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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几星期之后,就在新年的最初几天里,《插图杂志》在社交生活栏里登了这条消息:“尊贵、卓绝的运动家卡洛斯?达?马亚先生和我们的朋友及合作者若昂?埃戛,昨天前往伦敦,从那里不久即将前往北美洲,然后再继续他们有趣的航程,前往日本。无数亲友登上‘塔马号’轮,为我们可爱的旅行家们送行。在送行的人中,我们看到了芬兰公使及其秘书,苏泽拉侯爵,勾瓦林纽伯爵,达尔盖子爵,基勒美?克拉夫特,黛莱斯?加玛,格鲁热斯,塔维拉,威拉萨,谢格拉将军,光荣的诗人托马斯?阿连卡,等等等等。我们的朋友和合作者若昂?埃戛在最后握手告别时答应写信来,把他对日本的印象告诉我们,太阳和时髦的风尚就是从那个美丽的国家来到此地的。这对于所有那些注重观察和敬重精神的人确实是一个佳音。再见!”

  在上面几行动人的消息(这几行阿连卡也参加了撰写)的下面,是有关“旅行者”们的最初的消息,引自埃戛从纽约写给威拉萨的一封信。是一封关于事务性问题的短信,但他加了一段附笔,题为《致朋友们的综合报道》。他描述了从利物浦穿洋过海的惊心动魄情景,写了卡洛斯持续不断的忧伤,以及灿烂的阳光下大雪覆盖的纽约。他接着写道:“旅行使我们如痴如醉,我们决心在这狭小的宇宙间邀游,直至我们的痛苦平息。我们计划到北京去,跨过长城,然后去中亚细亚,梅尔夫①和希瓦②绿洲,一直到俄国内地;从那里我们将穿过亚美尼亚和叙利亚,就此下埃及,在神圣的尼罗河恢复一下我们的元气;然后上雅典,从雅典城堡的高处向智慧女神致意;再经过那不勒斯去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看一眼;最后,大约到一八七九年中,在圣奥拉维亚伸展开身躯,休息一下我们疲劳的四肢。我不多写了,因为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要去歌剧院,看帕蒂③在《理发师》中的表演。热烈地问候所有亲爱的朋友们。”

  威拉萨把这一段抄录了下来,放进他的钱包,经常拿出来给葵花大院的亲朋好友们看。所有的人都羡慕地称赞如此美妙、大胆的旅行。只有对宇宙的浩瀚感到惊恐的格鲁热斯忧伤地轻声说了句“他们不会回来了!”

  但是一年半后,在三月里晴朗的一天,埃戛又在施亚都出现了。他简直引起了轰动!他看上去满面春风,晒黑了,健壮了,充满了活力,衣着也颇为讲究。他满载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和东方的冒险见闻而归,对于艺术和诗歌中凡不是来自日本和中国的东西,他简直都无法忍受。他还允诺要写一本伟大的著作,“我的书”,用严肃的编年史写出,题为《亚洲游记》。

  “卡洛斯怎么样?...“好极了!他呆在巴黎了,住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幢优美舒适的公寓里。过着文艺复兴时期一位艺术王子的优裕生活。”

  但是,对那位深知一切秘密的威拉萨,埃戛坦白道,卡洛斯仍然“惊魂未定”。他生活着、笑着,在布洛涅森林驾驶着他的四轮敞篷马车——但在他内心深处依然沉重、忧伤,存留着那“可怕的一周”的记忆。

  “不过,岁月在消逝,威拉萨,”他继续说,“随着时光的推移,这世上的一切也都渐渐地逝去了——除了中国..”这一年过去了。有人出生,有人入土。庄稼熟了,树木枯萎了,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

  一八八六年底,卡洛斯到塞维利亚①附近他的一位巴黎的朋友维拉?梅丁纳侯爵家过圣诞节。他从维拉?梅丁纳那个称为拉索雷达的庄园,往里斯本给埃戛写信,宣布在过了近十年的流亡生活之后,他决定返回古老的葡萄牙,来看看圣奥拉维亚的树木和那条大街上的奇妙景色。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条非同寻常的新闻,定会使埃戛大吃一惊:如果这能点燃他的好奇心,那么就请同威拉萨一道前来见他,来圣奥拉维亚吃猪肉。

  “他要结婚了!”埃戛思忖着。

  他已经有三年(从他最后一次去巴黎)没看见卡洛斯了。不幸的是,他不能立即就奔往圣奥拉维亚,因为在西尔瓦餐厅欢庆主显节之夜的盛大欢乐晚宴之后,他就得了喉炎,这会儿困在了布拉甘萨饭店的一间屋子里。但威拉萨去圣奥拉维亚时给卡洛斯带去了一封信,埃戛在信中又对他讲述了自己①梅尔夫,苏联上库曼一城市。

  ②希瓦,苏联乌兹别克一城市。

  ③帕蒂(1843—1919),意大利著名歌剧演员,女高音,生在西班牙的马德里。

  ①塞维利亚,西班牙南部一城市。

  的病痛,井请求他不要因为在杜罗河畔的山石之间吃猪排而耽误了时间,而应该赶快来伟大的首都,带来那个非同寻常的新闻。

  的确,卡洛斯在列镇德只呆了很短的时间。一八八七年一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两位朋友终于相聚了,在布拉甘萨饭店的一间厅里共进午餐,厅里两扇窗子都朝向特茹河敞开。

  埃戛已经康复,容光焕发。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咖啡,一次又一次地戴上他的单片眼镜打量卡洛斯,羡慕他“没变样儿”。

  “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一丝皱纹,没有一点儿疲乏的影子!..这都是巴黎的好处,小伙子!..里斯本把人弄垮啦。看我,看看这个!”

  他用瘦骨鳞峋的手指指着他那凹陷下去的面颊上鼻子两侧的两道深深的纹路。然而最使他害怕的是秃了顶,那是两年前开始的,秃的部位逐渐扩大,现在他的头顶都发亮了。

  “看看这有多可怕!科学对一切毛病都有个治法,唯独对秃顶无奈!文明不断发展,唯有秃顶不变!..这都已经象个弹子球了,对不?..这原因是什么?”

  “养尊处优!”卡洛斯笑着说。

  “养尊处优!..那,你又如何?”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国家他又能干什么呢?..他最后一次从法国回来后,曾想过要进外交界。他一向口若悬河。现在,可怜的母亲已经躺在塞洛利库的坟墓里,他又有现钞。但是,后来他又思忖了一番,到底葡萄牙外交意味着什么?只不过是在国外另一种形式的养尊处忧,永远有一种无足轻重的自我感觉。那宁愿呆在施亚都!

  当卡洛斯提到了搞政治——庸人的职业时,埃戛顿时恼火了。政治!自从商业象葡萄虫一样侵袭着立宪制度,政治无论在伦理上还是物质上都变得令人厌恶了。今天,政治家们就是玩偶,他们做了某些手势,摆出某种姿态,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两三个金融家在抻线..这是些雕工精美,涂得油光银亮的木偶。但是,这又有何用?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他们没有个性,没有风度;他们不洗澡,不修指甲..这样离奇的事儿,在任何国家都不会发生,连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都不会有!里斯本有那么三、四个沙龙,对所有的人都慷慨地接待,管他是阿猫阿狗,但把大多数政治家拒之门外。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太太、小姐们厌恶”他们!

