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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曹震几乎静坐了半个时辰,才能使心情平伏下来;但仍不时有一阵阵的冲动,恨不得掀了屋顶,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

  “二爷,”兴儿走来说道:“帐房里三位师爷,今天凑分子做消寒会,请二爷去喝酒。”

  “我那还有陪人喝酒的兴致?”曹震想了一下说:“你告诉小厨房添两个菜,作为我送的;替我谢谢三位师爷,说我身子不爽。”

  兴儿点点头又问:“二爷自己呢?想吃点什么,我好一块儿交代下去。”

  “什么都不想,只给我烫壶酒来,就行了。”

  过不多时,兴儿带着人提来一个食盒,除酒以外,一个生片火锅;四碟开胃下酒的小菜;另外是八个包子,一罐小米粥。铺设好了,又将炭盆拨旺,关严了门窗。曹震喝了两杯热酒,觉得兴致好些了。

  “我不想吃包子。”曹震说道,“你来舀热汤,把包子吃了。”

  兴儿依言从火锅里舀碗汤,站在那里就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问:“有句话,二爷刚才怎么不问隆官?”

  “喔,什么话?”

  “两口破箱子,旧衣服,卖给打鼓的能值几个钱?五十两银子当本,加上利息去赎了回来,倒说卖给打鼓的;天下那有这个道理?”

  “啊!”曹震如梦方醒,目瞪口呆;心理浮起许多念头,好久才说:“你再烫壶酒来,咱们好好核计核计。”

  这一核计,抓住了几个要领。兴儿认为那两口箱子既然要挪出去,就不会搬回来;但也不致于寄顿在曹世隆那里,是移到了另一个为震二奶奶所信得过的地去了。

  “两口箱子,隆官一个人怎么拿?不是雇车,就是雇脚夫挑;能把这些车夫跟脚夫找到了,自然就能知道那两口箱子落在那儿。”兴儿又说,“反正不过那几家熟的车行,悄悄儿去问一问,一定问得出来。”

  曹震沉吟了一会说:“你的话对了一半,他自己搬不动,一定得找人搬那两口箱子;可是怕走漏消息,不会找熟车行,甚至于不会雇车,雇脚夫,是找他自己的熟人帮忙。”

  “这也好办。是不是车夫、脚夫,一看就知道了。二爷不妨再去问一问方朝奉,替他搬箱子的人,是怎么个样子,穿什么衣服?回来再找隆官问:如果两下的话不对头,看他怎么圆谎?”

  “对!言之有理。”曹震精神一振;大声说道:“你再去要一盘包子来,咱们吃饱了去办事。”

  第二次去看利和当的朝奉方子中时,曹震是预先有准备的,从头细问,钜细靡遗。问得脾气极好的方子忠都有些不耐烦了;但收获甚丰,知道箱子是八角包铁的樟木箱,已很有用处;最令人惊喜的是,据说赎当的是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的中年汉子。

  四角包铁的樟木箱,一口就得五六两银子,既非“破箱子”,更不会用来装“旧衣服”;凭这一点就见得曹世隆是在撒谎。至于赎当人是谁,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森如。

  马家的人很多,这马森如是震二奶奶的堂叔,行三;曹震夫妇对他的称呼不同,震二奶奶叫他“三叔”;曹震却算马夫人的关系,叫他“三舅”。他跟曹家走得很近,每次奉差到南方来,经过江宁,一定要在曹家住一两天。这一回到镇江去勘查金山寺佛阁工程,来去都住在曹家;曹震记得带了五六个人,其中两个是听差;其余的都是工匠。听差之中,有一个左眼上一圈青斑,外号“大小眼”,任谁一见都会留下极深的印象。问起方子忠,果然有这么一个人,那就决无差错了。

  照此看来,移挪财物的指控,亦非诬告。曹震惊骇之余,最觉咽不下的一口气是,经过上次大吵大闹,震二奶奶仍旧拿曹世隆当作比丈夫还亲的亲人看待,可知奸情未断。是可忍孰不可忍?

  压顶的绿云将曹震的情绪磨得锋利如刃;心里不断在说:非宰了奸夫淫妇不可!

  因为如此,他反显得格外沉着,只是一闲下来,便一个人或是静坐;或是闲步,反覆思量,如何处置这件事?

  越来越觉得需要找个人商量;而这个人,自然是赛观音。

  赛观音沉吟了好一会说:“这件事不闹开来就罢了,一闹开来,只怕无法收场。二爷,你先要自己打定主意,我才能替你出主意。”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非跟她决裂不可。”曹震使劲地挥着手,“家破人亡,在所不惜。反正,这个家迟早是破定了。”

  赛观音迟疑着,最后还是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造这个孽。”

  “造孽是我的事。”

  “好吧!”赛观音也拿定主意了,“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我要证据!你替我想个法子,怎么能抓住他们的证据。”

  “我替你引见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赛观音说道:“这个人,你或许也认识:吴三爷!”

  “吴三爷?”曹震大为惊奇,“是吴铎吴三爷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高个子——。”

  一说长相,可以确定就是吴铎。曹震追问赛观音何以与他相识?她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当然,她与吴铎都不会说破,曾两次谋震二奶奶跟曹世隆的事。

  被劫到以前吃过亏的那座空屋中;曹世隆一看有曹震在,顿时颜色大变,身子都有些发抖了。

  “二叔,”他还勉强请了个安,“你老也在这里?”

  曹震没有理他;只向吴铎说道:“吴三哥,请你替我跟他说。”

  “好!世隆兄一定识好歹的。”吴铎很和缓地说:“世隆兄,你总知道你自己做的什么事;今天只要你说了实话,令叔不难为你。我们外人,更不会多管闲事,你放心好了。”

  见他是这种态度,曹世隆稍觉轻松了些,口中问道:“吴三爷要问我什么?”

