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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杰克与卡拉汉

  唐·卡拉汉无数次梦回故土,通常他的梦境总以自己在飘满被棒球手称做“天使”的棉絮似的云朵、天高气爽的沙漠晴空下醒来开头,偶尔场景会换做缅因州耶路撒冷之地教区住所里的床上。但是无论地点在哪儿,几乎每次他都感到异常宽慰,第一反应就是祈祷。噢,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一切只是一场梦,我终于醒过来了。

  现在他的确醒了过来,毫无疑问。

  他在空中翻滚了一整圈儿,掉了一只凉鞋,同时看见杰克在他前面连翻了几个筋斗。接着他听见奥伊狺狺狂吠、埃蒂怒声抗议、出租车叭叭鸣笛、纽约街头隐约的音乐,还混杂着传教士布道的话语。各种各样的声音萦绕在他周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嗖嗖穿过,速度快了至少三档,甚至可以说是超速行驶。

  卡拉汉一只脚踝狠狠撞上了找不到的门,钻心的痛登时蹿了上来,很快就变得麻木。震耳欲聋的隔界钟声在耳边响得一阵比一阵急,好似转速加快的唱片。一阵湍急的气流迎面扑来,猛然间,汽车尾气的浓烈味道取代了刚才门口洞穴的污浊空气,直钻进他的鼻子。先是街头音乐;现在又来街头尾气。

  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两个传教士在叫喊。身后的是韩契克,嘶声吼道“看,门打开了!”,另一个则在身前,大叫“来,一起赞美上帝,兄弟们,很好,一起在第二大道上赞关上帝!”

  更多的成对映射,这个词倏地划过卡拉汉的脑际——电光火石之间——紧接着身后门砰地关上,只剩下在第二大道上大喊上帝的家伙。卡拉汉心下暗说,欢迎回家,狗娘养的,欢迎回到美国。接着,他跌了下去。

  他整个身子跌了下去,手和膝盖着地。牛仔裤撕破了,不过幸好对膝盖起了一定的保护作用。手掌感觉好像被人行道擦伤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玫瑰雄浑的歌声,宁静安详。

  卡拉汉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不禁疼得大吼起来,连忙抬起流血的手掌仔细查看。左手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一滴红色的泪。

  “见鬼你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老兄?”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黑人一脸吃惊,看来只有他一个注意到唐·卡拉汉重归故土的戏剧性登陆。他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人行道上的卡拉汉。

  “我从奥兹国来,”卡拉汉坐起身。

  阵阵刺痛从手掌传来,脚踝也恢复了知觉,一波一波的疼痛随着心跳刺激着他的感官。“没事儿,哥们儿,你快走吧。我没事儿,别管我。”

  “随便你,再会。”

  裹在一身灰色工作服里的黑人兄弟——大概是下班的看门人,卡拉汉心猜——迈开步子。他最后瞥了卡拉汉一眼——惊讶尚未褪去,不过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绕过聚在街头聆听布道的人群。片刻之后,消失在人海中。

  卡拉汉站起身,踏上通向哈马舍尔德广场的台阶,四处搜寻杰克的身影。一无所获。转过头想找找不到的门,结果门也杳无踪影。

  “现在听好了,朋友们!听我说,上帝,上帝之爱,大家一起高唱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可好像还不够投入。

  “阿门,谢谢兄弟们!现在再听我说,美国正在经受考验,而且失败即将到来!这个国家需要一颗炸弹,当然不是核弹,而是一颗上帝炸弹,能一起高唱哈利路亚吗?”

  “杰克!”卡拉汉大声唤道。“杰克,你在哪儿?杰克!”

  “奥伊!”那是杰克在尖叫。“奥伊!当心!”

  接着一阵狂吠,卡拉汉一下子就辨认出来。嘶……尖锐的刹车声。

  嘀嘀叭叭。

  砰。

  刹那间,红肿的脚踝、刺痛的手掌全被抛至脑后,卡拉汉飞奔绕过聆听布道的人群(所有人齐刷刷向马路中心转过去,牧师也中途打住),只见杰克站在第二大道中央,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车头稍偏,就在距离他双腿不足一英寸的地方急刹车,车后轮胎还冒着蓝烟。司机脸色苍白,被吓得嘴巴大张,脖子伸得很长。奥伊伏在杰克的脚上,看起来除了被吓坏了以外没什么其他问题。

  砰,接着又砰地一声。是杰克。他挥着拳头使劲地砸出租车的车盖。“混蛋!”杰克冲着坐在车里目瞪口呆的司机大骂。砰!“你怎么不——”砰!“——看清楚——”砰!“——他妈的前面的路!”砰——砰!

  “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小伙子!”马路对面一个人大喊道。大概三十多个人停下脚步,聚在街头看热闹。

  车门打开,车子里出来一个大块头。他身穿一件花哨的西非风格的短袖衬衫,牛仔裤,脚蹬一双滑稽的大号运动鞋,鞋两侧还挂着金属链。头上扣着一顶穆斯林毡帽,大概因为这顶帽子他显得尤其高。不过当然他本来就很高,卡拉汉揣测,至少有六英尺五英寸。司机满脸络腮胡子,怒气冲冲地盯着杰克。卡拉汉心一沉,压根儿忘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每走一步就噼啪作响。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街头的牧师也走了过去。出租车后面又开来一辆车。司机什么都不关心,一心只记挂着别误了晚上的约会,两只手狂摁汽车喇叭——嘀嘀叭叭!!!——身子探出窗外大声抱怨道“快点儿,阿卜杜拉,别堵在路中间!”

  杰克权当没听见,他简直气疯了。这回他抡起双拳,朝车盖狠命砸过去,那模样活脱脱就像《午夜牛郎》里面的骗子雷索——砰!“你几乎撞到我的朋友,你这个混蛋,难道你没长眼睛——”砰!“——不会看路吗?”

  还没等杰克的拳头砸下去——明显他打算这么继续下去,直到满意为止——司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住手,你这个小流氓!”他愤怒地大叫,声音尖锐得奇怪。“我跟你说——”

  杰克向后退一步,用力甩脱司机。卡拉汉还没反应过来,那孩子迅雷不及掩耳地从胳膊下的枪带里掏出鲁格枪,抵在对方的鼻子上。

  “跟我说什么?”杰克冲他大吼道。“啊?跟我说什么?说你开得太快差点儿撞死我的朋友?说你不想脑袋上多个枪眼儿当场死在大街上?跟我说什么?”

  远处一位妇女要么是看见了手枪,要么是听见杰克杀气腾腾的威胁,尖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其他几个路人见状也连忙跑开。而剩下的人仿佛闻到了血腥味,聚得更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人群中有人——一个反戴棒球帽的年轻人——兴奋地怂恿道:“快动手,孩子!给这个骑骆驼的家伙脑袋上开个洞!”

  司机睁大双眼,连向后退了两步,举起双手。“别开枪,孩子!求求你!”

  “那么你道歉!”杰克咆哮道。“如果想活命,乞求我的原谅!还有他的原谅!他的!”杰克脸色惨白,颧骨上几颗红色的青春痘衬得更加明显,圆睁的双眼微微泛湿。唐·卡拉汉清楚地看见他托着鲁格枪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心下暗自担心。“说你对不起,开车太不当心,你这个狗娘养的!快说!立刻说!”

  奥伊不安地叫了一声,“杰克!”

