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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第一色?芳菲不再</strong>

  「第一色」你转过脸来,让我看一看。这样稳定的声音,芳菲心里就落了定。

  暖暖的,肉体还贴着肉体,散发微香。她整夜都没睡。芳菲芳菲,他说。你勿多心。

  硬硬的。芳菲你抬起头来。芳菲抬起头来,春日暖。毛茸茸的,这么像芋头,从泥中钻出来。别哭,你看他的头那么大,他的手那么小,抓住你胸前流了血。他有枪。晚头那么黑,日头那么亮,原来香港光得你夜夜睡不着。别哭别哭,我们以后再回去。一去去那么久,芳菲怎知道一去就没再回去。有车呀,巴土是红的,夜来夜夜香,木头雕满白兰花。芳菲你不要出去。世界不好你不要出去。锁匙在我处你放心。天空才一格灰色那么大,芳菲的头跌下去像苍蝇那么小。芳菲芳菲,你命宫呀,你到八十岁都不死的。麦炳荣死了靓次伯死了任剑辉死了,芳菲你不死的。

  芳菲你让我担心了。眼泪这么暖而你的眼眉都不曾挑动。芳菲站起来,小小的手小小的握着。香港很小但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芳菲我一直看着你收拾。肉体这样暖微微的贴着,你还记得晚上吗。芳菲。日子那么长,芳菲的背一夜亘不起来。泥土重而腥,汗微咸。芳菲,请你。小小的手也小小握着芳菲也握着另一个。真是命。

  真是命。芳菲眼睛也没多眨一眼。命呀真是命,他日里有泥她还听到他叫芳菲。你还在吗。你转过脸来让我望一望。一世了多么稳定的声音。芳菲转过脸来,望了一望。

  他们发现她的尸体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脸上爬满了蛆虫,从眼睛爬到肩后,正好回头,望一望。

  <strong>第二色?人淡如菊</strong>

  「第二色」变来变去,还是十分不安。如菊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天天对着电脑荧幕,Jenny唔该奶茶,Pauline你打给黄李陈。如菊既不叫Jenny也不叫Pauline,他们还是这样乱叫她。她想将奶茶泼到他们脸上,搁下电话说打你个死人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菊的脚尖尖的跃动,不能着地。

  她引头张望,世界很大为什么她要这样小。

  去剪一个小光头穿露脐T恤在发型屋——洗头。洗头,一天洗四十五个头,尖的圆的,鼻翼有黑头的鼻翼没有黑头的,有口气没口气的,洗头。她连吃一个饭盒都没钱饿得发软。为什么她们穿一身吉齐华沙滋她却在这里洗头。

  你签这模特儿合约吧,先交一万五千元训练费,五千元出镜费,有表演就会通知你。扬起头,吸气,收腹,不要动。如菊连老母养老的五万元都给呕出来给模特儿公司,就在上水广场的平台表演过一次童装,回来还冷得感冒,睡了三天。

  你才那一百五十公分高,你还想怎么样。

  看完《迷幻列车》她便说,选择生命。我选择生命。在兰桂芳lejarden侍酒,与客人吻脸道好。啪冰啪梦幻,走下德己笠街一直滚一直滚,滚到皇后大道刚到滚进一潭呕吐物里,吞进肚里,味道像精子。

  她发觉头上有虱,腋下生虫时便问,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要从政。大时代来临了,我要从政。如菊帮一个区议员做跑腿,寄信收信听电话挂横板,区议员还移民了扔下她顶包,这是从什么政呢。爆屎渠找她,老鼠在厨房打架也找她。

  打开Windows99她拿起电话。陈先生办公室。李先生办公室乱叫。一切依旧。

  老板哮咆,我不姓陈也不姓李。她侧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老板。

  你还想怎么样,她说。

  你以为人生存可以怎样怎样,到头来,打回原形。

  你看梅艳芳。

  <strong>第三色?如花美眷</strong>

  「第三色」如花时常都是万人迷,可惜花无百日红。

  妖姬都没有如花这样明媚的眼睛。一眯,笑笑。不要问如花用什么护肤品,他什么都不用,脸蛋儿就雪里雪里红。赞他皮肤好吧,他轻轻的掩着脸,说,哪里哪里,我昨晚都睡得不好,折腾了一晚。如花这样清丽幽远,夜莺都不敢在他面前唱呢。如花冰雪聪明。如花枝头春意闹。如花神秘妩媚,如空谷幽兰。

