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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strong>一个人是一个谜</strong>

  一个人是一个谜,人是不可知的。

  人独自在自己的奥秘中流连,没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记的框架内,我划定人的界限。

  定义的围墙内的寓所里,他做着工资固定的工作,额上写着“平凡”。

  不知从哪儿,吹来爱的春风,界限的篱栅飘逝。“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来。

  我发现他特殊、神奇、不凡,无与伦比。

  与他亲近需架设歌的桥梁,用花的语言致欢迎词。

  眼睛说:“你超越我看见的东西。”

  心儿说:“视觉、听觉的彼岸布满奥秘——你是来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阑降临,地球的面前显露的星斗。”

  于是,我摹然看清我中间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觉,时时在更新”。

  <strong>不可知的鸟儿</strong>

  街上走来一位游方僧,站在你的门口唱道:“不可知的鸟儿飞进竹笼。”于是愚痴的心儿说,我捉住了捉不住的东西。

  你沐浴完毕披散着湿发,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远望的眼睑上,“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戴镯的手腕的柔嫩里。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归;你不知道游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乐调,在单弦上往返。

  单弦琴是你容颜的笼子,在春风中摇晃。

  我胸口捧着琴漫游,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弹奏时忘记它的形状,弦儿跳荡着消失。

  “不可知”出走进入宇宙,在树林的葱郁里媳戏,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隐居。

  你啊,不可知的鸟儿,栖息在团圆的笼子,装饰一新的笼子里吧。

  别绪盈满翅翼、飞行延迟的所在,不知鸟巢在哪儿,它的幽会在地极的彼岸,一切景观的隐逝里。

  <strong>那一瞬间</strong>

  林鸟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滞,树叶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树蝉鸣骤息的奥秘上。

  这时你突然异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永世不忘你。”

  未点灯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在阴影的掩护下。你打消了倾吐隐衷的踌躇。

  那一瞬间你爱情的宫殿,屹立在我无边的回忆的地基上。

  那一瞬间的悲欢,由光阴的琴弦弹响,飘向无尽的来世。

  那一瞬间我的小我,在你真挚的感情中获得了无限。

  你发颤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尝成功的琼浆。

  较之你世界的无数事物,我更充实,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时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将退出形象辉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欢的天地里,我回忆的影子,向有形的无量认输。

  门前的火焰树底下。你每天亲手浇水,这至关重要。

  今后你把我椎往枝叶外面宇宙无际的混沌里,那无关紧要,我等待着。

  <strong>给拉妮黛维①的信</strong>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在我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纨绔弟子,狂妄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绳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大的诗人,用黄昏、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strong>二</strong>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或凝成理念,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理性。

  今日它圆睁双目,踏上线条的世界的大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

  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他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看见即创造,他看见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strong>三②</strong>

  无垠的天宇,“线条”的旅客乘时光的轻舟,在幽暗的背景前跳“形体”之舞;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一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人我心中一一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③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④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①拉妮.黛维曾照料泰戈尔的晚年生活.诗人弥留之时口授的诗是她记录的。

  ②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③指写诗。

  ④指作画。

  <strong>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①的信</strong>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②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①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众的褒贬。

  <strong>二</strong>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在。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①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一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②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③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俱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此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然寻找话语——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幻,“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理解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④;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①指作画的宿愿。

  ②指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③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④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一一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印迹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酞、方向心儿汇集;现时的丛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欲望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欲望。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strong>未知的味觉死去了</strong>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__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中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倘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__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①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着,叫醒她需要找一根点金棒。

  ①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