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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楚国逢劫盗 数语达款诚

  那七、八劫质者从楼上眺望,看到甲士们尽皆撤走,心下也颇为奇怪,于是互相交谈起来。

  可能他们害怕,终于取赎金去了。到底是如将军利害,不愧为北军第一射士,箭法如此精妙。即便是当年的飞将军李广,我看在大人面前也要甘拜下风。现今又一箭惊退官兵,想来那领头的国相和楚王也是识货的人了。贼盗中的一个人夸赞道。

  另一个人接口赞道,那是自然,如将军箭法卓绝,当年在长安秋射大赛中,以纯臂力拉动三石大黄肩射弩,二百步外一箭射穿九层重甲,箭如连珠,百发百中,刹那间威震北军八营,名声响彻陇西六郡,李将军哪能和如将军相比。就算春秋时代的神箭手养由基,也不过在百步外射穿七层甲片而已。

  是啊是啊,几十年前,陇西六郡的良家子,人人手捧一册《李将军射法》。自从如将军显露了绝技,都改捧《如氏射法》了。特别是前建章监李陵投降匈奴之后,陇西李氏一族颜面无光,都羞得抬不起头了,有的旁支都干脆改姓,哪里还会学什么《李将军射法》呢?

  开始说话的那人接道,提起这事,还真让人感慨,李陵投降,固然是望救兵不得,万不得已,可是李氏世受皇恩,一门数侯,甚至还有官拜丞相的,李陵本人也位在九卿。如果连他都不能为大汉死节,那还指望谁呢?倘若陇西六郡的良家子、皇上身边的期门射士、羽林孤儿都效仿于他,大汉天下早就分崩离析,我等已经披发左衽,混同蛮夷了。

  另一人道,那个中书令司马迁倒是奇怪,偏偏为李陵说话,他陈述的理由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从大节上来讲,是不足为训的。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头可断,志不可夺。司马大人固然学问渊博,但在这件事上,的确有点不识大体了。皇上判他宫刑,虽然残酷了点,倒也不算太错。

  另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道,这也未必,我倒赞同司马大人,李陵乃一代名将,如果那次死了,不过是枉死,有什么意义呢?而如果假装投降,探听到匈奴虚实,借机回报朝廷,也不能说对我大汉毫无益处。可惜皇上听信谗言,最终将他族诛。唉,还是未免有些昏聩罢。况且,倘若皇上不昏聩,我等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呢?

  那个被大家称为如将军的人起先坐在楼阙的角落处,并未说话,这时突然插嘴道,管大人此言差矣,皇上的昏聩是一回事,而李将军不能死节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为这个,就为李将军辩护。当年我也曾在李将军帐下当差,此人慷慨仗义,对部下也温恭煦妪,的确有乃祖之风,他后来投降匈奴,实在大出我意外。大概再豪放而刚毅的人,也免不了有软弱的时候。总之,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赞同他的。

  那个被称为管大人的笑了笑,正是黑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笑声有些尴尬,如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唉,其实细想一下非常好笑,我们现在是亡命罪吏,逋逃民间,被朝廷目为群盗逆贼,生活如此困苦,能活下去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大节不可夺。古人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什么国事,什么大节,自有肉食者谋之,谁是谁非,由朝廷的那班公卿们去考虑好了。

  如将军道,不然,古人云,盗亦有盗,即便沦落至此,为人行事,仁义礼智信是一样不能缺的。否则不如死了算了。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绑在一边的楚王太子刘广明,倘若不是王太子暴露出他们的卑劣意图,我们又何至于干这种事。倘若我们就答应帮他,又未必不能继续在楚国快活地躲下去。但是旧主不可背,尤其是皇太子宽仁慈让,将来即位,一定是天下百姓之福。我们就更不能贪图自身的小利,而忘却天下之公义了。

  另一个人道,如将军说得对。管大人,当年你率甲士赶到豫章,如果及时干掉那个沈武,公孙君侯一家就不会遭此残酷的灭门之祸。唉,我等及时逃出,希望以后能有机会为公孙君侯守冢,以献拳拳赤诚。