  他们一群的围着他,叫他:如花如花。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如花的胸膛茂盛广阔如青草地。

  如花又正义又勇敢,只有他一个胆敢走出来,说,你们不懂。你们不会。

  寂寞的饥渴的健壮的艺术的专业的,都会来找如花。

  秀外慧中的如花。如花就是美丽与诱惑的代表。

  如花以为一生都可以这样。

  不对。那个拍电影的关锦鹏跑出来。张国荣的好朋友都见了报。

  不对。他们甚至写什么热辣辣火刺刺的肉*X*子(J:原文不雅,這個X是我加的),什么你在我手里,我在你手里,一人一手,这成何体统。

  他天天翻开杂志。怎么办怎么办,又有谁走出来。

  我好不好拍一部摄影集《论尽何B仔》或开一间饮食店叫"麻辣火鸠".如花暗自思付,芳心大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花最气愤台湾那个许佑生,搅一幕男婚男嫁,出尽风头。

  那个许佑生,又不聪明又美丽,有他如花在,几时该他出风头。

  真是时不我予,人衰衰到一败涂地。如花把心一横,跑到公厕去钓鱼。给警察逮着,闹上法庭,如花就可以组织反歧视反逼害大运动,收复失地。正给一个又老又臭的死鬼佬按着,如花就见到警察叔叔的蓝制服,如花大喜过望,分外落力的呻吟。岂料警察竟淡然看他们一眼,道:好了没有,我要大便。

  连爱滋病都不是绝症,如花最恨那个鸡尾酒疗法。他失去了他最后的堡垒。从此以后,他没有可以倚靠的了。

  如花独自憔悴,怎生得黑。

  见了光,出了衣柜,绝症有救了,但有人欢喜有人愁。

  <strong>第四色?锦心绣口</strong>

  「第四色」锦心说,不要,你不要,但她们总不听她的。才四岁,她告诉老母,你不要去看大戏,你不要带姊姊去了。那是个艳澄澄的秋日晚上。老母还是带姊姊去了。当夜老母一整夜没回来。不见了姊姊。从此不见了姊姊。有时候她老母还会讲起,你呀,你四岁那年,你姊姊在戏棚给人拐了去。如果她在,已经念小学了喔。

  锦心跟她的数学老师说,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家,你回家你回不了来。数学老师笑笑,摸摸的头,赞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当夜数学老师家着了火。他们找到她的尸体时,只有一只脚完好无缺,美若金莲。

  美眷来问她,这样你看我会不会考上大学。锦心忽然哭起来,你母亲已经死了,而你大难临头。美眷人吃一惊,白了脸。美眷没去考大学人学试:她的母亲死了,而她发觉白血球过多。

  但锦心并不想知道这么多。舍监来年会给人解约,她还这样努力去讨好校务长。

  医学院地盘要死一个人。她一天吃午饭遇到那个工人,还喝两瓶大啤酒,过两天他会给绞进地底。她的室友芳菲何必还苦苦写信去报读研究院:她会在研究生宿舍跳楼自杀。

  以致锦心时常有一种悲悯的表情。没有人喜欢她,因为她以为自己比别人懂得多。

  她学会了沉默。何必道破。

  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将十分孤独。

  他们巴巴的要移民,又巴巴的赶回来。巴巴的赚钱,巴巴的把钱送进地产商口袋。巴巴的结婚,巴巴的离婚。巴巴的忙于出卖自己的立场,去选什么临时会五十年不变会,又巴巴的被出卖,给新主人踢开。

