “不是的,三尸会在庚申之日偷偷升上天宫,向司命神打小报告。说我们的宿主做了怎么样的坏事,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哦。”

  春子说,睡着的话虫就会溜走,虫一溜走,寿命就会减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场拍了一下膝盖。

  “书上说:‘大罪夺纪,小罪夺算。’所谓纪是三百天,算是三天。罪状分得很细,据说有上百条。”

  说到这里,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不怀好意地一笑,问道:“话说回来,大爷,你想长生吗?”

  木场……皱起了鼻子。

  “哈!嗳,是不会想死啦。既然都活着回来了,当然要活够本才行。你咧?”

  “我也暂时不想死,我想看的书还多得是。以这点来说,我对寿命非常执着哪。刚才大爷说,要是以行为的善恶来决定寿命,那么世界上全都是好人了,不过想要长生不死的心情,坏人也是一样的。比起好人和穷人,毋宁说坏人和富人对这个世界更恋恋不舍,愈坏的家伙愈想长命。说起来,欲望和邪念是哥俩好,如果说物欲、色欲、贪财欲算是欲望,那么想活下来也是一种欲望。贪婪的人应该也比别人更渴望长寿。所以呢……”

  “长生不老?”

  “对,不想衰老、不想死掉——不必举徐福这个例子,许多当权者都真心如此渴望。无论在哪个时代,富贵利达之人最后希望的都是长生不老。对于长生不老的憧憬,特别鲜明地反映在中国的民间信仰——道教——这里说的是广义的道教——上面。”

  “道教?道路的道,宗教的教的那个道教吗?”

  “是的,道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秘法。人借着炼制秘药,努力修行,想要成为神仙,想要获得长生不老的肉体。从闺房指南到饮食疗法,做尽各式各样的努力,就是想要长寿。以此为目的的人,不可能放过三尸。”

  “是啊。就像你说的,想要比别人多活一分一秒,这种想法太狂妄了。这种妄念要是被那个什么东西给知道,延长的寿命也会给缩短了。”

  “完全没错,于是道教想得出各种对付三尸的秘法,像是《老君三尸经篆》和《紫微宫降太上去三尸法》等道教经典中,便详细地记载了驱除三尸的方法。可是,看样子三尸九虫是不会消减的,服药和断榖似乎怎么样都没有效果。”

  “吃驱虫药拉不出来吗?”木场打诨说,京极堂大笑起来。

  “嗳,拉不出来啦,不过驱虫药原本也是用来对付三尸的。总之,最后想出来对付三尸的终极方法,就是不睡觉这个办法。只要醒着监视,三尸就没办法穿透身体离开了。”

  “所以才要整晚不睡觉吗?那不睡觉的理由……”

  似乎不是为了饮酒作乐。

  “是的,熬夜最早的理由,是人们为了要监视虫。彻夜监视虫,是仪式原本的目的。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抱朴子》以及其他的经典中,都明记了庚申这两个字。显而易见,三尸会在庚申之夜离开身体,是来自于中国的传说。换言之,这无疑就是日本待庚申的源头。”

  “所以你才说是外来的。”

  “是啊,纳入三尸说,才能够说明为什么会特别指定庚申这一天。这在中国叫做守庚申,据说庚申这一天,是天帝开门,听闻诸鬼神陈述众生罪状之日,传说因为庚申都是金之日,所以天帝会在这天下裁决。把这个传说与三尸说组合在一起,才能够看出庚申夜晚不能入睡、必须熬夜这个仪式的本质。至少佛教与神道教中没有这样的思想。这不能脱离阴阳五行来讨论。至少作物神和游行神,没有理由特地选在庚申这一天来祭祀。庚申的习俗应该视为源自于三尸才对。”

  “原来如此……”木场仿佛叹气似地说。对木场来说,这些事全都无所谓,不过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这种事才是最重要的吧。

  “那……帝释天吗?那些虫去打小报告的对象,就是那个叫天帝的神是吧?”

  “比起司命神,直接告诉天神比较有用啊。”

  “要是不采用舶来说,也无法说明为什么会冒出帝释天。”

  “这也是理由之一。帝释天的使者是猴子,就是猴子与庚申的申连接在一起——我认为这种解释是本末倒置。应该想想为什么帝释天的使者非是猿猴不可才对。什么因为很像所以一样,或是要素相同所以融合在一起,这种笼统的看法不好。如果被视为相同,就应该有被视为相同的根据才对。柳田翁和折口老师对于庚申这个问题,都在入口处就折回去了。不管是作物神还是游行神,确实都是构成日本型庚申信仰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并不代表那就是庚申信仰本身。因为作物神和游行神都是日本古来的习俗——这样断定的话,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恣意的解释。”

  “本末倒置啊……”

  就像抓到犯人以后,才来思考动机吗?

