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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且共从容

  次日一早,包拯匆忙起床,叫醒张建侯和沈周。三人一道出门时,正好撞见了冯大乱,均感诧异。

  冯大乱道:“喂,上头有命令下来了,全大道是遭歹人抢劫而死,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理的。”

  沈周奇道:“冯翁一大早赶来,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个么?”冯大乱道:“是啊。老汉怕你们几个又自己跑出去查案,结果到最后没人理。”

  张建侯道:“奇怪,全大道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半夜死在家中,好歹也是条人命,难道是有人要庇护凶手?”冯大乱摇头道:“不对,你小官人不懂官场,这全大道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东西,平时坑蒙拐骗也就罢了,可《张公兵书》这事搅得大伙儿不的安宁。这兵书的事不论是真是假,他都兜圆不了,所以他死了人人高兴,感激凶手还来不及,谁还去耐烦查?再说了,杀人肯定跟《张公兵书》有关,追查下去,不是往兵书这件事上火上浇油吗?喂,我昨晚没见过你们几个啊,你们说的话我都没听见,我说过的话也全都忘记了。”

  张建侯道:“喂,站住!冯翁是吃朝廷俸禄的人,怎么可以……”沈周叹道:“别追了,冯翁是好心,才来提醒我们。现在最恨兵书这件事的人就是官府,生怕闹出乱子来,压住全大道的案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建侯这才明白过来,道:“原来官场上的事这么复杂,难怪祖姑父心灰意冷,都不想当官了。那我们还要查下去么?”其实心中倒有点想顺势放弃的意思,起码可以保住张望归夫妇。

  包拯却道:“当然要查下去!全大道不是好人,但罪不至死。就算我们无力将凶手绳之以法,也要查明真相,给死者一个交代。”他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沈周和张建侯都没有任何反驳的意念,只得跟在他身后,往望月楼而来。

  到望月楼时,正遇上宋城县尉楚宏带人盘查赵阿大等人、搜查房间。然而颇令人意外的消息是,昨日包拯离开望月楼不久,张望归夫妇就回来了。酒保上楼时,夫妇二人还未起床,听说有客来访,匆忙洗漱了下来,来到后院的阁子。

  张建侯歉然道:“不好意思,要不是有急事要向二位问个明白,也不会这么早来打扰。”张望归道:“无妨。”

  包拯道:“不知道二位昨夜可否到过老字街全大道家里?”张望归沉吟道:“这个……”转头去望妻子。

  裴青羽道:“我推测包公子一定是为这件事而来。不错,我夫妇二人昨晚到过全大道家中。不过我们进去时,他人已经死了。我一摸,尸体还是温的,很纳闷是谁抢在前头杀了他。正好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张小官在院子中呼叫全大道的名字,我夫妇自觉无颜面对各位,遂跳窗逃走。”

  她的神色极是镇定,描述整个经过时丝毫不起波澜,仿佛就是在讲一件无关的事,见众人露出疑虑之色来,问道:“怎么,各位不相信我的话?”

  张建侯为难地道:“我自然是相信娘子的话。只是有一点,那全大道是被软剑所杀。软剑这个事情……”

  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裴青羽的失色——她微张了一下嘴,蹙紧了眉头,面容因肌肉紧绷而变了形,显是极为震惊。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她转头看了一眼丈夫,便起身道:“抱歉,我得出去方便一下,各位稍候。”

  包拯和沈周几人面面相觑,张建侯甚至怀疑裴青羽是要弃夫出逃,但也没有人出面阻拦她。反倒是张望归主动解释道:“几位放心,内子只是去方便,很快就会回来。”言下之意是,有我留在这里做人质,你们还怕什么?

  包拯几人也不再多说什么,点了一碟豆干,慢吞吞地嚼着。豆干尚未吃尽,裴青羽便回来了,彬彬有礼地道:“实在是抱歉,让各位久等。”她解下腰间软剑,放在桌案上,道:“既然各位已经找来这里,我也什么可说的了。”

  张望归瞪大眼睛,失声道:“青羽你怎么……”裴青羽用力握住丈夫的手,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件事跟我丈夫无关,青羽剑在这里,我这就跟你们去见官,一力承担罪名。”

  张建侯忙道:“娘子言重了,我们来这里,不是一定要带娘子去见官,官府根本就不想理会这件案子,我们只是想弄清楚真相。对不对,沈大哥?”他有心放过这对夫妇,明知包拯一定不会答应,便有意问沈周,抢先拉取同盟。

  沈周迟疑了下,应道:“是。即使娘子想投案自首,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机。”裴青羽道:“无论怎样都好,事情与我丈夫无关,还望几位公子手下留情。”

  包拯道:“不,凶案现场有证据表明,娘子是动手行凶的人,张先生则是主谋。”

  裴青羽道:“什么证据?”包拯道:“当时的情形,娘子用青羽剑制作全大道,充当刑吏的角色,张先生则是面朝全大道问话,充当审讯官的角色。如此,张先生不是主谋是什么?”

