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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与野兽重逢

  走在街上如果碰到野兽,你会怎么做?

  那头野兽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走在春天的街道上。确实就是当时那个男的,但他看起来并不像记忆中那么凶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小鬼。

  他穿着大两号的牛仔裤与运动夹克,是B-Boy那种装扮,吹着不冷也不热的风,一个人独自走着。春天是最适合散步的季节,连运动鞋的胶底也开心地弹跳着。即使是池袋这么脏乱的街道,也到处看得到染井吉野樱亲切地洒着花瓣。离开牢笼、总算获得自由的他,眼神里都是满足,却完全看不见你。有句谚语说:“人不会记得自己踩过别人的脚,但是会记得别人踩过自己的脚。”恰好可以形容这个状况。

  你的心中涌起复仇的怒气,也想起当时的苦痛与恐惧。你紧握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多到足以拿去卖给需要补充肾上腺素的人。如果你突然挥拳揍人,或是等他走过去后再攻击他的后脑,野兽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不会毫无抵抗、立刻倒地,让你痛殴一顿?或者,他会变回当时那只野兽,对你伸出爪牙吗?

  但由于你是一介善良市民,不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你只能装作不认识他,直接走过去。再怎么说,那家伙已经赎了罪,回到这个世界来了。就在这个你住惯了的地方,未来必须一直与野兽共同生活,以后还会再碰到那家伙几次吧。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忍耐,这才是身为市民的正确生存之道。你应该会任怒气沉入心底,回复平常的生活吧。

  然而,如果有个爱你的人,悄悄计划帮你复仇。你会怎么做?说什么也不能原谅野兽。光是那种程度的处罚,仍不足以弥补他犯下的错。有必要施以最严厉的惩罚,要棒打鞭抽。反正他根本不能算是人类,只是一只夺走你重要东西的野兽罢了。

  我们这个世界,始终在衡量罪与罚之间是否平衡。对于任何犯罪行为及其受到的刑罚,一定会有人说很公平,也会有人说判太轻。事实上,想要判断处罚的轻重程度,除了诉诸法律外,就没有其他标准了。

  这次要讲的是在池袋的时髦咖啡店私设法庭的故事。不瞒各位,法官就是我本人,虽然我是个从未制裁过任何人的菜鸟法官,但是请各位不要苛责,因为《刑法》什么的,我可是连一页也没读过。

  这个故事的主轴是,一旦犯罪被害人与加害人必须在同一条街上共同生活时,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这种状况,未来会越来越常见,想逃也逃不了。或许会有人认为我的做法太天真吧?没关系,就来赌赌看,如果你站在同样的立场,十之八九也会采取跟我一样的做法。因为,我亲眼看见了——被害人与加害人握手言和的场面。我看到了他们相视而笑的珍贵画面。

  然后,你紧抱野兽。

  因为野兽不仅仅是野兽,他也是人。

  之前没发现这个事实,因为我们自己也还是动物。

  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

  光是为了这件事,我就很想在西一番街遍布污渍的彩色地砖上跪下,向全世界献上我的感谢——地球啊,谢谢你为我公转。我真的很讨厌寒冷与黑暗。春天的风吹得我很舒服,像是皮肤细致的女人上臂内侧的那种滑溜柔润的触感。春风迎面而来,不只轻抚我指尖,也轻抚我全身。

  对我来说,春天最期盼的就是在夜里散步,在风情万种的春风里来场漫无目的的散步。在平淡无奇的住宅区一角转弯,细瘦的樱树突然映入眼帘,粗细和小孩子手腕一样的树枝努力伸展,让白色的花在夜空展现。我当然不会停下来看花,而是维持原本的步行速度,将一瞬之美收在心底。相遇而后别离,然后再相遇。无论与人或与花相遇,在某种速度下相互接触,绝对比停留在某处接触要好。

  春天的池袋步调缓慢,就像某个乡下城市一样。池袋有极其先进的都会部分,同时也有散发着土味与草味的乡间部分,一到春天,乡村派就变得较为突出。对于像我这种住在都市的土著居民而言,这类存在于东京之内的乡间倒是蛮不错的。如果东京只有“代官山Address”或“六本木Hills”,很难让人放松下来。最近我在代官山散过步,那里完全找不到咖喱店或拉面店,使我大受打击。住在那儿的人,到底是吃什么过日子的呢?

  专栏截稿后,我在水果店看店。我的脑袋和身体都提不起劲,也不想听新的音乐,便直接拿店里的CD机播放春天必听的音乐。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播放贝多芬第四交响曲当BGM①。

  在贝多芬共九大交响曲中,第四交响曲虽然不是最伟大的一首,却是最惹人怜爱的,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一听到第一乐章的慢板,我总是想起春天波浪平缓的海面。

  我在店头排放包装好的草莓,品种有丰香、章姬、女峰、爱Berry。每年的品种越来越多,连号称半专家的我,也已经无法全部记住了。顺带一提,到三月左右的低温期结束之前,草莓都是酸味较少、甜味较多,是最好吃的季节。各位家里有小孩的朋友们,请务必来真岛水果行买一包草莓回家;在酒店玩到半夜的朋友们,也不妨买来当做赎罪的礼物。

  我在平台前蹲下,正在堆小纸箱的时候,视线突然瞄到一双白靴子。它的设计很可爱,脚踝处有同样颜色的皮质蝴蝶结。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视线很自然就从膝盖往上看向大腿。腿虽然有点粗,但是百分之百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苏格兰格纹的迷你裙走的是女学生风;白色薄大衣之下,搭了一件闪闪发亮的薄荷绿开襟毛衣。在我看来,今年春天做这样的搭配,在满分一百分的情况下可以拿到一百二十分了。不过这女的虽然只有二十岁左右,表情却格外严肃认真。她用冷到不能再冷的声音说: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我手里拿着章姬草莓,向她点头。她从粉红色的侧背背包拿出手机,金属吊饰发出喀啷的声音。她打开液晶画面,推到我面前,是一张露齿而笑的小鬼照片。

  “请你打断这个人的脚。”

  我不懂她的意思,整个脑海里仍充斥着春天的气息。

  “左脚或右脚都可以,我希望他一辈子都非得拿拐杖走路不可。”

  我放下草莓,站了起来。这女的比我想像中娇小,可能因为刚才是蹲着看她吧。

  “我是真岛诚没错,但你到底听过什么关于我的八卦?”

  白靴女啪的一声盖上手机。

  “拥有来自帮派的伙伴,会帮忙惩奸除恶,是个人强头脑好、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

  “这样的形容,你可以再讲一次给我听吗?”

  这女的露出“不许开玩笑”的表情,我只好讲点别的。

  “你和那男的是什么关系?”