  不,或许比较接近以别的嫌疑逮捕犯人——抓到的虽然是真凶,但逮捕的理由却是与主案毫无关系的琐碎罪状。在能够证明杀人罪行之前,就算再怎么可以,嫌疑犯也不是杀人犯。最后只能证明不法侵入罪的话,顶多也只能罚罚款而已。

  要是就这样释放,即使逮到的是真凶,也不能制裁他的杀人罪了。

  照木场的说法来说,那个叫什么的学者就像难得逮到了杀人犯,却让他以轻罪释放了。的确,要是真的犯了罪,就算是小罪,也应该加以惩罚,可是要是因为这样,而犯过杀人重罪,那也太愚蠢了,木场将内心率直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于是京极堂摸索了下巴一会儿后,说:“大爷的思考回路真是与众不同。”

  木场心想:那是你才对吧?

  “可是,这个三尸说,确实并非以原本的形式渗透到民间,进行待庚申的人,是否明白自己在进行道教仪式形式的活动,也不得而知。民俗学者在山村搜集到的民俗语言中,没有三尸这种字眼,所以学者无法信服。因为民俗学的几本是田野调查,必须前往当地,亲眼看见,亲耳打听,搜集资料。”

  “去现场观察聆听啊……”

  简直就像在说木场。

  “没错……当地实际搜集到的,是常见的佛陀或神祗的名字,而那些是后来才覆盖到原本的民间信仰上的——到这部分还能看透,而这也是事实。佛教说穿了是外来宗教,神道的体系确立,也是近年的事。可是……”

  “可是怎样?”

  “寻找隐藏在面纱底下的真实时,学者幻视到了日本古来的信仰——祖灵信仰或翼人信仰。以形态来看,虽然十分完美,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单纯。现实很少会那样完美整齐地聚拢在一起。”

  “是吗?应该吧。不过让我站在刑警的立场说句话,要是没有证据,就算逮捕了,也没办法进一步送检哪。”

  “证据是有的。虽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三尸说在古代传到了日本,不过有一部类似经典的记录叫《庚申经》,显然是以刚才提到的道教经典为蓝本所撰写;而且各地流传的《庚申缘起》中,也能够看到例如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云云的咒文,甚至是三尸九虫为害的记述。”

  “有这么多证据,学者们还是不肯点头同意吗?”

  “不肯。刚才我也说过,民俗学者的基本是田野调查。偏重文献主义的历史学者固然很令人伤脑筋,不过太偏重实地见闻也教人头痛。”

  “就算文献中有记录,也不肯相信吗?”

  “那要端看相信记录还是记忆。”

  “记录或记忆?写的和记得不一样吗?”

  确实,物证所显示的事实与目击证词彼此矛盾的情况所在多有。不过证词有可能是误会或看错,但物证却是铁证如山。

  木场这么说,中禅寺便回答:“这种情况,物证反而是记忆。民俗活动和惯例被记忆、流传下来,这是绝对不会动摇的物证。以这个意义来说,记录没办法成为确实的物证。”

  “没办法?意思是不能相信吗?”

  “不是不相信,或许该说无效比较妥当吧。首先,这些文献不但集中于都市地区,而且制作的年代也距离当时相当久远,不可能是农村地区自古流传的习俗。而且记录这种东西,无论形式如何,都一定会反应记录者的主观。再说过去和现在不同,主笔者是特定社会阶层的人士。能够写下这个记录的,应该都是文化水准极高、拥有宗教素养的知识分子,所以即使他们知道外来的三尸说也不奇怪。那么对于不明白意义的民间习俗,也可以轻易地加以解释。”

  “也就是说……事后找来原本根本没关系的事物,牵强附会上去吗?”

  “应该说,这类证据也有可能只是牵强附会出来的。既然有这样的可能性,就不能当成证据采用——就是这么回事。当然,这只限于民俗学。”

  “原来如此啊。写记录的人很聪明,消息灵通是吗?换言之,可以再事后相像编造出动机或理由。证据有可能是捏造的,那法庭当然不会采用。”

  “是啊,不过这也是个陷阱。”

  “陷阱?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逆转不止一次。”

  “大逆转?”