  裴青羽一时无言以对,一旁默默地站在,眼珠却飞快地转动,显然在思索对策。

  张望归素来温和,此时却一改常态,拍案而起,愤然道:“既然是我妻子杀人,我理所当然就是主谋。你们想怎样处置,悉听尊便。”

  裴青羽道:“望归,你何必……”张望归上前握紧妻子的手,道:“青羽,你不必多说,你决定做的事,我都会支持到底。”

  包拯一直密切观察二人的言行举止,忙道:“建侯,你先带青羽娘子到外面逛一逛,等我叫你时,你们再进来。”

  张建侯浑然糊涂了,问道:“为什么?”低声问沈周道,“姑父是暗示我偷偷放青羽娘子逃走么?”沈周道:“当然不是。应该是包拯有事要单独问张先生。”

  裴青羽道:“不,我决不离开我丈夫一步。”

  包拯道:“等到见官之时,张先生和娘子会立即被分开关押,除非过堂,不然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见的,更不要说在一起了。娘子若是真心想救丈夫,就请先跟建侯出去。”

  裴青羽还是不肯松手。张望归温言道:“他们三位都没有恶意的,不然你我早不能站在这里了,先出去吧。”

  他夫妇二人自成亲以来,表面上是丈夫一切听妻子的,但其实无论张望归说什么,裴青羽都不会反对,她见丈夫这般说,只得应了。

  包拯等裴青羽和张建侯出去,掩好阁门和窗户,道:“这就请张先生将杀人经过说一遍吧。”张望归道:“这个……嗯,当时我夫妇二人进去,青羽用软剑制住了全大道,强迫他面对我,我则问他《张公兵书》的下落。因他不肯说实话,我就让青羽杀了他。经过就是这样。”

  沈周道:“这些都是刚才包拯说过的话,先生得描述得更详细些,譬如是如何制住全大道的。”张望归道:“嗯,我妻子武艺很高,用软剑缠住了全大道的脖颈,然后反拧住他手臂,我走到他面前问他兵书在哪里。他不肯说,我一怒下就让青羽杀了他。”

  沈周见他眉头紧皱,边说边想,显是费尽心思才编了这些谎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望归愕然道:“沈公子为何发笑?”沈周道:“我笑先生实在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张望归道:“我只是杀人后有些慌乱,才会这样失态。”

  包拯道:“张先生,你明明知道不是你妻子杀人,刚才为何出头要支持她,甚至不惜自承是主谋?”张望归道:“杀人是死罪,哪里有冒认杀人的道理?就是我夫妇二人杀了全大道。”

  沈周又笑了起来,随即正色道:“先生是名门之后,我们几个都很是敬慕,何不将事实说出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张望归却甚是执拗,道:“我说的就是实情。”

  包拯缓缓道:“凶手不是你们夫妇,但一定是你们认识的某个人。那个人,手中有一柄青冥剑。”

  张望归陡然失色,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沈周亦是大吃一惊,问出了一句相同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包拯道:“我本来认定是你们夫妇杀了全大道,可当二位听到他是死于软剑之下后,先生还好,青羽娘子却立即失色,显然她相当震惊。如果是她用青羽剑杀人,不断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意外震惊。然后她走了出去。我想她一定是去确认什么事情。她再进来,便爽快地承认,可见她已经确定全大道是死于软剑之下,而凶手明明不是她,她却甘认杀人罪名,那么一定是袒护真凶了。至于青冥软剑,更不难猜到,听说青羽、青冥原是一对奇剑,一旦两剑相遇,即会有事情发生。软剑本不常见,能让青羽娘子舍己救人的,一定是青冥剑的主人。”

  张望归呆了好半晌,才叹道:“我妻子说包公子生有异像,眉宇之间一股浩然正气,果真是大宋第一奇人。”他知道事情再也难以隐瞒下去,便老老实实说了真话,道,“其实一开始我妻子对几位公子所言,就是事实。”