  早知如此。为什么他们总不明白。

  像她这样的人,为世所嫌,在希腊神话有一个,叫做CASSANDRA,在圣经有一个,叫做施洗约翰。

  你知道先知先觉的人,最为痛苦。

  <strong>第五色?空谷幽兰</strong>

  「第五色」34,25,36,还差一两寸,就差那一两寸。身高一六五公分,还欠五公分。眼够大够亮,微有眼袋,要立刻救亡。嘴唇够红,嘴纹略多,是美中不足。

  皮肤靓,够拣手。肉地厚,好啖好挤。腰细胸大腿长阴毛密,可以卖个好价钱。

  幽兰成天都很忙。要卖得好价钱,就要给人家好货。起来忙洁脸。一天之晨,娇肤最需要她的呵护。坐在床上,深呼吸三十分钟,再狂笑三十分钟,让肌肤吸气透气,然后再敷上羊胎牛宫老虎经血混成的抗皱霜一小时,再注射一百毫升胎盘素珍珠末。中午忙健身,腰要收乳要大股要挺屁要响。局完桑拿后就赶着去装身。买买买,买买买,要露乳沟露X沟(J:原文不雅,這個X是我加的)但又不能露点露毛,难度甚高。哗这么快便天黑还要赶去车行拿车,表哥充当司机。幽兰她货真价实落重本,去卖身她舍得租架积架不会自己坐巴士去。

  起码都钓个船王地产王子,连本带不收回来。

  每个女子都有个价钱。幽兰的微笑值一支卡地亚金钻豹,她的美貌值一架平治开篷,她的弹手胸脯值一个帝国单位,她双腿一张,这个嘛,这个,嘻嘻,再说。

  他们穿着黑礼服,奴隶主一样在舞场拣货。

  舞场外就是货摊,闹哄哄的,嘴唇一对,一笑销魂:涂银紫蔻丹的女手一双,从未洗过碗拿过笔,清新可人:大胸脯数十对,保证无矽袋,好枕好用;性器官无数,悉除尊便。货色新鲜得很,还扑扑的跳动,流着血。船王和地产王子看得累了,站在一旁,喝点酒,居然见到一件无人问津的稀货,雪里雪白的,拿着手中,煞是安静娟秀,只是二人无法猜到这是什么。像是个头,内里空空如也,再翻过去,也是空空如也,二人好生困惑,什么可以这样空,里面什么也没有,连草都不曾生一条。

  这是幽兰的头。也不光是幽兰的头,你看还有这么多女子,跑去选什么小姐做什么小姐,将自己分件出卖,除了空空如也的脑袋,身体存在每一件都有个价钱,你知道这样的头有很多。

  这样的头,长着一张嘴,会笑嘻嘻的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价钱牌。

  <strong>第六色?姹紫嫣红</strong>

  「第六色」眉毛是假的,乳罩是假的不在话下。嫣红的眉毛历久不衰,午夜起来小便时都一样完美无缺,眉是眉,眼线是眼线,可以随时上班或参加慈善舞会的,怎样都文风不动。乳罩当然是神奇的,戴起来没那样装那样,煞有介事的,但严格来说,不能说是假,不过不是事实的全部真相。

  手袋是假的,旺角街头十二时以后便是假的世界。手表是假的,镭射唱片是假的,连银戒指这样廉宜的东西也会有假的,嫣红觉得假这样东西真是神奇。钻石是假的珍珠是假的不在话下,连嫣红挂在办公室墙壁上安地.维荷的罐头汤画也是是假的,有时嫣红都糊涂了,怀疑自己的秘书安琪都是个假人,是个未来战士机械人,打开心只有一片金色的液体流出。

  但怎能说是假呢,明明都有。眉毛是有的,乳房是有的,手袋也有一个,手表也有一个,都是真真实实的一件物件,在她身前,可触可摸的,不能说是子虚乌有的,怎能说是假。

  像她的笑,她的欲望。她一年升两次职,薪水三年间加了五次,因为她懂得:"哎,你这样清瘦,我叫我的佣人炖点冰糖燕窝给你。"职员到她那里来投诉这投诉那,她总是躬着身聆听,聆听不犯本的艺术,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做行政的人都不明白呢。有时预备开会,在办公室工作到十二时,她还会开车先同事回家,累得两眼见蚊,她对所有人还微微笑的,真的薛宝钗一样,无懈可击,怎能说她假呢。

  如果她从来不怀疑,如果她深信她有自由意志去选择,怎可以说她的选择是假选择呢。流行吉齐她穿古齐,流行拍打她穿拍打,时装广告就说最永恒是业米尼她穿永恒的亚米尼,怎能说她中了广告毒,以资本家提供的假择选为她自己的选择呢。

  如果她相信身为女性她可以因自己的性别而讨便宜是一种父权社会制造的假意识呢。那是极端妇解分子或那些理想主义者想出来的歪理。又如果她相信她是自由的,她根本不喜欢投票,不喜欢民主,最好什么都不管,怎可以说她的政治冷感是殖民地及后殖民社会营造出来的假象。她自觉她做了这样的选择。