  杰克低头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出租车司机猛地伸手夺枪。说时迟那时快,卡拉汉一记漂亮的右勾拳把他打翻在地,躺在了车子前面,帽子从头上掉了下来。两边的路已经让了出来,后面那辆车的司机本可以径直开走,可他照样使劲按喇叭,大喊道“快起来,哥们儿,快起来!”马路对面的几个旁观者竟然鼓起了掌,仿佛正在观看麦迪逊广场的现场拳击比赛。卡拉汉暗想:怎么回事儿,这地方简直就像疯人院。是我忘了这点还是说我才刚刚发现?

  刚才在街头布道的满脸白须、一头及肩白发的牧师此时站在了杰克身边,杰克刚想再举起鲁格枪,他缓缓握住杰克的手腕。

  “住手,孩子,”他温言劝道。“把枪收好,上帝保佑。”

  杰克转过脸,眼前出现的恰是不久以前苏珊娜看见的景象:一张酷似曼尼的韩契克的面孔。杰克把枪插回枪带,弯下腰抱起奥伊。奥伊呜呜叫了几声,伸长脖子,湿漉漉的舌头向杰克脸颊舔了过去。

  与此同时,卡拉汉扭住司机的胳膊,押着他回到出租车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捏在手心里。这几乎是他们为了这次小小探险准备的所有盘缠的一半。

  “全结束了,”他语气缓和,试图尽量安抚对方。“没人受伤,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这时,司机身后那个狂按喇叭的家伙大声喊道:“够了,你这个蠢货,干吗不就这么算了,赶快开车走吧!”

  “那个小杂种居然拿枪指着我,”出租车司机愤愤地说。他伸手摸摸头,却没找到自己的毡帽。

  “只是一把玩具枪,”卡拉汉语气缓和。“是自己拼装的,连小石子都射不了。我可以保证——”

  “嘿,兄弟!”牧师叫了一声。出租车司机抬起眼,接过牧师递过来的褪色红帽子,重新扣在了脑袋上。此时他显得愿意讲道理,当然当卡拉汉塞给他十美元时,他则愈发情愿了。

  后面那个开着一辆旧林肯的家伙又开始猛按喇叭。

  “你别惹我啊,正气着呢!”出租车司机冲着他大吼起来。卡拉汉几乎笑出声,朝林肯车里的那家伙走了过去,可当出租车司机试图跟着他一道过去时,卡拉汉伸手按住他的肩,阻止了他。

  “让我来处理。我是个信徒,让狮子安分地躺在绵羊的身旁是我的责任。”

  街头布道的牧师也走了过来,正好听见卡拉汉最后一句话。杰克已经退出了众人的视线,站在牧师停在街角的货车旁,仔细查看奥伊的腿有没有受伤。

  “兄弟!”街头布道的牧师对卡拉汉说。“我能不能问问你的教派?你本人,哈利路亚,对万能的主是什么看法?”

  “我是天主教徒,”卡拉汉回答。“所以,在我看来万能的主是男性。”

  街头布道的牧师伸出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热情有力地握了握卡拉汉的双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加上淡淡的南方口音,让卡拉汉想到了华纳兄弟卡通片里面的莱亨大公鸡。

  “我叫厄尔·哈里根,”牧师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继续捏着卡拉汉的手指。“美国布鲁克林的神圣上帝炸弹教堂。非常荣幸认识你,神父。”

  “我已经算半退休了,”卡拉汉说。“如果你非得叫我,那么神父就行。或者叫我唐。唐·卡拉汉。”

  “赞美上帝,唐神父。”

  卡拉汉叹了口气,心想这个称呼也许并非不能忍受。他朝林肯车走过去,出租车司机则启动了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卡拉汉还没开口,那家伙自己先从车里出来了。怪了,今晚卡拉汉遇到的怎么全是大块头?眼前这位大概六英尺三英寸,腆着硕大的啤酒肚。

  “全结束了,”卡拉汉对他说。“建议你还是回到车里,赶快离开这儿吧。”

  “我没说结束就不算结束,”林肯车先生反驳道。“我有阿卜杜拉的车牌号;而你,老兄,最好告诉我那个带狗的孩子叫什么,住在哪儿。我还想仔细看看他的那把手枪——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唷唷!快放手!”

  厄尔·哈里根教士毫无预警地抓住林肯车先生的手,反扭到背后,很有创意地对他的拇指做了些什么。角度不对,卡拉汉看不清具体细节。

  “上帝如此爱你,”哈里根凑近林肯车先生的耳朵,轻声说。“而他想从你这个臭嘴笨蛋那儿得到的回报是你高唱一句哈利路亚,然后赶快滚。你高唱哈利路亚吗?”

  “哎唷,哎唷唷,快放手!警察!警察!”

  “惟一可能在附近执勤的警察是班兹克警官,他批准我晚上在这儿,早就离开了,这会儿他应该在丹尼斯餐厅大嚼核桃华夫饼和双层熏肉呢,赞美上帝,所以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啪一声轻响从林肯车先生的背后传出。卡拉汉咬紧牙关,并不希望那是林肯车先生拇指发出的声响,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解释。林肯车先生仰起头,朝天吼出痛苦的咆哮——啊!

  “你应该高唱哈利路亚的,兄弟,”哈里根教士建议道,“否则你只能,赞美上帝,把拇指装在口袋里回家了。”

  “哈利路亚,”林肯车先生气若游丝,脸色变得土黄。也许部分是因为道路两旁橙色的路灯,卡拉汉心想。不知什么时候,其中许多已经从他自己时代的白色路灯换成了如今的橙色。

  “很好!现在说阿门。两个字一出口你就会感觉好一些。”

  “阿——阿门。”

  “赞美上帝!跟我说,耶稣基督!”

  “放开我……快放开我的手指——!”

  “要是我放开,你会不会立刻离开这儿不再堵塞交通?”

  “会!”

  “不再多管闲事?”

  “是的!”

  哈里根朝林肯车先生倾过身子,嘴唇凑在他耳边,距离他耳朵里橘黄色的耳塞不到半英寸。眼前的景象让卡拉汉兴趣十足,他只顾着凝神观望,所有没解决的难题、没达到的目标暂时全被抛在脑后。他几乎相信,要是当时耶稣有厄尔·哈里根同他站在一边儿,很可能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会换成了彼拉多①。

  “我的朋友,炸弹马上就会降落:上帝炸弹。你可以选择,到底是想成为在天上扔炸弹的,赞美上帝,还是做下面村子里的一员只等着被炸成碎片。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让你做出神圣的选择,但是你能不能至少答应我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先生?”

  对哈里根教士来说,林肯车先生的反应肯定是慢了一点儿,因为哈里根对林肯车先生别在背后的手又做了个小动作。一瞬间,林肯车先生尖声呼痛,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说,你能不能好好考虑一下?”

  “能!能!能!”