  女子眼中的憎恨冷冷地燃烧起来。她眼睛一眯,睨着站在对面的我。

  “这家伙是野兽,只为了区区三千元,就把我哥的脚打断了。”

  似乎不是那种由爱生恨的纠结恋爱。我这人基本上不帮忙调查外遇,也不受理这类桃色纠纷,因为我光是自己的桃色问题就搞不定了。

  “我知道了。我可以先和你谈一谈。”

  我对着楼梯上方大叫:

  “老妈,帮忙看一下店!”

  二楼传来老妈母兽一样的声音。

  “又来了,阿诚。你四点前可要滚回来啊!我有电视节目要看。”

  韩流也吹到池袋西一番街来了。老妈迷上四点回放的一部韩剧,结合了车祸、失忆、不为人知的血缘关系,以及夸张的台词。男演员只要一直看着镜头微笑就让观众觉得很满足。真叫我心痛啊。我也想多追些纯爱,不要追什么街头的事件了。这样的话,我的专栏或许会多一些女性读者呢。戴上金属框眼镜,披上有点帅的围巾,既失去了记忆,又眼睛失明,变成天上的北极星——这么演或许也不赖。

  “喂,难道你不想要一颗指引你的星星吗?”

  女子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往前走去。韩流的台词,不太不太适合套用在池袋这里。

  我对着白色大衣的背影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山千裕。”

  看来既非学生也非主妇,似乎也不是粉领族。

  “你在哪里工作?”

  “ISP里的精品店。”

  ISP(IkebukuroShoppingPark)就是池袋购物公园,是与JR池袋站衔接的地下商店街。原来千裕是在那里当售货员啊。她渐渐走离车站,往罗曼史大道的方向前进。

  “你要带我去哪儿?”

  千裕稍微回头,露出可怕的表情说:

  “我想让阿诚哥也看看案发现场。”

  这一带的色情业、PUB与餐厅繁殖的速度相当快,白天还蛮安静的,一到晚上就会像夜光虫一样整个亮起来。千裕带我穿过常盘通,继续往前走。这里差不多是商业区与住宅区的交界,小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角落摆着自动贩卖机。

  “这里就是那只野兽袭击我哥的地方。”

  我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完全看不出曾经出过什么案子的感觉。有小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也有主妇板着脸牵着哭闹的孩子走过。这只是个在春天白色阳光照射下,住宅区随处可见的十字路口。

  “发生了什么事?”

  千裕露出迷蒙的眼神说:

  “是去年三月的事。我哥在西口一家叫做‘I1Giardino’的意大利餐厅工作,那里的意大利面很好吃。过了晚上十一点,就在他下班回家的途中,刚才手机里那只野兽突然从身后袭击他,用类似警棍的东西打他肩膀,他不支倒地之后还一直猛力踹他。野兽不断猛踢我哥的右膝,膝盖粉碎性骨折。”

  我无言以对。最近池袋街头很不安稳,出现越来越多拦路抢劫的强盗。不过东京到处都有这种事就是了。

  “后来那只野兽从我哥的钱包抢走现金,就逃掉了。钱包里只有三千元而已,因为刚好是在发薪日之前。”

  不冷不热的春天夜晚,我试着想像这里发生的事。昏暗的十字路口,突发的暴力事件。从野兽抢了钱到离开,只有短短三四十秒的时间,当时千裕那个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哥哥,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惟一确实感受到的,只有膝盖骨的疼痛而已。我的声音自然而然沙哑了起来:

  “后来那只野兽呢?”

  千裕以一派无趣的口吻说:

  “被关起来了。”

  “人抓到了,那不是很好吗?”

  千裕抬起原本低着的头,凝视着我说:

  “哪里好?一听到我哥大叫,附近的人全都围过来把野兽压倒在地,谁知道野兽竟然未成年,只在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而已,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一样回到街上来了。”

  “这样啊……”

  千裕的声音突然又高了起来:

  “我哥现在不拄拐杖就没办法走路,那家伙却事不关己似的待在池袋。由于那次事件造成的伤害,我哥已经无法长时间站立,也因此无法继续从事调理师的工作,向店里辞职了。只为了区区三干元,那只野兽竟做出这种事来。”

  路人大概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在吵架吧;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以一脸“吵死人了”的表情看着我们。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如果拿着手机站在路边讲话,根本没有人会理他;但是如果两个人站在路旁讲话,人家就会觉得很奇怪。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在哪里弯错方向了呢?还是说,即使你要讲话的对象就在身边,也该打手机跟他说,才算是比较文明呢?

  “我知道了。再多听你讲一点吧,但是我们要换个地方。”

  我们步行前往位于西口的东武百货,到二楼电扶梯旁边的高野水果吧。同样是卖水果的,但是等级和我家水果行完全不同。店里的陈设都是塑料,活像个技术高超的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冰箱,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每个五千元的高级水果。

  千裕说她很喜欢喝这家店的新鲜香瓜汁,我也跟着她点来喝喝。香瓜的味道再加上一点点糖浆的甜味,确实是很好喝,但我只要纯香瓜就够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是谁干的呢?一般来说,少年案件的审判应该是不公开的呀。”

  “或许我不知道他是谁还比较好吧,也许不会这么痛苦。虽然审判不公开,但别人的闲话可是挡不住的。那只野兽是从我以前读的高中毕业的,我问朋友是不是有人因抢劫案件被捕、进了少年辅育院,然后再对照毕业纪念册确认长相。”

  在池袋当地高中毕业纪念册一张张的笑脸之中,发现了野兽。她当时的心情是烦闷还是兴奋呢?千裕似乎看穿我在想什么,对我说:

  “于是我决定复仇。我要为不得不舍弃梦想的哥哥复仇。”

  我喝了一口甜甜的香瓜汁,浓稠的纤维黏在我的喉咙。

  “所以你才来找我?”

  “对,听说你愿意帮人做任何事。还有,只要是对的事,即使偏离法律,你也会彻底办好。而且……”

  而且……又帅,对女生又温柔?或者是,看来虽然笨笨的,实际上却是知识分子?

  “……费用不会太贵。”

  果然是这样。只能靠收费低廉当做卖点的麻烦终结者。干脆在电视上播放“来找真岛诚最便宜”的广告算了。

  “不过,还好你来找我商量。”

  千裕露出不解的神情。由于她是属于两颊比较鼓的狸猫脸型,所以现在这种表情比较可爱。

  “最近到处都有那种只要肯出钱,就什么都帮你做的家伙。现在的社会,连小偷或暴力分子都能上网雇用。”

  “这样呀。”

  千裕以一种“原来如此”的口气说道。这种事,一般女孩子没必要知道。如果可以不知道这种事,不知道有多幸福。

  “但是如果你去找那种人帮忙,会相当危险。你委托的是违法工作,也因此与地下世界的人有了接触,他们很可能会以此威胁你支付额外费用,或是看你既年轻又可爱,强迫你到他们熟识的店里卖身。”

  千裕拉紧薄大衣的衣领,以狐疑的眼光看着我。

  “喂喂喂,我可是没问题的,放心啦!”