  当她恋爱。她以为很像一部荷理活电影,怎样相识,恋慕,怎样排除万难,识会,恋爱,分手,复合,每一个情节都似曾相识,这么像一部电影,梦中花似的,又感到痛,时常烦恼伤心,甚至想到死,激烈得近乎虚假,这样她一定动了心,但为什么她会有做梦还是拍电影一样,装腔作势,毫无道理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动了心,张了眼,偶然的醒觉,由是意识到假,才是真的可能。

  <strong>第七色?在水一方</strong>

  「第七色」时间。生就是时间,死就是没有时间。金钱固然是时间,一方坐在接待柜台前每天坐八小时,赔的是时间,换回来的是钱。爱也是时间,一方有时间见维陀没时间见李察,因为她喜欢维陀多一些。后来遇上李察,她的时间都为他占有,连学车都可以旷课,晚可以不睡,早可以不眠,恨不得整个人一生的时间都花在一时一刻。

  离开李察,也为的是时间:他的时间可不愿意这样花。他没这样的时间跟一方磨。他要见客,要去上心理课程,要打麻将。

  青春是时间,音乐也是时间,博物馆是时间,飞机电脑网路都是时间。时间是生存所有的价值。

  因为这样的缘故,一方总是急。

  快快快。

  一边挤地铁一边化妆,一只手拿报纸看另一只手还可以拿三明治偷偷边吃,同时脚步可以做运动,也可以练习阴道收缩和收肚子。同时又可以谈手机。回到公司边听电话边看传呼机股价,同时收信和小伙子打情骂俏。中午约二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吃饭,一次过向她推销心理课程,人寿保险,新生命保健药物,磁性床褥,香草油,鲨骨防癌秘方,随便中一样都好。她也会懂得用在力、公室的时间炒股,兼营电话陪谈服务。对方诉寂寞时她哦哦的应着做日文功课。卜了班更加龙精虎猛,去学厨艺好移民,去酒吧当酒保好认识外国人,回到家连老父老母的老骨头都不放过:你给我插插针看看我的针灸可了得,移了民,我想开个中国另类医馆,兼营素食和卖檀香。

  她果真移了民,坐两年移民监刚好拿了一个成人大学学位,同时结了婚养了一个小孩子又离了婚。所有一个现代成熟女于要做的事情她两年内做完。

  快快快她才三十五岁已经计划退休。香港泰国韩国台湾和内地都投资楼宇好保值,基金也买一点,债券也买一点,黄金最死,太平盛世,不会升,也买一点。为女儿成立了信托基金,一直到她升大学,衣食无忧。老父老母的坟位殡仪费用都预备好,自己么,连轮椅都买好,屋里部加了铁轨,将来老了,行动不方便。

  一方是好女子。世界是她们的。她连寿衣棺木的尺寸都度好,比现时她的身高稍短十公分:老了身高会缩一点。

  不要多不要少,用到尽,滴水不漏,时间刚刚好。

  <strong>第八色?岸芷汀兰</strong>

  「第八色」皇帝企鹅站着的时候,姿态美妙,但企鹅不是人。她的样子像一双鸟,但她又不是会飞的鸟。那两只手,不是手,不是翼,可以当作鱼鳍,在海底飞也似的拍动,但企鹅不是鱼。到底企鹅是什么,岸芷说,这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我不好说企鹅到底是什么。

  其实什么都可以。到底台湾应否独立,岸芷说,本地人希望独立,大陆来台的民族主义者不希望独立。到底应否保卫钓鱼台,岸芷说,大家要冷静行事,保卫也好,不保卫也好,基础是要合法和理性。不要将话说死了,这年代,不要说是,也不要说不是,要给自己一个寰转的余地。

  在岸边,不要下水,也不要上岸。

  公司要改组,各部门主管要开大会,讨论裁员的名单。该到岸正谈她的部门,她沉吟着,我不大舒服,头脑不好,不如大家一起作决定,这样也比较民主。被裁的员工闹大了,在公司门口静坐绝食抗议,找岸芷做资方代表去谈判,岸芷劈头第一句便是:我没有参与裁员的决定,这不关我的事。