  “那么快进去,给我滚。上帝保佑你。”

  哈里根放开林肯车先生,林肯车先生转过身,圆睁着双眼,钻进车里。片刻之后,他沿着第二大道一溜烟地开走了。

  哈里根转过身,对卡拉汉说:“天主教徒全会下地狱,唐神父。他们全在搞偶像崇拜,崇拜圣母玛利亚。对了,还有教皇!提起他我的意见更大。不过我也认识几个很好的天主教徒,无疑你也是其中之一。也许我能改变你的信仰,也许能为你祈祷。”他扭过头朝哈马舍尔德广场前的人行道瞥了一眼。“看来我的信徒都已经走了。”

  “对不起,”卡拉汉歉意地说。

  哈里根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夏天大家也不会过来聆听耶稣的教诲。”他稀松平常地说,“他们逛逛商店,然后继续沉沦到罪孽的深渊。冬天才是最合适布道的季节……在寒冷的晚上,你可以站在商场前面,喝上一碗热汤,听上一段经文。”他低头看了看卡拉汉的脚,说,“看上去你掉了一只凉鞋,是不是去钓鱼来着?”又一辆出租车冲着他们按响喇叭,外形相当时髦——卡拉汉猜想大概是原来大众七人座车的新车型,绕过他们尖啸而去。车内一名乘客冲着他们嚷嚷了一句,当然肯定不是“祝你生日快乐”。“要是不快撤,信仰可不能保住咱们的小命。”

  “他没事儿,”杰克把奥伊放了下来。“我刚才发脾气了,是不?对不起。”

  “完全可以理解,”哈里根教士安慰道。“这只小狗真有趣!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小狗,赞美上帝!”说着他朝奥伊弯下腰。

  “是混血种,”杰克显得有些紧张,“而且他认生。”

  而奥伊表现出的认生样子是耷拉下耳朵,伸长脖子,舔起哈里根的手来,满脸堆笑的模样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卡拉汉连忙环顾左右。这儿是纽约,人们多是自顾自,不喜欢多管闲事,可是毕竟杰克刚刚掏出了手枪。卡拉汉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但他知道的是只要一个人举报,也许只消对哈里根刚才提到的班兹克警官说一声,他们就会立刻陷进难以摆脱的麻烦。

  他看了看奥伊,心中暗暗祈祷,帮帮忙,千万别说一个字,好不好?杰克说你是威尔士矮脚狗和博德牧羊犬的交配品种或许还能混过去,可是只要你一开口说话,肯定就得露馅。一定帮帮忙,千万别说话。

  “好孩子,”哈里根赞了一声。奇迹般地,杰克的小朋友并没有以“奥伊”一声作为回答。牧师站直身子,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唐神父。请等一会儿。”

  “先生,我们真的必须——”

  “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孩子——赞美耶稣,亲爱的主!但首先……不会耽搁你们太长时间的……”

  哈里根朝他那辆违章停在路边的旧货车快步走过去,伸进车子开始翻找起什么东西。

  卡拉汉忍耐了一会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实在等不及了。“先生,对不起,但是——”

  “在这儿呐!”哈里根高兴地喊道,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别套着两只棕色旧拖鞋,拎出了车窗。“要是嫌十二码大,可以塞些报纸。不过如果嫌小,那只能说你不走运了。”

  “十二码我穿正好,”卡拉汉连声道谢,也没忘赞美上帝。老实说十一码半的鞋子他穿起来最舒服,不过现在还能有什么奢求?他把脚伸进拖鞋,感激万分。“现在我们——”

  哈里根转身对杰克说:“你们追的那个女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在刚刚差点儿出事儿的地方。就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前。”听到这话杰克脸色大变——先是惊愕,随后眉开眼笑。哈里根咧嘴一笑。“她说做主的是另一个,我猜你们肯定知道她指的是谁,而且也应该知道另一个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是的,她们去了迪克西匹格餐厅,”杰克回答。“莱克星顿大道和六十一街交界的地方。神父,也许我们还能追上她们,不过现在就必须上路。她——”

  “不用,”哈里根说。“那个跟我说话的女人——她的声音就在我的脑海里,清晰有如铜铃,赞美耶稣——她说你们得先去一趟酒店。”

  “哪间酒店?”

  哈里根指向四十六街的君悦酒店。“附近只有这么一间……她也是从那儿过来的。”

  “谢谢,”卡拉汉说。“她有没有说原因?”

  “没有,”哈里根语气平静,“我猜她刚要说就被另一个发现了,只好禁声,乖乖地上了出租车。”

  “我们真的得走了——”杰克插嘴说。

  哈里根点点头,但仍然抬起手指,劝告道:“无论如何,一定得记住上帝炸弹很快就会从天而降。千万别相信恩惠福泽——那些都是卫理公会和圣公会教徒的胡说八道!炸弹很快会从天而降!两位!”

  杰克和卡拉汉齐齐转过身。

  “我知道你们俩和我一样,都是上帝的子民,因为我能嗅到你们身上的汗味,赞美耶稣。但是那位女士呢?她,我相信实际上是两个人。她们又是谁?”

  “你碰到的那个是我们的朋友,”卡拉汉稍稍犹豫了一下。“她是个好人。”

  “这点我有些怀疑,”哈里根说。“《圣经》上说——赞美上帝,赞美他的圣书圣言——要当心奇怪的女人,她的唇滴下的是蜜,可是双脚却深陷死亡,每一步都走向地狱。对她退避三舍,甚至不要靠近她的住所。”他举起粗壮的大手,做了一个祈福的手势,接着耸耸肩。“原话不是这样的,实在记不得原文了。年轻的时候我和我爸在南方布道时都能背出来的。不过我想你们应该明白大意。”

  “《圣经》箴言,”卡拉汉说。

  哈里根微微颔首。“第五章,赞美上帝。”说完他转过身,遥望耸入暗夜天空鳞次栉比的高楼,陷入了沉思。杰克抬腿想走,却被卡拉汉拦了下来……杰克疑惑地抬起眉毛,卡拉汉却只是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是他有感觉,他们和哈里根还没了结。

  “这个城市充满罪恶,”牧师最终开口说。“索多玛城、俄摩拉城②,马上就要被碾成粉末,灰飞烟灭。准备好了,上帝炸弹很快会从天降落,哈利路亚,仁慈的耶稣,阿门。不过这里,就在这儿,是处好地方。绝妙的地方。你们俩有没有感觉到?”

  “有,”杰克回答。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杰克和卡拉汉齐声回答。

  “阿门!我本来以为很多很多年前他们推倒熟食店的时候一切就会停止。可是并没有,那些天使的歌声——”

  “沿着光束的路径,乾神的吟唱,”杰克打断了他。

  卡拉汉瞥了杰克一眼,只见他脑袋微斜,平静的神色有些恍惚。

  杰克又说:“乾神在吟唱,那是坎—卡拉,天使的歌声。乾神的内心纯净快乐,他反抗坎—托阿③,反抗血王,反抗迪斯寇迪亚。”

  卡拉汉睁大双眼——眼神里写满恐惧——一眨不眨地盯着杰克,可哈里根只是稀松平常地点点头,仿佛以前早就听过。兴许他确实听过。“熟食店被推倒之后,那儿变成了空地,后来他们又盖了这个,哈马舍尔德广场。我本来以为,‘好吧,总该结束了,终于可以继续我的生活了,力量强大的撒旦,足迹深陷土地,那里没有鲜花能开放,没有庄稼能生长。’能和我一道喊西拉④吗?”他颤抖地抬起粗壮的双手,已明显能看出帕金森综合征的前兆,他向天空张开双臂,摆出自古以来就用来祈祷或投降的姿势。“但歌声没有停息,”话音落下,他放下双臂。

  “西拉,”卡拉汉轻声说道。“你说得没错儿,我们感谢你。”

  “那朵花儿真的存在,”哈里根接着说,“我曾经进去见到过,在大厅里,哈利路亚,在大门和电梯间的大厅里面。那些高楼里天晓得每天有多少肮脏的金钱交易。可就在大厅里有那么一个小花园,藏在华丽的廊柱后面,阳光透过天顶的玻璃窗照进来。外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泰特集团捐赠,向光束家族致意,蓟犁永垂不朽。”

  “真的吗?”真心的笑容点亮了杰克的脸庞。“你说的是真的吗,哈里根先生?”