  管大人的语声充满了惭愧和悔恨,这都是在下的过失。当时不知从哪里突然窜来几个人,救走了他。沈武倒也罢了,他身边那个俊美少年,手握一张小型精巧的黑弩,连发三支毒箭,射死了我三个随从。要知道那三个随从都武功不弱,寻常的小弩根本射他们不中。那弩箭速度极快,象闪电一般,我至今想来还很是心悸。再加上那握弩的少年面目端凝,有股难以言传的高贵之气,当时我突然束手,的确也有被他的精神慑服的原因。

  如将军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也就不要难过自责了。一切都是天意,往者不可追,来者还可避免,总之我们要对得起死去的公孙君侯就是。你说的那少年,他的弩箭的确古怪,按理一般小型的擘张弩,速度不会有你描述的那么快啊……

  他们正在说着,突然下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我是彭城令萧彭祖,请你们为首的上来说话。

  楼上的诸人一惊,继而一喜,觉得正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楚王和国相、内史都撤退了,独留下彭城令在此地,谅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也耍不了什么花样。于是有几个人便应道,哼,算你们识相,知道太子在我等手中,一定不会轻易放掉。你们大王是不是取赎金去了?

  萧彭祖大声嚷道,我们大王身为大汉诸侯,为天子藩辅,怎么会做那违背律令之事。你们听着,现今皇上新拜豫章太守、关内侯、绣衣直指使者沈武正驻驾此楼下,沈府君持天子节信,杖金斧,怀银黄,垂双组,可以征调五郡车骑,你们要想得到赎金,那是万万不能的。

  楼上诸人一听,登时个个失色,好似做了恶梦一般。如将军更是大吃一惊,刚才还以为一箭吓退了楚王和国相,夺得赎金是十拿九稳,没想到一下子出现如此变故。他们紧张地手执戈戟,面面相觑,正不知说什么好。接着下面又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诸卿无恙!幸甚。臣乃皇帝制诏新拜守豫章郡,绣衣直指使沈武。今日刚到贵地,不想遇到诸卿,幸甚。武自小倾慕游侠,要是寻常时候,本该与诸卿痛饮,把臂言欢。怎奈如今奉天子诏命,不敢以私废公,臣武伏地,冀幸诸卿见谅。

  他的话声不亟不徐,声调和缓,楼上诸人听在耳中,不禁大为惊讶,这个年轻的天子使者本当声色俱厉,不想竟如此谦恭有礼,而且称呼他们为“卿”,自称为“臣武”,实在很有礼让之意。也就是说明,即使他作为一个来追捕他们的官吏,却尊重他们的人格,不以刑徒来看待。在汉代,只有亲密朋友,才会以“卿”来称呼对方,自己谦恭地称“臣”或者名字。是以楼上诸人一时都呆住,更不知如何是好。

  管大人惊道,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这个被人称为管大人的就是当年在青云里逐捕小武的丞相府使者管材智。后来得知丞相灭门之祸最终还是因小武密藏的文书而起,一直非常悔恨自己的畏软。可是细想一下,当时的确没有办法,只能怪自己太轻敌,如果早早地开府库征调弓弩手一起去捕人,小武就插翅也跑不掉了。可是谁料到突然有人来救他呢,这只能说是天意。

  如将军问道,难道就是你所说的沈武?

  管大人颓然道,如果是他,我等万无逃脱之理,即便我等威胁杀了王太子,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当年他才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县丞,秩级三百石,就敢矫诏征调郡兵,击杀数百群盗。现在他手持天子节信,哪里会对我们屈服。

  如将军道,原来就是此人告发了丞相的阴事,的确冤家路窄。不过看他谦恭礼让,年纪轻轻,却颇有长者风范,怪不得皇上对他如此看重,从小吏一下擢拔为二千石郡守,这高禄确也不是妄得的。

  管大人道,将军所见极是。其实臣当日奉命去杀他,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此人还是颇有才干的。况且丞相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分忧,这样以私事捕系下吏,实在做得也不太妥当。

  如将军道,唉,其实丞相何曾想这样做,公孙君侯鞍马出身,性格爽直,对皇上还是很有感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孙太仆所为啊。我等既然委质为人臣仆,遭受牵连,虽然冤枉,又有什么可说呢?