  她没讲话,只以眼神问我为什么。女人的眼睛真是会说话啊。

  “千裕你已经知道我是谁啦。你住在池袋,应该也听过街头对我的风评吧。我很喜欢这里,所以不会做出那种让我待不下去的坏事。”

  千裕似乎总算安心了。我问:

  “千裕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叶山司。”

  “那只野兽的名字呢?”

  “音川荣治。”

  光听名字,根本无法判别哪个是反派。我拿出记事本,把这两个名字写下来。

  “那么,告诉我与那家伙有关的事吧。”

  “他是去年年底从长野县的少年辅育院出来的。目前似乎没有正职也没有打工,住在老家,成天无所事事。地址是……”

  千裕讲了一个池袋本町的住宅区地址,我写了下来,然后抬头问她:

  “那你家住哪里?”

  这次她讲的是池袋一丁目的地址,两者只隔了一条川越街。被害人与加害人住得这么近,这个世界可真是既无牢笼也无栅栏了,所有的野兽都已经放到外面来养了。

  “刚才那张手机照片,你是怎么拍的?拍得也太清楚了吧……”

  “很简单啊。假日的时候我跑去跟踪那个男的,然后在池袋车站前出声叫他。我讲了个校名,说我同学很喜欢音川先生,请他让我拍张照回去给同学,还强调我同学很可爱。”

  千裕打开手机读出一串号码。

  “这就是那只野兽的手机号码。”

  我把号码抄了下来。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女人很可怕呀。我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绝不轻易把电话号码告诉女生。接着我和干裕也交换了手机号码一—我可要声明一下,这是为了工作需要。我请她把荣治的照片转寄给我,确认他的长相。

  短而上翘的金色头发;脸是浅黑色的,脸型给人的印象是棱角很多的岩石;眼睛很细,皮肤不好;破了的嘴唇渗出血来,蠢蠢地笑着。

  野兽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我试着想像,这个男人在袭击千裕的哥哥时,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投降了。每个人连自己都有无数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了,还要去想像别人会有些什么表情,真可谓难如登天。

  这是我多年来处理街头麻烦所体认到的事情之一,不过学到这些东西还是没能让我的技能等级提升就是了。

  新鲜香瓜汁整个都变温了,收银台旁边也有等着进来的客人。最后我问她:

  “我说干裕,你真的想要打断这个叫荣治的男人的脚吗?这么做的话,你就变得和那只野兽一样了。请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干裕一直看着早已空空如也的鸡尾酒杯。我很有耐心地给她时间思考,我并不讨厌和别人一起度过认真思考的时光,慢慢等别人做出结论。大家都太急于想出答案了。干裕对自己点点头,说:

  “我还是很想让那只野兽也尝一尝我哥所受的苦。虽然我对这件事还是有那么一点迷惘,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我跟你说,阿诚哥……”

  千裕把力量集中在眼睛里,对着坐在斜前方的我放出射线。那是带有内心想法的强力光线,拥有将一小时前还互不相识的两人的心结合在一起的力量。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一定要在能力范围内采取行动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的心情就无法平复。不光是为了我哥,也是为了我自己。再讲得夸张一点,这也是整个世界的问题。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变得无法再相信这世界。所以……”

  在ISP当售货员的这个女生所讲的话,让我心里也有点激动起来,不由得插了不必要的嘴。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千裕以一种愿意承担所有后果的平静声音说:

  “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打断那只野兽的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没有在这家时髦的水果吧显露出来。

  下午四点前不久,我走回水果行,勉强安全上垒。老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睁大眼睛瞪了我一下,就跑上二楼去了。纯爱是不错啦,但不要只在电视里有纯爱,也要分一些给周遭的人嘛。正如千裕所说,这个世界缺少爱与正义。

  我坐在店里的凳子上,打开手机,拨号给从小至今的指导教官、在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课担任万年基层警察的吉冈。从他还在少年课时,我们之间就产生孽缘了。虽然中元节或年底不会送礼给他,但只要是有益于彼此的情报,我还是经常和他交换。他呻吟般地说:

  “你好……”

  “是我,阿诚。”

  从声音听起来,他的心情似乎更差了。我对这位警察的爱,大概是百分之百不正常吧,否则怎么他越不爽,我就越开心。

  “怎么,是你啊。我很忙,要挂了喔。”

  “等一下啦。一年前在池袋一丁目的十字路口,十八岁的小鬼在路上干了一件抢劫案,你记得吗?”

  吉冈呻吟似的回答了“YES”。真是个好沟通的男人。我连忙把手边信息一一丢给他,有时候会意外地对他的工作有帮助。

  “嫌犯的名字是音川荣治,当场就被人以现行犯逮捕,送到长野的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

  “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是不是在那个地方?那个×××。”

  很遗憾,请容许我保留地名不说,因为我不想连吉冈接下来讲的话也要一并去掉。

  “没错。对他来说应该算是很好的修行吧。那里以严格著称,用棍棒与拳头重塑你的个性。与其说是少年辅育院,不如叫它小鬼的钣金工厂。大家都是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出来的。”

  好一个擅长比喻的刑警。

  “所以,阿诚你想知道什么呢?”

  “关于那个强盗的详细资料。”

  虽然手机有噪声干扰,还是听得出来吉冈的声音很认真。

  “你又陷入什么麻烦了是吧。”

  “不知道算不算。我都尽可能以不伤害他人为原则。”

  非暴力、非营利、不搞男女关系,是我当麻烦终结者的原则,吉冈不可能不知道。

  “好吧,我去帮你看看少年课的档案夹,但之后你要全部当成没听过喔。”

  “谢谢你,好心的刑警先生。”

  我以有如童星般的纯真语气传达感谢之意,可惜吉冈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

  就是因为这样,没教养的人才让人觉得困扰。

  我打开记事本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手机响了。

  “怎么样?”

  我以为会传来吉冈的大嗓门,所以手机拿得离耳朵远远的,没想到传来的却是花香般的甜美声音。

  “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阿诚哥。”

  是千裕。我装出帅哥的声音说:

  “我认错人了。先别管这个,什么事?”

  “我现在人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和阿诚哥聊过之后,我跑去他家监视,他刚好走出来。现在我在跟踪他。”

  好一个随心所欲行事的委托人。土生土长的池袋小孩就是这点可怕。

  “我知道了。现在我在等重要的电话,讲完马上去你那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个人搞不好记住你的长相了。”

  “你放心,我戴了墨镜。”

  我很想叫她别再跟下去。在昏暗的电玩中心戴墨镜,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总之,你就在那儿找台机子玩,顺便监视吧。”

  我挂了手机,双脚自然地抖了起来。总觉得很难预测事情会怎么发展。唔,反正我这个人原本就很随兴。

  接到吉冈打来的电话时,我的焦虑刚好到达最高峰。我忍不住大叫:

  “太慢了!”