  “孩子,我要是说谎让我天打雷劈。噢,上帝炸弹!而在那一簇鲜花的中央,长着一朵野玫瑰,如此美丽,我只看了一眼泪水就哗哗流个不停,如同巴比伦湍急的河水、锡安城奔腾的瀑布。许多人拎着公文包从大厅里进进出出,为撒旦的工作蝇营狗苟,但他们中很多人也在泪流满面。对,泪流满面,只不过哭完后会继续他们卑鄙的营生,仿佛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的,”杰克柔声说。“你猜我怎么想的,哈里根先生?我猜玫瑰是他们每个人心底守护的秘密,如果有人威胁玫瑰,大多人都会奋起保护玫瑰,甚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他抬头看看卡拉汉。“神父,我们得走了。”

  “唔。”

  “的确,”哈里根附和道。“我看见班兹克警官已经朝这儿走过来,他到这儿时你们最好已经消失。很高兴你毛茸茸的小朋友没受伤,孩子。”

  “谢谢,哈里根先生。”

  “赞美上帝,他根本不是一只狗,对不对?”

  “不是,先生,”杰克大笑起来。

  “当心那个女人,两位。她把思想放进了我的脑子,我觉得那是巫术。而且她是两个人。”

  “两个人,偶个人,哎,”卡拉汉接口道。紧接着(直到他做完他才意识到这么做的意义)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当着牧师的面。

  “谢谢你的祝福,无论你是不是上帝的信徒,”厄尔·哈里根显然非常感动。说完他转过身,兴奋地招呼起正走近的纽约警察,“班兹克警官!很高兴见到你。你的领子怎么沾了点儿果酱?赞美上帝!”

  趁着班兹克警官检查领子上果酱的当口,杰克和卡拉汉悄悄溜走了。

  “哇噻,”他们走进灯光璀璨的酒店门廊,杰克不禁轻声感叹。一辆白色的豪华轿车停在酒店门前,有杰克见过的所有豪华轿车两倍大(老实说这种车子他见过不少,当年他父亲甚至带他去参加过艾美奖颁奖)。许多衣着光鲜的男女从豪华轿车里鱼贯而下。

  “是啊,”卡拉汉附和道。“感觉就像在过山车上似的。”

  杰克回答,“我们甚至不应该来这里。这本该是罗兰和埃蒂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去追凯文·塔尔。”

  “显然某样东西不这么认为。”

  “那么它起码应该再三思一下,”杰克沉着脸抱怨道。“小孩儿配神父,只有一把枪?开什么玩笑。要是迪克西匹格餐厅里全是无所事事的吸血鬼和低等人,我们又能有多少胜算?”

  卡拉汉没有回答,尽管一想到他们要从迪克西匹格餐厅救出苏珊娜他就害怕得全身发冷。“刚才你说的乾神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儿?”

  杰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几乎都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我猜也许是超感应的关系。神父,你觉得我是从哪儿得到这种感应的?”

  “米阿?”

  男孩儿点点头。奥伊乖巧地伏在杰克的脚边,长鼻头微微靠着杰克的小腿。“而且我还感觉到其他一些东西,眼前总是出现一个黑人关在监狱里,还有电台广播,说什么所有这些人已经全死了——肯尼迪兄弟,玛莉莲·梦露,乔治·哈里森,彼得·塞勒斯,伊扎克·拉宾,谁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也许是密西西比州牛津镇监狱,奥黛塔·霍姆斯曾被关在那儿。”

  “但是你看见的是个男人,不是苏珊娜,是个男人。”

  “是的,嘴唇上蓄了一溜小胡子,还戴着一副镶金边的眼睛,活脱脱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巫师。”

  他们来到灯火通明的酒店入口,停下脚步。一个身穿绿色燕尾服的门童猛地吹了一声哨子,招来一辆黄色计程车。

  “你觉得他是不是就是乾神?监狱里的那个黑人?”

  “不知道。”杰克懊恼地摇摇头。“还有一些道根的画面。全混在一起。”

  “也是感应到的?”

  “嗯,但不是米阿或苏珊娜发过来的,也不是你我。我觉得……”杰克压低声音。“我觉得最好弄清楚那个黑人到底是谁,他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有感觉,我看到的景象直接来自黑暗塔本身。”他严肃地盯着卡拉汉。“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接近,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卡-泰特这样四分五裂真的非常危险。”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几乎到了。”

  从杰克抱着奥伊走出旋转门的那一刻起,他自然地成为当下这个小组的全权领导。他弯下腰把奥伊放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卡拉汉觉得这孩子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领导地位,不过也许倒是一件好事儿;否则他或许会丧失所有的信心。

  奥伊嗅了嗅自己在酒店绿色玻璃墙上映出的倒影,跟着杰克走向前台,爪子接触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时发出噼啪轻响。卡拉汉走在杰克身边,瞬间领悟到他眼前呈现的正是未来的景象,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讶。

  “她来过这儿,”杰克说。“神父,我几乎能看见她,她们俩,她和米阿。”

  还没等卡拉汉答话,杰克已经到了前台。“乞求您的原谅,夫人,”他说。“我叫杰克·钱伯斯。有没有人给我留了口信,或者包裹什么的?应该不是苏珊娜·迪恩就是米阿小姐。”

  女接待疑惑地低头打量了一番奥伊,奥伊抬起头,冲着她开心一笑,露出一口牙齿。也许正是这个让接待有些不安,她皱皱眉头,别过脸转向电脑屏幕。

  “钱伯斯?”她问。

  “是的,夫人。”最讨大人喜欢的乖巧语气。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了,但他还没忘记,很容易就找回感觉。

  “是有样东西留给你,但不是一位女士留下来的。是一位叫斯蒂芬·金的先生。”她笑了笑。“我想应该不是那位有名的作家吧?难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夫人,”杰克回答,斜睨了卡拉汉一眼。他俩也都是最近才听说斯蒂芬·金的大名,但杰克明白为什么他的伙伴听到这个名字会如此惊愕。卡拉汉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他只是把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

  “好吧,”她说,“这个名字也许真的很普通,对不对?全美国有许多叫斯蒂芬·金的普通人,他们都希望……我也不知道……别再被骚扰。”她咯咯轻笑起来,显得很紧张,卡拉汉暗自揣测,难道是因为奥伊?看的时间越长越觉得他不是一只狗?也许吧,但卡拉汉觉得更可能是杰克,他身上的某种气质轻声诉说着“危险”二字,也许甚至是“枪侠”一词。毫无疑问,他身上有些东西让他和普通男孩儿不太一样。简直大相径庭。卡拉汉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的场景,杰克从枪套里掏出鲁格枪抵住那个倒霉司机的鼻子。说你开得太快了差点儿撞死了我的朋友,他尖声斥责,泛白的手指紧紧扣住扳机。说你不想脑袋上多一个枪眼儿当场死在街上!