  “你就看看勾瓦林纽吧!看他是否每星期二接待他的那些政客同僚..”卡洛斯微笑着在椅子上颠了一下;埃戛的尖酸刻薄把他迷住了。

  “真的,勾瓦林纽夫人,咱们的好朋友勾瓦林纽夫人怎么样了?”

  埃戛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把勾瓦林纽家的最新消息叙说了一遍。伯爵夫人从居住在圣伊莎贝尔的一位怪癖的姑姑那儿继承了一笔约六十康托的财产,现在她有了最考究的马车,每个星期二总要接待宾客亲朋。但是,她得了一种什么病,挺严重,不知是在肝脏还是肺上。然而,她依然亭亭玉立,非常严肃,是一位极其矜持的美人..而他,勾瓦林纽,一如既往,饶舌、健谈,是个拙劣的作家,二流政客,不可一世的家伙,头发已经花白,曾两度出任大臣,胸前挂满了大十字勋章..“你最近没在巴黎见到他们?”

  “没有。我听说他们在那儿,就去留了张便条,但是他们已经在头一天去了维奇..”门开了,一个哑嗓子喊道:“总算找到了,我的小伙子!”

  “,阿连卡!”卡洛斯扔下了雪茄,嚷起来。

  接着是长时间的拥抱,互相使劲地拍着肩膀,还有一声很响的亲吻——那是阿连卡慈父般的一吻。他激动得颤抖着,埃戛拉过一把椅子,喊侍者过来。

  “你要什么,托马斯?法国白兰地?克利沙酒?无论如何得要杯咖啡!

  再来杯咖啡!要浓点儿,给阿连卡先生的!”

  在这当儿,诗人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卡洛斯。他拉住卡洛斯的手,咧开嘴笑着,露出了那口坏牙。他觉得卡洛斯精神极了,是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汉,是马亚家族的骄傲..啊!..啊!巴黎以它的精神和那沸腾的生活保持了一个人的青春..“而里斯本却使人萎靡不振!”埃戛接上去说。“我已经在这儿说过此话,来,坐下,你的咖啡和酒!”

  这时,卡洛斯也把阿连卡打量了一番。他发现阿连卡显得更加潇洒,更有诗人风度了,这是因为那乱蓬蓬的满头白发和那张褐色面颊上深深的皱纹,那皱纹就象是激动的感情之车穿过之后留下的印记。

  “你样子很有特色,阿连卡!你可以作画像和塑像的模特儿了!..”诗人笑了,用手指得意地捋了捋他那长长的带有浪漫色彩的胡须,年岁使它变白了,而香烟又把它熏黄了。真见鬼,人老了总得有些补偿嘛..不过,他的胃还没有毛病,而且,啊,小伙子们,他的心里依然还有些激情。

  “这并不能阻止这个国家的每况愈下,我的卡洛斯!可是,有什么办法..总是抱怨自己的国家,这是人的本性。连贺拉斯①也抱怨他的国家。

  而你们,小伙子们,才气过人,对奥古斯都①的时代相当了解..当然,就更不用说关于共和国的灭亡和那些旧机构的瓦解了..好,不谈这些罗马人了!那瓶子里是什么?法国白葡萄酒..秋天来点儿蠔肉就白葡萄酒我倒也不反对..好,来点儿法国白葡萄酒。给你接风,我的卡洛斯!还有你,我的若昂,愿上帝赐给你们受之无愧的光荣,亲爱的孩子们!..”他一饮而尽,轻声他说“好酒,真香。”然后,噗地一声坐下来,把他的银发拂到脑后。

  “这个托马斯!”埃戛嚷道,把一只手亲切地搭到他的肩上。“没人能和他比,真是独一无二!仁慈的上帝在兴致冲冲的一天造就了他,然后便把模子打碎了。“

  真是瞎编!诗人容光焕发,低声地说。还有许多人和他一样善良。人类全都用同样的泥土做成,如《圣经》所说,或者象达尔文所断言,都是从同样的猴子变来..“所有那些进化论的思想,物种的起源,细胞的发展等等,对我来说..很显然,达尔文、拉马克②、斯宾塞,克劳德?伯纳,李特雷,所有这些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不过,全完蛋了!一千多年前,人类卓绝地证①贺拉斯(公元前65—8),罗马奥古斯都统治时期的著名诗人。

  ①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罗马帝国的第一代皇帝,改革者。

  ②拉马克(1744—1829),法国自然科学家。

  明了确有灵魂存在!”

  “喝咖啡吧,托马斯!”埃戛提醒说,并把杯子推给他。“喝咖啡!”

  “谢谢!..啊,对了,若昂,我已经把你的娃娃给了那个小姑娘。她立刻就亲吻它,抱着摇它,带着那种母性的深情,那种天赋的本性..那是我的一个小侄女,卡洛斯。她没了母亲,可怜的小宝贝,我收养了她,想把她培养成人..你一定得见见她。希望哪天你们俩都来和我一同进晚餐,让你们尝尝我的西班牙鹧鸪..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吗,卡洛斯?”

  “是的,一两个星期,为了好好吸点儿祖国的清新空气。”

  “有道理,小伙子!”诗人嚷道,一面把一瓶香槟酒拉到自己面前。

  “这个国家还不象有人说的那么糟..你就看看这儿,看看这天空,看看那条河,伙计!”

  “确实很迷人!”

  顷刻间,三个人都盯住看特茹河那无与伦比的绮丽景色,宽阔、平静、熠熠闪光的河流蓝得有如阳光灿烂的晴空。

  “有什么诗作?”卡洛斯朝诗人转过身,突然高声问道,“你放弃了这种神圣的语言吗?”

  阿连卡沮丧地做了个手势。如今谁还懂这种神圣的语言?葡萄牙的年轻一代只懂得金镑的语言,金钱的语言。现在,孩子,一切都组织起来了!

  “但是,有时候,我还来点儿灵感,我这个老头儿也就震动一下..你没在报纸上看到吗?..当然你不看这些他们称之为报纸的破烂货..对了,想起了几句,那是献给这位若昂的。我说给你听听,如果我还记得起来..”他伸手在那张精瘦的脸上抚摸了一下,然后用忧伤的声调背诵着下面的诗句:希望之光,爱情之光,什么风把你们摧毁?

  那个对你们紧追不舍的灵魂,永远无法与你们相会!

  卡洛斯轻轻说了声“真美!”埃戛说了句“太妙了!”那位诗人心里暖烘烘的,真正感动了,作了个展翅欲飞的动作。

  我往昔岁月的灵魂,象只不寐的夜莺,在月亮初升之时,立即开始歌唱。

  思想是鲜花,徐徐五月的轻风..“格鲁热斯先生到!”侍者把门推开一半,禀报道。

  卡洛斯伸出了双臂。艺术家穿了一件浅色外套,钮扣扣得整整齐齐。他立即投向了卡洛斯热情的怀抱,一边嘟嘟哝哝地说:“我昨天才听说。我想去接你,可他们没叫醒我..”“如此说来,你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卡洛斯高兴地嚷着说。“他们总是不叫醒你?”