  吉冈不太高兴地说:

  “你这家伙,我可是牺牲宝贵的勤务时间,跑到另一个楼层的数据保管库去帮你看档案哪,至少也要表达一下感谢之意吧。”

  这倒是。我老是拜托他一些对他全无好处的事。

  “抱歉。不过刚才有个年轻女孩独自跑去跟踪音川了。”

  这次紧张起来的是吉冈。

  “阿诚,你怎么又在玩侦探游戏。那个女的没事吧?”

  “不知道。赶快给我情报,我等下要去找她。”

  吉冈答了一声“好”,开始读起手边获得的信息。

  “去年三月十七日二十三时十分,失业的十八岁男子音川荣治在池袋一丁目的路上以棒状凶器殴打二十一岁餐厅员工叶山司的后脑,在叶山跌倒后又猛踹对方右脚。”

  棒状凶器?我记得千裕说是警棍。

  “等一等,那个凶器,是不是像特制警棍那样的东西?”

  “不是,是家用传真机用纸的纸芯。”

  “那种咖啡色的厚纸是吗?”

  我的脑中浮现传真纸卷动的声音。格斗用的警棍与厚纸筒,二者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吉冈的声音很冷静:

  “没错。似乎是情急之下从家里拿来的。”

  我一面飞快记着重点,一面问吉冈:

  “他有什么必要那么急?”

  “根据音川供称,他受到高中时代的朋友威胁,要他隔天弄钱给他们,不管多少都好。没弄钱来的话,他就会挨揍。”

  欺负同学。随着年岁增长,欺负常会演变为金钱勒索。

  “那几个勒索他的人,有因为这个事件受到制裁吗?”

  “嗯。少年A,少年B,少年C,少年D,每个都是初犯,所以没有送进少年辅育院。勒索现在已经是每所高中的每个班级都很司空见惯的事了。”

  “那么,不就变成只有那个被欺负的孩子,被送进那间再怎么坏的小鬼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送出来的少年辅育院了吗?”

  “是这样没错。”

  真是不公平。关系人有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千裕哥哥、抢劫犯音川,以及直接促成这起案子的A,B,C,D四个人。以罪与罚的关系来说,到底有谁受到了公平的待遇?誓言为兄复仇的千裕口中“公正的世界”到哪里去了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

  “嘿,没想到你这么率直呀,阿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叫音川的家伙?”

  我回答:“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但是这种时候不能用头脑思考,与其在脑中模拟无限多的可能,还不如实际去看真人一眼。音川荣治现在应该在离我家水果行只有五十米的电玩中心。我挂掉手机,向二楼的老妈大叫:

  “纯爱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吧。我出去一下,拜托看看店。”

  在如雷的回答击中我之前,我已经穿着篮球鞋在西一番街狂奔了。再怎么说,人还能够跑的时候,是最幸福的。

  为什么这种时候没有人帮我播放警探剧里那种帅到不行的BGM昵?

  罗莎会馆是一栋结合了电影院、咖啡厅、漫画咖啡店以及DVD出租店的混用大楼。由于兴建年数已久,有点暗暗的,看起来很像有问题的色情大楼,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到达一楼的电玩游乐场了。深呼吸后,我慢慢走进到处传来电子爆炸声的昏暗空间。一台大型赛马游戏机旁,摆着十多张凳子,几个年轻人和上班族隔着空位坐着。我在那群人之中看到了那个家伙的脸。

  那是野兽毫无血气的惨白的脸,看起来实在不像会拦路抢劫的人,又矮又瘦。他戴着灰色针织帽,穿着胸口大大地写着“28”的运动夹克,以及肯定几个月没洗的牛仔裤,膝盖处好像沾到什么油一样闪闪发亮。就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有人拍了我的肩。

  “那家伙就是野兽。”

  是戴着墨镜的千裕,眼珠子上翻地抬头看着我。

  “这只野兽也太没气势了吧。这里太醒目了,我们到那台游戏机那里。”

  那是一台对战型的射击游戏机,由两名玩家一起挑战占领超高层大楼的恐怖分子,使用的武器是SigSauerP220手枪,射完九发子弹就必须更换弹匣。游戏设计得蛮好的,只要一被戴着面具遮住脸的迷彩服恐怖分子开枪击中,就会夸张地溅出血花,然后飞到别的地方去。由于我们两人的神经有一半以上都用来注意音川,所以一直是被恐怖分子打。

  “这个样子是无法维护日本治安的!”

  千裕一面对着屏幕疯狂扫射,一面大叫:

  “他走了。”

  没有拿出任何一枚硬币来赌、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迷你赛马场的音川,此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出口。我们也放下接在机器上的sigsauer手枪,追在他后面。

  音川驼着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西一番街上,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去的坏孩子。他穿过WEROAD,走到东口。P'PARCO前方的树丛里,坐着四个男的,一身池袋常见的B-Boy装扮,缠在脖子上的链子粗到足以拖走一艘油轮了。四人露齿而笑地迎接音川,显然音川十分怕他们。我自言自语地说:

  “少年A,B,C,D。”

  干裕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说什么?”

  她似乎完全不清楚整个案子背后的故事。

  “指使音川袭击你哥的幕后主谋。”

  “可是袭击我哥的,不就是那只野兽一个人吗?”

  “你看。”

  其中一人抱着音川的肩,一面笑一面发出怪声,一副在和他开玩笑的样子。音川的腰一直往后缩。那人给了音川腹部三记短勾拳。音川蹲了下来,坐倒在贴着磁砖的阶梯上。

  “这是怎么回事?”

  干裕神色混乱地看着我。我将不久前吉冈告诉我的情报转述给她听。

  “音川遭到这几个家伙勒索。他以前一直是被人欺负的孩子,现在出了少年辅育院,仍然吃着和以前一样的苦头。”

  “那,我哥哥他不就是……”

  千裕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们五个。“大鱼吃小鱼”或许正是世上的不变定律吧。

  “没错。由于他们几个威胁音川交出钱来,音川才会袭击你哥哥。被捕的音川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其他四个却只受了一点训斥就没事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四人的其中一人把脸贴近坐倒在地的音川耳边,似乎在小声对他说些什么。音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几乎没有血色。

  “大概又在向他要钱了吧。千裕,这样你还是想打断那人的脚吗?”

  千裕沉默地看着前方十多米远的景象。我的心情也复杂起来。狗只要用棍棒一打,确实会变得听话,但用这种方法教出来的狗,还是会去别处咬人。让这种事在我们居住的地方不断重复发生,真的好吗?