  “先谈利和当的那两口箱子;八角包铁的樟木箱;花五十两银子赎回来,倒说你家老太太卖给打鼓的了。这话你说能相信吗?”

  曹世隆大吃一惊,但事实具在,无法抵赖,唯有低头不语。

  “我再告诉你吧,赎那两口箱子的人,不是你;是京中来人。”

  “那,我可不知道。”

  不知不觉中吐露了实话;他只是将当票给了震二奶奶,确是不知道谁去赎了那两口箱子。反正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由他口中说出来:“那两口箱子是谁让你去当的?”

  曹世隆心想,不说绝不行;说了也没有什么要紧,便即答说:“是震二婶。”

  “是怎么拿出去的呢?”

  “是——。”他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好!这件事弄清楚了。还有件事——。”吴铎迟疑地看着曹震。

  “不要紧!吴三哥,纸包不住火,你尽管说好了。”

  吴铎想了一下便又问曹世隆:“是你勾引你震二婶的呢;还是震二婶勾引了你;或是谁拉了纤?”

  曹世隆一面听,一面发抖,脸上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一双眼骨碌碌地转,不知是想找个地洞去钻了还是打算着逃走。

  “说啊!”

  “没、没、没有什么好说的。”

  一语未毕,只见曹震从桌下抽出一把马刀来,使劲往桌上一拍,暴声喝道:“说!”

  曹世隆吓得身子瘫痪,坐不住往桌下溜;吴铎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按着他坐下,然后劝说:“刚才跟你说过了,只要说了实话,没你的事!犯了错,还不老实,无怪惹你令叔赏你一刀,可是有冤没处去诉。”说着,他将桌上的刀移走了。

  曹世隆心“崩冬,崩冬”地跳,不断畏惧地看着曹震,就是开不得口。

  “震二爷,”吴铎说道:“这种事,当着你的面,也难怪他说不出来。你请避一避,等我来问他。”

  曹震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向天井中,在一株腊梅树下徘徊;曹世隆感到威胁已减,才能认真地考虑如何措词。

  “唉!说起来,我跟震二婶都是上了尼姑庵的当——。”

  由此开始,他将与震二奶奶结成那段孽缘的经过,招供了出来;当然也有避重就轻的地方,但奸情是真,逆伦也就是实了。

  吴铎听完问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有一句话,我该死!”说完,他左右开弓,狠狠地揍了自己几个嘴巴,双颊都打得红肿了。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吴铎遥遥喊一声:“写好了就拿出来吧!”

  原来隔室有人在做笔录;曹世隆如梦方醒,难关还在后面。

  “你看一看,有错了的,可以改正;如果不错,那就——,”吴铎从录供人手中接过毛笔,递了过去:“请你画个花押!”

  “不!”曹世隆坚决地,“我不能画押;一画,我就死定了。”

  “你正好说反了,如果你不肯画押,那就非死不可;身首异处不说,还落个极难听的名声。这是什么讲究呢,等我说个道理,你一听就明白了。”

  吴铎为曹世隆解析利害;他说曹震的本意,家丑不必外扬,将妻子休回娘家就算了。但没有确实证据,震二奶奶那里肯卖这本帐?要曹世隆的亲笔证供,就为了对付震二奶奶;至于在曹世隆,此事既然私了,当然就不会把他牵扯出来,这是必然之理。

  倘或曹世隆不肯画押,无从私了,那就只有告到当官;吴铎是亲耳听他诉说与震二奶奶奸情的证人;何况此外还有许多人证。总之,一打官司,不必经第二堂,真相就会大白;逆伦重案,必是“斩立决”的罪名。

  这番道理本不难明白,曹世隆虽自忖打上官司决无生理,但总觉得一画了花押,便等于认了罪,所以仍旧踌躇难决。

  见此光景,吴铎也不催他;只喊一声:“震二爷!”

  于是曹震从天井中走了回来,脸色铁青,左眼下有条筋在微微抽搐,将嘴角都吊了上去,形容颇为可怕。

  “令侄不肯画押,怎么办?”

  曹震双眼一瞪,仿佛喷得出火来;随后用决绝的声音说道:“既然他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

  “你,你请过来。”

  吴铎陪着曹震进入别室。外面当然有人看守;曹世隆心里七上八下,只是在想,怎么得有个法子能通知震二奶奶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吴铎陪着曹震,复又出现,他手里拿着两张纸,递了一张给曹世隆。

  接过来一看,是张状子;事由是:“呈为恶侄曹世隆逼奸叔母,逆伦犯上,状请迅即拘拿到案严审,按律定罪,以正国法事”。以下细叙事实,检具证据,物证是曹世隆证供的笔录;人证可就多了,第一个便是吴铎。

  “怎么样?”他问面色如土的曹世隆。

  曹世隆不答,转过身来,“扑托”一声,双膝着地,跪在曹震面前。

  “你不用如何!”曹震根本不容他开口,转脸问吴铎:“没有带图章,怎么办?”

  “那只好盖手印了。”

  于是曹震伸出右手拇指,就桌上的印泥按了一下,在状子上盖了个很清晰的指纹。

  “叫你的小跟班做‘抱告’,等我来交代他几句话。”

  “兴儿,兴儿!”曹震随即大喊。

  将兴儿找了来,吴铎问道:“你去县衙门没有?”

  “我到上元县去过。”

  “对了!就是上元县。”吴铎又问:“刑房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县衙门大堂前面,甬道两边,分列六房,东面吏、户、礼;西面是兵、刑、工。兴儿回忆了下答说:“记得是在西面中间。”

  “不错。你到了刑房找张书办;拿一张我的名片去,就说我托他多照应,他自会派人带你去投文。”

  “时候不早了,”曹震嘱咐:“你快去!”