  格鲁热斯耸耸肩膀,由于好长时间不见面了,他还有点儿羞怯,脸涨得绯红。卡洛斯非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不可,露出一副对艺术家表同情的样子;艺术家总是那么瘦弱,鼻子更尖了,一头更加弯弯曲曲的蓬乱头发垂到外衣的领子上。

  “让我祝贺你!我从报纸上知道你获得了成功,一出精彩的喜歌剧,那部《塞维利亚之花》..”“是《离别格拉纳达》!”艺术家纠正说。“是的,是出小玩意儿,还算受欢迎。”

  “好戏!”阿连卡嚷道,一边又满上一杯白兰地。“那音乐完全是南方色彩,充满了阳光,散发出橙子树的芳香..但是我已经对他说过‘放弃小歌剧吧,小伙子,飞得再高一些,写一部伟大的历史性的交响乐!’我几天前还给他出过一个主意,写堂塞巴斯蒂昂远征非洲。水手的唱歌声,铜鼓声,人们的哭泣声,海浪的拍击声..卓绝之极!结果如何!他却给我耍起了响板..算了,不去说它了。他很有天才,他就象是我的儿子,因为他尿湿过我好几条裤子呢!..”艺术家显得很不自在,用手指理着蓬乱的头发,最后,他对卡洛斯老老实实说了,他不能久呆,因为还有一个约会..“和情人?”

  “不..是巴拉达斯,他正在给我画张油画像。”

  “手里拿着七弦琴?”

  “不,”艺术家十分严肃地答道,“拿一根指挥棒。而且要穿燕尾服”他解开了外套,露出了他那身华丽的装束,衬衫前襟有一对珊瑚钮扣,那根象牙的指挥棒插在背心的开口处。

  “你可真漂亮极了!”卡洛斯叫道。“还有件事,过一会儿来和我们吃晚饭吧。阿连卡,你也来,好吗?我想安安静静地听你那些美丽的诗句..六点整,一定。我要请你们吃一顿葡萄牙便饭,今天早上我定的菜。有杂烩、焖米饭、笋鸡豌豆,等等。一起叙叙旧..”阿连卡作了一个十分轻蔑的手势。布拉甘萨饭店的厨师,那个可怜的法国小子绝对做不出这些古老的葡萄牙名贵菜肴。可是也没法子了。他会六点整到达,来向卡洛斯祝酒!

  “你们出去吗,小伙子们!”

  卡洛斯和埃戛要前往葵花大院去看看那幢大房子。

  诗人立即说,这是一次神圣的朝拜。那么,他就和艺术家一道走。他也是朝巴拉达斯工作室那个方向走..那个巴拉达斯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他的画,色调有点儿暗,虎头蛇尾..不过,他是颗闪亮的火花。

  “他有个姑妈,小伙子们,叫列昂诺尔?巴拉达斯!她那双眼睛,那身段,美极了!她不仅仅是身材美!她的心灵,她的诗歌和献身精神也了不起!..现在可没这样的了,全消逝了。好了,不说这些。六点见!”

  “六点整,一定!”

  阿连卡和艺术家拿上雪茄走了。不多时卡洛斯和埃戛也离开了,他们手挽着手沿着古珍宝街走去。

  他们谈着巴黎,谈着埃戛四年前结识的那些年轻人和夫人们。那时他曾在卡洛斯的寓所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冬天。当说起一个个名字的时候,使卡洛斯震惊的是,所有这些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的闪光的生命,竟如此之短暂,都骤然从人间消逝了。露斯?格雷死了。康拉德死了..玛丽?布朗呢?发福了,富有了,嫁给了一个油蜡烛制造商。那个波兰人,那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怎么样了?他失踪了。德梅楠先生,那位堂胡安呢?成了杜布斯的副镇长。住在隔壁的那个比利时小伙子呢?在交易所破产了..还有另一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失踪了,有的陷入了巴黎的泥潭!

  “如果权衡一下,朋友,”埃戛说,“咱们在里斯本的这种小日子,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平平稳,倒是无限可取了!”

  他们到了罗雷托广场,卡洛斯停住步,四下望了望,他重又回到了这座都城那熟悉的古老的中心。一切都没变。还是那样懒洋洋的卫兵围着卡蒙斯那尊忧郁的塑像转来转去。两座教堂的门上仍旧挂着有教会纹章的红色门帘。亚利安萨饭店还是那样幽静、门可罗雀。明媚的金色阳光铺洒到石板路上。歪戴着帽子的马车扶们抽打着一匹匹的瘦马;三个卖鱼妇头顶扁鱼篓,扭动着柔软、硕大的臀部,在灿烂的阳光下走着。一个角落里,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二流子站在那儿抽烟;对面的一个角落,在哈瓦那之家附近站着另一群抽烟的二流子,但他们穿的是长礼服,在谈论政治。

  “在从国外来的人看来,这可是太不堪入目了!”卡洛斯高兴地说,“不是指这座城市,而是这些人,一群非常丑陋、邋里邋遏、衣衫褴褛、懒惰卑贱、面黄肌瘦、萎靡不振的人..”“不管怎么说,里斯本变样了。”埃戛非常严肃地说。“嗬,变化挺大呢!你一定要去看看那条大街..在去葵花大院之前,咱们去这条街上转转。”

  他们沿着施亚都往下走。在另一侧,商店凉篷投到地上一片参差不齐的荫影。卡洛斯认出了那些他十年前离开时就倚着这些门站立的商店主人,现在他们还倚门而立,还是那副可怜相。如今,他们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但是他们还是那样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地紧挨着门柱站着,只是戴上了时兴的小领子。后来,在勃特兰书店门前,埃戛笑着碰了碰卡洛斯的胳膊说:“看,那儿是谁,在巴尔特勒斯奇店门那儿!”

  是达马祖。达马祖挺着肚子,胖敦敦的,又发了福,胸前还别了一朵花。他咬着一支大雪茄,呆呆地瞪着双眼,那神情就象一个吃饱了食,心满意足的反刍动物在出神。一看到往下走来的老朋友,他动了一下,象是想避开,躲进那家糖果店,但是又不由自主、简直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卡洛斯面前。他伸着手,满脸堆笑。

  “嘿,回来啦!..真是太想不到了!”

  卡洛斯伸过去两个手指,也微微一笑,一副冷淡和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这样,达马祖..过得好吗?”

  “在这儿,在这种枯燥无味..你要久住吗?”

  “一两个星期。”

  “住在葵花大院?”

  “不,在布拉甘萨饭店。不过,你不必麻烦了,我总是出外。”

  “那好吧..三个月前我也在巴黎,住在大陆饭店..”“是吗!..好,见到你很高兴。以后见!”

  “再见,小伙子们。你看上去挺好,卡洛斯,气色健康!”