  这可不是投两百圆硬币就能玩个痛快的射击游戏,虽然看起来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动作,但讲得夸张点,它可是决定我们未来的一大选择。千裕以沙哑的声音说: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是,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如果我不想再恨这个被人提出无理要求的嫌犯,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至少比“说什么都想打断音川的脚”进步一点点了,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四人组一面说说笑笑,一面离开了P'PARCO前面。音川仍坐倒在阶梯那儿,压着自己的腹部好一阵子,就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之犬。

  我和千裕约好要再见面,就离开了那里。

  在那之后几天,我一直跟踪音川。

  工作还蛮简单的,需要一点胆子就是了。反正我早就知道音川住在哪里,在我的地盘池袋,每条小巷子我都熟得很,了如指掌。而且他的生活形态也很固定,因为没有工作,每天都依循同样的规则度过。

  吃过早饭后,他会早上十一点左右出门(直到傍晚回来吃晚饭之前,他不会再吃任何东西)。由于身上没钱,他就只是不断在池袋的街上闲晃而已。他会在便利商店站着翻阅求职杂志,然后到电玩游乐场看看别人玩游戏,再跑到P'ARCO或西武百货里乱逛。再来就是到太阳城的阳台坐着,或是到Amlux去摸摸丰田的新车,再不然就是去东急Hands看看开派对用的布置品。

  还真像十五到十九岁那段时期的我,既没钱,也无事可做,每天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活着。说起来很蠢,但对于这只悲哀的野兽,我竟然不知不觉产生了共鸣。

  我一定要努力维持平常心,不能特别同情他。

  可是,我完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可以把音川从野兽变回人类,再把他和四人组切割开来,而且还要能平复千裕与她哥哥愤愤不平的情绪才行。真像最高难度的体操竞技动作啊。可恶,我又不是判决之神。

  傍晚回去看店时,我放了贝多芬第四交响曲来听。这固然无法让我想出任何点子,但是当贝多芬的音乐洋溢在我们这间感觉不是很干净的水果行时,我竟然觉得一分一秒都很充实,真的很不可思议。

  结束跟踪后的那个春天的夜晚,我在自己的房间打给千裕。我把窗户打开,西一番街的霓虹灯照得天花板一会儿红,一会儿蓝。

  “喂……”

  是千裕有些迟疑的声音。

  “今天我又去跟踪他了。”

  “辛苦你了。”

  窗外的风虽有排放废气的臭味,吹起来确实还蛮柔和的。

  “再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完全没进展。这样吧,可不可以让我去见你哥哥,聊一聊?”

  “为什么?”

  “我虽然知道你的想法,却不知道你哥是怎么想的。而且,如果我是你哥,一旦知道你瞒着他私下行动,也一定会很不开心的。”

  干裕沉默了好一阵子。听得见夜晚街上的声音,但究竟是手机那头传来的,或是我房间窗外传来的,我也分不清楚。

  “好吧。我就说阿诚哥是我朋友,把你介绍给我哥认识吧。但是拜托千万别聊到那只野兽的事。”

  “为什么?”

  “我哥还不知道音川已经回到这里。一旦他知道了,我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好是我先发现音川回来了。”

  “这样啊……”

  无言以对。千裕装出开朗的声音说:

  “这样吧,这星期六请你来我家玩。我就说你是我的新男友好啰。”

  我开玩笑说:

  “不穿西装打领带,没关系吗?”

  “别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不是比较好吗?就这样啰。”

  她二话不说就抛开了穿西服的我,结束通话,千裕根本不知道打领带的我有多帅,真个缺乏想象力的女人。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我穿着午夜蓝的西装与白衬衫,造访位于平和通的大厦。从外观看得出来是一栋建龄已逾二十年的大厦,阳台贴着全蓝的磁砖,成为每一户最醒目的地方,让我产生微妙的似曾相识感。

  在三楼走出电梯后,我在不锈钢门前站定。我拉好衬衫领子,把白玫瑰(不过也只有区区五枝而已,因为实在太贵了)举到胸口的地方,按了门铃。传来啪嗒啪嗒跑过走廊的声音,门开了。

  开门的千裕穿的是牛仔裤与连帽外套。看到我的装扮,她瞠目结舌。

  这件可是在西武百货的意大利名牌杰尼亚Z(ErmenegildoZegna)订做的超高档西装,不过钱不是我付的就是了。这样的我看起来不像“池袋的阿诚”,比较像是“米兰的阿诚”。

  “感谢赏光莅临寒舍。”

  千裕身后站着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男生。这就是她的哥哥阿司吧。

  他不断说着“请进”,带我进入家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到一半时,我已经闻到美食的味道了。阿司的脚确实一拐一拐的,因为右脚前端往外侧开。千裕在我背后开朗地说:

  “一听到阿诚哥要来,我哥已经在厨房忙了三小时了。”

  大蒜与橄榄油的气味。干裕叫我别吃饭直接来,这时我的肚子叫了。

  “来,请坐。”

  我在乡村风格的餐桌椅坐下。他们家给人很静的感觉,却带有一种微妙的寂寥感。为了准备料理,阿司又跑到厨房去了。我小声对千裕说:

  “令尊、令堂或其他家人呢?”

  干裕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我爸和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出车祸死了。我们也是差不多到这三年,生活才过得像样一点。”

  “这样呀。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哥之所以开始喜欢做料理,也是为了想让我吃点好吃的。因为料理我可是一窍不通呢。”

  这时候,穿着白色围裙的阿司捧着一个大盘子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在偷偷摸摸讲什么啊。阿诚,赶快来吃。”

  失去双亲的兄妹与没有爸爸的我,就这样展开了三个人的豪华午餐。

  阿司做的前菜拼盘堪称专业级的。他拿着开瓶器打开白酒,白衬衫的短衣领醒目地立了起来。

  “这瓶白酒虽然不是太贵,但是带有果香,相当好喝。是1999年的LangheArneis。”

  阿司把酒倒在我的玻璃杯里,等着我品尝,让我冷汗直流。我只好动员自己仅有的些许知识回答他。

  “真的耶,有水果的气味,入喉后稍微有一种野草的苦味。”

  阿司向我露出“及格了”的笑容。

  “没错,这正是这种白酒的特色唷,十分天然。来,赶快吃吧!”

  在有双臂合抱那么大的盘子里,装满四种不同的前菜。

  “意大利菜并非特别高级的料理,阿诚你还年轻,就多吃一点吧。”

  接着阿司开始为我说明各道菜色。有烤南瓜、韩国蓟和小蕃茄拌起司、生火腿与柿干的色拉,以及搭配鲤鱼酱与芝麻菜酱的鲈鱼意式生鱼片。解说完毕时,我已经一个人解决掉整盘前菜的一半了。

  “平常只有千裕在,但看到你食欲这么好,真教我忍不住又跃跃欲试了。我再去弄个意大利面吧。”

  阿司一拐一拐地走向厨房。我用阿司也听得到的大音量向千裕说:

  “你哥哥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千裕的脸沉了下来。

  “可是,他开店的梦想已经破灭了。”

  “调理师的工作必须一直站着,但是我哥因为那个事件的影响,没有办法连站三个小时以上。他的膝盖整个碎了,现在里头都还装着钛丝。”

  我把带点焦味的烤南瓜送进口中,烤得真是恰到好处,嘴里残留的盐味让我感到难受。不难理解干裕为什么想复仇了,开一家意大利餐厅恐怕不只是哥哥的梦想而已,千裕应该也是为此而拼命工作赚钱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音川被揍得倒在地上的那张脸。

  为什么世上不幸的人们,要这样去破坏彼此的梦想呢?