  普通十二岁大的孩子对一场擦肩而过的交通事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吗?卡拉汉不这么认为。看来女接待的紧张情绪也不无道理。至于他自己,卡拉汉突然觉得,他俩在迪克西匹格餐厅的胜算变大了一些。不是许多,但起码有一些。

  也许杰克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咧开嘴,给了女接待一个最乖巧的笑容,不过在卡拉汉看来,这笑容和奥伊的非常相似:露的牙太多了。

  “请稍等,”她说完转过身。

  杰克不解地瞅了卡拉汉一眼,仿佛在问她怎么了,卡拉汉只是耸耸肩,摊开双手。

  接着女接待走向她身后的柜子,打开柜门,从里面的盒子里翻出一个信封,回到前台。封面上印着君悦酒店的标志。杰克的名字——还有其他一些字——工整地写在信封正面,半像手写半像打印:

  她把信递给杰克,小心避开杰克的手。

  杰克拿起信封,仔细摸了摸,里面除了薄薄的一张纸,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一块硬片。他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一张白色的房间门卡夹在纸里。写信人用的是质量一般的便笺纸,抬头上印着“打电话给吹牛大王”一行字。内容本身只有短短三行:

  杰克低下头,只见卡片瞬间染上颜色,一下子变得血红。

  除非这行字被读出来,否则颜色不会变红,杰克暗自想到,忍不住被这个神奇的做法逗笑了。他抬起头,想看看接待员有没有发现门卡变色,可她好像被问讯台另一头什么事儿牵绊住,根本无暇分神。卡拉汉的视线放在了过往的漂亮姑娘身上。噢,他确实是个神父,杰克暗忖,可爱美之心还没退化。

  杰克把便笺翻过来,看见最后一行字,连忙趁着字褪色之前读了出来:

  几年以前他的父母亲曾经送过他一整套化学百科丛书作生日礼物,他照着说明书竟然制造出一批透明墨水,用那种墨水写出来的字很快就会褪色,和眼前的这些字一样,不过透明墨水写的字只要你凑近看还是能辨认出来的。不像便笺上的,是真真实实地消失了。杰克明白原因,它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再有存在的必要。前面那行钥匙变红的字也是,肯定现在也已经完全褪去颜色。只有第一行还在,仿佛想要一直提醒他似的:

  这到底是不是斯蒂芬·金留的字条?杰克十分怀疑。更可能是这场游戏里的其他队员——也许甚至是罗兰或埃蒂——冒用了这个名字,只为吸引他的注意。无论如何,他到达这儿以后遇上的两件事儿让他觉得万分鼓舞,其一,玫瑰还在歌唱,并且比以前的歌声更浑厚,即便空地上竖起了那座摩天大厦。其二,斯蒂芬·金显然在创造了杰克的旅伴们二十四年之后尚在人世,不仅是作家,还变成了名作家。

  棒极了。至少暂时一切还在正轨上。

  杰克抓住卡拉汉神父的胳膊,领着他朝礼品店和演奏着背景音乐的钢琴走过去。沿着墙根他们发现一溜排的电话。“电话一接通,”杰克说,“你就告诉接线员你想和苏珊娜·迪恩通话,或者她的朋友米阿。”

  “她会问我房间号的,”卡拉汉有些担心。

  “就说你忘了,但是在十九楼。”

  “你怎么——”

  “肯定是十九楼,相信我。”

  “好吧,”卡拉汉答道。

  电话铃响了两声之后听筒里传来接线员礼貌的问候。卡拉汉按照事先彩排好的台词照说了一遍,随后电话接通,十九楼的某间房问里的电话开始叮呤作响。

  杰克站在旁边侧耳倾听,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过了一会儿,卡拉汉挂了电话。“电话留言机!”他说。“他们竟然用这么一个玩意儿接电话,录留言!这发明真是棒极了!”

  “是呵,”杰克表示同意。“反正现在我们能肯定她已经出去,她也没有请人在房间里看行李。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拍拍藏在衬衫里的鲁格枪。

  他们穿过大厅朝电梯间走去时卡拉汉问:“你想在她房间里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

  卡拉汉按住他的肩膀。“我觉得你知道。”

  中间那架电梯的门缓缓打开,杰克迈了进去,奥伊跟在脚后,卡拉汉最后也跟了进来,不过杰克觉得他突然脚步慢了下来,有些犹豫。

  “也许,”电梯启动时杰克开口说。“也许你也知道。”

  蓦地,卡拉汉胃里一沉,仿佛刚刚饱餐一顿,估计是恐惧使然。“我本来以为我永远摆脱了它,”他接着说。“当罗兰把它带出教堂时,我真的以为已经永远摆脱了。”

  “好事不长留,祸害遗千年,”杰克最后补了一句。

  他已经做好准备,不得已的话就把那张特别的红色门卡在十九楼上一个个房间试过来,可在他们还没走到的时候杰克就已经意识到是1919号房间。卡拉汉也有这种感觉,额头上分泌出一层薄汗,烫得好像发烧。

  甚至连奥伊都有了感觉,忐忑不安地呜呜起来。

  “杰克,”卡拉汉说。“我们得再好好想想。那东西非常危险,而且更糟糕的是,异常邪恶。”

  “所以我们才要把它取回来,”杰克耐心地解释。这时他已站在1919号房间门前,手指弹了门卡一下,塑料卡片铮铮作响。一阵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嗡鸣声从门后——甚至从门缝底下、穿过门——传来,听上去就像一个白痴在末日的独唱,其中还夹杂着变调的刺耳铃声。杰克非常明白,黑十三的法力足够把人送进隔界,在那个漆黑无门的空间里,永远迷失是再可能不过的结果。即使你摸索着走出去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那儿也可能永远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黑暗之中,总是即将开始日全食似的。

  “你见过它吗?”卡拉汉问。

  杰克摇摇头。

  “我见过,”卡拉汉干涩地说,抬起胳膊擦去额上的汗。他的双颊变得死灰。“里面藏着一只眼睛,我想那就是血王的魔眼,血王的这部分永远被困在里面,已经发狂。杰克,你把那玩意儿带到充斥着吸血鬼和低等人——血王的奴仆——的地方,就等于把原子弹送给阿道夫·希特勒作生日礼物。”

  杰克心里明白黑十三的法力足以造成巨大甚至无限的破坏,但他也明白另一桩事儿。

  “神父,如果米阿把黑十三留在房间里自己去投奔他们,他们照样很快就会发现,然后开着炫目的跑车,在你还来不及眨眼时就把东西抢走。”

  “那就不能留给罗兰吗?”卡拉汉凄惨地说。

  “是的,”杰克回答。“是个好主意,就像把它带到迪克西匹格餐厅是个坏主意一样,但我们不能就这么把它留在这儿。”接着,还没等卡拉汉来得及再说什么,杰克就把血红色的门卡插进了门把上面的细缝里。咔嗒一响,门应声而开。

  “奥伊,待在门外别动。”

  “杰克!”他伏下身子,毛茸茸的长尾巴盘在脚边,焦虑不安地盯着杰克。

  他们进门之前,杰克把冰凉的手放在卡拉汉的腰间,双唇微启,吐出一句恐怖的警告。

  “管好你的神智。”

  米阿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关灯,可自她离开之后房间里就笼罩在一股诡异的黑暗中,杰克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隔界里的黑暗。同时从柜子里面传来白痴的嗡嗡歌声和刺耳的铃声。

  它醒了,杰克越来越沮丧。它原来在沉睡——至少是打盹儿——但长途旅行把它唤醒。我该怎么办?盒子和保龄球袋子是不是足够安全?有没有其他东西能让它更安全?护身符或者神器什么的?

  杰克打开柜门的同时,卡拉汉用尽所有的意志力——还是相当可观的——才勉强压下自己逃跑的冲动。间或夹杂的几声刺耳铃声的嗡鸣没有任何调子,不断刺激他的耳膜、他的神智、他的心灵。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时在驿站时的场景,那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打开盒子,他惊声尖叫。盒子里那玩意儿外面裹着红色的丝绒,异常光滑……然后它滚了出来,朝他投来了无形的一瞥,他却从那一个简单的眼神中看见了整个宇宙的邪恶与疯狂。

  我不会跑的,一定不会。那男孩儿能待下来,我也能。

  哎,可是那男孩儿已经是一名枪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他不仅仅是卡的儿子,更是蓟犁的罗兰的养子。

  难道你没看见他也一脸惨白?他和你同样害怕,看在基督的分上!现在,赶紧给我摄定心神,老兄!