  他夫妻二人确实是为了寻觅《张公兵书》而来。沙洲虽然还算是个独立王国,可四周强敌环伺,已处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境地。尤其西夏崛起后,称雄河西,更是向国力强大的大宋进攻,夺取了不少土地。而大宋自太宗皇帝赵光义失利于燕云以来,对外多采取绥靖政策,宁可牺牲部分领土和经济利益来换取和平和安全,对西夏的咄咄逼人一直姑息养奸。大宋如此软弱,沙洲愈发感到危机,预料西夏早晚要攻取敦煌一带,虽然也与辽国结盟,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沙洲不得不想法自救。有人献计,说昔日唐代名将张巡能困守一城而扼天下,如果得到张巡遗留下来的兵法,以沙洲的实力,必能拒西夏军于城下。因张望归本就出自南阳张氏,与张巡同族,遂被赋予寻找《张公兵书》的使命,携妻子裴青羽跟随使者团来到中原。他们去过张巡故里南阳,也到过张巡读书成长的蒲州河东,最后来到张巡殉身之地商丘,但始终没有关于兵书的眉目。当然,他们也不相信兵书作为祥瑞被太祖皇帝赵匡胤得到的说法,因为大宋没有雄健之气——对契丹惨败,最后以澶渊之盟求和;对西夏惨败,拱手将富饶的灵州让出。这样一个王朝,不可能会以《张公兵书》作为镇国之宝。其实大宋根本就是一个白板王朝,连秦代传下来的传国玉玺都没有寻到。又重文轻武,总用文人来担任军事长官,制衡武将,连晏殊这样不通政务、军事的人都能担任枢密副使。

  虽然大宋在军事上一塌糊涂,其国力却不容小觑,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经济繁荣。张望归夫妇此行辗转走了许多地方,收获颇多,唯独对真正的目标《张公兵书》一无所获,没有寻到任何线索。就在二人心灰意冷、预备动身返回沙洲之际,忽然冒出了市井无赖全大道,自称在忠烈祠发现了《张公兵书》残页,瞬间传遍全城。他夫妻二人得到消息后,也即刻赶往忠烈祠,也就是在那里,遇上了同样赶来看热闹的张建侯和许洞。因为现场太乱,全大道又被官府捉走,没有什么线索。他二人便应张建侯邀请来到性善寺,原意也是想见见寇准夫人宋小妹。当日性善寺发生惨案,三人赶到后虽然合力杀退贼人,但张小游却中火蒺藜而死。

  次日,夫妇二人返回城中,想从全大道身上查探线索。但官府逮捕全大道后,防范甚严,他们两个陌生人在南京又人生地不熟,没有任何门路。好不容易今日打听到全大道释放回家,遂天黑赶来寻访。到全家时,他们见院门虚掩,便直接推门进来,堂门也没有关,叫了一声,见无人应,便直接进到内室,却见全大道横躺在地上,一探鼻息,人已经死了。料想必然是了《张公兵书》遭祸,遂动手搜查全大道身上,除了几个铜钱外,别无它物。这时候,包拯几人到来,张建侯更是在院外叫喊。他夫妇二人思忖《张公兵书》毕竟是中原之物,他们私下来寻觅,很有些不光彩,而且全大道死在内室,着实难以解释,遂干脆跳窗逃走。至于包拯几人能由颈伤联系上软剑,次日即追寻来望月楼,实是大出意外。

  沈周道:“那么那柄青冥剑的主人是谁?”张望归道:“不是我不愿意相告,而是我着实不知。若不是适才听包公子的分析,我都不知道内子为何要主动揽下杀人罪名,全大道之死,实与我二人无干的。”

  沈周极是惊奇,道:“张先生不知道青羽娘子为什么要承认杀人?那为何还要主动承认你自己是凶案主谋呢?”张望归道:“我只是猜想内子既然愿意承揽罪名,一定有她的理由。身为丈夫,理所当然地要支持她。我知道二位公子也许不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

  他对事情经过浑然不知情,却是全心全意地相信妻子,愿意与她同生共死,这是怎样一份感情,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了。

  包拯一时无语,沉思了好半晌,才道:“我信得过张先生,这就请先生去叫一声尊夫人吧,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青羽娘子。”

  张望归应了一声,人刚走出阁子,崔槐径直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将阁子门关得严严实实。包拯和沈周均大感意外,不知道这位新继承了崔良中全部家业的富贵公子为何如此神色仓皇慌张。

  沈周问道:“崔员外有事么?”崔槐道:“那个跟张公子在一起的妇人,真的叫裴青羽么?”沈周道:“是啊。崔员外认得她?”