  阿司做的是采用新鲜罗勒与蛤蜊的意大利面,主餐则是烤小羊排。我用牙齿把小根肋骨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结束了这一餐。那种饱足的感觉,已经超过危险界限了。

  饭后,我们一面喝着咖啡机冲泡的浓缩咖啡,一面聊天。我单刀直入问阿司:

  “关于你的脚,我听千裕讲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阿司的表情沉了下来。或许从我进门到现在,他都只是在扮演“兄代父母职”、招待妹妹男友的理想角色而已。

  “是啊。因为这样,我只好辞掉店里的工作。医生也说,疼痛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吧。”

  看来已经有点醉了的千裕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

  “如果走在路上又碰到那个男的,你会怎么办?”

  阿司看着残留在小咖啡杯杯底那有如泥水般的咖啡,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很想杀了他,就算为此入狱也无妨。但后来我觉得,如果自己做出这种事,在这个社会上其实和自杀没什么差别。”

  我也不知道。千裕说:

  “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一个夺去别人一生梦想的家伙,竟然只在少年辅育院关一下就可以出来,真是太奇怪了!”

  就在那个时候,阿司缓缓开口:

  “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我的心情或许多少会有所改变吧。”

  千裕和我几乎同时回话:

  “为什么?”

  “对于犯罪的人,我们常会觉得‘做出那种事,根本不是人!’,对吧。没错,这种无药可救的野兽确实存在,却不是每个犯罪者都是如此。如果通过交谈,我能发现袭击我的那个人并非无法理解的野兽,还算是个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的恨意会有所不同。”

  讲完这番话,阿司喝掉最后一口浓缩咖啡。

  “沉在杯底的砂糖出乎意料地好喝。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我总觉得,不把对方当人看、让自己继续这样又怕他又恨他的话,对于自己的心理也有害。虽然当不了厨师,但我一定还有别的事能做。我不希望自己老是受困于怨恨之中。虽然还会恨他,但我希望能克服这种恨意向前走。”

  这时我才领教到,什么样的人真的值得敬佩。面对野兽时,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像是个人呢?是为了报仇拿棍子揍对方,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与他交谈?事实上,这样的选择也是一条很细的界线,可以区分出你到底也是只野兽或是人类。我看着阿司的眼睛说:

  “我知道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乐于协助。”

  次周星期二晚上十点过后,千裕再次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还在看店,而且是生意即将达到最高峰的时候。酒醉的客人掏钱都很大方。

  “阿诚哥。”

  乍听之下很像是惨叫。夜风在手机的那头呼呼吹着。

  “你从哪里打给我的?”

  “家里。我现在在阳台上。我哥变得有点不太对劲。”

  我请那位想买两包章姬草莓的醉客等一下,他在嘴里念念有词地抱怨起来。从那天阿司给我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他的“不太对劲”会是什么样子,毕竟去他家做客时,我是那样打从心底佩服他。

  “怎么个不太对劲法?”

  “他一回家就开始磨菜刀,一直到现在。他把家里所有菜刀都排出来,一面念念有词一面磨菜刀。我是从厨房外面听到的,我哥一直在说‘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这下连我也想要惨叫了。

  “他碰到音川了吗?”

  “这点我不敢断定,但恐怕正是如此。”

  再怎么令人敬佩的人,情绪还是会有不稳定的时候。阿司原本很想克服那股恨意,但或许是因为看到音川本人,变得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看来时间很紧迫了。”

  “你打算怎么做,阿诚哥?”

  “之前你哥曾经提到,再碰到对方时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对吧?”

  “你是指‘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吗?这种事根本做不到吧!”

  到底做不做得到,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明天我会试着展开行动与音川接触。”

  “但你要怎么让他和我哥见面呢?对方已经为此偿罪了,根本不可能硬要他听你的吧?”

  “别担心,我有办法。”

  我挂掉电话。这时我的表情恐怕很狰狞吧,醉客极其低姿态地把一包草莓与千元大钞递给我。

  星期三早上十一点,我站在音川住的公寓前面等他。他还是一如往常穿着那件脏牛仔裤,弓着背走过提早绽放染井吉野樱的街道。他在平和通右转拐入常盘通,然后再拐入剧场通。接着他穿过西口五岔路,朝着新绿初萌的西口公园走去。他一副无力的样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坐下。

  冬天时显得比较畏缩的鸽子,现在为了找吃的又跑来了。我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温咖啡,朝他坐的长椅走去。我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的头还是抬也不抬。我把腰往他身边弯下,把罐装咖啡放在他旁边,然后面对着他说:

  “你就是音川荣治没错吧。我叫真岛诚。”

  听到我的名字,他的脸色略微变了一下。连这样的小鬼都认识我了啊,或许我是个仅限于池袋当地的偶像也说不定。音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咖啡。

  “喝吧,我一个人喝不了两罐。”

  他以脏脏的指甲勾起拉环,喝了一口。日本的罐装咖啡真是甜得可以。没记错的话是加了六颗方糖那么甜。

  “有人请我一直跟踪你。你被高中时代的坏朋友威胁的事,我也看到了唷。在P'PARCO前面那里。”

  音川的身体—僵。

  “他们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又向你勒索?”

  音川吓得全身发抖,终于开口讲话:

  “是这样没错,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今天就是必须给钱的日子……”

  音量不大的沙哑声。那是让人感觉不到他还活着的一种声响。我以挺他的口吻说:

  “要不要今天就把和那些家伙之间的痛苦关系一刀两断?反正你身上也没钱对吧。”

  他那张黑黑的脸亮了起来。

  “我也很想啊,但是要怎么……”

  我从连帽外套口袋拿出蓝色的印花头巾,放在音川那条牛仔裤膝上。

  “只要我一通电话,G少年就会收你为成员。所有住在池袋的小鬼,都不会笨到去危胁G少年的成员吧。”

  关于少年A,B,C,D,我也做了不少调查。他们只是一般混混而已,既没有组织撑腰,彼此之间也不觉得有什么强烈的羁绊。音川仿佛找到了通往自由的护照,双手紧抓着蓝色印花头巾。

  “不过,把你介绍给G少年之前,希望你和我的委托人见个面。如果你不答应,加入G少年的事就作罢。怎么样,心动了吗?话说在前头,不要把和我的委托人见面当成太轻松容易的事。”

  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的情感像波浪一样动摇着,那是对于突然现身的救世主所抱持的疑问。但他若是今天就必须和那些人见面,应该也别无选择了。他软弱地点了头。我一面拿出手机一面说:

  “请你给我明确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要我和谁见面,但我愿意一试。请你救救我。”

  我向他露出安心的微笑,拨了第一通电话——池袋街头的国王,安藤崇。我已经事先告诉他这件事了。崇仔的声音又冷又刺,就像到了春天还未融化的山顶积雪一样。

  “哪位?”