  “没错。假设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习俗,表面上看它采用的是佛教的仪式,事实上却不是——这是民俗学者所调查出来的。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接下来就是问题了。这里出现了一个谜团,在寻找答案过程中,找到了一个疑似是道教的证据,而且具有整合性。绝对就是道教没错——这是第一个解答。但是学者怀疑道教与当地的氛围格格不入,发现了证据或许是捏造的可能性,结果颠覆了第一个解答,得到原来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习俗这个答案。这就是大逆转——第二个解答。但是呢……”

  “……我懂了。”

  把它想成有一个暗自,为了隐藏真相,故意捏造出导出真相的证据。这种情况中,证据是捏造的事实曝光以后,证据就是去了效力,同时真相本身也被湮灭了。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嘛。”

  牧场这么说,京极堂便无动于衷地说:“愈是虚构,就愈是现实。事实上,《庚申缘起》等文献应该是后世所制作的。而且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书写的意图十分明显,也难说是照实写下习俗的记录。话虽如此,但也成不了否定三尸说的根据。”

  “可是没办法证明的话……”

  “可以证明,因为全国各地都大大咧咧地流传着非知识分子语言所述说的三尸虫。”

  “等一下,你不是说民间没有流传类似的三尸的名称吗?我记得你刚才这么说,还说因为这样,学者蔡不相信……”

  “民俗学者尽管搜集到了,但是因为已经失去原义,所以无法理解。而且流传的民俗社会本身就不知道它的意义,这也难怪。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称呼,就这样使用……”

  “那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个啊。”京极堂指着摆在檐廊上的书本。

  “哦,悉悉虫啊。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嘛……”

  说起来,这就是这番话的出发点。话题虽然没有偏离,木场却几乎忘记了。的确,因为说到悉悉虫,才会有三尸虫登场,最后还冒出道教来。

  “……悉悉虫……就是三尸虫吧?”

  可是木场没办法整理清楚。

  “对。民间流传的庚申传里,记载了许多我刚才念诵的庚申咒文。此外,即使没有被记录下来,各地也都有咒文流传。这些咒文大同小异,虽然并不完全一样,但大部分都是以‘悉悉虫啊’、‘精蝼蛄啊’等等,对莫名其妙的东西呼唤开始。所以也可以把它视为复杂繁多的庚申信仰中唯一的共同点。可是如果待庚申是祭祀作物神的习俗,那么为何要因为早睡,就念这种对虫来说什么我要睡了还是没睡的莫名其妙咒文呢?而且只限于那天念诵,更是令人不解了。不管祭祀的是青面金刚还是不动明王,不熬夜的时候,念的咒文都很相似。别的部分姑且不论,但是只有这个地方,以作物神来解释,完全解释不通。而唯有这个解释不通的地方,额可以挑出来当成共同点。要是不采用三尸说,就完全无法说明这一点了。”

  “那个像绕口令的咒语,是源自中国的痕迹吗?”

  “我是这么认为。悉悉虫是什么?精蝼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切确的答案。连念诵的人自己都不晓得了。不过有些庚申传,在‘休其拉啊’云云的咒文之后,紧接着明确地记载:‘休其拉,虫也,一说为三尸。’”

  “那不就是三尸了吗?”

  “即使如此,若说文献不可信,也成不了证据了。不过把这个和一开始提到的《嬉游笑览》的附注放在一起来看,可以知道至少在江户时代的都市地区,是将悉悉虫,精蝼蛄、三尸视为同一种东西的。中国的文献里,三尸的名称和形体也不一定。不管怎么样,现在虽然称呼已经带有地方色彩,原型受损,连原义都已经消失,但是在与遥远的过去,三尸说曾经脍炙人口,这一点是错不了的。”

  “原来如此。”

  “悉悉虫、精蝼蛄,这种称呼已经面目全非了。道教色彩也消失,连一丁点儿都感觉不到。即使如此,这还是三尸。三尸变更为日本式的名称,化为意义不明的咒语,留存了下来。”

  “虫啊……”

  木场望向书本。

  怎么看都不像虫。

  “真复杂哪。我这是门外汉的看法,虽然我不知道什么道教不道教的,不过……呃,三尸虫直接向天帝报告这种复杂的事,会传到深山僻野的村子里吗?这对老头子老太婆来说,不会太难了点吗?城市里那些和尚啊老师之类的知识阶级知道,这还可以理解。那些学者无法信服的心情,我可以了解。”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国也不能免俗,先想到要长生不老的,就是富裕的权力者。所以三尸说最先传入、流行的不是农村,而是京城,而且是宫中吧。”

  “这样的话我懂。”

  “一开始是贵族们的游戏——这我也说过了。鬼族极度崇尚外来的只是,他们透过知识分子,积极地加以吸收。道教的健康法肯定大受欢迎。”

  “然后逐渐地渗透到百姓,固定下来——不,不对。在百姓间传播开来,与自古就有的类似习俗融合在一起了吗?”

