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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徐启津从外面回来。他脱掉外衣,钻到床上,把脸深深的埋在李思洛的头发里。

  “回来啦?”李思洛迷迷糊糊的转过身来搂着他。

  徐启津的脸愈埋愈深,彷佛要钻到她的头发底下。

  “怎么啦?”她睁开惺忪的睡眼问他。

  “思洛,我们结婚吧。”

  “嗯。”她轻轻的应了一声。

  第二天醒来,她记不起昨夜听到的是自己的梦呓还是徐启津真的向她求婚。无数次,当她和他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激动地问她:

  “你会不会嫁给我?”

  男人对女人的身体有着激情的依恋时,总会许下很多承诺。她从来都没当是真的。可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房子是徐启津去年买的,她每个星期总有几天在这里过夜。要结婚的话,她只要明天回家把行李搬过来就行了。

  这天,她和徐启津去百货公司购买一些新婚用品。他有他看东西,她也看她的。

  当两个人在文具部相遇的时候,李思洛发觉徐启津买了以下这些东西:

  两个枕头套,两条床单、一部新款的万能搅拌机和一部蛋奶饼烘炉。他近来爱上在早餐时吃蛋奶饼。另外,还有一套音响,是放在书房的。他手上还拿着一双新的拖鞋和一些男装内衣裤。

  她自己买的,是一台天文望远镜和一袋牛角包。

  “你买望远镜干甚么?”徐启津问她。

  “用来看天空。”她答得很理所当然。

  刚才看到这台望远镜的时候,她就这么想。

  “你会看天文吗?”他问。

  “还不会。”她微笑着说。

  “这个呢?”他指着她抱在怀里的牛角面包。

  “因为我想吃。”

  他看着她,有些奇怪。她看看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买的两样东西,跟结婚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了天文里远镜和牛角包,她的新生活还是要开始的。

  徐启津送她回家的时候,她问他:

  “你为甚么要结婚?”

  “我想要一个老婆。”徐启津拿着那袋内衣裤说。

  那—刻,她满怀失落。她想听到的是:

  “思洛,我想与你共度余生。”

  夜里,她在自己的房间收拾要搬过去新居的东西。因为常常在徐启津家里过夜,她早已经把大部分东西放在他家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铁罐子,她一直没有带过去。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这个本来用来放巧克力的小小的圆罐子,把潜水表拿出来。潜水表老早已经坏了,时间停留在十一点三十七分。这个白色塑胶潜水表,在水底会发光。手表是她十五岁那一年,姜言中送给她的。他把一个月的零用钱省下来,送她这个潜水表,鼓励她学游泳。那年暑假,姜言中差不多天天带她去海滩。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常常想起他。

  天亮了,她仍然在收拾。不知道是收拾东西,还是在收拾一些回忆。

  这天晚上,她约了罗曼丽在酒吧见面。

  “能够在三十岁之前出嫁,太令人羡慕了。”罗曼丽取笑她。

  “你有没有姜言中的消息?”

  “都快要结婚了,为甚么还想起初恋情人来?”

  “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变成怎样?”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又怎会知道?”

  “你不是有一个旧同事跟他哥哥是好朋友的吗?”

  “那个旧同事几年前已经移民了,我们早就没联络。你不是有姜言中以前的地址和电话的吗?”

  “很久以前打过电话去,说是没有这个人。也许他已经搬了,电话号码也改了。”

  “你为甚么要找他?”

  李思洛托着头,微笑着问:

  “如果我们还在—起,你猜我的故事会不会不同?”

  “这是永远不会有答案的。你不爱徐启津吗?”

  “我爱他,他对我很好。但是,思念,有时候是另一回事,我很想再见姜言中一次。”

  “你到底是怀念初恋还是怀念初恋情人?”

  “也许两样都怀念吧,都十五年了,无论现在生活得多么快乐,总是放不下他。”

  “部分开这么久了。万一给你找到他,他却已经忘记了你,你怎么办?”

  “他忘了我也好,那么,我也可以忘记他。”

  徐启津到加拿大温哥华开会。他要在那边逗留五天。他回来的第二天,就是他们注册结婚的日子,那天是周末。

  李思洛送走了徐启津,一个人来到姜言中以前住的房子。她想,也许只是电话号码改了,他还住在这里。她战战兢兢的按下四楼B座的门钤。不知道他现在变成怎样?

  屋里没有人。她站在门外,舍不得走。

  她怕走了之后,没有勇气再来。她就这样从早上等到黄昏。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回来了。

  “你要找谁?”女人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问她。

  “请问这里是不是姓姜的?”

  “这里没有姓姜的。”女人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放在门外。

  “你知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没听过这里有姓姜的住客。”女人搔搔头,好奇地问:“你要找的是甚么人?”