  这时楼下小武突然加大了声音,诸卿都是朝廷骨鲠之臣,或者曾经为汉家长吏,一举一动都是朝廷的楷模,更当遵奉法纪,为黔首先,怎么竟然做了群盗,一朝不慎,就白白玷污了家族清声呢?臣武虽然出身乡鄙,却也懂得忠孝大节,甚不以诸卿所行之事为然。

  楼上诸人大惊,这个绣衣使者怎会猜到他们从前的身份?的确,他们原来都是丞相的府吏和舍人,当时江充率领车骑,搜捕公孙贺的第宅时,他们正好在外面办事,听到风声,赶快逃亡,知道免不了会受牵连。他们仗着熟悉官府公文,诈刻符传逃出函谷关。一路亡命到楚国,碰上楚王招纳舍人,才隐瞒身份,躲藏在楚王府邸。就算是楚王,也不知道他们当初的身份,他们自我介绍是三辅游侠,没想到在这彭祖楼下,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喝破。

  他们正在心惊的时候,楼下又传来小武的话声,诸卿为朝廷官吏多年,自当比本府更加晓畅事理。须知人生在世,当以忠孝立身。而圣人之言,孝更在忠上。诸卿既然不愿亲附朝廷,本也无可厚非。大丈夫各有所志,岂可勉强。但是也不该做劫质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要知道这不但背弃公义,而且有辱家声。将立身之孝都背弃了,哪里还能以人的称号立于天地之间?臣武甚不以卿等所做之事为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头可断,义不可废。无论如何,做事都该依乎道之所在的。造次必当于是,颠沛亦必当于是啊。

  楼上诸人沉默一阵,这些话好象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其实他们都是立身谨严的官吏,谋反这样的事是想也没想过,不过在丞相府做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罢了。现在亡命出逃,隐姓埋名,也是因为不想连累宗族。他们都是世代为吏的良家子,被诬谋反是很让宗族蒙羞的。

  于是他们各各面面相觑,突然如将军打破了沉默,大声道,好,使君大人的话甚为有理。礼尚往来,得使君大人良言,下臣也有薄礼相赠。说着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搭上箭,挽满,嗖的一声,箭如脱缰之马,直奔正当中那辆冲车而去,啪的一声,钉在那冲车的旗杆上,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一个县吏爬上去查看了一下,骇然道,使君大人,这贼刑徒的箭竟然射在起先那枝箭射出来的箭孔里,贯穿了积竹的旗杆。

  小武的心也是一沉,涌起一阵烦闷,看来自己的劝告并不管用,最终只有派人硬闯了,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赎金拱手相赠的。他慨叹了一声,正要发令强攻,这时听得如将军又继续大声道,我大汉臣民当以孝立身,大人所言,下臣佩服之至。没想到使君大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解,让我等真如发蒙一般。下臣愿意束手就擒,随使君大人回县廷去候罪。说着将弓和箭壶往外一扔。

  余下诸人见他扔下武器,愕然了一下,有一人劝道,如将军,劫质是大罪,会处磔刑的。

  如将军缓缓地说,诸君如何决定,如某不敢相强。只是如某世代都是汉家忠臣,做劫质这样的事的确太不应该,刚才是一时糊涂了。如某即便死了,也不愿意被人骂为劫盗。

  可是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免不了被骂。现在后悔又怎么来得及。

  如将军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便如此,无愧于心,又有何憾。

  诸人沉默了,显然这个如将军是他们的主心骨,于是突然一起纷纷道,下臣也愿随府君回去领罪。说着纷纷将手中剑、戟扔到楼下的山坡上。只听得咣当声不绝,在黑夜中听来尤为铮琮悦耳。

  这下变故,让楼下县吏无不惊异,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使者果然巧舌如簧,竟把这样天大的难事用区区几句言辞就化解了。其实小武自己也拊心暗呼侥幸,他之所以劝楚王等回去,就是从箭上所系的竹简书信,判断这些贼盗并不普通,一定有点身份,很可能就是哪次大案中逃脱的贵族子弟。通常这样的贵族子弟,因为从小受的儒家教育等原因,都极要面子,更有无上的家族荣耀感。倘若是一般贼盗,还可以借助绣衣使者的威风震慑他们,但是对付贵族子弟和逃亡长吏,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他们宁愿死也不会投降受戮街市的,尤其怕被官吏拷掠出真实身份,死了还丢一份脸。而如果采用儒家大义来激将,反而会激发他们内心深处无时无刻欲涌发出来的骄傲和自豪,那是一种世家大族子弟固有的,浸透在骨子里的骄傲和自豪。因为这种自豪,他们宁愿随时杀身成仁。小武只是这样猜测,自己的确也没有多大的把握,没想一试果然成功。他擦了一把汗,腿都有点软了。