  或许这么说有些恶毒,可看见杰克极度苍白的脸色反而让他镇定下来。此时一首歌词浅显的童谣划过脑际,他默默哼了起来,愈发镇静了。

  “我们绕到了桑树丛,”他心里哼着歌,“猴子追逐黄鼠狼……猴子觉得很有趣……”

  杰克轻轻打开柜门,里面有一只保险箱。他先试了试1919,没反应。等保险箱恢复原状,他颤抖地伸出双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试了一次。这回他揿下1999四个数字。箱门哗地打开。

  黑十三的嗡嗡歌声和隔界之铃的刺耳声音愈发高亢,就像十根冰冷的手指硬生生戳进他们的脑袋,乱搅一气。

  而且它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卡拉汉心下转念。只要放松警惕……打开袋子……掀开盒盖……然后……噢,你可以去任何地方!砰,黄鼠狼跑了!

  尽管他非常明白情况有多么险恶,心底却希望、甚至渴望掀开盒盖。不只他有这种想法;只见杰克宛若跪在神坛前的信徒,跪在了保险箱旁。卡拉汉抬起胳膊,想要阻止他拿布袋,可胳膊重得几乎提不起来。

  无论你怎么样都只是徒劳而已,一阵私语在他耳畔响起,催眠一般的声音极具说服力。但卡拉汉仍旧奋力抬起胳膊,麻得几乎僵硬的手指终于抓住了杰克的领子。

  “不,”他说。“不要。”他拖拖拉拉地说,意志消沉、无精打采。杰克被他拽到一边,动作缓慢得就像慢动作,就像在水下那样。整个房间笼罩在昏暗的黄光下,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卡拉汉双膝一软,跪在了保险箱旁(感觉上整整过了一分钟双膝才着地),这时他听见了黑十三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那声音唆使他杀了男孩儿,割开他的喉咙,用温热的鲜血喂它,而最后卡拉汉自己从窗户跳下去。

  一直掉到四十六街的马路上,你会感激我,黑十三劝说道,声音理智清晰。

  “动手吧,”杰克轻叹一声。“噢,来呀,快动手,谁会在乎。”

  “杰克!”守在门口的奥伊吠叫起来。“杰克!”他俩置若罔闻。

  当卡拉汉快够着布袋时,他突然记起自己最后在撒冷之地遇见巴洛,吸血鬼之王时——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第一型吸血鬼——的景象。当时在马克·佩特里的家里,他同巴洛当面对峙,马克的父母毫无生气地躺在吸血鬼的脚边,头骨碎裂,原来理智的脑子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你跌下去的时候轻唤我王的名字,黑十三低声说。血王的名字。

  卡拉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抓住布袋——无论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袋子一侧印着中城保龄球馆,一击即中的字样——就在此刻,他想起当时他拿起闪耀着圣光的十字架吓退了巴洛……但很快,圣光黯淡下去。

  “快打开!”杰克焦急地催促。“快打开,让我看!”

  奥伊叫得更急,走廊尽头有人大声抗议“快让狗别叫了!”但同样没人理睬。卡拉汉从布袋中取出鬼木木盒——这个盒子曾经安静地藏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教堂的讲道坛下那么长时间,而现在他亲手掀开盒盖,顿时黑十三闪耀出邪恶的魔光。

  紧接着,魔光黯淡下去。感谢上帝。

  目睹信仰的堕落着实让人难过,吸血鬼柯特·巴洛说完这句话之后一把从唐·卡拉汉的手里抢过无用的黑色十字架。他怎么能这么干?因为——实际情况也颇为自相矛盾——卡拉汉神父自己无法把十字架扔掉。因为他始终没能想通一点,十字架不过是更伟大力量的符号而已,就像宇宙苍穹、或者是千万个宇宙之下的一条河流——

  我不需要符号,卡拉汉暗忖,接着转念一想:难道这就是上帝让我继续活下来的原因吗?他是不是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让我想通这个道理?

  很可能,他边想边把双手放在盒盖上面。上帝非常善于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喂,快让那条狗闭嘴!”打扫房间的女仆愤愤的抱怨声越来越近。她接着喊道:“圣母玛利亚,这儿怎么那么黑?怎么那么……那么……吵……吵……”

  也许她想说怎么那么吵,不过她根本没机会说完。甚至连奥伊似乎都已经向魔球的嗡鸣投了降,放弃了抗议(同样也放弃了门前的岗亭),走进了房间。卡拉汉暗暗揣测,大概他想在末日降临之际和杰克在一起。

  盒子里魔球的歌唱越来越高亢,神父双手指尖开始随之抽动。他聚集了所有力气,与自己想杀人的双手搏斗,终于他的手指平静下来,卡拉汉不禁暗暗庆幸,也算是小胜一个回合。

  “没关系,我来。”女仆仿佛被下了药,声音里充斥着渴望。“我想亲眼看看它。上帝!我想亲手抱着它!”

  杰克感觉自己的胳膊足足有一吨重,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伸出双臂,拦住了女仆。这位拉丁裔的中年阿姨最多只有一百零五磅。

  就像刚才奋力控制自己的双手,现在卡拉汉开始奋力祈祷。

  上帝,这不是我的意志,而是您的。我不是窑匠,只是窑匠手中的黏土。如果最后走投无路,请让我能抱着它跳下窗户,永远毁灭这该诅咒的魔物。但如果是您的意志让它平静下来——让它重新沉睡——那么请赐给我您的力量,让我记住……

  尽管也许被黑十三下了魔咒,但杰克仍然没有丧失感应能力。他感应到了神父脑中的想法,大声讲了出来,只不过把卡拉汉用的词换成了罗兰曾经教过他们的词。

  “我不需要神器,”杰克说。“我不是窑匠,只是窑匠手中的黏土,我不需要神器!”

  “上帝,”卡拉汉吐出两个字,如同岩石一般沉重,可当这两个字说出来,剩下的也倾泻而出。“上帝,如果您还在这儿,如果您能听见,我是卡拉汉。请让这魔物平静,主啊。请让它重新沉睡。以耶稣之名,我求求您。”

  “以白界之名,”杰克插口说。

  “白界!”奥伊跟着叫唤了一声。

  “阿门,”女仆仿佛被下了咒。

  鬼木盒里的嗡鸣又提了一个音阶,卡拉汉渐渐绝望,看来连万能的上帝都无法对抗黑十三。

  可下一刻,它突然沉寂下来。

  “感谢上帝,”他喃喃自语,蓦地意识到自己全身早已湿透。

  猛地,杰克大哭起来,同时抱起奥伊。女仆也开始嚎啕大哭,不过没人安慰她。当卡拉汉拎起网状保龄球袋(袋子沉得非常诡异),把鬼木盒重新放进去时,杰克转过身对她说:“你得去打个盹儿,夫人。”

  当时他脑子里只能想到这句话,想不到竟然奏效了。女仆转身朝床走过去,爬了上去,拉下裙摆遮住膝盖,然后陷入昏睡中。

  “它会一直沉睡吗?”杰克低声问卡拉汉。“因为……神父……现在离得这么近,实在忍不住担心。”

  也许吧,可突然,卡拉汉觉得自己的神智获得了自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自由。或许是因为他的心灵被释放出来,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的思路异常清晰。他拿起放在保险柜外面的洗衣袋,套在了保龄球袋的外面。

  屋后小巷里的一段对话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弗兰基·切斯和麦格鲁德边抽着香烟边讨论如何在纽约保护贵重财物,尤其是当你需要出去办事的时候。麦格鲁德说起纽约最安全的储物地点……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杰克,保险箱里还有一袋欧丽莎。”

  “欧丽莎?”