  “一个旧朋友。”

  “嗯,我能理解。我也有找一个很旧的朋友的经验。”女人一只手撑着门说。

  “是吗?”李思洛在门外站了一整天,双腿也麻了,用一只手撑着墙。

  “我比你幸运。我终于找到他。”

  “真的?”

  “可是他不记得我是谁。”女人把手上的皮包抛到屋里去。

  “哦。”李思洛忽然觉得很沮丧。虽然这不是她的故事,但她害怕自己的故事也是这样结局。

  “谢谢你。”李思洛转身离开。

  “等—下——”

  李思洛回头,女人问她:

  “你有没有电话号码可以留下?我替你向业主打听一下,这里有些老街坊,也许可以向他们打听。你朋友叫甚么名字?”

  “姜言中。”李思洛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白纸上交给女人。

  “小姐,你贵姓?”李思洛问。

  “我姓夏。”女人说。

  已经第三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想,她的故事也许就要这样结局。见不到也是好的。见不到,她永远不会知道姜言中有没有忘记她。见不到的话,姜言中在她的回忆裹,依然是美好的。都十五年了,也许,有一天,当她在路上跟他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他来。

  她和姜言中一起的日子还不到一年。那时候,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吵架。明明是很爱对方,却总是互不相让。分手的时候,她躲起来哭了很多天,她以为自己会把眼睛哭盲呢。她知道他也在哭。后来长大了,她终于明白,她和姜言中都是很贪婪的人,都想占有对方,却又不能忍受被对方占有,这两个人,是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分开之后,她常常想,假如她和姜言中上过床,故事会不会不一样?他们会不会留恋对方多一点?

  第四天的早上,她接到徐启津从温哥华打来的电话。

  “我明天就回来。”徐敢津在电话那一头说。

  “明天见。”她说。

  明天到了,她不会再去寻找她的旧梦。

  电话铃声响起,是—个年轻女人的,动听的声音。

  “是李小姐吗?我姓夏的,住在你旧朋友的房子里——”

  “我记得。”

  “你朋友是不是跟爸爸妈妈和哥哥一起住的?”

  “对。”

  “有一位老街坊最近碰到他妈妈,所以有他的消息。”

  “真的?”

  “我把地址读给你听——”

  “你会去找他吗?”姓夏的女人在电话那一头问。

  “我会的。”

  “那么,祝你幸运。”

  她以为要绝望了,他却忽然出现。她很想立刻就去见他,却又怕见到他。姜言中现在变成甚么样子了,,她在他心中又变成甚么样子了?

  假如有一个带着回忆的女人跑去见他,姜言中会吃惊吗?他会不会已经有心爱的人了?也许,十五年前的占有和贪婪,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如果还有很多个明天,她会再考虑一下好不好去重寻旧梦。因为只有一个明天,她鼓起勇气去看一看十五年来在她记忆里徘徊不去的男人。

  她拿着地址来到铜锣湾加路连山道。她走上十三楼,鼓起勇气扳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姜言中,他见了她,微微的怔住。

  “思洛。”是他首先叫她的。

  她全身绷紧的神经在一刹那放松了。她的故事要比那个跟她萍水相逢的夏小姐美丽一些。她的初恋情人没有忘记她。

  姜言中长高了,由一个活泼的少年变成一个稳重的男人。

  “你好吗?”她问他。

  十五年了,竟然就像昨天。

  “你就住在这里吗?”她问。

  “是的,请进来。”

  房子看来是他一个人住的,总共有两个房间,其中—个,堆满了书。姜言中一向爱看书。他们一起的时候,他常常给她讲书上的故事。

  “地方很乱。”他尴尬地说。

  “也不是,只是书比较多。我有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

  “我到过你以前住的地方,听说你搬来这里了,我想来看看你变成甚么样子?你没有怎么改变。”

  “你也是。思洛,你要喝点甚么吗?”

  “一定有咖啡吧?你最爱喝咖啡的。”然后,她从皮包里拿出一袋东西,说:

  “在Starbucks买的咖啡一豆。”

  “我们就喝这个吧。”

  姜言中弄了两杯咖啡出来。

  “你现在做甚么工作?”

  “在出版社。”

  “你们出些甚么书?”

  “种类很多。你有看韩纯忆的书吗?”

  “有啊!我喜欢看爱情小说。”

  “你呢?你在哪里工作?”

  “刚刚把工作辞了,近来有些事情要忙。”

  “忙些甚么?”

  “我要结婚了。”

  “喔,恭喜你。”

  “你呢?你还是一个人吗?”