  不过他的精神还是很振奋的,立即大声道,诸卿如此申明大义,果然不枉曾为我大汉良吏,臣武甚为敬服,此案臣武一定在皇上面前代为求情,从轻发落。

  楼上传来声音,谢使君大人,臣等死有余辜,不敢劳使君大人美言。说着,听见脚步杂沓声,鱼贯下来几个人,领头的一个,看年龄不到四十,身材魁梧,剑眉如漆,穿着墨绿色的深衣,腰间的玉带上,嵌着美人秀颈形状的带钩,金色绚烂。小武远远一看他的气势和带钩的色泽,就知道自己所猜不虚,这人一定曾是很有身份的官吏。紧跟着他的一个人肩披玄色胸甲,头上戴着平上巾帻,唇上两抹短须,看上去好生面熟。小武脑子里一闪,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日在青云里追捕自己的丞相使者么?真是再巧不过了,那时他是何等嚣张,现在身份和自己正好相反了。不过小武马上暗笑自己,身为一郡太守,难道能学那些没大志的县廷小吏,睚眦必报吗?古人有言,贤才共有几品:谨敕於家事,顺悌於乡党,这样的人,可以为乡里的表率;吏事明敏,文法无害,这样的人可以扬名于县廷;而廉平公正,宽和有固守的人,这样的人才是公辅之士。自己到了现在,连二千石这样的秩级都不算是什么理想,只想他日升到三公九卿,难道不应该表现得更像一个长者吗?当年韩安国因小罪下狱,遭到狱吏田甲的羞辱,韩安国曾不服气地问:“何苦相迫如此?虽然我现在身为阶下囚,但是死灰也有复燃一天啊?”田甲竟然拉开裤子对着他的脑袋撒了泡尿,笑道:“倘若复燃,我就这样浇灭它。”韩安国心中大怒,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幸好后来皇帝听说了他的才能,派遣使者在狱中拜他为梁王内史,从一个囚徒一下成为二千石的大吏。田甲听见使者宣读诏书,吓得赶忙逃亡。韩安国派人传告田甲的家里:“给我乖乖回来,否则诛灭你的宗族。”田甲只好回来,光着膀子去向韩安国谢罪,韩安国笑道:“算了罢,你这样的人,还值得我报复吗?”最后一直善待田甲。而韩安国最后官至御史大夫,一度行丞相事,卿相的心胸,就是这样不同于凡俗。小武这样想着,精神更是一振。

  管材智身后还跟着数人,在县吏们火把的照耀之下,领头的汉子跪下顿首道,罪臣如候拜见使君大人。其他几个也一并跪下,各报姓名叩头服罪。

  小武大为惊愕,这领头的汉子竟然叫如候,怪不得有如此箭术,这名字太如雷贯耳了。他当亭长的时候,经常有过往士卒路过,赴长安践更,或者去陇西六郡为戍卒,有一些服役期满回乡的士卒,绘声绘色地谈起他们戍卫长安或者边郡时的见闻。有的眉飞色舞,飞将军李广的名字不绝于口;而有的则反驳道,射声校尉如候将军才是天下第一神射士。并详细列举这位如将军在太初三年的秋射大赛中,如何以臂力挽动三石的大黄弩,贯穿九层玄甲,匈奴闻知也为之丧胆。当时自己听着也是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也去长安,亲见那位将军一面。没想到今天竟然在此遇到,不由得喜忧交并:如此勇悍的将领,竟会落得流亡的下场。我大汉实是人才多多,开边斥塞,功名万里,而如此健者,竟白白闲置。于是马上也双膝跪下,回礼谢道,将军不必客气,幸全活太子的性命,此乃非常厚恩。太子乃是楚国的宗庙社稷之臣,一旦有失,臣武亦不可脱罪。