  “契约成立了。为防万一,派两个人过来吧。我在西口公园这里。”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崇仔开始窃笑起来。

  “地点我已经知道了,圆形舞台旁的长椅对吧?从这里看得一清二楚。我现在就派两个手脚利落的过去,我也会过去关心一下状况。”

  崇仔竟然也要出动,有点像是小孩子吵架竟要劳驾最高法院的法官来处理一样。我慌张地说:

  “你没必要露面吧?这样子事情会变复杂。”

  这时,我看到崇仔在圆形广场的另一侧讲着手机。他穿着全白的休闲皮外套与意大利军迷彩裤,两侧各站着一身黑,只有头上包着蓝色印花头巾的男子。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说:

  “我想看看你会如何处理这次的事情。平常我在池袋也经常处理小鬼们的纠纷,或许阿诚的做法可以当做参考。”

  我只好投降,等着带了两个保镖的国王穿过圆形广场前来。

  崇仔一站到音川面前,音川就自然而然立正站好,和看到我时的反应截然不同。也罢,和崇仔有关的可怕传说比较多,这也难怪。崇仔一直盯着他看,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这家伙就是音川吗?”

  我回答:“对。”

  “我听阿诚讲了。现在开始你就是G少年的成员,如果有谁再威胁你,就报出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变成全体G少年的共同敌人。”

  崇仔没有再说什么。音川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国王冷冷地说:

  “听懂的话,就给我回答。”

  “是,知道了。”

  音川保持立正姿势回话,只差没跪下来亲吻崇仔那双绑带战斗靴了。我拿起手机,拨了第二通电话。我对干裕说“现在要过去”之后就挂掉了。我向崇仔说:

  “我可要先声明,我的做法可能当不了你在处理纠纷时的参考。你到底想干吗?”

  国王事不关己地说:

  “那就让我看看阿诚的本领吧。带我去那家店。”

  咖啡厅的名字是“Solar”,来自太阳的恩惠。店长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士,我在写街头杂志专栏时去过好几次,和她交情还不错。这家店位于西池袋三丁目,离西口公园只有区区两百公尺。

  崇仔、两名保镖和我四个人像在护送音川一样,围着他往那家店走去。Solar是一栋小木屋,和西池袋公园隔着一条小路。门窗都是木制的,散发出木头的气味。

  我一开门,绑着发髻的老板就露出笑容。一楼有几个客人,几乎都是年轻女士。

  “欢迎光临,阿诚哥。他们已经在二楼等了。”

  “不好意思,作出这么自私的要求。麻烦给我们一人一杯热咖啡。待会儿我们讲话的声音可能会有点大,请不用管我们没关系。”

  我们顺着一楼内侧的楼梯往上爬。二楼是晚上才营业的酒吧,附包厢,这次我们整个都包下来了。我拉开颇有重量的木制落地窗,正面有扇大窗户,看得到樱花在公园的初萌新绿之中含蓄地开着。房间正中央的桌子旁,坐着干裕与阿司两个人。我对着楼梯的方向说:

  “你们等一等。”

  我走进包厢。露出不解神情的阿司说: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千裕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说有人要和我见面。”

  应该没必要再隐瞒了吧。我看着阿司开朗的双眼说:

  “上回到你家作客时,你曾经这样说过对吧?‘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好好交谈,心情或许不会再只有憎恨而已。’千裕原本希望我袭击音川荣治,但我没有出手造成另一个人受伤,而是选择赌在你那番话之上。我们会确保你们不受打扰,所以请你尽情看着对方的双眼讲出你想讲的话。”

  我朝着楼梯出声喊道:

  “过来吧。”

  音川最先进入这间木制包厢。他似乎微微在颤抖,看到阿司后,他好像仍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我对音川说:

  “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他就是被你痛殴、踹碎膝盖、抢走财物的被害人。”

  一听到这些话,他整个人如坐针毡,视线一直停在自己的脚尖。他以爬行般的慢速前进,在阿司正对面的位子坐下。我也变得焦躁起来。

  “怎么了,荣治,好好看着这个被你袭击的人,这是你能否加入G少年的考试。无论你的内心在想什么,试着全部展示给他看吧。当时你干的那件事……”

  阿司举手制止我。他平静的声音里,带有即将爆发的愤怒。

  “为什么要袭击我?你到底为了什么需要那笔钱?都已经把我打倒了,你为什么还要一直踹我膝盖?你知道你害我必须辞去自己梦想的调理师工作吗?”

  音川看向我,像是在求我帮他一样。接着他又向看崇仔,以及那两个保镖。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之后,音川总算开口了。

  “真对不起。当时我是随便在路上找一个人袭击的。从国中开始,我一直被同一批人欺负,那天就是缴钱给他们的前一天。他们说如果不弄个五千元来的话,就要带我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痛殴一顿。我好怕他们,对不起。”

  音川似乎无法正视阿司的脸。我看向窗户外面,长出新芽的绿树迎风摇曳,完全不在乎人类之间有什么争执。他们已经开始交谈,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做什么了。阿司的声音有点大:

  “开什么玩笑!只因为自己很可怜,就可以攻击别人吗?现在又把过错全推给别人?”

  音川的眼睛在天然木材制成的桌面上飘来飘去,像是要在桌面的纹理寻找答案。

  “我受到同学欺负是真的。十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后来就和我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小学五年级时,我就开始受欺负。”

  音川的声音小到像是快要消失一样。我轻声问道:

  “他们怎样欺负你?”