  “是的,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一个人生活。”

  “只是你还没找到一个你愿意和她一起生活的人罢了。”

  “也许是吧。”

  她呷了一口咖啡,说:“十五年过得真快,好像是昨天的事。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我来呢!”

  “怎么会不认得呢?”

  “我到你以前住的地方去过,新的房客是一位姓夏的小姐。她告诉我,她也去找过—位很旧的朋友,但是,对方认不出她来了。”

  “那个人也许是旧朋友,而不是旧情人吧。如果曾经一起,是不会忘记的。”

  “如果我不是来这里找你,而是在街上碰到你,你也同样会认得我吗?”

  姜言中望了望她,说:“我没想过会不认得。”

  她笑了:“我们竟然一直没有再相遇。”

  “你还戴着这个潜水表吗?”姜言中看到她手腕上的潜水表。

  “嗯。”

  “十一点三十七分?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他怔了一下。

  “不。是手表坏了。”

  “坏了的手表,为甚么还要戴着?”

  “怕你认不出我来。”

  “假如认不出你,也不会记得这个手表。”

  “韩纯忆长的甚么样子?”

  “哈哈,凶巴巴的。”

  “她写过一个重逢的故事。”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一双阔别多年的旧情人偶然相遇,大家也想过上床,最后却打消了念头,因为,对方已经变得像亲人那样了。”

  “那是她两年前写的故事。”

  “重逢的故事,放在任何一个年代,也是感人的。”

  “因为我们都渴望跟故人重逢。”

  “我们也会变成亲人一样吗?”

  姜言中望着她,没法回答。

  “我们是没法成为亲人的。”她说。

  “是的,我们不会。”他说。

  她望着他眼睛的深处。她来这里,决不是要找一个亲人。她要找的,是她十五年萦绕心头的男人。她要寻觅的,不是亲人的感觉,而是爱的回忆。她想相信,爱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当他认出她腕上的手表,她的身体已经迎向了他,迎向那十五年悠长的回忆。

  她是个明天就要结婚的女人,这一刻的她,却躺在旧情人的身体下面,承接着他每一次的摇荡。爱欲从未消逝,他们是成不了亲人的。

  晚上十点半钟了,她坐在床边穿上鞋子,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姜言中说。

  经过他的书房时,她看到一本书,是米谢·勒缪的《星星还没出来的夜晚》。

  “这本书,可以借给我看吗?我的那一本丢了。”

  “你拿去吧。”

  “我看完了还给你。”

  姜言中用计程车送她回去。天上有一轮明月,一直跟在他们的车子后面。

  “你喜欢这本书吗?”姜言中问。

  “嗯。说是写给小孩子看的,却更适合成年人。书里有一页,说‘如果我们可以任意更换这副皮囊,是否有人会看中我这一副呢?’,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你的那—副皮囊,怎会没人要呢?我的这一副,就比较堪虞。”

  那一轮满月已经隔了一重山,车子停了下来,姜言中间她:“是这里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

  “再见。”她说。

  “再见。”他微笑着说。

  她从车上走下来。

  “思洛——”他忽然叫住她。

  她立刻回过头来,问他:“甚么事?”

  他望着她。

  十五年太短,而这—刻太长。

  终于,他开口说:

  “祝你幸福。”

  “谢谢你。”她点了—下头,微笑着。

  他走了。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还爱着她。

  他记得她腕上的手表,这不是爱又是甚么?她故意戴着手表去找他。假如他忘记了这个手表,她也会把他忘记。可是,他没有忘记。她以为十五年的思念不是孤单的。

  假如姜言中问她:“你可不可以不去结婚?”也许,她还是会去结婚的,但她会一辈子记着这一晚。她和他,是没有明天的。即使如此,她仍然渴望他会说:“不要去结婚。”她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去见他的。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姜言中和她上床,是要完成十五年前没有完成的事。他想进去她的身体,去那个他没去过的地方,填补从前的遗憾,好像这样才够完美,才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她却以为,他十五年来也爱着她。在肉体交缠的一刻,他们两个人心里想的东西,是有点不一样的。

  今天晚上,他不再有遗憾。她也不再有了。她知道她的思念或许是孤单的。所有重逢的故事,也都是各有怀抱的。

  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姓夏的女人,告诉她:

  “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他认得你吗?”

  “他认得我。”

  “那你真是太幸运了。”

  “是的。谢谢你。夏小姐,我觉得你的声音很熟悉。”

  “是吗?”她在电话那一头笑了笑。

  状头的时钟指着十一点钟,快要到明天了。她觉得,还是昨天比较好。昨天的梦,比较悠长。

  她拧开了收音机,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说:

  “如果有—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你会回到哪一年?”

  这不就是姓夏的女人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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