  “你过奖了,达马祖。”

  确实,当达马祖盯住卡洛斯,从后面打量着他的大礼服,他的帽子和他走路的姿势时,他的眼睛里又闪现出过去那种羡慕的神情。那时候,这个马亚是他心中潇洒风度的最高典范,“只能在国外才见得到..”“你知道咱们的达马祖结婚了吗?”埃戛过了一会儿问道,他又挽起了卡洛斯的胳膊。

  卡洛斯大吃一惊。什么!咱们的达马祖!结婚了!?..是的,和阿格达伯爵家的一个女儿结了婚,一个破产了的人家,有一大群女儿。他们把最小的姑娘连蒙带骗地甩给了他。那个高贵的家族可真走了红运,这位高尚的达马祖现在负担着所有姐姐们的服装费呢。

  “她漂亮吗?”

  “是的,相当漂亮..可让一个叫巴罗祖的可爱青年享了福。”

  “什么,你是说达马祖,真可怜!..”

  “是的,可怜,真可怜,非常可怜..不过如你看到的,他倒十分心宽,这桩丑事甚至还使他发了福!”

  卡洛斯停住步,惊讶地看着一个二层楼的奇特阳台。这些阳台就象在圣像游行日一样,挂着绣有交织字母图案的鲜艳的红帷幔。他正欲打听,这时从站在这幢节日盛装的房子的门口的人群中跑出来一个年轻人,样子顽皮,没有胡髭,还长了一脸疙瘩。他匆匆穿过大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埃戛大嚷大叫着:“你要是快点,还能在下边追上她!快跑啊?”

  “谁?”

  “亚多津妲!她穿了件蓝色衣裙,帽子上插着白色羽毛..快点..若昂?埃利塞奥用手杖在她的两腿中间捅了一下子,让她摔倒在地上。真是幕好戏..快去,伙计!”

  他又迈着那双麻秆样的长腿,回到了那群人中——这些人带着乡下人的好奇心,个个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端详着陪伴埃戛的那位颇为漂亮、讲究的陌生男子。与此同时,埃戛正在向卡洛斯讲述这些阳台和这群人。

  “他们是图尔夫俱乐部的。一个新的俱乐部,就是原来那个帕利亚巷赛马俱乐部。他们玩的是小本赌。这些人全都挺可爱..你看见了,他们总是这样拿着帷幡和其他东西,准备着以防耶稣受难像万一从这儿抬过。”

  接着,他们朝阿尔马达新街往下走时,埃戛对卡洛斯讲了亚多津妲的事。两个星期前,在西尔瓦餐馆,他从圣卡洛斯剧院出来和几位朋友共进晚餐时,这个意想不到的女人出现了。她穿了一身红衣服,卷舌音发得特别重,所有的字都卷舌。她打听一位“子儿爵”先生。哪位“子儿爵”?她也说不准。“是她在游乐场遇到的一位子儿爵。”她坐下来,他们递给她一杯香槟,堂娜亚多津妲表露出她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他们谈论起政治、内阁以及赤字。堂娜亚多津妲立即声言她非常熟悉“赤字”,说他是一个迷人的小伙子..赤字是个迷人的小伙子——一阵哄堂大笑!堂娜亚多津妲恼火了,还一再坚持说,她和他一同去过辛德拉,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在一家英国银行工作..赤字在英国银行工作——又是一阵叫声、哄声,闹声!这种吵吵闹闹、放荡不羁的嬉笑一直持续到凌晨五点,堂娜亚多津妲经过抽签归黛莱斯!真是痛快的一夜!

  “当然,”卡洛斯笑着说,“是一次狂饮作乐。使人想起埃拉萨巴卢斯①和奥尔赛伯爵。”

  埃戛接着替自己的狂饮作乐热心地辩护了一番。在欧洲或在任何文明的地方,能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儿吗?他倒想知道,在巴黎,在庸俗晦气的格朗?特雷士,或是在伦敦,在那个一本正经、乏味的布里斯托尔,能过上比这更快活的一夜吗!只有不时地大笑一通,生活才能过得下去。如今,在欧洲,修身洁行的人是不旬言笑的——他只是冷漠地微微一笑。只有我们这里,在世界这个野蛮的角落里,还保存着极其可贵的天赋,一种值得庆幸和令人舒服的东西——尽情的欢笑!..“你到底在看什么?”

  在看一家诊所,那是卡洛斯过去的诊所——如今,从招牌上看,是一家小时装店了。于是,两位朋友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卡洛斯愚蠢地在这里浪费了多少时光,拿着《两个世界》杂志,徒劳地等候着病人,满以为工作会带来乐趣呢!..就在那里,一个早晨,埃戛穿了件漂亮的皮外套来了,他打算在一个冬天就把墨守成规、老朽的葡萄牙改造过来。

  “结果一事无成!”

  “一事无成!不过我们大笑了一场!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可怜的侯爵想把帕卡带到诊所来,要用那张适合妓院用的靠背长沙发..”卡洛斯叹了一声气,表示对往昔的思念。可怜的侯爵!近几年来给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侯爵的去世,那是一天他吃午饭时偶然从报上看到的消息!..他们放慢了步子,穿过罗西欧广场,又回忆起另外几个人也已逝世:堂娜玛丽娅?库尼亚可怜地死于浮肿病;堂迪奥古最终和他的厨娘结了婚;好心的谢格拉,一天从跑马俱乐部出来时死在马车上..“对了,”埃戛接着问道,“你在伦敦看到了克拉夫特吗?”

  “看到了,”卡洛斯答道,“他在里士满附近弄到了一幢很漂亮的房子..不过,他可老多了,常常抱怨他的肝玻糟糕的是,他也酗酒了。真可惜!”

  随后,卡洛斯问起了塔维拉。这位漂亮的年轻人,埃戛说,又在政府里干了十多年,在施亚都逛了十年。他总是穿戴讲究,尽管已经添了华发。他一直和一个西班牙女郎混在一起。他在圣卡洛斯剧院很有点权势。每天下午,他都带着一种平静和满意的架势,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低声抱怨说:“这个国家衰败了!”总之,他是文雅的里斯本人小小的优秀的楷模。

  “斯坦因布罗肯那个蠢货呢?”

  “在雅典当公使,”卡洛斯高声说,“在那些古建筑的废墟之中生活。”

  想到斯坦因布罗肯在古老的希腊,他俩真是格外开心。埃戛想象,好心的斯坦因布罗肯,架着一副高领子,谨慎地评论着苏格拉底①:“,他很了不起,十分地了不起②。”或者谈论到温泉关战役③时,他担心自己卷进①埃拉萨巴卢斯(公元前204—222),罗马皇帝,放荡不羁,残暴凶狠。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古希腊著名哲学家。

  ②原文为法文。

  ③温泉夫战役是指公元前480年斯巴达国王李奥尼率领军队在希腊东部一个狭窄的山隘温泉关挡住波斯人的战役。

  去,就喃喃地说:“这太严重了,十分地严重④!”很值得去希腊看看。

  埃戛突然站住了,说:“看,咱们到了这条大街了!怎么样?..不错吧!”