  男友来逼婚,岸芷咿咿哦哦道,结婚也好,结婚大家有一个合约,凡事都有个底。想想又道,独身也好,独身可以给个人多一点空间。男友道,这样你到底结不结。她正色道,也可以说结,如果我们要有个孩子,结婚就比较好,也可以说不结,譬如我们想进修啦,从政啦,不结婚就有多点时间做其他事情。

  男友道,这样你到底结不结呢。岸芷又道,结嘛,不全嘛……男子当然结了婚,新娘也当然不是岸芷。

  岸芷可以说有点难过,可以说有点轻松。

  她连坐电车还是乘地铁都在推敲,为免表态,坐一程电车一程地铁,电话么,既用香港电讯又用新世界又用和记,报章杂志轮着买,反正都一样,有选择等于无选择。

  这么一个微凉的晚上,不大热也不大冷,不像冬人,也不像夏大,月是阴灰的,不亮也不黑,岸茫夜归。在家门等她回来的是三个男子连三把牛肉刀。

  男了用刀搁在她的头上:要钱定要命。

  要命的话,开门。岸茫慌乱中答她心里所想的:我不知道我要钱还是要命。这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岸茫这样的人应该死于非命。但世界不是这样的。她没事,在拉扯沉吟间,邻居报了警。

  活得最久的就是像岸芷这样的人。

  像皇帝企鹅一样,她什么都不是,为此是以非常骄傲。

  <strong>第九色?蓝田日暖</strong>

  「第九色」蓝田日自然是好女青年。

  如果在革命前的俄国,蓝田日会是个离家出走的贵族,寻求婚姻与爱情的自由。

  寻求个人的自由当儿,从自身的不自由而明白其他,她就会离弃她的资产阶级爱人,爱上一个和她一样是背叛贵族的布尔什维克,如果命运更桀难的话,她会爱上一个托洛斯基党,男子后来被暗杀。她以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为妇女和无产阶级、农奴的自由自主而奋斗,但当她加人革命党,她发觉下过为那些口口声声要解放全人类的革命分子倒酒烘面包,他们谈理想的时候她酿伏特加酒去市场卖,写些毫不革命的浪漫小说赚生活费,好让那些高尚的理想主义者继续辩论国际革命策略,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她自己不对。

  革命成功以后蓝田日当厂个地区党委委员。她开始发胖,酗酒,而且很喜欢勇猛地告发人和演说。

  这么勇猛,近乎报复。

  胸口撞得砰砰作响。好女青年不甘后人。

  如果在中国的"文革",蓝田日会抢头唱造反歌。想来想去,哪里有革命对象呢,除了自己的老妈,她想不出有什么好对象。老妈年轻守寡,蓝田日遗腹儿,母亲是个小学教师,是个臭老九,会读诗词,不坐班的时候会画国画。除了她还有谁可以斗呢,难道是隔壁卖油条的五婆吗,是巷口打铁的九大叔,是对屋电机厂工人宋玉书。光是他的名字已经够资产阶级,可惜蓝田口慢了一步,他已经自绝十人民,吊死了,真是革得快好世界,革得慢,无鼻哥。

  蓝田日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已经移民加拿大。她对当年的无知感羞惭,时常在酒会讲给外国朋友知:当年哪,我们的理想呀,革掉我老妈的命呀。还写下来,叫《好女青年的前半生》,书成了畅销书,她赚了二十万美元的版税。

  好女青年在香港这地方嘛,没什么发挥的余地,这也许是这地方聪明俚俗之处。

  蓝田日只好四处讲话,当道德警察。你转软!你没政治理想!你出卖国家!你维护殖民地统治你没看清殖民地统治者的邪恶嘴脸!你忘记了卖国丧权的南京条约、穿鼻条约!你出卖港人!

  你歧视妇女!你歧视伤健人土!你歧视同性恋者!你不懂艺术!你打击言论自主艺术自主!你色情!你是道德主义者!你保守!你激进!!!