  “是的。带上它们。”趁着杰克把欧丽莎拿出来的当口,卡拉汉向躺在床上的女仆走过去,伸手摸进她的制服裙左手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门卡,几串常用钥匙,还有一盒他从来没听过牌子的薄荷糖——Altoids。

  他推了推她,她就像一具死尸似地翻过身。

  “你在干什么?”杰克轻声问。他已经放下奥伊,把装欧丽莎的袋子挂在了肩膀上。分量不轻,但他感觉很舒服。

  “还能干什么,抢她的钱呗。”神父有些懊恼。“神圣罗马天主教堂的卡拉汉神父正在抢一名酒店女仆的钱。如果她还有的话……啊!”

  在另一个口袋里他摸到了想找的一小卷钞票。奥伊狂吠时她正在打扫房间,冲马桶、拉窗帘、叠被子,在枕头边为客人留下几颗祝愿好梦的糖果。有时候房客会留些小费。看来眼前这位收获颇丰,已经拿了两张十美元,三张五美元,还有四张一美元。

  “如果以后有机会重逢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卡拉汉对昏睡的女仆说。“否则就权当对上帝的贡献吧。”

  “白界,”女仆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在说梦话。

  卡拉汉和杰克交换了一个眼神。

  卡拉汉把装着黑十三的布袋抱在胸前,杰克拎着装欧丽莎的袋子,走进电梯。钱藏在杰克口袋里,最后一共有四十八美元。

  “会不会不够用?”听罢神父提出对魔球的处置方法之后,杰克只有这么一个疑问。按照神父的计划,他们又多了一个目的地。

  “我也不知道,而且不在乎,”卡拉汉压低声音,仿佛正在阴谋策划什么,尽管电梯里面除了他俩没有其他人。“如果我能抢劫睡着的宾馆女仆,那么不给出租车车费也不算什么难事儿了。”

  “是呵,”杰克应道,想到罗兰在他的追寻途中可不只抢劫无辜平民,甚至还杀了许多人。“我们赶快完成这件事儿,然后去找迪克西匹格餐厅吧。”

  “你瞧,你不用这么担心的,”卡拉汉安慰道。“要是黑暗塔真的塌了,你肯定会第一时间感应到。”

  杰克的眼光在卡拉汉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卡拉汉忍不住挤出一丝微笑。

  “一点儿也不好笑,先生,”杰克说完他们迈入一九九九年初夏的夜色之中。

  他们到达第一站时是九点差一刻,几道残光从哈得孙河对面照射过来。出租车计程器显示车费九块五毛钱,卡拉汉抽出一张十美元,递给了司机。

  “老兄,当心别受伤,”司机带着浓重的牙买加口音。“我非常担心你可能会吃颗枪子儿。”

  “孩子,你能拿到车钱已经很幸运了,”卡拉汉和蔼地说。“我们在纽约旅游的预算很少的。”

  “我女人也有预算的,”出租车司机说完后就开走了。

  与此同时,杰克抬起头。“哇,”他轻声说。“我猜我已经忘记这儿有多大了。”

  卡拉汉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说:“赶紧把事情了结吧。”他们快步走进去:“有没有从苏珊娜那儿感应到什么?任何消息?”

  “一个男人在弹吉他,”杰克说。“正在唱歌……不知道。我应该能知道的,这是那些不是巧合的巧合之一,就像书店店主的名字叫塔尔,巴拉扎的据点叫斜塔一样……那首歌……我应该知道的。”

  “还有其他什么吗?”

  杰克摇摇头。“我最后从她那儿就感觉到这么些,就在我们走出酒店上出租车的时候。我觉得她已经进了迪克西匹格,现在已经完全失去联系。”他微微一笑。

  卡拉汉朝着中心大堂的指路牌走过去。“让奥伊跟紧你。”

  “别担心。”

  不一会儿卡拉汉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牌子上写道:

  告示下面的方框里写明了货物寄存条款,他俩一条条仔细读过来。地铁从地底经过,脚底下隆隆震动。卡拉汉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来过纽约,不知道这是哪一趟车,开往哪里,也不知道这座城市的隧道到底挖了多深。他们已经下了两层自动扶梯,先是到了购物商店,再是这儿,而地铁站竟然还要再下去一层。

  杰克把装欧丽莎的口袋移到另一侧肩膀,指着条款的最后一条。“我们包租下来的话还能打个折扣,”他说。

  “折扣!”奥伊跟着附和。

  “哎,年轻人,”卡拉汉表示同意,“倘若心愿是骏马,乞丐都能变骑手。我们不需要折扣。”

  的确不需要。他们通过金属探测仪(欧丽莎没问题),走过一个坐在凳子上打盹儿的协管员。杰克决定那些最小的储物箱——长条大厅最左边的那排——足够放得下套住中城小道布袋的木盒。最长期租用一个小储物箱需要二十七美元。卡拉汉神父小心翼翼地把钞票塞进代币机的口里,做好了机器出故障的准备:虽然他刚回到这座城市,时间还很短,但已经目睹了许多奇观,当然也包括恐怖的事儿(包括出租车费居然降了两块钱),而眼前所见更是或多或少让人难以接受。能吃进纸币的售货机?机器暗棕色的外表和让顾客面朝上塞进钞票的指示后面肯定还藏着许多复杂技术!指示旁边配着一张图画,上面是脑袋朝左的乔治·华盛顿头像,但是卡拉汉塞进机器里的钞票无论头朝哪里,都没出现任何问题,只要画面朝上就行。不过机器最终还是出了一个小故障,退出一张过老过皱的纸币,卡拉汉反倒不禁松了口气。其余比较新的五元钞票被顺利吞了进去,机器一声没吭,就哗啦啦吐出许多代币。卡拉汉拿足了二十七美元,朝等在储物箱旁边的杰克走回去。但是他很快转回身,想弄清楚一件事儿。他看了看令人惊讶的(至少对他而言)会吞钞票的售货机,在最下面的一排金属版上找到了他想找的信息,上面写着ge-Mak-R2000一行字,俄亥俄克利弗兰制造,当然上面还有许多公司的名字:通用电气,百得电气,舍沃锐电子,松下电气,最后,在最底部几乎看不见但无疑存在着一行小字,北方中央电子公司。

  真是老奸巨猾的东西,卡拉汉暗忖。创造我的家伙,斯蒂芬·金,也许只在一个世界存在,可是你敢不敢打赌所有世界都有北方中央电子公司的影子?原因不言自明,因为那是血王的公司,就如同索姆布拉公司归他所有一样。他所追求的同历史上所有为权利疯狂的暴君需要的东西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有,基本上可以说控制整个宇宙。

  “或者说让整个宇宙陷入无尽的黑暗,”他喃喃自语。

  “神父!”杰克焦急地唤道。“神父!”

  “来了,”他匆匆向杰克走过去,手里满是晶晶亮的金色代币。

  杰克塞进去九个代币,883号储物箱的钥匙弹了出来,不过他继续把代币塞进去,直到所有二十七块钱全部用光。这时候储物箱下面一块小玻璃窗变成了红色。

  “最长租期,”杰克满意地说。他们现在仍然压低嗓子,一副不能把孩子吵醒的语气,长条大厅也的确非常安静。杰克心猜,也许周一到周五早八点、晚五点时这里人声鼎沸,人潮从下面的地铁站一波波涌上来,其中一些会把他们的个人物品暂时寄存在这里。不过现在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自动扶梯上说话,朝着为数不多还在营业的商店那儿走过去。除了这个,就是地底下隆隆的地铁声。

  杰克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卡拉汉把保龄球袋子塞进了储物箱,用力往里塞进去,接着关上门,杰克用钥匙锁上。“好了,”杰克把钥匙放进口袋。接着,他忧心地问:“它会一直沉睡下去吗?”