  在这一片宽敞明亮的空地,卡洛斯离开了那条绿树成荫的安静人行道。

  那里矗立着一座白糖色的方尖碑,在冬天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青铜碑座上锈迹斑斑。它周围街灯的大灯罩在阳光照射下透明、闪亮,就象一个个肥皂泡悬在半空。两侧,笨重、古朴的建筑物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这些新近粉刷过的建筑物的屋檐上吊了许多花盆,锌板做的龙舌兰已经发黑,在黑白石块铺地的天井里,看门人在抽烟。那两排笔直的富丽堂皇的房子使卡洛斯想起了过去家家户户在一点钟的弥撒之后,穿着星期天漂亮的开士米和丝绸衣服,排列在人行道两旁听乐队演奏的情景。整个石板地闪闪发亮,象新近刷过一般。到处都有一两颗秃枝寡叶的灌木,在寒风中蜷缩着。大街尽头,树丛点点的青翠山岗和佩雷卢谷地的片片空地,骤然以山乡的景色把这短短的一段带有十足寒酸气的富丽堂皇的闹市截断了——原本打算以这儿为起点来改造这座古城的,但好景不长,却以到处是堆堆乱石告了终。

  这时,一阵清新的空气拂过;金色的阳光照射在破砖乱瓦上;无比湛蓝的晴空覆盖着万物,给人带来了欢乐。两位朋友坐到一张凳子上,附近是一片草坪圈住的一潭平静的碧波。

  树荫下,年轻人三三两两地漫步、游荡,他们的领扣上插着鲜花,身上穿着入时的裤子,戴着黑线密缝的白手套。这是卡洛斯不认识的新一代的年轻人。有时,埃戛轻轻说声“喂”,有时用手杖打个招呼。这些年轻人来回地走着,显出胆怯、不自然的神态,好象他们不习惯于那片宽广的地方,那强烈的阳光,乃至他们自己时髦的装束。卡洛斯很是惊讶。这些郁郁寡欢的年轻人,穿着紧身裤,在工作时间到这里来做什么?附近并没什么女人,只是前面一张凳子上坐着一位面带病容的妇人,蒙着头披着围巾晒太阳;还有两个胖老太婆,客栈的老板娘,牵着一只长毛狗在散步。这里的什么吸引了这帮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呢?最使他惊讶不已的是这些绅土们的靴子,这些长得不成比例的靴子从紧身裤下露了出来,鞋头尖尖往上翘着,就象葡萄牙北方小船的船头..“真是不可思议,埃戛!”

  埃戛搓了搓两手。是啊,这倒颇有点价值!因为这靴子的简单式样完全表明了当代葡萄牙的面貌。管中窥豹嘛。一旦抛弃了非常适合自己的堂若昂六世①时代的旧特征,这个多灾多难的葡萄牙就决心朝现代化奔了;但是因为没有独创性、没有力量、没有骨气去创造出自己的特性——一种独有的特性,它就从国外搬进了模式——思想、裤子、风俗习惯、法律、艺术和烹调的模式..只是,由于没有比例概念,又急不可待地要显得非常摩登、非常文明,因而就夸张了这种模式,篡改了这种模式,甚至把它糟蹋到可笑的地步。从国外传来的靴子式样原本只是靴头略微窄一点儿——公子哥儿们就立即把它抻长、弄尖,尖得如同别针的尖儿。作家们也是看上一页龚古尔①或④原文为法文。

  ①堂若昂六世,葡萄牙第二十六任国王,1816至1826年在位。

  ①龚古尔兄弟,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自然主义小说的先驱。

  魏尔兰②梢雕细琢、语言考究的名著,就立即加以篡改并支离破碎和喋喋不休地引用他们的语句,甚至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立法议员们听说国外在努力提高教育水平,他们就马上在小学课程中加进玄学、星球学、哲学、古埃及学、颜色学、比较宗教批判以及其他许多不相干的科目。各个领域均是如此,从演说家到摄影师,从律师到运动家,各行各业不知凡几..就象圣多美那些已经被影响了的黑人,他们看到欧洲人戴眼镜,以为这就是文明,这样就可以成为白人。那么,他们怎么办?为了急于求得进步,做个白人,于是他们在鼻梁上也架上三副、四副眼镜,有透明镜,有墨镜,和甚至花花绿绿的镜子。他们就这样,裹着遮羞布,鼻子仰着,跌跌撞撞地在城市里行走,拚命设法使这几副眼镜保持平衡,为的是做个非常文明的人,地地道道的白人..卡洛斯笑道:“这么说,是每况愈下了..”“糟得很!一切都那么卑贱、虚假!特别是虚假!在这个可悲的国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地道的东西,连我们吃的面包都不地道!”

  卡洛斯靠在长椅上,用手杖慢慢一指说:“只剩下那个是地道的..”他指的是城市的高处,格拉萨和宾尼亚小山。在那被太阳晒得干枯、乌黑的山坡上,自上而下铺满了住房。修道院、教堂、密密麻麻的教会用房,稳稳地坐落在山顶,使人想起了懒洋洋的肥胖修道士,穿着短外套的女信徒,午后的宗教游行,教堂前广场上前拥后挤、穿着大袍的善男信女,街头巷尾叫卖羽扇豆和五香豆的小贩们,以及为颂扬上帝而燃放的烟火。再高处,便是破旧、龌龊的古堡,蓝色的晴空映衬着它的断墙残壁。过去,一支穿着白裤子的军队,总是在巴松管乐队的伴奏下从古堡走下来发布命令。古堡下面,圣维森特教堂和主教堂的居民区里,有许多断裂的墙上挂着巨大纹徽的破旧的大厦,它们以怀旧的目光注视着出海口。这就是里斯本贵族居住的老区。在这里,慢性病体质的乖戾的贵族们,整天在搬弄事非、祈祷和斗纸牌中打发他们的风烛残年!

  埃戛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说:“是的,的确如此,那也许是比较地道的。但只是太愚笨、太破旧了!

  我们不知道该向哪儿转好..若是转向我们自己,就更糟了!”

  突然,他的脸闪现出光彩,他拍了拍卡洛斯的大腿,说:“等等..瞧,谁来了!”

  那是一辆整洁、漂亮的双座四轮敞篷马车,由两匹英国种母马拉着,不紧不慢地缓缓驶来。但是,很令人失望,车里只坐着一位肤色白如茶花的金发青年,手拿一根羽毛贴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车上。他脸上挂着少女般的甜蜜微笑,向埃戛打了个招呼。马车驶过去了。

  “你不认识啦?”

  卡洛斯拚命回忆着。

  “你过去的病人,查理!”

  卡洛斯拍一下双手。查理!他的查理!他真长大啦!..真漂亮!

  “是的,很漂亮。他和一个老头儿很要好,总跟他在一起..但是,今②魏尔兰(1844—1896),法国诗人。

  天他一定是和母亲一道来的,我相信她就在这附近散步。咱们去看看好吗?”

  他们沿着大路往上走,寻找着她。但是,他们很快碰到的却是欧泽比奥。他看上去更忧郁、更瘦弱了。他的手臂上挽着一位女士,那是一个非常健壮、红光满面、穿了件淡渴色衣裙的女人。他们慢慢地散着步晒太阳。欧泽比奥根本没看见他俩;他有气无力,步履沉重,那双戴着大墨镜的眼睛盯住自己缓缓移动的身影。

  “那个高头大马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埃戛说,“在妓院里爱过了几个人之后,咱们的欧泽比奥恋上了这一位。这女人的父亲是一家当铺的老板,一天晚上,他抓住欧泽比奥同她在楼梯上寻欢作乐..闹得好厉害,逼他同她结了婚。后来,他就失踪了,我再没见过他..说是他妻子打了他。”

  “愿上帝保佑他!”