  蓝田日头上有光环。蓝田日雄赳赳,气昂昂,声大大。她可以是议员,记者,心理学家。她高声说话的时候,会走音。

  <strong>第十色?荔带女萝</strong>

  「第十色」可以想像带女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从不高声说话,双目低垂,人多的时候她会为其他人倒茶,清理垃圾。"带女。带女"他们叫。什么事都叫"带女",就像莎士比业《暴风雨》里魔术师布斯婆噢叫他的仙了奴隶爱来流一样。"带女。带女。"带女就是他们的仙子奴隶。而她踏着舞步轻盈,你可以这样,你不如这样吧,让我这样这样做吧,你不要动。佛朗明高跳舞女郎都没她这样爽辣好看。

  可以想像带女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明明知道他们在说谎话,她也不明言,也不埋怨,只微微笑,由他们吧,如果我有能力,何不呢。于是他们问借钱老不还,叫她出来吃呀玩呀叫她找数,待黑社会来找他们他们又慌慌忙忙的找她去跟黑社会讲数摆平,太平盛世时便将她一脚踢开。她又老又丑,他们嘲笑她。她也不烦恼,说,是呀,我又老又丑。你们的日了还长呢。她可没有说,你们将来跟我一样老的时候,可不见得有我的素质。她知道她说他们也不明白。

  这样温柔的一个人,断于血肉。

  带女不碰血。猪血鸡血的,一概不碰。见血的食物,她看也不看。血肠布甸还有越南人吃的血鸭蛋,她听到都全身发紫。西班牙人的血橙,没有血,但都会远远避开。人家脸上有颗血暗疮她可以绕路走。电影上她不能见血,胶片上有血,她会晕。

  女子是血肉所生,更生血肉。带女多么痛恨女子的身体与命运。

  每个月经期来的时候,她都会呕。她怎可以忍受她的身体每个月都会流血。

  血极其不洁。她这么温柔的个人,她竟为血肉所生,更生血肉。

  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偏偏要流最多的血。她不过晚上在湾仔喝一杯热奶茶。她每天都喝一杯热奶茶。忽然起哄,不知谁不知做什么,总之刀光剑影,明代东西厂决斗一样,刀起头落,连坐在茶档旁边的带女都给斩得手断脚断。

  原来人身上有这么多的血。有没有十公升。这么多血,流也流不完的。急救室军医生吩咐要给她输血。带女半昏迷的,听到一个血字,猛地醒来,说,不要不要,我不要血。

  她不要血,不要她自己的,更不要别人的。

  没有血,她的身体很白,白得像大理石,没有再宁静的。

  没有血,她很干很干,尸体和咸鱼一样,久久都不会腐烂,还发出腐香。

  这么温柔的一个人,你不可以想像,身体发出香气,叫女儿香,香得很,是尸体的无血的腐香。

  <strong>第十一色?金焦玉裂</strong>

  「第十一色」要么爱,要么杀。要么所有,要么一无所有。吃么要劲辣,不然要冰。房间空凋开到变雪房,下一刻去局桑拿。去哪里工作都雷厉风行,一炒炒全部,大换血,不然自己一天使辞上。买楼要住四十楼,或索性住地牢。

  "我就是这样。我最不管人的了。"金焦说。

  "何必这样。"她跟周见容吵架时她在窗前剪光厂自己的头发。周见容吓得立即要求公司调他到哈尔滨工作。

  开车开到一百二十公里,吧吧吧的按着响号。"吱"的一声便停下。金焦的同事坐她的顺风车坐得全部在呕吐。

  "怕怕。"连那些热心公益的教友都不敢叫她捐钱,怕她虽是受薪阶级,心肠一热,一捐捐一百万。他们可受不起。一旦她反起悔来,法庭一定相信其他人在讹骗。

  连酒吧老远见到她来都立刻找个黑社会来守着门口。她喝了会跳到桌面上跳艳舞,大哭大笑,亲吻每一个客人的脚。因为要找黑社会拦截她,酒吧无端要多交陀地费,支出转嫁到消费者身上,所以金焦一到,酒吧在两个月内的酒一定涨价。

  像金焦这样的人,居然还结了婚。来喝喜酒的都语神色凝重的来祝福新郎哥:"你好自为之了。"感情脆弱的还拥抱新郎哥,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势。金焦挺着八个月身孕的大肚子,十分高兴的宣布"双喜临门了,谢谢各位。"人人都说,这是个令人难忘的婚礼。

  男子是个好男子。和金焦分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也从不对人说为什么,没有说金焦什么话,只是他无法解释他面上、背上、手上的伤痕。已经离开金焦很久,还没有消失,可能这疤痕,一世的了。