  “也有……这种看法。”

  “其他还有什么看法?”

  “上流社会大为风行,庶民就会不假思索地上行下效,我觉得这种看法太草率了。那样的风潮是不会落地生根的。就像大爷刚才说的,复杂的解释无法融入村落社会。就算宫中流行,也不可能轻易地在农村传播开来——除非有什么人特意去推广。而且日本过去就有柳田翁说的,传统的不眠的风俗存在……”

  “那不就混在一起了吗?不是很像吗?”

  “也有学者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因为很像,所以混同在一起这种说法缺乏论据。”

  “是吗?”

  “是啊。”京极堂略略加重了语气说。“人才没有那么笨。一般人不会因为荒神(kojin)和庚申(koshin)发音相近,就把它们搞错吧?如果说因为称呼相近,就会不知不觉中混淆,那太奇怪了。这就像把竹竿搞错为猪肝一样,太滑稽了。能当成笑话一笑置之还好,要是人家叫你报警,你却抱紧人家,那可不是一句玩笑就能了事的。况且人绝对不会把自己信仰的事物搞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这个嘛,就举荒神信仰来当例子好了。三宝荒神这个神明,是修验道与日莲宗、天台宗主要祭祀的神明,本地佛为大圣欢喜天火文殊菩萨、不动明王,并不一定。作为民俗神,它有时候是作物神,有时候是火伏神火生产之神,也不统一。可是与这些无关,荒神作为信仰对象时,大多被视为灶神。为什么会变成灶神?这个考察就暂且搁一边吧。接着我们来看看庚申信仰,待庚申所祭祀的本尊为灶神的例子很多。灶神就等于荒神,因为荒神与庚申的发音相似,所以融合在一起——这样的论述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想想灶神信仰早于庚申信仰,这也容易变成支持庚申国产说、斥退三尸说的理由。不过事实上,这完全相反。”

  “相反?”

  “没错。灶神会变成待庚申本尊的理由完全不同,而且这个理由不仅无法排除三尸说,反而可以证明三尸说。”

  “证明?”

  “刚才我提到的《抱朴子》中,会向命神打小报告的,并不只有三尸而已。书上说,灶神也一样会升天,报告各人的罪业。”

  “灶神会升天吗?”

  “据说灶神是在晦日?升天。换句话说,灶神这种神明,原本就是‘告密者’之一,具有和三尸相同的性质。现在民间还留有在除夕夜熬夜的习惯,这个习惯在过去应该也有监视灶神,不让灶神去告密的含义在。这么一看,灶神与庚申相关的理由,游客嫩嫩个单纯地只是日期上的统合。”

  “同样的事不用分成好几次做,干脆一次解决是吗?”

  “每个晦日、每个庚申都要熬夜的话,次数太多了。而且除夕夜时,迎接正月神?的意义更强烈。这类统合情形不止如此。在中国,除了守庚申以外,似乎还有守甲寅,但在我国都同意在一起了。祭祀大黑天的待甲子也被视为相同。”

  “那么荒神会混进来,不是因为名字相近,而是因为灶神会做何三尸一样的事,荒神又被当成灶神,所以才混在一起吗?这也是本末倒置吗?”

  “没错,是本末倒置——彻底的本末呆滞。”京极堂说。“大爷刚才说的,以某种意义来说是正确的,不过这么一来,接下来就会碰到刚才搁置一旁的问题——荒神为何会被视为灶神?在这里,必须再本末颠倒一次才行。”

  “什么意思?”

  “我认为,荒神原本就具备可以成为庚申尊的性质,所以才会与同样是庚申尊的灶神混同在一起。”

  “什么?”

  “我刚才也说过,似乎没有哪一个单独的神明叫做荒神。我认为应该把荒神当成一个总称来看。所谓荒神,顾名思义,是狂暴的神明。但是荒神的性质不一,分歧太大。实在不可能有一个叫做荒神的便利神明,具备多种属性,可以视情况给予各种庇佑。所以我认为达到一定标准的各种神明,可能都被统称为荒神。像是山的荒神、田地的荒神、道路的荒神、家的荒神,当然,也有灶的荒神……”

  “那跟灶神不一样吗?”

  “不一样。会向天帝报告的灶神,显然是来自道教——源头在中国。但是灶的荒神源流不同。有些地方会将荒神与灶神并祀在一起,所以两者是不同的。”

  “那个灶的荒神也和庚申有关吗?理由不一样吗?”