  萧彭祖见小武竟然给劫盗跪谢行礼,非常惊愕,劝道,使君大人衔天子诏命出使,当自重身份,不可亏缺朝廷体面。

  小武不答,起身后笑道,贤令有所不知,我大汉乃是礼治之国,刑罚不过是辅助手段。最好的政治,不在于断狱公正,让生者不怨,死者不冤;而在于使天下清明,黎民安乐,无狱可断。如果他们是不讲礼节的无耻群盗,那么本府自然也以群盗来看待他们,号令群吏趋进击斩。现在他们心中都存有我大汉礼乐,自首就擒,我们身为大汉官吏,一举一动都是朝廷表率,哪能不报之以礼呢?否则岂不让百姓笑话我们还不如刑徒知礼吗?况且这位如将军出身三辅大族,当年长安公卿无不以和如将军结交为荣,号称“虽有千金幣布,难得如候一顾”。本府久闻其名,今日得见,实在是幸何如之。这位管大人也是长陵巨族,曾官丞相府左长史,平生往来也多是长者,你们皆不当有任何轻慢。

  萧彭祖心想,这位使君真是巧舌如簧,什么都能被他讲出道理来,怪不得如此武功高强的群盗,也一下被他说动了心,轻易地束手就擒。想想自己四十多岁了,数十年的积劳,才当得一个小小县令,而他才二十岁年纪,就拖金纡紫,风光如此,这大概就是自己和他的差别了。于是也尴尬地陪笑道,使君大人明见,下吏万万不及。说着也跪下施礼道,下吏彭城县令萧彭祖,谢诸卿解脱人质。

  如将军刚才听小武教训萧彭祖,并宣扬自己家族的高贵,心下甚是自豪,赶忙道,臣驽劣不才,给贤令增忧,死罪死罪。管材智知道小武肯定能认出自己,满以为他会对自己当场羞辱,没想到反而也夸赞自己的家族品第,脸上一红,低首道,下臣不肖,辱没家声,死罪死罪。

  小武道,如将军、管大人,你们都快快请起,臣武虽然倾慕将军威名,却也不敢因私废公,请将军先造访监狱。转头吩咐萧彭祖道,拜托贤令,好好照顾如将军等人,务必使他们衣食无忧,待本府向皇上奏明,再行发落。

  一行人喜气洋洋地驾车回去,楚王、国相和内史等看见小武不耗费一个县吏的生命,竟使劫质群盗自动束手,大为惊讶。听到萧彭祖和在场县吏的描述,无不由衷佩服。小武和楚王等客套了几句,再三叮嘱萧彭祖不可怠慢如候和管材智一干人,也回驿舍休息了。

  紧张一过去,小武立即感到自己浑身无力。郭弃奴早迎在门口,赶忙帮他重新烧水洗浴。她知道小武半夜嚣嚣嚷嚷地驾车出去,焦躁不安,哪还有心情睡觉。后来打听到小武是去解决王太子被劫之事,确认没有可能遇上生命危险,也就安下心来。她今天心情极好,万没想到有如此好运,本来能被楚王赐给一个年轻的大吏做侍妾,已经是天幸了。自古嫦娥爱少年嘛,总比胡乱赐给一个满脸寿斑的老头子强得多罢。待到得知这个年轻大吏竟然认识自己哥哥,而且哥哥还活着,简直跟做梦一样。一时间这么多好事纷至沓来,她哪里还能睡得着。半年前因为家里贫穷,父母将她送给本县富商东阳无忌家里,那时何等难受。但是穷人对自己的命运向来没什么选择,渐渐也就习惯了。东阳家颇收购了一些各地的贫家女子,在家里教习歌舞,熟练后就卖给王侯大族,以为牟利。大家天天在一起,也挺快活的,所以思家的心日渐淡了。等到听说东阳无忌要将自己高价卖给楚王,心里又复悲苦,毕竟在东阳家时,父母还可以经常来看她。可是一旦转运到他乡,那就完全不同了。她母亲听到这消息,也曾质问东阳无忌说,老妇将女儿送给王孙家,只是为了让她能填饱肚子,有条活路。当初并没有收你一文钱,你怎么能随便卖给别人呢。东阳无忌表面上答应不卖,等她母亲一回去,还是偷偷载着她们几个驰往彭城,卖进了楚王宫。在楚王的宫里,大多的结果不过是被楚王或者他的儿子们收为侍妾,王宫深似海,加上这帮人身边的侍妾本就不少,互相都虎视眈眈的,唯恐得不到主人的宠幸。即便自己不想和她们争宠,也免不了有飞来横祸。汉家各诸侯王淫乱成风,尤甚于中央朝廷的内宫。大概因为这些王名义上是一国之君,而实际政事皆由朝廷派遣的内史管辖。他们无事可干,精神空虚,只能在淫乐上找寻刺激。他们动辄以宫婢侍妾为发泄对象,暴捶鞭笞,无所不及。多少民间卖入王宫的女子最后都成了冤魂。这些事郭弃奴也不是没听说过的。现在能以这种形式逃出王宫,如何能不欣喜?