  也没跟金焦争女儿的抚养权。女儿像得一点都不像金焦,不知像谁,名字叫玉裂。

  "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呀。"金焦一直独身,老跟五裂说。

  一不高兴,一个玻璃茶杯扔过去玉裂的头上。

  玉裂很乖的,才四岁已经自己洗澡,母亲下班回来立即躲入衣柜。

  "我行我素。我是我。"金焦说。

  是不是年纪开始大呢,金焦觉得自己没什么朋友。有性格的人通常没有什么朋友。像我这样独特的人,注定要寂寞的,金焦想。

  下班回来就只有对着玉裂和电视机。电视节目不好看,金焦将玉裂用湿水麻绳缚起,吊在窗花上打。冬天的时候,脱光玉裂的衣裳,用湿毛巾包着她,开着风扇,叫她坐着看电视。"不错吧,这节目。"金焦阴阴笑。

  "我最宝贝的便是我女儿。"金焦说。

  那年玉裂才八岁。打开窗,跳了下去。金焦立在窗前,怔了怔。

  "她呀,她真像我。""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烈性女子。"金焦说。

  <strong>第十二色?百劫红颜</strong>

  「第十二色」真年轻。真年轻。哗,看不出来,这么年轻。有这么大的岁数了么,我还以为她还二十多。

  红颜也曾沾沾自喜。三十多了,她头发剪短短的,神情老是十分决绝。日常就穿一条长裙,拖呀拖的,有时抽烟,有时抽雪茄,有时什么都不,光喝开水。或许因为这样的缘故,人家老以为她还二十岁,人赌场要查她身份证,看三级片明明买了票带位员一样用电筒照照照,要看她身份证,她气起来誓不肯给,结果和带位员先口角后撕打,累得她三级片都没得看,还上了差馆。

  年轻真是好,老给一群男子簇拥着:红颜呀红颜,你先吃,你先走,你要不要这样,你要不要那样,我和你到米兰去看歌剧吧,到威尼斯嘉年华跳舞,到罗马吃雪糕。红颜呀红颜,你有没有空,红颜呀红颜,你到底喜欢不喜欢。

  后来这群人都结了婚,黄昏匆匆回家里逗弄小孩。以前都穿华沙齐,现在都改佐丹奴,还天天都要是那一件。最可恨的是他们偏偏还生活得十分好似的,见着红颜,都笑眯眯:你什么时候落叶归根呢,问她。

  又不是死,什么落叶归根。红颜这年二十九岁。

  还一样,夜里三时睡不着时她就打电话找人。哎,我家的菲佣呀,偷我的首饰戴。今天我的高跟鞋掉了跟。要不要出来兜兜风。电话里的人,比她年轻十岁。

  比她年轻二十年的人都没她这样瘦,肌肉那么结实,穿晚服都没她这样好看。

  十年后红颜活得年轻三十年,还是二十岁。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软,哎呀,左靠左倚的,去米兰看歌剧吧,到威尼斯的嘉年华跳舞,罗马吃雪糕,你喜欢梵高莫奈吗?她喜欢粉红玫瑰,喜欢朗夜星空,她一时感触起来,感到人生的无常,会流眼泪。红颜永远不老。头发一次又一次的染黑,脸皮拉了一次又一次,天天花二小时做运动,没有阳光她都戴着太阳镜;无论怎样,都快六十岁的人,皱纹怎样拉都拉不走。冬尽之日,天气突然回暖,她想起她的父亲。他把她放在膝上,她要什么,他都让她说。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跟到哪里,她叫他爬他就爬,叫他扮火车头他就扮火车头。父亲过世已经二十年。死前他中风,三年没有离开过房间,房间有一种腐肉的味道。如今老房子经已拆掉,前尘旧事,荡然无存。她想到这些,举起手来,在阳光里,手背上全是一回一回的皱纹。

  撑了一辈子,她在这一刻,突然衰老。头发白掉,肌肉松弛;她的一生,全然荒废。

  暖暖的,略带惆怅,她想起当初,看来略有不同,然而原来人生在世,相同的时候居多,能有多少新鲜事儿。

  她垂下手来,好像挥手,好像又不是,不过睡着了,坐在椅上都可以睡着,毕竟年轻令她实在人累了。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