  “是啊。就象我刚才说的,荒神信仰的背景是修验道与日莲宗,另一方面,驱除荒神是盲僧——天台宗的琵琶法师?的职务。”

  “驱除神明?”

  “镇压狂暴之神的荒魂,这是民间宗教家的工作。这么一看,感觉上教团只是顺势在利用民间信仰而已。说起来,佛教里并没有荒神这种神明。那么荒神是哪种神?有人说是混乱神,有人说是大日尊,众说纷纭,不过有一个说法是奥津彦、奥津姬以及阴阳道的岁神三神合并的称呼,也有人说是护持佛法僧的三宝的三面六臂神。”

  “很多手的神吗?”

  “很多。多手的神佛非常多,但说到狂暴的神,怎么样都会联想到天部咋尊——来自印度的神。但是就算寻遍各种资料文献,也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不过,天台宗所进行的‘回峰行’这种修行当中,唱诵的真言里有天部咋尊的名字。说到这里,稍微转个话题,大爷知道‘角大师’这个名号吗?”

  “角大师?我只知道圣德太子哪。”

  “这样啊。角大师是据说会在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夜晚前来的神明,外表十分骇人。在京都一带,也称之为元三大师。”

  “元三?没听过哪。”

  “那是比睿山延曆寺中与的功臣良源——慈惠大师的别名。因为他在元月三日圆寂,所以称为元三。”

  “无聊,干嘛这么简称啊?”

  京极堂笑了。

  “那个和尚就是角大师吗?”

  “没错。良源也以神赐的始祖文明,在应和年间?的宗教论争中,和南都法相宗争论,将对方一一驳倒,也是个有名的理论家;而这个高僧良源某一天被厄神袭击了。但是高僧不愧是高僧,他将自己的形象变化为夜叉,赶走了厄神。隔天良源召集弟子,在镜子前禅定,命令弟子们画下倒映在镜中的自己。据说镜子上倒映出一个头上生角、浑身漆黑的怪物。良源看了画好的像,说‘置有吾像之处,邪魅灾难必破’。良源死后,他长角的降魔之姿就被印刷在护符上了……”

  “等我一下……”京极堂说道。

  他站了起来,打开书架中间的抽屉,翻找着里面的纸张,最后抽出一张符咒。

  “哦,就是这个。”

  那似乎是一张印有黑色图样的和纸。

  “这是角大师的护符。全国的天台系寺院里,现在依然会分发这个。在东日本则是以鬼守的名义,大大地贴在门口。大爷没看过吗?”

  “喂,你家里总是备有全国社寺的符咒吗?你家怎么搞的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嗯?这啥啊?哦,我看过。”

  那是一个浑身漆黑、消瘦的裸体男子的版画,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坐着,头上长了两根像山羊般的角。

  “可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保佑的符咒,感觉很像西洋的恶魔。真不吉利。”

  “不像吗?”

  “像什么?”

  “像这个啊……”京极堂指向檐廊上摊开的书。

  精蝼蛄正从天井偷窥。

  “这……你说精蝼蛄吗?哦,说像的话,的确是像,只差有没有角而已。喂,可是你不是说这是三尸虫吗?怎么会跟这个长角的和尚扯在一块?”

  “可是很像吧?我想我一开始就提过了,为何精蝼蛄会被画成这种外形呢?这就是我这次要谈的主旨。”

  “原来如此,你说这个吗?”

  “可是,嗯……只说像的话,完全算不上说明。不过关于这个角大师的形姿,有一个说法,认为这也是比睿山的山神形姿。”

  “山神?”

  “那么,比睿山的山神是什么呢?比睿山的守护神社,就是神佛习合?的天台神道——山王一宝神道的日吉大社。换言之,比睿山的山神就是日吉大社的祭神——山王权现……”

  “日吉大社,我记得……”

  “没错,这我也在一开始提过,日吉大社正是全国庚申讲的大本营。”

  “噢,你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么,这座日吉大社所祭祀的山王权限是什么神呢?日吉大社的前身小比睿社的祭神,是大山咋神,这已经是定论了。这个大山咋神,根据《古事记》记载,是大年神之子。同样被并记为大年神之子的,有兄神奥津日子神与姐神奥津比卖命。根据一说,奥津彦与奥津姬,加上父神大年神,三神合并就是——荒神。”

  “嗯?那样的话,日吉神社的祭神的哥哥、姐姐,加上爸爸——就变成荒神吗?”