  “阿门!”

  卡洛斯想起来,为《魔鬼号角》的事儿揍过欧泽比奥,于是,他又想了解一下帕尔马?卡瓦朗的情况。那位品德超群的先生还在用他的活动砧污社会吗?埃戛说,还在那样做。他当了那位任过内阁大臣的卡尔内罗的总管,之后就放弃了报馆的工作;他手挽手地把自己的西班牙女郎带到戏院去;他是位热心从政的人。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议员的,”埃戛补充说。“从现在的事态发展看,他还会成为大臣..亲爱的卡洛斯,已经不早了,咱们坐这辆马车去葵花大院吧?”

  已经四点。冬天短暂的太阳显得苍白了。

  他们上了马车。在罗希欧广场,正从那儿走过的阿连卡看见了他们,停下来热情地挥挥手。这时,卡洛斯的惊讶程度就如同上午在布拉甘萨饭店一样,就大声说:“喂,埃戛!你现在看上去同阿连卡很亲密!这是怎么变的?”

  埃戛承认,他现在确实非常喜欢阿连卡。首先,在这个彻头彻尾虚伪的里斯本,阿连卡是唯一保持着真正特性的葡萄牙人。其次,在欺诈行骗如同瘟疫的今天,他却保持着难以腐蚀的诚实。此外,他忠实、善良、慷慨。他对待小侄女的行为很是令人感动。他比年轻人更注意礼貌,更规矩。偶尔,微微过量的饮酒对他那抒情诗人的性格井无损害。最后,在文学己堕落的情况下,阿连卡的蹩脚诗歌却以其健康的内容、朴实的风格而见长;除此之外,其感情也颇为真切。总之,他是位令人无限敬重的诗人。

  “你看,亲爱的卡洛斯,咱们说到哪儿啦!的确,近三十年来最能说明葡萄牙急剧衰落的莫过于这个简单的事实:它的特性与天资大大地下降,以致使我们的老托马斯,《西番莲》的作者阿连卡?亚伦格尔突然成了多么了不起的天才和正义之士。”

  马车停下时,他们还在谈论葡萄牙和它的弊玻看到葵花大院那庄严的大门,嵌在屋檐下的窗户,镶在纹徽处的一大束向日葵,卡洛斯无比地激动!一听到马车声,威拉萨就一面戴着黄手套,一面走到门口。威拉萨略微有些发胖——他全身上下,从新帽子到银质的乎杖柄,都显示出他作为总管的重要地位。卡洛斯长期居住国外,威拉萨就成了马亚家族这幢庞大宅子的直接主人。他立即介绍了老花匠,是这位花匠和他的妻子、儿子住在此地,看管这幢硕大的空房子。接着,他又对两位朋友相聚表示祝贺。他亲切地拍着卡洛斯的肩膀说:“在圣亚波罗尼亚车站分手之后,我就到中央饭店洗了个澡;但是我没睡觉。那种卧车可真舒服!这方面的进步,我们葡萄牙并不亚于任何人!..您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谢谢,威拉萨。咱们到各个房间看看..请你同我们一道吃晚饭。六点钟!可是要六点整。有风味菜。”

  两位朋友穿过了门厅。厅内依然摆着封建时代的橡木雕花椅子,幽暗的色调象大教堂内唱诗班坐的排凳。但是,楼上的前厅却凄凄凉凉,厅内空空荡荡,没有家具,没有帷馒,四周是白灰剥落的墙壁。象帐篷中挂的那些东方壁毯,闪着金属光泽的摩尔人铜盘,以及笑眯眯地把小脚伸向水中冷得索索发抖的大理石少女裸体塑像,这些如今都拿去装饰卡洛斯巴黎的房间了。

  但是,还有些箱子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等待发运,里面装的是“淘喀”别墅最精美的瓷器。随后,他们来到没铺地毯的宽敞过道,那发出来的脚步声就象他们走在一栋被废弃的修道院里。在微弱的光线下,从一幅变黑的带画框的神像上,能辨认出神的一个干瘦肩膀,和一个白色的头盖骨。一阵冷风吹来,埃戛竖起了大衣领。

  主客厅里,用棉布单子包好的青苔色的织锦缎家具,散发着木乃伊般的松脂和樟脑气味。地板上,贴墙放着的康斯塔伯①画的画像上,鲁娜伯爵夫人好象也要迈开步子,走出那金黄色的画框,准备离去,以使她的家族彻底散伙..“咱们离开这儿,”埃戛大声说。“这情景太令人伤感了!”

  但是,卡洛斯又打开了台球室的人门。他面色如蜡,一言不发。这是葵花大院最大的房间,最近把“淘喀”别墅不同艺术式样、不同年代的所有考究家具全都堆放在这里,真象一间古董店。在房间的尽头,立着一个汉撒同盟时代的名贵橱柜,挡住了壁炉,橱上是杰出的艺术雕刻:有手持武器的罗马战神,雕花的橱门,四位福音传道士披着象是被先知之风吹起的大袍,在橱的四角传播福音。卡洛斯马上发现在檐板处有块地方破损了,那儿是两个在农村景色中竟相吹奏笛子的农牧神。一个山羊脚断了,另一个没有了笛子..“真粗野!”他生气地大声说,显然他爱好艺术的感情受到了伤害。

  “毁坏了这么珍贵的东西!”

  他爬上一张椅子,仔细察看着损坏的情况。与此同时,埃戛在其他的家具中漫步;有新娘用的钱柜,多抽屉西班牙式的立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餐具橱。他回忆起这些东西曾装点过的奥里威斯那幢欢乐的房子,回忆起了那些惬意的谈笑风声的夜晚,那些晚宴,以及为纪念斯巴达国王列昂尼德而燃放的烟火..这一切全成了往事!突然,他脚碰到了一个没有盖子的帽盒,里面塞满了旧东西,有一条头巾,一只不成双的手套,一只丝袜,各种带子、假花。这些是玛丽娅扔在“淘喀”别墅哪个角落里的东西,在清理那幢房子时却搬到了这里。令人伤心的是,在她扔下的这些乱七八糟、如同垃圾般的东西中,有一只多颜色的绣花拖鞋和一只阿丰苏?达?马亚的旧拖鞋!埃戛赶忙把盒子藏在一块挂毯下。接着,卡洛斯从椅子上跳下来,怒气尤在地怕拍双手。埃戛急忙结束了这次旧地重游,因为它破坏了一天的欢①康斯塔伯(1776—1837),英国画家。

  乐。

  “咱们到凉台上去!看一眼花园就离开这儿!”