  崔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算认得,但我听过她的名字,她应该是我的小姨。”

  原来崔槐因继承了叔叔崔良中的家业,开始主持崔家茶叶生意,他今日到望月楼拜访几个赶来参加斗茶大会的茶商,因尚在为叔叔服孝,不能饮酒坐乐,所以出来阁子,站在庭院中透气,正好遇见了张建侯和裴青羽。寒暄过后,张建侯为二人简略做了引见,便引着裴青羽走开了。崔槐却隐约觉得裴青羽这个名字耳熟,仔细回忆了半天,蓦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母亲名裴德淑,是前灵州知州裴济之女。裴济原配妻子姓景,生德淑一女,德谷、德基、德丰三子。另有一妾名温喜,原是个卖艺的江湖女子,因出身卑贱难以见容于裴家,裴济却对她宠爱有加,一刻也离不开她,到灵州赴任时,只带了温喜和所生之女青羽。后来灵州被党项人攻陷,裴济死难,温喜和裴青羽亦不知所终,料来早已死于战乱之中。崔槐想不到今日还能听到青羽这个名字,对方又姓裴,来自沙洲,十之八九是他从未谋面的小姨。

  包拯和沈周并不知道裴青羽来历,忽听得其人很可能是名门之后,出自著名的山西闻喜裴氏,各是大出意外。从崔槐所言看来,裴青羽是裴济之女的可能性极大。当日在性善寺,包拯因张小游之死哀伤得不能自拔,裴青羽从旁劝慰时,自称十六岁时痛失最亲近的人,以她而今三十余岁的年纪看来,恰好是十多年前的事,符合裴济死难的年份。

  党项攻陷灵州、知州裴济死难之时,包拯年仅三岁,见到父亲包令仪扼腕叹息、泪水长流,好奇地询问原因。包令仪将爱子抱在怀中,告之道:“大宋放弃灵州,等于失去了河西,从此西北多事矣。”

  灵州曾是古丝绸路上的重镇,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大河抢流,群山环拱”,“北控河朔,南引庆、谅,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地形极为险要。而“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战之地”,这里土地肥沃,地饶五谷,尤宜稻麦,水草肥美,农牧两宜,且有秦汉延、唐徕等渠引黄河水,灌溉大面积农田。灵州的西侧就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道——河西走廊,当时这一地区主要散居着回鹘部落。灵州的西南则是吐蕃部落分布地区。对李继迁来说,只要取得灵州,便能“西取秦界之群蕃,北掠回鹘之健马,长驱南牧”。对宋朝而言,灵州为西北咽喉要冲,“西陲巨屏”,不但是宋朝购买西北边区马匹必经之地,也是控制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枢纽,如果失去灵州,“则缘边诸郡皆不可保”,对宋朝的影响不可估量。是以当年灵州知州裴济咬破手指涂信,向朝廷求助,示意军情十万火急。

  大宋兵制,最高军事机构为枢密院,枢密院直接对皇帝负责,宰相及其他官员不得过问。枢密使有调动军队权力,而实际领兵作战的将领往往是临时委派,没有调动军队权力,即“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这一套对内严防的军事体系,虽然有效地防止了军队政变,却直接导致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调动军队的不能直接带兵,能直接带兵的又不能调动军队,严重削弱了宋军的作战能力。

  由于军事效率的低下,朝廷虽然派出了援兵,然而大军未至之时,党项人已经攻陷城池,可想而知裴济临死前是何等无助、何等绝望的心情。

  最令灵州汉人甚至中原有志之士不能理解的是,大宋重内忧而轻外患,对内以文制武,对外妥协求和,一切苟且,竟然不图收复城池,就此承认了党项对灵州的统治。裴济及那些战死的宋军军民地下有知,实难瞑目!

  灵州之失对宋朝的意义绝不是仅仅丢失了一块土地。自唐朝失去河西之地后,灵州一带便成为宋军主要的马源之地。李继迁占据灵州,中国从此丧失了马源,再也没有大力发展骑兵的可能,直接决定了之后与游牧民族的对抗中处于难以扭转的弱势。虽然当初包令仪叙述分析这些的时候,包拯尚不能听懂,但日后长大,已然逐渐明白过来,父亲流下的泪水,不只是为裴济掬一捧同情泪,更是为大宋的前景忧虑啊。

  沈周见包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不知道他正回忆往事,便先问道:“温喜只有裴青羽一个孩子么?她还有什么其他亲人?”崔槐道:“这我可不知道。不仅我从未见过,就连我母亲也只见过温喜母女几面。听说是外祖父知道她母女难以见容于裴家,特意置了外宅。”

  正说着,张建侯和张望归夫妇打门进来。张建侯道:“崔员外原来在这里,外面有人到处找你呢。”

  崔槐很是局促,既想问裴青羽的身份来历,又觉得太过冒昧唐突,不好意思开口,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包拯。

  张建侯道:“你们在做什么,怎么神色都怪怪的?”