  兴儿答应着,带了状子及吴铎的名片,转身就走。曹世隆心里如滚油熬煎,想到“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成语,脱口喊道:“回来,回来!”

  把状子要了回来,他乖乖地在证供笔录上写了名字,也盖了手印。

  “震二爷,事情是办得有个眉目了;不过,像这样的大事,切忌鲁莽。我的意思,委屈令侄在这里住一晚,免得泄漏消息;我陪你到秦淮河房散散心,拿心思先冷它一冷,谋定后动。你看如何?”

  “吴三哥,你为朋友打算,真是周到。”曹震感动地说,“我请吴三哥到秦淮河房坐一坐;请那位孙老哥也一起去让我聊表心意。”

  “老孙还有事,不必邀他了,就我陪你吧!”吴铎又说:“世隆兄,事非得已,请你在这里委屈一两天;府上,请兴儿去通知一声,你安心住在这里好了。”

  曹世隆料知争也无用,垂着头不作声。等他们一走;里面走出来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长了一把大胡子,他自我介绍:“敝姓孙;大家都叫我孙胡子,足下不妨也这样叫。”

  “不敢,不敢!”曹世隆很谦恭地问:“孙老先生,你请多指教,多关照。”

  “指教谈不到;能帮忙倒想交你个朋友——。”

  曹世隆大喜,抢着说道:“那太好了!孙老先生跟我交长了,就知道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

  “这话,”孙胡子笑笑没有说下去;然后说道:“我倒有句话想问你,你这样子出卖了你一床睡过的婶娘,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孙老先生,你总听见、看见了,这样逼着我,叫我有什么法子?”曹世隆哭丧脸说,“我心里的味道,你是体会不到的。现在只要有法子救她;什么事都干!”

  “这是真话?”

  “怎么不是真话!”

  孙胡子点点头,沉吟好一会说:“听说震二奶奶很厉害?”

  “是的。她心思快,有决断。”

  “我想也是!不然也不敢偷侄子。”孙胡子说,“把你留在这里的用意很明白,震二爷回去一吵,要找了你去对质;那时候你怎么办?”

  原来曹震还有这一着!曹世隆一被提醒,顿时五中如焚;越想越怕,越想越烦,不由得脱口说道:“我恨不得死!”

  “死不如走!”孙胡子接口便说:“只要你远走高飞,事无对证;以震二奶奶的厉害,自然就能招架得住!”

  听这一说;曹世隆真有绝处逢生之感;定下神来,心思也灵敏了,知道孙胡子话中有话,当即低声问道:“孙老先生,你说,我怎么才能远走高飞?”

  “那就要看震二奶奶了。”

  “对不起,请你说明白一点儿。”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只要震二奶奶钱上不太心疼自然就能让你远走高飞。”

  “那么,能不能请你说个数目,或许我的力量也办得到。”

  “你没有那个力量。我知道。”孙胡子问说:“听说震二奶奶有个帮手;是个通房丫头,有这话没有?”

  “是的。名叫锦儿。”

  “她能替震二奶奶作主吗?”

  曹世隆明白,孙胡子是预备跟锦儿去打交道;当即答说:“事情太大,她作不了主;不过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谈。”

  孙胡子不必再多问了,只安慰了曹世隆几句,复又入内;这就该轮到守候在那里的赛观音出力了。

  赛观音她每次到曹家,必得跟门上或者守侧门的老婆子,陪笑说几句好话,才能进得去;甚至有时候还不能如愿,因为大家都知道,震二奶奶讨厌她,对她就不得不稍存戒心。

  这一回,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大模大样地上了门,说一句:“我有要紧事找锦儿姑娘。是我自己进去呢,还是你们把锦儿姑娘请出来?”

  见此光景,门上便挥挥手说:“你自己进去吧!让中门上替你去通报。”

  中门上一通报,锦儿深感突兀;及至见了面,看她神色诡异,已觉不安;再听她要求私下密谈,锦儿便更有祸事临头之感了。

  到得僻处,赛观音压低了声音说:“锦儿姑娘,只怕震二奶奶做梦都不会想到,隆官亲口告诉震二爷,他跟震二奶奶睡过觉!”她故意这样放肆地说;先报复了震二奶奶对她的羞辱。

  锦儿一听这话,几乎昏厥;赶紧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指着赛观音手中的两张纸问:“那是什么?”

  “一张是隆官说的话,他跟震二奶奶的奸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上头;一张是震二爷打算进到上元县,告隆官的状子。你看了就知道了。”

  锦儿识字也不多,但曹震所写的名字,她是认得的;此时不暇细看,先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震二爷找了几个朋友,把隆官骗到一处地方;拿刀架在隆官脖子上,要他说实话。话从利和当谈起,震二爷已经打听清楚了,当的两口樟木箱,是震二奶奶的东西;赎当不是隆官,是震二奶奶的叔太爷。隆官想赖赖不掉,把在庵里怎么样勾引震二奶奶都招了;据说那天还有你替他们望风——。”

  锦儿脸上一阵烧,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提这些了,你只说以后。”

  “以后,”赛观音指着那张笔录说:“震二爷要隆官画花押,承认他自己说的话,隆官不肯;震二爷就决定告状,说是‘你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状子写好,派兴儿去‘抱告’,隆官这才画了押。”

  “那么,震二爷呢?没有看他回来,到那里去了?”

  “让他的朋友约到秦淮河‘旧院’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震二爷另有个朋友姓孙,看这件事闹开来,要出人命,愿意帮震二奶奶一个忙;他认识我家五福,所以特为托我来通个信,最好你跟隆官见个面,一切都明白了。”

  “隆官在那里?”