  府君公事辛苦,快休息罢。郭弃奴递过一盏热水,先饮点热汤。

  小武重新洗过澡,坐在灯下,看着她,心情的不快消解了大半,漂亮的女子总是那么赏心悦目的,能让男子从暂时的烦恼中摆脱出来。他饮了口水,脑中回思刚才这件劫持案,心中大为激动。这些劫盗的举动深深打动了他,他为此感到羞愧,换个位置想,如果自己在这样亡命的情况下,能不能为了保持名节,而不顾斧鉞之诛呢?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暗想,那位如将军不管是气度还是武功,都足堪为一代名将。自己一定要想个办法,保全他的性命。

  郭弃奴呆呆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使者,一丝爱慕之情从心底悄悄涌起来。这样的男子她在宫里数月,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今天被小武解救的太子,本是十足酒囊饭袋之徒。每日里就是斗鸡走狗,花天酒地。第一次看见她就色迷迷地欲行轻薄。只是碍于楚王在场,没有成功。后来屡次碰见,也皆因在场人多而逃了过去。而小武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另类男子,简直让她感魂不守舍。他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的,是在思考什么呢?

  接着她见小武停下脚步,看着她,两眼似要冒出火来,他突然走近她,一把将她的腰肢搂住。嘴里还在呢喃什么,右手揭开了她的衣襟,嘴唇在她的脸上粗暴地吻着,唇边的短须扎得她脸上麻痒痒的。郭弃奴张开两臂,反抱住小武的身体,她心里不但不觉得难堪,反有莫名的欣喜。她由着小武剥光了自己全部的衣服,接着小武将她平放在木榻上,木榻很精致,三面都有围屏,她的脑袋紧抵在围屏的一角,恍惚中被身上的这个年轻男子分开了双腿,接着腿间一痛,这个男人已经侵入了她的身体。他在她身上喘息着,冲刺着,然而表情还是那么不快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呼了几声,加快了速度。他的眉头突然展开了,无力地瘫在她身上,呢喃道,丽都,我突然想出一点办法了。

  郭弃奴看着这个男子年轻而颇带风霜的脸,心里面柔情一霎时涌了上来,不觉爱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府君,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忧虑。而且你怎么把我的名字念成丽都,是不是使君大人豫章县的方言啊。

  小武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低低地说,没有什么,好了,刚才有点烦躁而已。他搂住这个女子的腰肢,头埋在她的胸前,闻着她身上的体香,无边的疲乏一时如海浪般涌来,他睁不开眼睛,很快坠入了梦中。

  次日清晨,小武立即去见楚王,并把国相和内史等都招来,在大殿议事。那个昨晚遭受劫持的王太子刘广明也在那里。他见到小武,漫不经心地施了礼,然后大声嚷道,沈君,昨天那几个贼盗实在太嚣张了,一定要处以磔刑方消我恨。

  小武看到他那张嚣张的脸,不觉心生厌恶。你也就是出身好一点罢了,否则,你给那位如将军提鞋都不配。于是冷着脸说,太子殿下,恕下吏无礼,这些事都不是太子该管的,我大汉自有国相和内史在。

  刘广明看见小武冷冰冰的面孔,气焰一下子消散了,忙避席顿首谢罪,使君息怒,下臣一时激愤,忘了规矩,使君大人千万不要见怪。昨日承蒙使君大人相救,实在是铭感五内。

  小武知道这帮诸侯同姓子弟都是色厉内荏的货色。他们没有实际权力,但是名义上爵位高贵。现在见他转而恭谨,自己也不好意思不还礼,于是也和悦地说,太子别怪下吏的鲠直,你身为楚国储君,身系社稷之重,怎么能随便深夜和人外出呢?若一旦有事,岂不让圣天子担忧。他转首对国相道,天子派遣国相大人来楚国,就是希望大人能辅佐大王,为大王分忧的。希望国相和内史大人能下令,日后王太子出宫,一定要仪仗分明,鸣鸾铃为先导,并驾驷马高车,官属紧密相从。不许驾小车微服外出。