  包拯轻轻咳嗽了声,道:“青羽娘子,这位崔员外母亲也姓裴,出自闻喜裴氏,他想知道是否与娘子同族。”裴青羽脸上不见任何异色,只淡淡道:“青羽虽然也姓裴,却是出生草泽,怎么可能与闻喜裴氏同族?”

  崔槐大失所望,拱手道:“是我冒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周心道:“这裴青羽明明就是崔槐的小姨,她越是平静,反而是欲盖弥彰,说明她早就知道了崔槐是自己外甥,不过是因身负特殊使命,不便相认,怕牵累崔槐而已。”见崔槐悻悻退出,于心不忍,颇想追出去告知真相,终究还是强行忍住。

  裴青羽道:“适才我丈夫已将包公子的推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包公子心思缜密,才智过人,我十分佩服。”

  沈周道:“那么娘子是承认在袒护凶手了?”裴青羽道:“我不能否认,也不能承认。总而言之,这件事,我夫妇二人会给几位一个交代。”

  正好宋城县尉楚宏在外面叫道:“包公子在里面么?”包拯料想是为那赵阿大到阿八之事,便道:“好,我信得过娘子的话,我们会等着二位的交代。”

  送走张望归夫妇,楚宏匆匆进来道:“康提刑官有急事召我去提刑司。不过这里的事办得差不多了,那赵阿大到阿八的房间都仔细搜过,并没有发现可疑。八个人都是河北商民,是同族兄弟,来南京是等着看斗茶大赛。”

  包拯歉然道:“抱歉,又让楚县尉白辛苦一趟。”楚宏道:“无妨,这本是我职责所在。倒是包公子你们几位,一直为朝廷奔走尽力,不求名,不求利,好生令人佩服。”拱手去了。

  沈周道:“这康提刑官是路级官员,统领整个京东路的刑狱,手下官差无数,偏偏爱使唤一个小小的县尉,怪异得很,也不合朝廷体例。”包拯道:“依我看,康提刑官和楚县尉二位应该是有些私人交情。”

  张建侯道:“对对,昨晚咱们不是还撞见楚县尉穿着便服从提刑司出来吗?”又笑道,“其实康提刑官老使唤他也好,他多破些案子,升职自然快些。”

  沈周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包拯道:“先静观其变吧。张望归夫妇都是有担待的人,他们既然说要有所交代,就一定会做到。”

  张建侯道:“对了姑父,适才我跟青羽娘子在外面,她对你很是赞赏,说你生有异像。我还以为她跟那刘德妙一样也学过相术,开玩笑说:‘娘子的相面结果跟那刘德妙全然不一样呢,当日知府宴会,刘德妙只看好张尧封,说他有王侯之相,旁人如我姑父等人都不在她眼里。’你们猜青羽娘子怎么回答?她说:‘我没有学过相术,但包拯气度、才智均大异常人,将来必然大有所为,成为大宋的栋梁之材。相术一道,多是用面相来预测富贵,你说的张尧封什么的,相士只是预测他将来会大富大贵,但荣华富贵跟功名作为完全是两码事。譬如张巡,终其死时,官秩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却能气逾霄汉,一人独挡千军万马,由此名垂青史,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所谓的富贵,不过是一时的风光,很快就如过眼烟云。李峤说: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包拯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沈周叹道:“这裴青羽当真不愧是名门之后,能有此等见识,堪称女中豪杰。”

  三人离开望月楼,又来到曹府探望,正好见到范仲淹扶着曹诚在庭院中散步,戚彤带着孩子,与张尧封夫妇站在一旁笑望着,看起来其乐融融,自有一番天伦之乐。

  自从曹云霄与张尧封成亲后,曹诚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对那不争气的跟情妇私奔的儿子曹丰也不再以为意。刘德妙一事,出人意料地没有牵连到曹氏身上,正如当日提刑官康惟一带差役气势汹汹地来曹府捕人又骤然退走一样,其中奥妙无人能说得清楚。但曹诚却对新女婿张尧封很是满意,视其为半子,据说他正预备督促张尧封参加科考,以求金榜题名。