  “不知道;姓孙的在我家,他会带你去。”

  “去了怎么样?”锦儿想到最要紧的一句话:“姓孙的打算怎样帮忙?”

  “打算把隆官放掉,让他远远躲开;找不到奸夫对质,淫妇不就可以赖得干干净净?”

  锦儿听她如此肆无忌惮的措词,真想使劲给她一巴掌;但此时又何能不忍?强字压抑偾张的血脉,想一想问道:“姓孙的肯帮忙,自然是有所图的;他想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不过,”赛观音慢吞吞的说:“我想,胃口不小吧?”

  “好!请你跟我来。”

  她将赛观音带了回去,交代小ㄚ头好生伺候;进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出来时已换上皮袄带着袖笼,是预备出门的样子。

  “你是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车还等着。”

  “好!”锦儿毫不迟疑地,“我坐你的车,一起走。”

  一车双载,到得停车撤帘;锦儿看是陌生地方,便即问道:“不是你家?”

  “对了!不必到我家,免得张扬出去;隆官就在这里,你进去谈吧!”

  锦儿自不免有些发慌,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到此地步,即便是虎穴也得去闯;示弱反而不好。这样想着,便挺起了胸,直往里走。

  “等等!”赛观音是小脚,怕跟不上。

  其时孙胡子已迎出来了,赛观音替双方引见;锦儿很客气地说:“张五嫂告诉我,多承孙爷关照,谢谢,谢谢!”

  “不必客气。”孙胡子很坦率地,“水帮船,船帮水;这件事要快,等震二爷回家一发作,补救就很难了。”

  说完。孙胡子引路,曲曲折折地带入一个院落,遥遥望见曹世隆两肘支案,双手抱头,虽是背影,却似乎已看到他欲哭无泪的表情。

  “请进去吧!”孙胡子说,“我们不打搅。”

  声音惊动了曹世隆,回头一看,急急奔了出来,看到赛观音不由得一楞,脱口说了一句:“原来你也有分!”

  “什么我有分!”赛观音沉着脸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一摔手走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孙胡子提出警告∶“别白耽误了工夫。”

  这也提醒了锦儿,顾不得埋怨曹世隆;看孙胡子走远了,立即低声问道∶“他们是怎么个意思?”

  曹世隆却愧悔交并,不知从何说起?想一想,低着头问道∶“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全知道了。”锦儿的语气很急,“你只说,他们要多少钱?”

  “要,要——,”曹世隆很吃力地,“要五万银子。”

  锦儿的心一沉,“那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她说,“这件事难办!”

  曹世隆再次低下头去,想了又想,终于问说∶“二奶奶也知道了。”

  “当然。”

  “我,我实在对不起她——。”

  “这时候别说这些话了!”锦儿问道∶“你直说,他们真正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锦姑娘,”曹世隆嗫嚅着说,“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他们到底想要多少钱?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怕不行!”曹世隆用手势做了个大胡子的模样,“那老小子是他们的狗头军师,手段很厉害,花招很多,防不胜防。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然能讲价的。”

  “我再问你一句,二爷怎么样?”锦儿自觉这句话,问得不够明白;便又说∶“你看二爷是不是勾引了外人,做这个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

  曹世隆觉得这一问匪夷所思;但也不敢断定,因为赛观音的出现,便是意料所不及,仔细想了一下说:“看样子不像!”

  锦儿倒宁愿曹震勾引外人,作此圈套,事情反比较好办;如今听曹世隆这样说法,觉得事态严重,凝神考虑了一会儿说:“你把姓孙的找来,我跟他谈。”

  孙胡子就站在垂花门前,一招即来,神情闲豫,锦儿当然也知道,绝不能现出惊惶的神色,否则争取不到多少让步。

  “孙先生,”她徐徐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带了东西来的;谈妥当了,一面交钱,一面放人,大家都很痛快。不过,孙先生,凡事要量力而为,人家办不到的事,再狠亦无用。你说是不是?”

  孙胡子听这几句话,暗暗佩服;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人,说话有分寸。办这种事,原要图个干净俐落,她能带了“东西”来,便是得窍的。这样想着,决定大大地让一步。

  “锦姑娘,”他很客气地说:“我想请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自然是存摺。”锦儿从袖笼中取出一个摺,连同一枚图章,交了过去,“孙先生,一点小意思。”

  “喔,喔!”

  孙胡子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妥当?只打开存摺看,上面存着存银一万;另外有一笔利息三百二十两银子,亦记在存摺上。

  “这,”他说,“锦姑娘,未免差得太远了。”

  “上万银子,也不少了。”锦儿说道:“一时之间,那里去凑这么多现银。如果孙先生信得过,先把隆官放走;随后再慢慢来凑,总让孙先生满意就是。”

  不还价!只说欠着;此是何事,那里有赊欠的交易?孙胡子估量情势,作了个很慷慨的决定。

  “锦姑娘,老实说,我算是遇到对手了!这样吧,你再给一个万儿八千的摺子,咱们就算成交了。”

  “摺子倒有一个,可没有万儿八千;是我自己的一笔私房,借了给我们二奶奶,也有三千多两银子。”说着,又拿出来一个摺子;而且将袖筒提起来抖了两下,表示再没有了。

  孙胡子无奈,“好吧!”他说,“我放一回交情。”

  锦儿噗哧一笑,掉了句文:“‘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就这么一句成语,将孙胡子一张脸烧得通红;这样的事还有第二回,不就自供以敲诈勒索为常业吗?因而急忙说道:“失言,失言!”

  “说说笑话也是有的。”锦儿正色问道:“孙先生,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是在问如何办理交割?孙胡子索性漂亮一次,将存摺图章交回说道:“请世隆兄拿着,准备往那面走,我派人送了去;到了城外,再交东西。”

  锦儿点点头;看着曹世隆问道:“怎么样?”