  “是啊,很难认为没有关系对吧?而且不只如此,大山咋神的姐神奥津比卖命,《古事记》曰:‘亦名大户比卖神,此诸人祭拜之灶神也……’”

  “是灶神啊?”

  “是的,就是灶神。那么,现在回到刚才说到一半的天台的回峰行。”

  “啥?噢,你好像有说吧。”

  “是的,所谓回峰行,是一边在山中的各处灵所祈祷,一边绕遍比睿山,并持续千日,是一种苦行。在睿山奥之院——慈惠大师的灵庙前,是结九头龙印,并唱诵真言:‘佛法僧大荒神魔诃迦罗耶莎诃’。”

  “念经啊?里面有荒神这两个字。”

  “没错,里面提到的魔诃迦罗,就是大黑天的真言。”

  “大黑大人吗?你说那个背袋子、七福神里面的……”

  “对,荒神后面接的是大黑天的名字。或者说,这段咒文指出大荒神就是大黑天。而这些真言,是对变化成比睿山山神的慈惠大师所念诵。”

  “完全不懂。”

  “大黑天这个神明,在我国与大国主命习合在一起,因此容貌和性格完全改变了,不过它原本是印度的战神,名叫莫诃哥罗。饮人血、吃人肉,是夜叉的总大将,死神。更进一步补充的话,《大日经》和《仁王经》里描述的大黑天,与阎魔同体,是冥界之神。”

  “阎魔啊……”

  “是三尸的同类,司掌寿命的神明之一。此外,大黑天传到中国以后,又被附加了某个性质。义净化所撰写的《南海寄归内法传》,记述中说大黑的黑,是因为被祭祀在厨房,经常被油垢所染,才会变得漆黑。而事实上,中国寺院的厨房里,大多祭祀着大黑天。我们也是一样。在佛教里,大黑天被视为厨房的守护神。大黑大人作为粮食的守护神,被挤死在厨房里,并列在灶神旁边……”

  “荒神就是这大黑大人吗?”

  “不是的。日本民间信仰中的大黑大大,完全是福神。形姿和性格也都变得福相和蔼。披着大黑头巾、背个袋子,拿着万宝锤,站在米袋上,这才是我国的大黑大人。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完全是个福神,已经不是狂暴的深了。正因为如此,它以原本的狂暴之姿登场时,一股人不会以为它是大黑大人,而会以为不同的名字称呼。其他也有类似的例子,这些具有愤怒相的骇人听闻,全都被统称为荒神了。”

  “原来如此,荒神和灶神都因为不同的理由,与庚申有关系。不是因为有点相像,所以混淆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名字相似,所以被当成一样……不是这么随便的啊……”

  ——本末倒置。

  “……它们反倒是透过庚申而混淆在一起,是吗?”

  “或许是。大黑天以日本神明的名字来称呼,就是大国主——大己贵命,这个大己贵命的和魂——大物主,在大比睿社——现在的日吉大社的大宫,与刚才提到的大山咋合祭在一起。不知为何,以开山祖师最澄为首,天台宗与大黑天十分有缘。延历寺里祭祀着三面大黑天。这是《睿狱要记》中一段有名的故事:最澄进入比睿山时,大黑天现身在他眼前,说‘我为此山守护’。最澄闻言,回答说他有三千众徒,但大黑天一日只能供养千人,这该如何是好?于是大黑天立刻变化为三面六臂之姿,说他可护养三千——这就是三面大黑天的缘起,不过这段逸事中,该注意的是它提到比睿山的守护神是大黑天。那么,这表示这张符咒上锁画的角大师也是大黑天了。”

  “这的确是黑的没错,可是大黑天大人没有角啊。”

  “在中国,大黑天像骑在牛上。俳谐中有这样的说法:‘守元三之心,今年仍为丑角大师’——元三大师头上的鬼角就是牛角?。我认为这样漆黑而令人忌惮的形姿,就是原本的死神大黑天的形姿。就像大爷说的,这个模样并不吉利。这是夜叉的本性,连茶吉尼天?都能够收伏的恶魔之姿。”

  以比鬼更恐怖的鬼来驱鬼……

  就是这么回事吧,就像刑警的长相比犯罪者更恐怖一样。

  “这个元三大师——良源,生前十分热衷于王权现信仰,到了连死后都要借用这个形姿的地步。山王的使者是猿猴,不过自古似乎就有崇拜猿猴的迹象。我想,将庚申的三猴——不见、不语、不闻——说成是最澄发明的人,可能也是良源这个理论家、诡辩家。”

  “那也是良源干的吗?”