  国相李遂脸上长着一把斑白的胡子,却被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人教训,心里很有些不快,暗想,你这小竖子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你的正式官职不过是个豫章太守,二千石,按秩级来说,比我这个楚王相要低,却对我用这样申斥的语气,不过是仗着你摄任绣衣直指使的身份罢了。不过转念一想,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自己的确是软弱不胜任,作为天子派来楚国的监管大臣,不但管束不了王太子的过错行径,而且还差点弄得让他丧命,实在罪不可逃。倘若这使者奏报上去,自己就会下郡诏狱,绝对死定了。在汉代,“软弱不胜任”是个很差的评语,所有官吏都怕这样的谴责落到自己身上,一旦被天子确认“软弱不胜任”,即便不降罪,也马上免职,永久禁锢,这辈子别想再当官。李遂越想心里越惊,于是赶忙谦恭地膝行,离开坐席,道,使君大人所言极是,臣一定好好叩谏太子,不给圣天子遗忧。

  小武看见这样一个老头子在自己面前如此降心,也离席谢道,国相大人免礼。真能做到这样,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算是尽责了。我刚才在想,这件事应当怎么解决,可以先提审一下劫质者,他们大概原来是太子的舍人罢。说着眼光转向太子。

  王太子尴尬地说,的确,这帮贼盗都是几个月前从三辅逃亡而来的黔首,臣看他们穷困潦倒,衣食无着,一时怜悯才加以收留,没想到他们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竟敢劫掠臣为人质,索取王家钱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臣敢恳请使君大人主持公道,穷治此案,得其奸实,奏上廷尉,按照大汉《贼律》,将他们处以磔刑。

  小武心道,你这竖子张口就是谎话,什么一时怜悯,你是这样好心的人么?还不是看他们武功不凡,想留为日后造反的帮手。不过现在倒也没必要揭露他,免得大家脸上尴尬。于是淡淡地说,这件事我看没这么简单。逃亡的黔首,若无原籍乡啬夫和里长共同签署、并由县廷盖印的过往符传,是出不了函谷关的。即便出关,天下郡国皆不敢收留。太子怎么敢公然干犯律令,好心收留呢?按照大汉《户律》,收留逋逃的流民,轻则罚金,重者耐为鬼薪白粲,甚至还会髡钳为城旦刑徒。如果被深文罗织的酷吏网得此案,意欲多杀以讨主上欢心,则干脆诬陷你们和贼盗是一伙,按照《贼律》来判决,那太子就不免和劫盗同罪,要判处死刑了。

  王太子面色大变,把头上的冠也摘了,顿首道,使君大人开恩,臣知罪,今后再也不敢了。

  楚王也赶忙陪笑道,使君大人教训得是,犬子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啊,望使君大人想个万全之策,免脱犬子的罪状。

  小武也赶忙还礼,大王不必客气。臣也是为大王考虑,天子对诸侯王招纳亡命一向切齿痛恨。臣不想看到王太子一时疏忽,而倾覆楚国的社稷。希望大王明白臣一片苦心。

  楚王道,那么使君大人的意思是?

  小武挥挥手,屏退随从,低声道,这几个劫盗身份非同小可,领头的是当年北军射声校尉如候,后来迁太子家令,深得皇太子宠幸。另外一个名管材智,前丞相左长史。两位都是素有名声的大吏。跟从他们的也都是丞相府的高级掾吏。乃是因为怕受到丞相府大狱牵连,而逃出来的。一路流亡到楚国,正好碰上王太子招募舍人。这几个人武功才能如此不凡,王太子自然一下就看上了,可是后来他们发现王太子的行事和自己不合,颇为动怒,所以劫持王太子,索要赎金,以便有盘缠逃亡别处。——我的猜测不会错罢。