  “你别问我;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往那面走,可得你自己拿主意。”

  看曹世隆有欲言又止的模样,孙胡子很知趣,起身说道:“你们先谈谈。”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锦儿急急说道:“你快拿主意。如今是片刻都耽误不得;你先说,预备往那面走?”

  “我还是往北走。”曹世隆说,“先回家一趟,带点盘缠,交代几句话。”

  “可别耽误!人家也不能久等。”

  “我知道。”曹世隆说,“我只担心二奶奶!唉!”他叹口气,万语千言都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你别替她担心了,只自己留心,别让二爷逮住。”锦儿又说,“你跟家里不必多说什么;话多了反而不好。”

  “我知道。”曹世隆又问:“我要捎信回来,该怎么办?”

  “不必捎信了。”锦儿正色说道:“你跟二奶奶就到此为止吧!”

  马夫人面凝严霜,久久不语;慢慢地眼角滚出两粒泪珠。

  “既然有真赃实据,我也不能说什么了。而况是我娘家人;你自己瞧着办吧!”

  “反正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曹震答说:“我也不愿意决裂,可是事由儿挤得我如此,也真教没法子。”

  马夫人刚要答话,只见门帘一掀,锦儿出现;进门大声说道:“兴一个家不容易;毁一个家很容易。请太太宽容我没规矩,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打官司还得让被告说话;二爷不能只凭自己的片面之词,就说要让二奶奶回旗。”

  “你的意思是,还要让她来分辩、分辩?”

  “当然。”锦儿抬声答说,“谁知道你那儿弄来的那两张东西!”

  一听这话,曹震勃然大怒;霍地起立,揎一揎袖子,便待出手,这时便又闪出一个人,是秋月。

  “震二爷,君子动口。”

  曹震被提醒了,“好,好!”他忍着气说,“你让她来对质?”

  “跟谁对质?”锦儿立即接口,“要对质得找隆官。”

  见此光景,马夫人不免疑惑;同时也生了希冀之心。她原来看了曹世隆的招供,觉得千真万确,无话可说。现在看锦儿的语气神态,似乎对震二奶奶信任得过;既然如此,倒不可造次。

  于是她说:“把隆官找来问一问也好。”

  “原来我也要找他来对质;后来想想,何必再让她出丑。既然太太也不信,我只好照原议了。”说着曹震冲了出去,大声喊来兴儿,关照他说:“你到原先去的那地方,找孙胡子,说我拜托他把隆官送了来。”

  等兴儿答应着一走;马夫人随即派人去请震二奶奶。不多片刻,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到了。

  马夫人心中却如倒翻了一个五味瓶,既恨她不争气,又替她委屈;而更多的是忧虑着急,加以见了亲人,另有一份一泻哀痛的感觉,因而只说得一声:“你看你女婿!”热泪便即滚滚而下。

  这一下,使得震二奶奶顿感窘迫;不过她的思路快、有决断,心想,照此光景已无法从容分辩,那就只有使出激烈的手段。转念到此,决定不顾一切行一条苦肉计。

  “太太不必生气;更犯不着伤心。二爷横了心要我的命,我给他不就完了。”

  说完,抢过桌上一把剪刀,便往喉头扎了去;踉踉跄跄,脚步不正,身子一歪,一剪刀扎在左肩上,顿时仆倒在地。

  屋子里的人,连曹震都大吃一惊;锦儿与秋月都赶了上去扶持,一摸一手血,锦儿便即哭了。

  “别哭!”秋月比较沉着,先夺去震二奶奶手中的剪刀;接着用手掩住创口,大声喊道:“赶快找何大叔!”

  这一喊,将挤在门口的吓傻了的丫头老妈都惊醒了,有人往外奔,去找何谨;有人往里走,帮着救护,只听马夫人不断在说:“看看伤势重不重?伤着骨头没有?”一面说,一面跟到里屋;孤零零地剩下曹震一个人在外面,尴尬又窝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在里屋,解钮露肩,看震二奶奶的伤势,幸好不重;但血污淋漓,看着却很可怕。加以震二奶奶有意做作,闭着眼气息恹恹的模样;惹得马夫人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真要扎在喉咙上,怎么得了?”锦儿用责备的语气说:“不想想,真要出了事,怎么对得起太太?”

  “他逼得我这样,”震二奶奶也哭着说:“教我有什么法子?”

  这一来,锦儿哭、秋月也哭;丫头老妈都受了感染,无不以手背拭眼。在外屋的曹震再也待不住了,一跺脚往外就走;心里一股气渴盼发泄,决定等曹世隆来了,先狠狠揍他一顿再说。

  回到自己院子刚刚坐定,小丫头来报,兴儿已回;曹震便冲了出去,大声问道:“隆官呢?”

  “逃走了!”

  听得这一声,曹震就如当头打下来一个焦雷;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孙胡子说,看守疏忽了一下,让隆官溜走了,他还到隆官家去找过,说是临时有急事到杭州去了。兴儿有些气愤地说:‘我看是孙胡子在捣鬼。’我说:‘没有人不好交代,请你去一趟,当面跟我们家二爷说一声。’二爷,你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劝你们家二爷别找麻烦了。闹开来大家面子不好看。’”

  曹震倒抽一口冷气,明明是买放了;只奇怪曹世隆如此神通广大,居然片刻之间,能将孙胡子说服。但转念细想吴铎在河房殷勤款待,一再挽留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自己是被人出卖了。

  正坐着发楞,锦儿回来了,见了也没有理他,匆匆到后房去理衣服;震二奶奶的伤处,经何谨敷药止血,已无大碍,但叮嘱以不移动为宜;震二奶奶亦乐得避开丈夫,便决定在马夫人那里暂住。身上衣衫,由里到外,都染了血污;所以锦儿替她来检替换衣服。

  等检齐打包,携出外房,曹震已换了个地方,坐在当门的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有心截堵;锦儿便将衣包放下,开抽斗装着找东西,等他发话。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成了她的死党?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头。”

  “什么这件事?”锦儿问说。

  “还要我说吗?你们做得出来,我可说不出口。呸!”曹震重重地吐了口唾沫,“丑死了!”

