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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

  荒人手记——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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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目睹永桔望著的车流之街,几年後开肠割肚,铁路地下化和捷运,翻起沙暴遮蔽了天空。市民们於其中掩目捂鼻不良於行,为了未来蓝图挨忍过现在每一天。

  车子穿度被铁皮墙或路障任意围隔成小径的迷宫行道,夜时,警示灯闪烁密於途。无车族,又没有计程车肯载,我搭公车,据司机座旁,居高临下见公车直驶进迷宫区,那一片布在地面明灭的红灯泡,天罡地卦,我彷佛走经七七四十九盏祈禳阵。

  我跟市民以为的捷运地下铁,等待终有一日路上的运输量会大半转到地下,姑且信其真的配合著过活。直到明白那莫名其妙横过我们头上霸占住太阳光的丑陋水泥大蟒,原来就是捷运系统,果然,我们又被骗了。我委实悲愤,发出近乎疯子近乎哲学家的喃喃呓语,为什麽?!为什么?!为什麽?!沙暴天空下,孤臣孽子翻开诗篇颂读著,「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已不再争辩,我只在乎把窗子密闭,帘布深掩,但仍是日日清拭不完的厚厚尘沙。我莫大的抚慰,在拂擦乾净的屋里,与文字共处。

  (两点水+牙)羽僚,多新奇的文字组合,是城市猎人孟波的日文名字。文字好神秘通报我,香奈尔坚持需用六至八片剪裁,不同於一般只用一或两片做後背,此特徵行家用来鉴定香奈尔的真伪。香奈尔认为人的行动从背部开始,唯精细的背部剪裁才能使著衣者展现出风范。至於条纹魔彩之魅力,文字说,灵感发源自赤道的彩虹,在那里,彩虹是直的。还有还有,一九一八年夏天,香奈尔度假返家时,带回来一个震撼流行的纪念品,古铜肤色。

  啊我只能把屋子布置成我要的样子了,我小小的清真寺。史陀说,在印度,要创造一个人社区,所需者竟如此之少。手帕层次的生活,地上画个方块是膜拜之地,一张祈祷用的跪毯代表整个文明。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必须和超自然保持一种极强烈切身的关系。是的超自然,沙暴里的市民们各拥一个超自然。

  我的超自然,文字,文字。药蜀葵,款冬,苦茗,津日菊,山艾,木贼,劳丹脂,西津著草,忽布啤酒花,没药,草根,帧树香,安息香。还有没食子,瘦蜂产卵在摩泽树叶上,幼虫孵化後寄生叶内,叶生虫瘿即没食子,可制单宁酸。还有刺山柑花蕾,续随子的蕾芽,浸醋供调味,搭熏鲑鱼吃。

  我淫溺其中,恍兮惚兮。於是有人造起了凌云通商大厦,白色珐琅板由川崎制铁进口,配银蓝反射热控玻璃,造价贵过花冈岩和帷幕墙一倍。摩天天际线,信义路以南敦化南路,是北冰洋候鸟过境台北须纵身一跃的飞行地带。在那大厦里的人,俯瞰时,见无物,只有一片太阳光也难穿透的浑黄沙暴。

  我拨开重重尘幕望回去,车流之街,我们并肩走在天桥上。

  跟一些拿贵宾券看免费戏的朋友,散场後吃清粥小菜,吃完各走各,走走,剩下了我,与永桔。我们见过多次,心里已爱,可谁都不先跨越。至今晚,我简直没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而他,也回应我。我邀他到我租住处,他说好。但他忽然不走了,傍在栏干边,望桥下车流。

  我偎随他,细细嗅著他身上的松、烟草、檀香味。我看过他大白天时的样子,谈过话,他以

  一个完整人走近我,拍打我心房之门。我感到闭锁在门里一块精赤无丁点防护力量的软肉,脉脉动起来,欲呼应门外叩问。太脆弱的软肉,竟至任何牵动,都会裂裂作痛。是他,让我发现体内存有的这块软肉。我所有在夜间沥淬得到的碎金,加拢来也不及这一有。

  我过於珍惜这有,害怕一旦敞开门,它就化成血水没有了。相当长日子,我怀带著它来来去去,深藏不露。它使我成为一个易感体,眼耳鼻舌身,全面竖张起来吸收我环境里的一切。一切法,皆宛转归於自己,我真是耳聪目明透了。我所见所闻的世界,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任何时候只要我勒住僵绳使意识的野马稍一驻足,凝视那记忆中人,我的腰以下便热融融荡开来,软一阵,瘫一阵。光是想念他,已够我神似潮巅。

  他日益壮大塞满我胸膛时,我有了不一样的打算。我不愿一夜之欢,我要长久一点,甚至更长更久一点。我要,生意不成情意在。我要把我们的关系复杂化,把他绞缠到我的生活网络里,盘结错综。是的爱情两造,我要加重天平这端我的砝码,即使性关系没有了,我们还有其它的关系。

  我接近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明白了永桔描述我的酷是,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行走於蛋壳之上。我毫不躁进,恰像经上所言,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他的从不戴手表,稚气单眼皮,一组相机挂在胸前已成身体一部份,他的视器。他望车流久久,似乎在想怎麽收回允诺,婉谢掉我的邀约,这个他亦太舍不得放弃的邀约。

  我一点不急,静悄等候。我惊讶自己的泱泱大度。

  他说了。他说,我不想忍受明天分开以後的孤独?