  “我觉得会的,”卡拉汉回答。“就像它在我的教堂里那样。倘若另一根光束折断它可能会醒过来给我们闯祸,但是到那时,要是另一根光束也断了——”

  “要是另一根光束也断了,它闯什么祸也不打紧了,”杰克帮他说完。

  卡拉汉点点头。“惟一一件事儿……呃,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的。你也知道我们在那儿会碰到什么。”

  吸血鬼。低等人。也许还有血王的其他走狗,甚至沃特,总是戴着帽子的黑衣人,他有时会易容改装,把自己叫做兰德尔·弗莱格。甚至还有血王自己。

  是的,杰克知道。

  “如果你有感应能力,”卡拉汉继续说,“我们必须假设他们也有人会有。很有可能他们能从我们的思想里找到这个地方——获取储物箱的号码。我们马上要赶到那儿去,尽力把她救出来,但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失败的可能性相当大。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开过枪,而你也不是——原谅我这么说,杰克,你也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将。”

  “起码经历过一两场,”杰克回答。他想起了和盖舍的那次,当然还有和狼群的搏斗。

  “这回将很不一样,”卡拉汉说。“我只是说要是我们被活捉会非常糟糕。假如结果是那样儿的话。你明白吗?”

  “别担心,”杰克安慰道。“别担心那个,神父,我们不会的。”

  他们走出大厅,想拦一辆出租车。幸亏有女仆的小费,杰克估计正好够他们打车到迪克西匹格。而且他有感觉,一旦他们踏进迪克西匹格,就永远不会再需要现金——不会需要任何东西了。

  “这儿有一辆,”卡拉汉奋力挥舞胳膊,同时杰克扭过头,最后望了一眼他们刚刚走出来的高楼。

  “你肯定那儿安全吗?”他问卡拉汉。出租车朝他们开过来,冲着前面走路很慢的行人猛按喇叭。

  “我的老朋友玛格鲁德先生说过,那是曼哈顿最安全的寄存地,”卡拉汉回答。“比宾州车站和中央车站还要安全五十倍,他说……而且在这儿我们还能选择长期寄存。当然,纽约肯定还有其他能存东西的地方,可等那些地方开门我们肯定要么已经离开,要么就已经消失。”

  出租车靠边停了下来,卡拉汉为杰克拉开门,杰克钻进去,奥伊也灵巧地跳了上去,卡拉汉最后望了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一眼,一猫腰钻进车里。

  “直到二〇〇二年六月都不会有问题,除非有人闯进去偷走我们的东西。”

  “或者那座高楼整个塌掉,”杰克说。

  卡拉汉大笑起来,尽管杰克并不像开玩笑。“永远不可能。即使真的这样……呃,玻璃球压在一百零一层钢筋水泥下面?即使它充满魔力,也肯定全毁了。这倒会是处置那个邪恶玩意儿最好的办法。”

  为了安全起见,杰克让出租车司机停在莱克星顿和五十九街街口。他望了望卡拉汉,征询他的意见,卡拉汉点头同意以后把最后的两美元递给了司机。

  杰克走到莱克星顿和六十街街口,指着人行道边一堆烟头。“他刚刚就在这儿,”他说。“弹吉他的那个人。”

  他弯下腰,捡起一个烟头,放在了掌心。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开心地笑了几声,同时调整了一下肩带,口袋里的欧丽莎撞出几声轻响。坐在出租车里时杰克已经仔细数过,不出意外地发现一共有十九个。

  “难怪她停了下来,”杰克说完扔掉了烟头,在衬衫上擦了擦手。毫无预兆地,他唱起歌来,音调很低却非常动听:“我是一名男子……有着无尽的忧伤……我目睹不幸……日日年年……我必须走上……向北的旅程……也许我会跳上……下一班列车。”

  卡拉汉本来已经很激动,此时感觉神经绷得更紧。他当然听过这首歌,那晚苏珊娜在亭子里轻声低吟的正是这首歌——也正是那天晚上,罗兰跳了一曲众人从未见过的最豪迈的考玛辣舞——只不过她把“男子”换成了“女子。”

  “她给了他钱,”杰克仿佛在做梦。“她说……”他垂着脑袋站在那儿,咬紧嘴唇努力回忆。奥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卡拉汉也不敢打扰。此时他已经领悟到:他和杰克终将命丧迪克西匹格餐厅。他们会奋力一搏,但他们终究会在那儿丧命。

  可他现在觉得死亡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失去男孩儿,罗兰肯定会心肺俱碎……但他会熬过去的,只要黑暗塔仍旧存在,罗兰就会继续他的旅程。

  杰克抬起头。“她说,‘记住那场斗争。’”

  “苏珊娜说的?”

  “是的,米阿让她浮了出来,她被歌声感动得哭了。”

  “真的?”

  “真的。米阿,无父之女,一子之母。而当米阿分神的时候,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杰克环视四周,奥伊也跟着环视,大概不是真的在找寻什么,只不过是模仿他深爱的杰克。卡拉汉想起在亭子里的那一晚。灯火通明。奥伊后腿着地站了起来向乡亲们鞠了一躬,而苏珊娜在独自吟唱。灯火通明,载歌载舞,罗兰在彩色灯光的映照下、在白界力量的支撑下跳了一曲豪迈的考玛辣。永远的罗兰;即使到最后,所有人都倒下、在血腥的战役中一个一个牺牲,罗兰也会永远活下去。

  我坚信这点,卡拉汉心想。直到我死。

  “她留下了一样东西,可是却丢了!”杰克非常沮丧,几乎快哭出来。“肯定有人把它捡走了……也许是那个吉他手看见她扔掉那个东西就顺手拿走了……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每个人都在偷东西!混蛋!”

  “别想了。”

  杰克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全是疲倦与恐惧。他对卡拉汉说。“她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非常需要!难道你不明白我们的胜算有多小?”

  “我明白。如果你害怕了,杰克,现在还来得及。”

  杰克坚决地摇摇头,没有丝毫犹豫,卡拉汉不禁为他骄傲。“走吧,神父,”他说。

  他们在莱克星顿和六十一街的街角又停了下来。杰克指指街对面,卡拉汉看见街对面一面绿色的遮雨篷,上面画了一只笑容可掬的卡通小肥猪,只不过已经被烤得全身通红。遮雨篷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迪克西匹格餐厅。店前停了一排超长的黑色豪华轿车,黄色的小尾灯一闪一闪。卡拉汉这时才刚刚发现,莱克星顿大道上此刻正笼罩在水雾之中。

  “就是这儿,”杰克把鲁格枪递给他,在口袋里翻出了两大把弹夹,在氤氲的橙色路灯下发出暗淡的金属光泽。“全放进你胸前口袋里,神父。到时候拿起来方便,啊?”

  卡拉汉点点头。

  “以前有没有开过枪?”

  “没有,”卡拉汉照实说。“你有没有扔过欧丽莎呢?”

  杰克咧嘴一笑。“本尼·斯莱特曼和我偷了一摞欧丽莎盘子在河边练习,有一天晚上还比赛来着。他不怎么样,不过……”

  “等等,让我猜,你扔得很好。”

  杰克耸耸肩,又点点头。盘子握在手上的感觉简直好得难以言喻,但也许这也很自然。苏珊娜也是特别自然就学会扔欧丽莎了,卡拉汉神父自己亲眼见识过。

  “好吧,你有什么计划?”卡拉汉问。现在他已经决心一路坚持下去,非常乐意把领导权交给眼前的男孩儿,毕竟杰克是一名枪侠。

  男孩儿摇摇头。“没有计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