  但是,他们还得经过那个最让人伤心的地方,那就是阿丰苏的书房。门锁卡住了。在用力开门时,卡洛斯的手抖个不停。埃戛也很激动,他似乎看到这间书房与往日一样,卡塞尔式烛台射出粉红色的光芒,壁炉的火在欢快地闪动,尊敬的波尼法希奥趴在那张熊皮上,阿丰苏穿了件绒外套,坐在他那张旧安乐椅上,用手掌敲打着烟斗清除烟灰。门被打开了:激动的心情骤然消失了,两人突然一个接一个、荒唐可笑地打起了喷嚏,他们被一种粉末的辛辣气味呛得透不过气来,眼睛也受到刺激,有点头昏脑胀。是威拉萨根据历书教导的方法,用双手一把一把地在家具上、覆盖家具的单子上撒上了厚厚的白胡椒粉。两人呼吸困难,泪水模糊了双眼,面对面地继续难受地打着喷嚏。

  卡洛斯最后设法敞开了两扇落地窗。阳台上,太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新鲜的空气中,两人稍微恢复一点儿。他们默默不语地站着,擦着眼睛,偶尔还打一两个喷嚏,浑身颤抖一下。

  “这是什么鬼主意!”卡洛斯恼怒地说。

  埃戛在用手帕掩住脸跑过房间时绊了一下,胫骨碰到沙发上。

  “干了件蠢事!看我绊的这一脚!..”

  他转身又看了看书房,只见里面所有的家具全部用大单子覆盖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是绊在老猫波尼法希奥用的旧绒垫上。可怜的波尼法希奥!它到哪儿去了?

  卡洛斯坐在凉台的矮墙上,两旁是没栽种花的花盆。他讲述了波尼法希奥的命运。它在圣奥拉维亚郁郁而死,那时它已经肥得动弹不得。威拉萨出了一个富有诗意的主意,那是总管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好主意。他让人给老猫修了个墓地,就在爷爷住房窗下的玫瑰园里立了一块简朴的大理石墓碑。

  埃戛也坐到矮墙上。两人沉默了片刻。下面的花园,在寒冷的冬天寸草不长,沙土暴露,一派无人关心、被人遗弃的凄凉景象,由于潮湿,绿色的鲜苔盖住了维纳斯女神塑像粗大的肢体。那棵柏树和那棵南洋杉已双双苍老,象是一对隐居的老友。小瀑布的流水更加缓慢,象是不断的情思,一滴接一滴地落入大理石的盆中。远处,是葵花大院所能看到的一片风光,就象一幅镶嵌在两座高大的方石楼房之间的山水画,那是一段特茹河和一片小山,在暮色之中,更显得忧郁、凄凉。在这段河面上有一只舱窗紧闭的邮轮,准备去迎接狂风恶浪。它顺流而下,不多时就消失了,象是被翻腾的大海吞噬了。小山顶端,空气寒冷,风车停转。河边房子的窗户上,一束渐渐消退的阳光被黄昏时分刚刚升起的烟云驱散,就象一张忧愁的脸上那尚存的希望也消失了。

  在这种孤寂和凄凉的沉默之中,埃戛眺望着远方,慢吞吞地说:“你对那桩婚事没掌握什么情况,没有一点怀疑?”

  “一点儿也没有..我是突然从她由塞维利亚寄来的信中得知的这个消息。”

  这就是卡洛斯说要告诉埃戛的最令人震惊的消息。这天清晨,卡洛斯在亚波罗尼亚一下车,同埃戛拥抱后就对他说了这则消息:玛丽娅?爱杜亚达要结婚了。

  她就是这样非常简略地向卡洛斯宣布了这件事。信是他在维拉?梅丁纳侯爵家收到的。她要结婚了。看来不象是一时感情冲动之下仓促作出的决定,而是经过长时间的深思,酝酿成熟的考虑。她在信中说,她“想了很久,反复考虑许多..”此外,新郎是个行将五十的人。因而,卡洛斯认为,这是两个对生活丧失了希望的人的结合。他们都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但又对自己的孤独感到了厌倦或是恐惧。由于彼此都从对方心灵上和精神上看到了真正的品德,于是就把他们剩余的热情、欢乐和勇气结合在一起,以共同安度晚年..“她多大年纪了?”

  卡洛斯猜想,她约有四十一、二岁。她在信中说:“我只比我的新郎小六岁零三个月。”他叫德特雷朗。显然是一个心胸坦荡、没有偏见、慈悲为怀的男人,因为他很了解她的过失,但仍然深深地爱她。

  “他一切都了解吗?”埃戛跳下矮墙,大声说。

  “一切,不会。她说,德特雷朗了解她过去‘所有无意识犯下的过错’。这使人感到他并不了解一切..咱们走吧,已经晚了,我还想看看我的房间。”

  他们走下花园,在往日阿丰苏栽满玫瑰树的小路上,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那张软木凳依然在那棵紫荆下;玛丽娅来到葵花大院时曾坐在那儿捆绑一束她打算带走作为纪念的鲜花。走过那儿时,埃戛掐断了一小朵孤零零开放的雏菊。

  “她还在奥尔良住,是吗?”

  卡洛斯说是的,住在奥尔良附近她买下的一幢名为“闺秀园”的别墅里。新郎可能就住在附近的某个小城堡里。她称他是“邻居”。自然是一位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的乡村绅士了..“显然,她的财产全是你给的。”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这些,”卡洛斯低声说。“总之,她坚决拒绝接受她的那份遗产..威拉萨以我赠送的形式给了点儿东西,约值十二个康托的收入..”“很不错了。她在信里提到罗莎了吗?”

  “提到了,只是顺便写的,她很好..她该长人成人了。”

  “而且很漂亮!”

  他们登上从花园通向卡洛斯房间的盘旋熟铁楼梯。埃戛手按在玻璃门上,停下脚步,把最后一个充满好奇心的问题提了出来:“这事对你有什么影响?”

  卡洛斯点上雪茄,然后把火柴扔过长满爬藤的窄小的铁栏杆。

  “事情结束了,绝对了结了。就如同她已经死了,随之一切往事也就结束了。而现在,她是以另一种形式复活了。她不再是玛丽娅?爱杜亚达。她是德特雷朗太太,一位法国夫人。在这个名字下,过去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深深地埋藏了,永远地结束了,没留下任何记忆..这就是对我的影响。”

  “你在巴黎从未碰到过吉马莱斯先生?”

  “从来没有。显然他已经去世。”

  他们走进屋内。威拉萨以为卡洛斯要在葵花大院住下,就让人把房间收拾停当。屋内的一切都那么冷清——梳妆台大理石桌面擦得一尘不染,上面没任何摆设,一支新蜡烛插在单支烛台上,一块褶纹清晰的床单铺在没有帷幔的床上。卡洛斯把帽子和手杖放到原来的写字台上。然后,他象做总结似的说:“这就是生活呀,我的埃戛!在这个房间里,有多少个夜晚,我痛苦地感到世间的一切对我肯定是完了..我想过自杀。我想过当修道士。我冷静地想过这一切,认为这是必然的归宿。但是,十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这儿..”他站在那面挂在两根雕花橡木柱中间的大镜子前,捻了捻胡子,伤感地笑着说:“而且比先前胖了!”

  埃戛也忧伤地扫视了一眼房间:“你还记得有天晚上,我打扮成魔鬼靡非斯特,非常痛苦地来到这里吗?”