  “据说三猴海外也有,那么不可能是最澄发明的。是良源针对天台止观的三谛——不见不闻不言来构造理论,当成是开山祖师最澄所作的吧。所以庚申尊会画上三猴的图,并不是因为申与猿同音,而是别有意图。说因为是猿猴所以是山王、因为是猿猴所以是帝释天……”

  “是本末倒置吗?”

  “没错。”

  全都是本末倒置。以为是结果的东西其实是原因,以为是原因的东西其实是结果。

  “可是,你说的我大概懂了……”木场望向图书。“……那么这个精蝼蛄是元三大师,是比睿山的山神,是大黑天,然后也是三尸虫吗?这东西……”

  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诡异的鬼。

  “……随便啦。大黑天是阎魔,阎魔与三尸是同类——这我大概懂了。然后还有天台宗吗?天台宗和庚申信仰关系匪浅,这我也懂了,不过……”

  “嗳,问题就在这里。”京极堂说道。木场听得很认真,所以顺从地点点头,不过仔细想想,也觉得这好像算不上什么问题。

  “天台宗说明延历寺所祭祀的三面大黑天,左右两张脸分别是弁财天与毘沙门田。延历寺守护着京都的鬼门,想要将同样负责守护须尔山北方的毘沙门天找来,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这不管怎么想都只是穿毉附会。大黑天的形姿原本就是三面躲臂,这只不过是回归了原本的荒神之姿罢了。”

  “对对对,我记得手也很多吧。”

  “很多。四臂、六臂、八臂,形形色色。一般大黑天被描绘的外形就像刚才说的,戴着鸟帽,穿着直垂?,外形很和风,但曼茶罗?上所画的大黑天,则是以接近原本的形姿来呈现。那种情况,是三面六臂,头发倒竖,正面的脸是愤怒相,有三眼,摊开象的生皮,举着剑,提着山羊角和裸女的头发。”

  “那是什么鬼样子啊?比角大师和精蝼蛄还糟。”

  比鬼更恐怖。

  ——等一下。

  那个模样似曾相识。

  “喂,那个样子,呃……”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京极堂看出来了。

  “你想起了青面金刚——庚申讲的本尊中最有名的神明,对吧?真的非常相似,不过脸的数目不同。”

  “对啊,你讲了一堆,可是完全没提到那个叫什么青面金刚的神。”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木场也知道那个有许多手的神像,那么那一定是个有名的神。既然如此……

  “那个叫青面金刚什么的神,又是什么立场?”木场问道。

  京极堂回答得十分简单:“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叫青面金刚的神佛。”

  “没有?”

  “没有。青面金刚被视为‘青色大金刚夜叉辟鬼魔法’修法的本尊,但顶多就只有这样,其他像是被当成帝释天的部下、毘沙门天的属下……再来就只剩下它是庚申的本尊这样的记述而已。”

  “这才岂不是本末倒置吧,调查庚申的本尊是什么,答案竟然是庚申的本尊……”

  调查的人简直像傻子。

  “嗯。金刚指的应该是执行金刚力士等等的金刚,金刚夜叉、金刚童子等等,名字里有金刚的佛尊很多,但名字有金刚的时候,指的是持有金刚杵这个武器的佛尊之意,大部分外貌都是战斗性的。这种情况,连脸都是青黑色的,所以这类金刚系的佛尊,或许都可以成为青面金刚。”

  “可是还是有形体吧?像是衣服啊,手上拿的东西之类的。”

  “嗯,当然了。像是各地庚申堂祭祀的褂袖上都画有青面金刚的画像,庚申塔上也刻着它的形姿。佛典中提到青面金刚的,顶多只有《陀罗尼集经》,不过它作为庚申尊的形姿,大致符合上面的记述。一面四臂、或六臂、八臂,持有剑等武器,而且一手提着裸女的头发……”

  “喂,这跟大黑大人一样啊。”

  京极堂只有眼睛带着笑意。

  “确实……一样,除了脸的树木外,可说是如出一辙。那么,这个青面金刚手中提的裸女……究竟是什么呢?”

  “别卖关子啦。”木场粗鲁地说。

  “那么我就说出答案来吧。”京极堂一派轻松地回答。“虽然不是全国各地都能看到,不过有个地方,将半裸的女性像祭祀为庚申尊,这似乎叫做休喀拉。所以……青面金刚所提的女子,就是休喀拉。”

  “嘎?”