  包拯等人行礼后便站到一边。几人心下均对戚彤很是佩服——这妇人看起来娇娇滴滴,却比男子还要坚强,为了公公的病情,她不惜隐瞒曹丰死讯,制造丈夫随同情妇私奔的谣言,而独自承受着各种流言蜚语,以及丈夫早已尸骨无存的巨大痛苦。然而当此局面,任何劝慰都是多余。

  曹诚对儿子曹丰下落置之不问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他曾在最伤心最低落的时候告诉儿媳妇戚彤关于相面预言一事,说刘德妙预测过他有丧子之相。以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来看,他应该能猜到曹丰不在人世的可能性很大,可他却选择了相信儿子跟情妇私奔的流言,是真心如此希望,还是假意相信,好让家人放心?

  沈周将张尧封拉在一旁,悄悄向他道歉,称被歹人绑架时不小心弄丢了玉镯。张尧封道:“没事的,沈兄人好就好,反正也是只坏了的断镯。”

  沈周踌躇半晌,低声问道:“云霄娘子可有再提过玉镯的事?”张尧封道:“没有。云霄首饰多得很,也不会特别在意一只断镯。”

  沈周不好再问,只得就此作罢。

  过了二刻功夫,曹诚也累了,扶了女儿和儿媳妇的手进屋歇息,范仲淹则与包拯三人辞别出来。

  到路口分手时,范仲淹忽然问道:“如果朝廷准许令尊包公辞官,你也要随同包公返回家乡么?”包拯道:“是的。内侄小游还没有下葬,学生要亲手送她回去庐州,让她入土为安。”

  范仲淹道:“那好,我会写一封信给现任庐州知州刘筠,你回去家乡后,若是学业上有问题,可以去向他请教。”包拯道:“范先生思虑得真是周全,多谢。”

  范仲淹道:“你记住我的话,你有极强的吏才,如果你始终只是潦倒于书卷文章,那么既是你个人命运的悲哀,也是我大宋的巨大损失。”叹了口气,拍了拍包拯的肩膀,转身去了。

  张建侯挠挠脑袋,道:“范先生的话好深奥啊!姑父,他不是明明叫你好好读书,有问题去请教刘知州,怎么又说潦倒于书卷文章是你个人的悲哀和大宋的损失呢?”包拯不答。

  沈周道:“因为大宋的官员大多是以文章、而不是才能显达,打个比方,你觉得应天知府晏相公这个人怎么样?”

  晏殊少年成名,是天下名士,仕途也一番风顺,但却是典型的伴食官员,除了诗词文章成就外,政治上无任何建树。虽然不是典型的趋炎附势之徒,为人也不算有骨气和节操,他与真宗皇帝有非同寻常的私交,真宗晚年受制于皇后刘娥,苦闷无比,也没见他有任何表现。他虽对教育事业上心,也提携了不少后进,但赏识的都是诗词写的合他口味的人,譬如擅写青楼笙歌艳舞及种种红尘琐事的柳三变就因为不符合他的审美情趣,极被他厌恶。而他此次被贬出京师,名为反对刘太后任用私人张耆,可若不是那粗鄙可憎的张耆正好是他顶头上司,他也是不会公然反对刘太后的。这位大名士到应天府上任后,除了对应天书院上心,剩下的日子就全在歌舞升平的酒宴中度过,可谓碌碌无为之至。想想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居然一度是大宋最高军事长官,大宋军事频频失利,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张建侯自然看不到这么远这么深,但他仔细考量一番晏殊生平——说他是好官,他没做过任何令平民得益的事;说他是坏官,他也没做过什么损害百姓利益的事,总之就是不好也不坏,庸官一名——想了半天,才道:“说不上来,只听说晏相公诗词写得好。”

  沈周道:“这就对了,大宋朝廷最多的就是晏相公这种会写诗吟赋、却不如何会治理国家的官员。范先生的意思,是叫包拯将来要做个有实干才能的官吏,而不是就会写写花样文章、摆摆花架子的官员。”

  张建侯道:“我好像是明白了。不过要步入仕途当官,不还是得参加科考,得靠文章好才能金榜题名吗?”沈周笑道:“所以范先生才让包拯有问题就去求学刘知州啊。”

  张建侯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个个都那么聪明?”沈周笑道:“你也不错啊,年纪轻轻,就已经武艺了得,要是大宋跟唐代一样举行武举,你说不定能考个武状元。”