  锦儿听得“你们做得出来”这句话,不免气恼;但想到曹震也许是有意寻衅,跟他一吵,正好让他将消退的波澜又掀了起来,不能不忍一忍。但与震二奶奶泾渭不分,却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她冷冷地说:“你可把话说清楚,什么‘你们、你们’的;你要说我就说我,别扯上二奶奶。”

  最后这句话是反话,她真正要说的是:“你要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上我。”曹震自然明白;但心恨锦儿有意抹杀是非,便故意拿话挤她。

  “哼!若非你死护着她;我怎么会扯上你?莫非你也知道做的事见不得人,所以死揿着,不教掀出来?”

  锦儿勃然大怒,恨他明知道她清白无辜,却以制不住悍妻,迁怒到她头上;一股怒火有压不住之势,但毕竟还是强自抑制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自己对得起自己就是了。丈八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我劝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你剪了隆官的靴腰子,叔侄俩一盘混帐,那里会有今天的风波。”说完,提起衣包,越过曹震身边,出了房门。

  由于她语气平静,说得又在理上;曹震想寻衅亦无懈处可击,竟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一股郁闷的怒火,无可发泄,曹震在冲动之下,抄起一只花瓶,对准穿衣镜;正要出手之时,突然心头一动——早就打算着要盗用震二奶奶的私房,只为平时总有人在左右,不得其便。同时事后也怕震二奶奶跟他打饥荒;所以那一点“盗心”往往一起即灭;此刻却是很快地在上升了。

  他在想:震二奶奶住在马夫人那里;锦儿要在那里照料,一时不会回来;那班小丫头看他的脸色可怕,都躲得远远地,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

  至于事后,“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不跟我打饥荒,我还找你的碴儿呢!怕什么!”

  主意打定,气恼便能暂时丢开了;坐下来想喝茶,叫小丫头倒了茶,上手连热气都没有,自然生气,但立即想到,正好借故吓阻,以防让她们撞破。

  想到做到,当下将眼一瞪,将茶杯使劲往地下一摔;声音极大,连走廊的小丫头都吓得一哆嗦。

  “混帐东西!多冷的天,拿凉了的茶来我喝,你有脑子没有?”

  那小丫头脸都吓白了;嗫嚅着说:“我,我再去倒!”

  曹震气鼓鼓地不理;小丫头重新倒了茶来,找同伴将碎瓷片及水渍都收拾干净。有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这回是让曹震吓了一跳。

  “都替我滚!”他大吼着,“别惹我生气。”

  等小丫头走光,他喝着茶把气平了下来,然后起身去找钥匙——震二奶奶床后有口箱子专贮紧要东西,但却不知从那里去找开箱子的钥匙?

  信手开了几个抽斗,最后打开镜箱;视线触处,不由得心头狂喜,一把系着红头绳的钥匙,赫然在目,正是他要找的那一把。

  这时天色将暮,小丫头怕他,不敢来掌灯;他想了想,不要灯也好,摸索着到床后去开了箱子,伸手探索,摸到首饰箱便捧了出来;花梨木匣子上有一把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的小锁;曹震使劲一扭,就把它扭开了。

  打开一看,珠翠满目,还有三个存摺,一个八万多,其余两个三万,这就快十五万了,可是,图章呢?

  失望之余,逼得他横起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席卷”。当下找了块包袱,放在床上,将首饰连存摺往上一倒,卷成一长条,搁在旁边,先处理那个首饰盒。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空盒子摆回去;一个是干脆将空盒子藏在不易发觉的地方。若取后者,一旦发觉,震二奶奶会疑心遭了外贼;倘用前法,那就等于明告,是他干的好事,因为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这么从从容容地取走了东西,还将空盒摆回箱中?

  两相比较,自然是弃盒一法,对他有利;但那一来,所有执役的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有一两个手脚不甚干净,让震二奶奶狠狠揍过一顿的小丫头,必然大遭其殃。这件事做得本欠光明,再贻祸他人,惹得大家痛骂,将来怎么做人?

  转念到此,他毫不考虑地将扭坏了的那把小锁,往首饰盒中一丢;盖上盒盖,放回原处;锁好了箱子,钥匙亦仍旧放在镜箱之中。

  接着便是捞起皮袍下摆,将那卷成长条的包裹,系在袴腰上;将皮袍放了下来,谁也看不出来他不止于“腰缠十万贯”。

  由于兴儿先来通知,张五福揣了他妻子给他的十两银子,上赌场去过夜;赛观音央兴儿去办来酒肴,生得旺旺的一个火盆,静候曹震来幽会。

  “你先回去。”曹震一到便嘱咐兴儿,“明儿上午来接我;留神多打听打听,明儿告诉我。”

  兴儿答应着走了;赛观音便先替他卸马褂。屋子小,火盆大,连皮袍都不用穿。

  但曹震却不肯脱。

  “不忙!我先问你一句话;我想给五福几百两银子,让他写张休书给你。你的意思怎么样?”

  “那要先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替你买座房,买两个丫头,另外给你几千银子,动息不动本,每个月的开销也够了。”曹震又说,“只要你肚子争气,能替我生一个,那怕是女孩,我也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赛观音想了一下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好吧,你真我也不假。你给五福一千银子;等过了元宵,我就跟他提。”

  这时曹震才开始解皮袍衣纽,一面解,一面说:“我做了一回贼。”

  赛观音不解所谓,信口问道:“你偷了谁的东西?”