  “休喀拉啊,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休喀拉、精蝼蛄,就是三尸虫的和名。”

  “这我知道,可是……”

  “消灭三尸虫的就是青面金刚,就算青面金刚拖着三尸也不奇怪。道教的文献中,有些说法认为三尸呈小人的形状。”

  “等一下……”

  木场混乱了。

  大黑天的原型——荒神,与青面金刚十分相似,两者同样都是庚申尊。庚申尊能消灭三尸——精蝼蛄。精蝼蛄就是角大师,而角大师似乎是大黑天的原形。

  意思就是……

  “……这不是自己消灭自己吗?”

  “没有错,亏你看得出来。”

  “别瞧不起人了,你这是在耍我寻开心吗?”

  “才不是。”京极堂说,再次拿烟请木场。接着他说:“不管怎么样,就是这种扭转,是得庚申信仰的真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扭转?”

  “扭转。”京极堂又说了一次,正色问道:“话说回来,大爷,你知道这个俗说吗?在庚申之夜受孕的话,生出来的孩子会变成小偷。”

  木场忘了是不是庚申之夜,不过他曾听过这样的说法。他记得是在说书还是古装电影之类,听到大盗石川五右卫门就是这样。

  木场告诉京极堂。

  “大爷说的是《釜渊双级巴》吧。不过就像大爷记得的,简单地说,这个俗说是为了警告男女不能在庚申之夜同寝,往前回溯,就成了五右卫门的受胎日。甚至有首川柳?说:‘庚申加不干,三猿变四猿’”

  “好没品的川柳。”

  “川柳本来就很没品。不管怎么样,这些习俗显然是来自于庚申之夜不能睡觉这种三尸说。尽管如此,却已经背离了原来的仪式。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源于道教的房中术,不过原本的守庚申,并没有禁止燕好的禁忌。请回想一下原本的三尸说。原本的三尸说是人一睡着,虫就会离开身体升天,所以人必须醒着,不让虫离开……对吧?”

  “我记得是要醒着监视虫吧?”

  “没错,可是……就像这样……”京极堂伸手只是。“……精蝼蛄在看。”

  没错,精蝼蛄在看。

  鬼从天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如果精蝼蛄真的是三尸虫,这张图就奇怪了。如果已经脱离身体,马上去天帝身边报告就是了。然而精蝼蛄却不像这样,瞪大了眼珠全神贯注地看着。它在看什么?……没错,它在监视人们是否醒着没睡。”

  “这……本末倒置嘛。”

  “完全是本末倒置,这张图一定是在揶揄本末倒置的庚申信仰。”

  “揶揄?是在嘲笑……不……”

  是讽刺的意思吧。

  “我认为三尸说传入的时期非常早。或许可以追溯到室町以前,甚至奈良时代。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江户时期,三尸说一定渗透在知识阶级当中,许多文献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庶民当中的庚申信仰又如何呢?庚申信仰确实是以三尸说为基础。但尽管是以三尸说为基础,样貌却完全不同了。睡着了就会发生坏事——这一点是没错,但是睡着了鬼就会来,或睡着了虫就会做坏事,这根本是完全颠倒了。做坏事的应该是人,虫知识去打小报告而已。然后不仅是禁止同寝而已,方法条规变得越来越复杂,变质成一种只要遵守就可以实现愿望的、以现世利益为中心的民俗活动。所以庶民会彻夜欢闹,只顾着许愿。这真的是莫名其妙的信仰……”

  “这是在嘲笑庶民的愚蠢吗?”

  “不是的,这是在揶揄天台宗利用庶民的组织,试图扩大势力吧。”

  “扩大比睿山的势力吗?”

  “没错……推广庚申的……就是天台宗。”

  “这样……啊?”

  “天台宗计划性地意图使它流行起来。唯一能够联系庚申活动中各式各样、杂乱不一而且表面上毫无关系的事实与现象的,只有天台宗而已。庚申堂几乎都是天台系的,写下庚申缘起的也大多是天台僧。山王一宝神道的缘起,与庚申缘起在细节上非常相似。”

  “所以才会出现元三大师吗……?”

  “嗯,角大师和元三大师也分别以不同的形象受到信仰,叫做大师讲的活动也很盛行。说道大师信仰,一般都会联想到弘法大师?,但大师讲却似乎不会。”

  “不会吗?”

  “大师讲有时也祭祀弘法大师。不过例如说,各行业的师傅所举行的大师讲,字面就变成了太子讲,是以圣德太子为本尊,也与真言宗无关。”

  “圣德太子?”

  “没错。不过大事讲和太子讲?或许原本就是不同的东西。不,圣德太子的话还好。除了角大师以外,在大师讲中被作为本尊祭祀的还有单足多子的客人神,有时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