  张建侯虽不爱读书,却也知道大宋自立国以来大力推行“以文制武”的国策,朝廷内外重文轻武,武将地位急剧下降,文官地位迅速攀升,朝廷举办武举多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只叹了一声,道:“我倒真希望能看到朝廷有重视武功的那一天。”

  正说着,忽听见背后有人叫喊,回过头去,却是宋城县尉楚宏,疾步赶上三人。

  张建侯笑道:“楚县尉刚从提刑司出来么?康提刑官又给你派了什么私活儿?”楚宏道:“昨夜提刑司有飞贼闯入,提刑官发了大火了,说是南京城不是盗贼就是飞贼,现下飞贼都踩到他头上了。”

  张建侯吐了下舌头,道:“提刑司出了飞贼,又不能怪楚县尉,康提刑官对你发火,实在没理由。”楚宏道:“康提刑官倒不是朝我发火,是城外汴河河道上发现了一具浮尸,排岸司不愿意接手,转到了提刑司,提刑司人手不够,康提刑官便将案子指派给了我。算了,不提这个,我来找几位,是因为我新想起来一件事,是关于那赵阿大到赵阿八的。”

  张建侯道:“楚县尉不是说那八个人没什么可疑么?”楚宏道:“身份和行囊都没有查出可疑之处,但我刚才出来提刑司时,忽然从官署的房间排列上得到了提示。那赵阿几的房间位置很有些值得玩味,八个人分成四组,二人住一房,分别占据了南一、北一、南三、北三的位置。”

  包拯一听便知道了奥妙所在,问道:“南二、北二分别住的是谁?”楚宏道:“南二是那个长相彪悍的年轻富家子黄河,北二是他的侍从杨守素。”

  包拯“哎哟”一声,忙回头朝望月楼奔去。楚宏道:“包公子别急,我已经先派弓手去望月楼了。”

  张建侯尚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沈周道:“赵阿大到赵阿八的房间正好护卫着那个叫黄河的富家子,很明显,这八个人是黄河的侍从。这个人出门带九个侍从,你觉得他是普通的富家子么?”追上包拯,问道,“当日性善寺发生血案,黄河曾在山道上出现,又跟随我们一起进入寺过,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还是他也牵涉其中?”

  楚宏道:“这个可能性应该不大。我仔细调查过当日在性善寺的每个人,那个叫黄河的的确是精通佛学、一心向佛,与住持十分谈得来,还当场捐了不少香油钱。”

  不及赶到望月楼,便有弓手赶来禀报道:“那黄河、杨守素,还有八个赵阿几都已经离开了。”

  楚宏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弓手道:“店家说就在我们撤出望月楼后不久。”张建侯道:“这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

  弓手道:“要不要小的立即赶回去县衙,请长官发出通缉告示么?”楚宏摇了摇头。

  张建侯大是焦急,道:“为什么不发告示?再迟多半就来不及了!”楚宏道:“以什么罪名通缉这些人呢?不告而别?”张建侯这才无言以对。

  楚宏不免很有些懊悔,道:“要是我当场发现房间位置的端倪就好了,当面盘问这些人,总会得到线索。”包拯道:“楚县尉何必自责?到望月楼去查这些人是我的主意,就算打草惊蛇也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楚县尉心细,我们还不知道黄河和这群姓赵的有干系。”

  如今看来,那黄河很可能只是个化名,他应该是个很有来头的人物,隐名埋姓住在望月楼里,当然不是为了享受舒适和美食那么简单。他来南京真的是为了看斗茶大赛么?如果不是,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那西夏奸细慕容英两次来过望月楼,会不会跟黄河这伙子人有关系?性善寺凶案当日,黄河也出现在现场,他到底有没有牵连其中呢?

  张建侯猜测道:“这黄河会不会跟张望归夫妇一样,也是为了《张公兵书》而来?”沈周道:“这个可能性不大,黄河这伙人早在全大道发现兵书残页前就已经来到南京、住进望月楼了。”

  张建侯道:“张望归夫妇也一样啊,但他们还不是为了《张公兵书》而来。”沈周道:“张望归本身就是张公后人,迷恋于寻找祖先遗作情有可原。但即使世间真有《张公兵书》,失传已达二百多年,平常人早已经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跑来南京寻找兵书呢。”

  张建侯道:“我辩不过你,反正这个黄河肯定不会是来看斗茶大赛的。”

  沈周想到包拯曾推测提刑官康惟一和楚宏可能有私人交情,便假意道:“要是我们知道康提刑官为什么会赶去性善寺就好了。”