  曹震突然警觉,掩住皮袍衣襟,轻声说道:“你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赛观音这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急忙开了房门,只听西北风“哗啦、哗啦”地刮窗户作响,院子里空宕宕地那里有人?但她还不放心,去看大门闩得好好地;回来又在走廊上细细看过,方才进屋。

  “别说人,鬼都没有。”

  于是曹震卸去皮袍,将腰上那个包袱卷解了下来,放在床前的一张桌子上,背对着窗户,解了开来。赛观音顿时神迷目眩,几乎失声惊呼。

  “你把这些东西收好。”曹震捡起三个存摺,“我有话跟你细说。”

  这一下,赛观音便大感为难了,不知如何收藏,才能万无一失?最后仍是曹震作了决定暂且包好,置于枕旁再说。

  “不用说,这是你家那头母老虎的东西。”赛观音问道:“你是怎么弄了来的?”

  “这话说来就长了。”

  “我知道,你先喝着酒,慢慢儿告诉我。你说完了,我也有话告诉你。”

  “喔!”曹震听出弦外有音,便即问道:“什么话,你先说。”

  赛观音心想,曹震能拿如此贵重之物托付,其意可知;以后患难富贵相共,就在此刻便该输诚,才能进一步收服他的心。因此,决定透露曹世隆脱走的真相;不过其中关碍着锦儿,似乎需要考虑。

  “怎么回事?”曹震疑云大起,“什么话碍口?”

  不能让他再催了!赛观音心生警惕,决定拣能说的话先说。

  “你们今天把隆官弄在一处地方,逼着他承认奸情,是不是?”

  “是啊!”曹震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孙胡子;他来找我,到隆官家送了个信,不知道送了多少钱,孙胡子把他放走了。”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倒没有想到,是你送的信。你当时没有想过,你送这个信,坏了我的事?”曹震的脸色不好看了。

  赛观音一惊,也很懊悔;是弄巧成拙了!心头千回百折地想过来,认为除了和盘托出以外,再无法能消除他对她的怀疑与不满。

  “我跟你实说了吧,我通知的不是隆官家,是通知锦儿去跟隆官见面。锦儿带了一个存摺去,连图章给了人家,才得脱身;往北方逃了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我这么做是为你,不愿把事情闹得收不了场。你手里的证据,尽够了;尽可以让你们的二奶奶服贴了。既然如此,何必又抓破脸。照我的心愿,巴不得你那头雌老虎出乖露丑;可是你场面上的一个爷们,伤了面子,以后还见人不见。为了你,我才这么做的。”

  听她说得坦率恳切。曹震完全谅解了。但事情过于离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感觉。前前后后地想了几遍,才发现赛观音所透露的秘密,极有关系;他觉得到得此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震突然想到,既已有恃无恐,何不公开跟妻子谈判:“我还拿了她三个摺子,没有图章没有用;我本想跟你商量,想个什么法子,能让这三个摺子有用。如今不必了,我明天叫锦儿跟她去要图章。”

  “她肯给吗?”

  “不给我就拉你出来做证;你不会怕吧?”

  “我怕什么?说起来我还是为她好呢!不过,我看你这个法子没有用;你跟她要图章,是自己送信给她,找两句话把你稳定,赶紧去挂了失,换新摺子、新图章,那时,你手里的摺子,就真的成了废物了。”

  “啊,啊!”曹震被提醒了,“我倒没有想到。还是得另外想法子。”

  “我们穷家小户,连个柴米油盐凭摺取货的摺子都没有,别说生息的存摺了。不过,我在想,图章如果掉了呢?莫非就取不到钱了?”

  “那不会,可以挂失。”

  “挂失是怎么个规矩。”赛观音说,“非得本人不可?”

  “自然。”

  “本人死了呢?”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从“挂失”二字上去琢磨了一会,即时喜上眉梢。

  “你提醒我了!我可以挂失。不过,”他又现踌躇,“这件事得找个人去办。”

  “办什么事?”赛观音问:“五福办得了办不了。”

  “他怕办不了。这得跟县衙门的书办打交道。”

  “那,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赛观音笑道:“只怕你不愿意。”

  “谁?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心里先就反感;正待发话,赛观音却又抢在前面开了口。

  “吴三爷欠着你的情。他托我打你招呼,说这件事是孙胡子的主意,他亦叫无奈;只有将来补报。这件事不正好托他去办吗?”

  曹震这才完全明白,赛观音是让他们勾结住了;当即问道:“你分了多少钱?”

  赛观音略现窘色,笑着伸了一只指头。

  “一万?”

  “那里!据孙胡子说,一共才弄了五千银子,不过倒是两个摺子;其中一个还是锦儿的。”

  “那么是一千银子?”

  “不错,一千。”赛观音问道:“吴三爷意思倒是很诚的。”

  “我看他有点儿怕了。你如果吃得住他,我就听你的。”

  “我凭什么吃得住他。”赛观音是怕曹震疑心她跟吴铎有交情,所以特为辩这一句;接着又说:“你如果怕他;不妨防着一点儿。反正有件事,我可以写包票,这回再不会把你卖给你们二奶奶。”

  “这话倒也是。”曹震想了一下说:“我明天就找他。”

  “说到头来,你到底要他办什么?说来我听听,也许能替你拿个主意。”

  原来曹震是决定将曹二奶奶的图章挂失,这得向县衙门立案;户婚细故,找到户房就行了。丈夫出面替妻子办这些事,名正言顺,绝无不准之理;只要县衙门有了案,存钱之处想不承认,或者要求本人来处理,道理上都说不过去。

  “这么说,你一下子发了十五万银子的财,”赛观音笑道:“倒不嫌烫手。”

  “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很快地有了主意,“这笔钱要拿来还债;公家的债,我自己的债都可以还了。再有钱多,置上百十亩祭田。花光拉倒。”

  “那,”赛观音又畅快、又好奇、又有些担心,“你家二奶奶会怎么样?怕不闹翻了天?”