  我心一阵狂抖,握紧他手凉硬如姜。我的颤栗传达了给他,并找著他的眼睛,互相正视。我不能自禁用眼睛里灼热的光芒亲吻他眼睛里的光芒,他承接,亦抖起来,发出气绝般短促的痛苦呼吟。我说,你害怕吗?

  他像咽气,像呛到水的并出声音说,不,我不怕。

  是如此,同步了。

  我们在还不十分清楚各自的沧桑路程时,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撞见。太可能是梦,我们手携手五指交叉扣得死牢,想延长梦境似的一直走下去。连话都不想说,烫糊糊高高低低往前走。胶黏在一块的眼睛,总是他先受不了,阖目仰天,吐著气,手斜斜掩住胸前遭到重创的模样,垂死优伶。他毫无舞蹈训练,肢体却充满了音乐性。往後我见他朝我走来常有这个动作,似输诚,似轻捧心房唯恐晃震。是啊爱一个人时,能明确知道心脏的位置就在那儿,裂裂的,重重的,会掉落出来的,好生得扶稳。往後我还目睹一人如此,阿尧。当时他腋下淋巴线凸肿出瘀青斑块,他下意识用手搁掩,看起来像是他正扶稳著一枚心器,一缕魂魄。

  我们一直走,不觉路途之长体力之疲,竟就走回到家里。

  我们是这般,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点,光是吻触,便会到达。我暗惊,多久了,我同娼妓们的不成文禁忌一样,什么什麽都可以做只除了接吻。对她们,这是侵犯,卖了身体还要卖灵魂?!对我呢,乾如嚼腊无聊得直要作呕,性交之荒瘠。

  但是现在,轮回之香,不可思议。我们返回到初恋少男的朴境,柔润饱满,多汁多水。善应何曾有轻触,触碰即出,没法持久。我们既羞窘,又欢喜。故而没有任何花招或技术,没有那种终至把体力耗光也到达不了的繁褥的抚弄仪式。我们老实若两颗坚果滚抱在一起,互嗅互触,酵酿出醚味,沼热,氤氲,便双双晕厥其中。不然,就只是脸对脸并躺著,也不说话,无尽傻笑。

  呵观空有色西方月,听世无声南海潮。我仍眠困时,永桔起来看我,画了我好多张睡相,挥字云,过去的,或掠逝的,或要来的……

  航向拜占庭,航向色情乌托邦。

  航向河边道,在时光沉淀的深渊里。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记得?永桔必须暂且离开了。他得去印刷厂看封面色样,一延再延,已近黄昏。我随他下楼,藉口丢垃圾袋,步出门。路两边居户,门前燃著火盆,腾卷纸符火星星。他走进烟里,我好悲哀,大声叫他名字。

  他回转身,倒退著走,盈盈小飞侠。

  我喊道,陪你一起去吧。

  他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吻我的意思,继续退走,好像舞者谢幕那样一直退到转弯消失。

  轮回之香,SAMSARA,以柠檬揭开序幕,导入茉莉,紫罗兰,鸢尾,水仙,依兰花,和玫瑰,最後结束於香草,顿加豆,檀木香。我飞奔上楼,抓了皮夹铜板车票,直去追他。奔到路头,正见他踏登公车,我不叫他,瞧他入车。他会在下面第二站大十字路换车,我亦知那家印刷厂。

  我等等,一部车来,便搭上,二站换车。我下车朝前走尚未到站牌,迎面他换的车开来,我站定不动,隐在一棵木棉树干侧,目视他傍著车窗若一朵白莲流过了岸边。但我仍然走到站牌下,心想数到五十公车不来,就不去印刷厂了。

  车子没有来,我悠缓走著回家的红砖路,黄昏在风里暗去,夜以灯火亮起来。

  当时我已习惯於计程车,可永桔,他的财力,他唯赶急才搭。他又真是矜持,不肯用我的钱。我已经够非社会化,他比我更甚,连手表都不戴。

  我邀他出席蓓蓓的聚会,後来蓓蓓约我,就一起约他。有时是,我跟蓓蓓共同回忆一些小时候的事给他听。蓓蓓讲我妹妹,我讲我跟妹妹,总总又会绕回到阿尧身上。有时他跟蓓蓓臧否人物,口舌匹敌。不像我,永远只是蓓蓓的唱和人,附丽者。蓓蓓若去一下洗手间或接电话,我跟他便趁隙启闸泄洪,互相用眼睛里的光芒纠缠一番竟至勃勃而起,待蓓蓓回来落座,我们几不及匿迹。

  我要蓓蓓带她男朋友出来吃饭,她只说,老张很实际,不是我们这挂的。

  永桔说,没关系,我们会感化他。

  蓓蓓说,别!千万别!毕竟,他是我男友诶。

  他二人嘻嘻笑起来,唯我发窘不以为这有什么可笑,他们就乐不可支更笑开。我好伤怀,莫非我们注定就是做蓓蓓的洞庭湖鄱阳湖,具备调节长江水量荣枯的功能。

  我们的非社会化不过提供了她这位社会人一个松紧口,安全阀。她到我们这边来放肆,灌饱气然後回那边。我们扮演了若巫若觋的角色,因此必须为泄露天机付出某种代价,瞽聋喑痴,鳏寡孤独。我已接受这个运命并不怨叹,也很乐意实践利他主义,然蓓蓓不引荐我们认识她男友,我难免感到兔死狗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