  音川首度抬起双眼。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司。我发现他的眼眶已经红红的了。

  “他们说我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说我是穿脏衬衫的家伙……”

  咖啡店二楼的包厢寂静无声。千裕还是勇敢地开口说:

  “那又怎样?我们家更惨。我爸妈在我十一岁时都出车祸死了,后来我们就变成亲戚间踢来踢去的皮球。”

  千裕也哭了起来。

  “你到底懂什么?和你一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一直到处转校。每进一所新学校,同学就会发现我没有父母。但我可没有认输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千裕在桌面上紧握双拳说:

  “因为每个星期日,我都可以和哥哥见面,他总是会做简单的料理给我吃,荷包蛋、炒香肠、泡面。这样我就很满足了。我们兄妹俩有个梦想,就是要一起存钱,哪天一起开间店,开一间任何伤心难过的人来吃,都能笑着离去的好店。你却夺走了这个梦想。”

  阿司似乎听到一半就忍不住了,跟着鼻酸起来。音川似乎不是很了解千裕那番话的意思。我以尽可能不带情感的声音说:

  “荣治,由于你踹烂了他的膝盖,阿司现在不拄拐杖就无法走路,也没办法长时间站立,所以必须向原本服务的餐厅辞职。”

  我看向崇仔。他靠在大窗户旁,事不关己地看着窗外。那件白色休闲皮外套以初萌新绿为背景,显得格外好看。音川看到靠在桌旁的金属拐杖,总算了解自己为对方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

  光是知道被害人“重伤”,不会知道是怎样的重伤法。要让他打从心底理解这件事,就需要故事的辅助。短短一瞬间,他夺走了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人的梦想。音川的目光落向自己的右膝。一年前,他用自己的右脚做过什么事呢?这时他全身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会这样,那是我第一次对人施加暴力。殴打阿司先生后,我很怕他会反击,所以死命地猛踩他。在少年辅育院听到他过了三个月才痊愈,我才想起自己当时的害怕。真对不起,等我找到工作,我一定会尽可能赔偿你。”

  音川的身体仍然不断微微颤抖。即便如此,千裕对他的批判仍未停歇。

  “少骗人了!我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离开少年辅育院后,你就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根本没有想要工作的意思。你根本只是整天泡在电玩游乐场而已嘛,根本是社会败类!”

  “不是的,不是你讲的那样。”

  头始终低垂的音川首度反击。但他看向千裕的视线马上又落回桌面。

  “过去的经历让我受了伤,我总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也没办法和别人交谈。在外面和别人讲话,比在少年辅育院和人讲话困难得多。回到这个世界后,我想做什么事都有高高的障碍挡着,我真的很想跨越它。”

  这次换阿司静静地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难不成你想再犯案,被关进成人监狱吗?”

  音川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无论我到哪里,都会有人欺负我。在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时也一样惨,那儿不但监视严厉,每个进去的少年彼此也是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欺负。”

  我想起吉冈讲过的话——坏孩子丢进少年辅育院后,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放出来。此时,崇仔冰一般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人会同情你,你的罪也不会消失,阿司的脚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这些事,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不愧是国王,短短一句话就这么有力。音川吠叫般地大声回答:

  “清楚!”

  “了解这些既成事实后,你自己想想今后能做什么。我给你充分的时间思考,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都愿意等你的答案。”

  池袋的孩子王果然厉害,真的很不可思议。接下来那段时间过得相当稠密,是有如蜂蜜滴落般的二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荣治眼里一直噙着泪,额头与脖子流着汗,正襟危坐地在椅子上思考。

  但房里最先开口的却是阿司。这位被害人以沙哑到不能再沙哑的声音说:

  “以前我一直在想像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你是个黑影,有时候你露出野兽般愤怒的表情,有时候你又像我刚看过的电影里的反派。我一直相信,惟有野兽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但刚才你走进房里的瞬间,我明白了,你也和我一样,都是人类。你也和我一样会害怕,会感到后悔;你也和我一样有着梦想,希望能有人打从心底理解自己。你不是只野兽,而是人类。”

  话还没讲完,音川已经抑制不住,发出像是吠叫一样的声音哭了起来。阿司把手伸进夹克内袋。

  “其实我早料到会有今天,所以准备了这样东西。”

  他拿出一把木柄小刀,是用来细切蔬果的那种,似乎磨得很利,而且闪闪发亮,像是樱花季空中时阴时亮的那种感觉。阿司对我投以沉稳的眼神。

  “我也住在池袋,好歹也听过麻烦终结者的鼎鼎大名。有你称赞我的料理技术,我真的很开心,阿诚兄。”

  阿司把刀子摆在桌子中央,看着哭泣的音川。

  “我想你的罪应该是不会消失的,但我愿意把你当成人类来原谅。”

  千裕一个人大叫:

  “这样真的好吗?哥!”

  阿司露出坚毅的笑容,把手伸到桌上。我想起曾在格斗技的比赛转播听过“地球上最强”之类的可笑描述,不禁笑了出来。格斗技里的“最强”其实浅薄得很,因为真正厉害的,是此刻看到的“地球上最强”的笑容啊。阿司以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没关系。如果一直恨他的话,我的明天也不会开始的。我们握手言和吧!”

  音川一面吸着鼻子,一面伸出手来。孩子王笑着看向竭力强忍泪水的我,想必这又会成为他拿来损我的好题材吧。但我并没有特别在意。

  因为,下一瞬间,跪在地上的音川低头去握阿司的手,这是我今年春天看到的最佳场面。初萌新绿与樱花仍在窗外摇曳着。过去撕裂的心,还是可能有修复的一天。

  正如春天仍会再来一样,我们的心也具有自然的治愈力,可以修复自己所受的伤。如果人类缺少这样的治愈力,我想就没有人还会想要带着“心”这种不方便的东西过一辈子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后话了。

  后来,音川带着痛哭之后尚余泪痕的脸,前往P'PARCO。当然是在崇仔与两名保镖的护卫下。我没有跟过去,因此没能看到那四个男孩的脸色如何变得铁青。

  根据音川的描述,那一刻他真是如释重负。这也难怪,在他短短的人生中,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一直遭受那些人威胁。他说崇仔指着他对那群人说道:

  “这位音川荣治从今天起就是G少年的一员了,禁止你们靠近他或和他讲话。”

  真厉害的行政命令。那群人开始发抖,答应了崇仔。在池袋这里,G少年的势力是绝对的。只要音川待在池袋,他们绝对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十天后的周末,千裕又找我到她家去。这次没必要再冒充她男友了,也不必带花或穿西装。无花可收固然让千裕表示有些遗憾,但她却完全没提到想再看我穿一次西装。

  享用过阿司精心制作的大餐后,到了喝茶时间。此时阿司说:

  “虽然无法开一间自己的店,但我想到了别的好主意。”

  出自阿司的想法,毫无疑问一定带有某种魅力。就在这么想的时候,阿司在桌上摊开速写簿,上头画着一幅中型巴士的草图。

  “这辆是千裕和我的意大利面巴士,午餐时间我们会开出去卖,菜单只有前菜与意大利面。这样的话,即使我只能站三个小时,应该也可以勉强撑下去。”

  巴士旁边画着一个似乎在哪里看过的男子,不是阿司也不是我。他有一头立起来的金色短发,是音川。

  “这个是……”

  阿司有点难为情地说:

  “从那之后我和他又聊了好几次。不瞒你说,以前我经常会做关于那次事件的噩梦,深受其苦。但自从那天和荣治在咖啡店碰面后,噩梦就完全消失了。我还和他去喝过一次酒,他一面哭,一面说要代替我的右脚。”

  千裕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说:</b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