  这时,卡洛斯嚷了起来:对了,拉结!拉结呢?拉结,那朵以色列的百合花在哪儿?

  埃戛耸了耸双肩:“还在这一带,但已经凋谢枯萎了..”

  卡洛斯轻轻说了句:“可怜的人儿!”关于埃戛那次最重要的浪漫爱情,他们就讲了这么些。

  这时,卡洛斯走到窗口附近,察看了一帧被丢弃在地上、面朝里坚在墙根的画像。那是父亲彼得罗?达?马亚的画像,他手里拿着麂皮手套,苍白忧伤的脸上长着一双阿拉伯人般的眼睛,不过岁月使得那张脸变得更加黄了。他把画像放到一个梳妆台上,用手帕轻轻掸拂着它。

  “我最难过的是没有一幅爷爷的画像!..不管怎样,这幅画像我要带到巴黎去。”

  于是,埃戛从他倚靠着的沙发上问卡洛斯,这些年他是否有过要返回葡萄牙的念头或愿望..卡洛斯吃惊地看了埃戛一眼。为了什么?为了在从文人俱乐部到哈瓦那之家之间这段路上伤心地散步?不!巴黎是地球上唯一适合他这种人——“过着舒适生活的富人”,最后定居的地方。在布洛涅森林骑马;在皮格农吃午饭;在香谢丽舍大街散步;到俱乐部看一小时报纸;在武器厅练一会儿剑:晚上去观赏法国喜剧或是参加一个晚会;夏天去特鲁维尔,冬天打兔子;一年里,就生活在女人、赛马之中,加上点儿对科学、对古董的兴趣,再来点儿耍弄和欺骗,再没有比这更无害、更无用、更惬意的啦。

  “这就是一个人的生活!十年里,除了我乘的那辆四轮马车在圣克鲁路上被撞毁之外,我什么麻烦也没碰上过..那次我是从《费加罗》报社出来。”

  埃戛站起身来,作了个失望的手势:“生活中,我们受挫了,少爷!”

  “我想是这样..但是,所有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挫折。也就是说,那种靠想象勾画出来的生活,在现实中总要受挫的。有人说:‘我要变成这样,因为这样才美。’但永远变不成这样,而且必然会进退维谷,如同可怜的侯爵常说的:有时好变一点儿,但总是不一样。”

  埃戛无声地叹了口气,表示同意,一面戴起手套。

  在寒冷凄凉的冬日黄昏,屋内渐渐暗下来。卡洛斯也戴上了帽子,他们从铺着紫红色丝绒的楼梯走下来,楼梯两旁依然挂着全套的古代兵器,尽管已经生锈、失去了光泽。随后,他们一到街上,卡洛斯就停住脚步,久久地看了看这幢灰暗的大建筑物。在这夜幕初临的时刻,那朴素的墙壁,排排紧闭的窗户,黑洞洞地下室通风口外的栏杆,那寂静的气氛,都使这幢房子更象一座修道院。这里再不会有人居住,整幢房子象被废弃了。

  一股激情涌上卡洛斯的心头,他挽起埃戛的胳臂,轻声说:“真有趣,我在这幢房子里只住了两年,但却感到我的一生都是在这里度过似的!”

  埃戛不觉得奇怪。在这儿,在葵花大院,卡洛斯才真正生活得有趣和经历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感情。

  “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可以赋予生命以价值..这是你过去浪漫思想中的一种主张,我的埃戛!”

  “那么,我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埃戛大声说。“自从中学时代,从拉丁文考试起,咱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是些浪漫主义者,也就是说,是在生活中受感情支配而非被理性制约的劣等人..”但是,那些受理性制约的人,从不偏离理性,甚至为保持其坚定信念而自我折磨,他们缺乏趣味、思想僵化、行为规矩,一直到死都不动情,卡洛斯真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否最幸福..“我想并非如此,”埃戛说。“从表面上看,他们是使他人痛苦的人;从内里,对他们本人来说,他们也许又是痛苦的受害者。这说明,在当今世界,要么做个丧失理性者,要么做个无趣味的人..”“结论是,活着没意思..”“这完全取决于胃口!”埃戛打断说。

  两人都笑了。接着,卡洛斯又严肃地谈起自己的生活理论,这是他从经验中得出,而且今天指导着他的生活的明确理论。这就是穆斯林的天命论:无所求也无所惧..不为一种希望所诱惑,也不为一次失望所折服。过往的万物都予以接受,并且平静地迎接自然界的狂风暴雨以及日丽风和的变化。

  在安详之中,让这块被称为自我的有机物质变坏、腐烂,直至它重新进入并融化在无限的宇宙之中..首要的是,不要有欲望,尤其不要烦恼。

  埃戛完全同意。在人生这短暂的岁月中,他坚定的信念是,一切努力都属徒劳。为了获得地球上的某种东西,犯不着多走一步路——因为正如智慧人在《传道书》中所教导的,一切都归于虚幻和尘土。

  “如果有人告诉我,有一笔象罗希却尔德①家族那样的财富,或是有个卡洛斯五世的王冠在等着我去取,只要我跑下去就属于我了,那我也不会加快自己的步子..绝对不会!我不会超出现在这样缓慢、谨慎、稳当的步伐,因为这是生活中唯一合适的步伐。”

  “我也不会!”卡洛斯坚定地说。

  两人放慢了步子,顺着朗帕?桑托斯街往下走,好象那就是生活的道路。他们深信最终遇到的只能是失望和尘埃,所以他们只有缓缓地傲慢地朝前进。他们已经看到阿泰罗广场和那成行成串的路灯了。卡洛斯猛然作了一个十分烦恼的手势:“糟糕!我从巴黎回来,一路上胃口极佳!今天我却忘了让在晚餐时做一大盘腊肠豌豆了。”

  ①罗希却尔德(1743—1812),德国银行家,国际银行组织的刨始人。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埃戛提醒说。卡洛斯一直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和对人生的综合之中,到现在才突然感到夜幕的降临和看见亮起来的路灯。在一盏瓦斯灯下,他掏出了表,已经六点一刻!

  “啊,见鬼了!..我对威拉萨和其他人都说了,要六点整到布拉甘萨饭店!这附近还没有马车呢!..”“等等!”埃戛大声说。“有辆电车过来了,还能赶得上!”

  “还能赶得上!”

  两位朋友加快步伐。卡洛斯扔掉了雪茄,迎着刺脸的微微寒风说:“真气死人,竟忘了腊肠!可也没办法了。至少,我们明确了人生的哲理。确实,为了做点儿事不值得奋斗和拚命地奔波。”

  埃戛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迈着瘦腿,补充说:“不论是为了爱情,为了荣誉,为了金钱,为了权力,都不值得..”远处,黑暗中,有轨电车的红灯不动了。这又给了卡洛斯和埃戛以希望,他们又加了把劲儿。

  “还能赶得上!”

  “还能赶得上!”

  红灯又动起来,前进了。于是,为了赶电车,两位朋友在初升月亮的光辉照射下,沿着朗帕?桑托斯街和阿泰罗广场,拚命地跑起来。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