  王太子暗暗惊异,这个小竖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几个人的真实姓名,我也是被劫持后才知道的。我要早知道他们是如此身份,就干脆绑了去朝廷请功了。那个如候是长安卫太子的部下,我怎么料得到,我竟然还跟他们说什么要想办法去刺杀拥护卫太子的一些重臣,拥立广陵王为太子,这不是疯了么。怪不得他们霎时脸色大变,当即将我劫持。不过听说这个竖子和广陵王有关系,天子这次就派遣他去广陵王迎娶翁主的。大概被他知道真相也不要紧。而国相李遂也是胆小怕事,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于是王太子道,使君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这几个贼盗的确和公孙贺那反贼有关系,但臣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臣不过在他们面前痛斥过公孙贺,他们就突然恼怒,劫持臣索要巨额财物,可见这几个贼盗死性不改,依旧眷恋故主,怨恨朝廷,判处磔刑一点不为过。

  小武道,事情倘若有这么简单,倒也罢了,这样的重案,朝廷一定会派丞相长史陪同御史中丞及数位二千石来杂治的。倘若拷掠出别的内情,牵引到太子,恐怕太子也逃脱不了罪责。——太子肯定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王太子面色如死人一般,这个——使君大人认为该怎么发落?

  小武道,为今之计,只有出少府金,从厚抚恤三名死去的县吏。至于这几名劫质者,臣以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今臣即将赴豫章太守任,身边缺少干吏,这几个劫盗臣就收归帐下使用如何?

  楚王和王太子还未答话,国相李遂大惊道,劫质贼盗不加审问覆鞫,就解脱其罪,万一被侍御史奏报告劾到长安朝廷,我等和使君都吃罪不起啊。

  小武道,非常时期,亦有非常之法。当今天子历年征伐匈奴,极需如将军这样的良将。况且他们原没犯什么大罪,不过因为供职丞相府,无端遭到牵连罢了。况且历来谋反大罪,朝廷都会事先发下诏书,其中皆有“为贼首所诖误者,皆除其罪”,象如将军等并非谋反贼首,只是被诖误的属吏而已。况且皇上委派诸侯相、太守,最重要的是保持一境安宁,使朝廷惠风流化,这几名贼盗能够因天子使者的数句劝告就束手就擒,足以证明他们秉性良善,可作为将来招降其他贼众的榜样。退一万步说,地方官吏便宜行事的例子难道少了?天汉二年,曲阿县令周千秋鞫问本县男子强奸后母案,得其实罪,不经上报廷尉覆鞫,马上命令将此人四肢张开绑在大树上,让骑吏五人以乱箭将其射死。事后天子也未加怪罪,只是派遣使者廉察,访得周千秋一向廉洁奉公,疾恶如仇,反而大加叹赏。元封三年,南阳太守乌承禄发车骑甲士,亲自监临击捕新野群盗,共捕得三百人,后经鞫问,得知这些人都是贫苦百姓,只是因为不堪新野县令违背律令的横征暴敛,逼为盗贼的。乌府君听到群盗首领述说惨状,悲不自抑,当即于车前将新野县令斩首。群盗首领看见太守如此廉明公正,大为感激,为首五人当场饮剑自杀,以谢乌府君。乌府君不经过拷掠鞫问,就专杀朝廷六百石长吏,自知有罪,写下自劾文书上报长安,天子知道全部实情,竟然为之罢食,连称他为忠臣廉吏。不但不加治罪,反而派使者赐玺书黄金以为勉励,并赦免全部群盗,赐给田产。可见为天子分忧,不可事事拘泥,只要有助于大汉德化,那是无所不可的。

  李遂听了,这小子果然有张利嘴,他说的这些案例自己的确有些印象,怎么关键时候就不记得呢?看来做官也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只要把案例记得烂熟,再加上灵活使用,碰上运气好,一定可以升官。可是自己哪有这胆量,只是希望循规蹈矩地做事,能不被玺书谴责,就算万幸了。既然你是使者,那听你的就是。好罢,他说,既然使君大人如此说,臣也心服口服。刚才臣只是担心他们贼性不改,收在帐下使用,万一对大人有什么伤害,就麻烦了。

  小武道,国相大人厚谊,臣谨记在心。为圣天子办事,只是以办好为上,哪能畏首畏尾呢。如果日后臣果然因此遭到伤害,那也是自找的。好了,此事就这么说定。臣在楚国再逗留一日,明日就启程去广陵国。臣奉天子诏命,不敢在路上耽搁太久。

  楚王道,也好,既然如此,寡人也不敢强留使君大人,明日一早在彭城南门,为大人饯行罢。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