  “闹不起来的,我先就给她一颗‘翻天印’!”

  “这是什么法宝?”

  “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与其你拿存摺送人;还不如我来用。”

  赛观音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真是一颗翻天印;她的哑巴亏吃定了。不过——。”

  “不过怎么样?”

  “她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你怎么不问一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曹震又说:“她的私房也不只这么些,有两箱子东西已运回娘家了。再说,她的私房那里来的,不就咱们曹家的钱吗?”

  听他用了“咱们”二字,是把赛观音也当作曹家的人看待了。她心里自然高兴;为震二奶奶忧虑的心思,便抛到一边了。

  “二爷,”赛观音忽然警觉,“你今儿个还是回去。因为有这件事,格外要避人耳目。咱们的日子长,也不争在一个晚上。你说是不是呢?”

  想想她的话也不错;但总有些恋恋不舍,“我实在怕回去。”他说,“冰清鬼冷的一个人,真正万般凄凉。”

  “说得那么可怜!”赛观音笑道:“赏你一个‘皮杯’吧!”

  说完,满衔了一口酒,由灼热双唇中,度入曹震口中;接下来摸摸索索地温存了一会,听得远远传来打更的梆子,细数一下,是二更天了。

  “快走吧!”赛观音说,“好在路也不远,辛苦一点儿,走了回去吧!我送你到巷口。”

  “不必,不必!给我一个灯笼就行了。”

  一个人打着灯笼,踽踽凉凉地回家;门上一见诧异,怎么深夜独归,连兴儿都不带,这是从没有的事,但也知道他们夫妇吵得不可开交,所以不敢问什么,只陪着到了中门,代为叫开了门。再由看中门的老婆子打灯笼送了回去。

  锦儿却还未睡;但也没有料到曹震会回来,急忙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埋怨似地说:“这么冷的天,这么晚才回来!”

  曹震没有理她,管自己回卧室;锦儿便叫小丫头沏热茶、拨火盆。见此光景,曹震心不觉就软了;但他知道,这一回的言语行动,错不得一点,在锦儿面前亦须小心。因此,只是想着她去私会曹世隆送摺子的事;要这样才不会让锦儿的柔情把他的心拴住。

  “在那里吃的饭?”锦儿问说,“要不要再烫点酒你喝?”

  曹震不能不理;也不愿假以词色,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

  曹震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锦儿却殷勤得很,不知是适逢其会,还是预先便有安排,摆了一桌子的菜和点心,而且无不精洁。曹震暗生警惕,不断地自我提示一句俗话:“无毒不丈夫!无毒不丈夫!”

  由摆桌子、请入座、斟酒布菜;他对锦儿的服侍,一概以冷漠处之;于是锦儿也越来越气馁,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了句:“看见你这张脸,我一直凉到心里。”

  这可不能不开口了!曹震反诘:“莫非你们做的事,就不教人寒心?”

  “说我就说我,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在一起。”

  这就仿佛在说:二奶奶偷人,我可没有;你得分个清楚。曹震懂她的意思;但不以她的想法为然;当下责问:“不是你心里只有她;一点都没有想到我,我怎么会拿你们相提并论?”

  “你是怪我卫护二奶奶?”

  “已经不是什么卫护了,简直是心甘情愿蹚浑水。”

  锦儿勃然色变,“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瞪着眼问:“我淌什么浑水?”

  曹震欲言又止,只是“嘿,嘿”连声,那种不屑与言的神情,自然使得锦儿更加恼怒。

  “说啊!我淌什么浑水?你拿证据出来!”

  “哼!”曹震冷笑道:“我要说出来,你会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

  这一下就让锦儿更不肯干休了,“怎么?”她想狠狠地责问:“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血口喷人,摸摸良心看。”

  曹震也忍不住了,“你还嘴凶!我问你,隆官是怎么逃走的?”他说:“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做的事,对得起我对不起我?”

  锦儿大吃一惊,简直目瞪口呆了;但等至神色恢复正常,却又继以冁然一笑,“我知道你到那儿去了。”她说,“是在赛观音那个骚货那里。”

  这是无法赖也不必赖的事,曹震便答一声:“不错。”

  “既然她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必瞒你。”锦儿脸上忽现愤怒,“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做好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你居然会夹在里面和稀泥——。”

  “瞎说八道——。”

  “你听我说完,”锦儿把话又抢了回来,“这件事不论真假,反正只要一闹开来,这大家子就算完了,亏你还是一家之主,怎么不顾大局!”

  话好像驳不倒,但也不能使他心服,“照你说,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就得当活王八?”曹震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个打算?”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打算把二奶奶休回娘家!”锦儿紧接着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大家子,没有二奶奶也就完了。”

  “那有这话!就说像老太太这么一位要紧人,一过去也就过去了,不见得一个家就败了下来。”

  “那是因为有二奶奶在;没有二奶奶,你倒看是怎么一个样子?”锦儿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家不能没有二奶奶!你去问十个人,十个人这么说。就为了这个道理,我才跟隆官去见面的。你让我摸摸良心;我自己觉得对得起你。”

  曹震驳不倒她,只能连连冷笑;有些牢骚想发,却又怕泄漏了偷走存摺的秘密,唯有强自忍耐。

  “到底夫妻一场,”锦儿试探着问:“你也不问二奶奶的伤势?”

  “我知道死不了!”曹震终于找到机会一逞口舌之快,“她肯死,也就不会做那种不要脸的事了。”

  锦儿默然;好久,才说了句:“你的心肠真硬!”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