  楚宏听了,果然应声回答道:“这个我倒是知道,康提刑官凑巧对我提过,我可以私下告诉几位,不过还几位不要张扬。”得到承诺后,才道,“听说提刑官当日得到一封匿名信,称性善寺将有大事发生,请他立即带人去阻止。”

  包拯闻言大感意外,问道:“这封匿名信跟提刑官在曹府门前收到的匿名信是同一封么?”楚宏道:“应该不是同一封信。据差役说,第二封匿名信是提刑官回到提刑司后才收到的。因为是匿名投书,按律不能采纳,但提刑官还是放心不下,便假称要拜访寇夫人,约了韩转运使他们一道前去性善寺。几位官人怕引起寇夫人反感,都是轻骑简从,谁想到那匿名信竟是真的,当日真的发生了大事。”

  张建侯大怒,道:“竟有这等事!原来康提刑官早收到了警告些,如果他早做防范,王伦那些人就无机可乘,我妹妹也就不会枉死了。”

  沈周忙劝道:“这实在不能怪康提刑官。他只是按照律法办事,匿名投书实是不能采信的,采信的官员会被降级发俸。况且,他本人也亲自去了性善寺,可见他有所重视,却没有料想事态会如此恶劣。”

  张建侯虽然还是愤愤难平,但闻言也无话可说。

  沈周问道:“楚县尉跟康提刑官很熟么?”楚宏道:“嗯。家父曾是康提刑官祖父康保裔康将军手下,康将军救过家父性命。虽然康将军英勇殉国,但家父一直教导我不能忘记救命之恩,要侍奉康家人如父如兄,因而我们两家一直走得很近。”沈周道:“原来如此。康将军逝去多年,令尊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包拯问道:“那么康提刑官后来可有派人追查那封匿名信的来历?”楚宏道:“有,可是一无所获。好在包公子很快揭穿了假崔都兰那伙人的身份,想来应该是崔府什么下人偶然知道了假崔都兰的阴谋,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揭发,所以采取匿名投书的方式。康提刑官也是这么认为,因为那书信字迹潦倒,东倒西歪,像是不怎么识字的粗人所写。”

  张建侯道:“后来假崔都兰真面目被揭穿,这个人为什么还不站出来呢?”沈周道:“他匿名投书只是好意,可性善寺终究死了那么多人,他更不能站出来了。不然会被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张建侯道:“可他明明报告官府了呀。”沈周道:“你又忘记了,按照律法,匿名投书和告发都是不能被采信的。”

  正说着,忽见包府仆人匆匆赶来,道:“府里来了贵客,请几位公子速速回去。”楚宏遂道:“虽然不能发出告示缉拿黄河等人,但我会命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再来告诉几位。我还得赶去城外瞧那具浮尸。几位,再会了。”遂拱手作别。

  包拯几人回来包府时,包令仪正陪着翰林学士石中立在堂上闲话。

  张建侯道:“原来贵客是石学士。”石中立道:“莫非你以为是瓦学士不成?老夫告诉你,石学士比瓦学士好,石头摔不烂,瓦片一摔就碎了。”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包令仪便起身道:“石学士是来找你们几个的,你们慢慢聊。”

  张建侯极是惊异,道:“居然祖姑父都不愿意听了。是什么国家大事么?”石中立道:“看你小子怎么理解了,嗯,算得上是国家大事吧。朝廷派了马季良和老夫来南京调查《张公兵书》的事,马季良呢,去了提刑司翻阅卷宗。石某我呢,不想做那些官样文章,就直接来找你们几个了。”

  沈周奇道:“朝廷不是已经公然宣称全大道发现的《张公兵书》残页是假的了吗?就算真的想深入调查,为何不派有司官员,却要派翰林学士?”石中立道:“派马季良呢,你们都知道啦,他是太后的人,太后对没把握的事,通常都要派自己的亲信。之所以顺带捎上老夫,是因为只有我见过大内珍藏的张巡张公奏本真迹。”

  包拯道:“提刑司应该已经将全大道发现的《张公兵书》残页上交朝廷,既然石学士见过真的张公奏本,可有比照过残页?”石中立道:“当然,残页是真的。即使不是真的,也伪造得很像,跟老夫见过的张公奏本一模一样。”

  包拯道:“石学士的话有些模棱两可,残页到底是真是假?”石中立道:“老实说,老夫也不能确定,因为老夫赏阅张公奏本还是在太宗皇帝初建秘阁之时,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残页跟我印象中的奏本真迹很像,但这个印象嘛,时间太久远了后,往往会模糊一些的。”

  张建侯道:“石学士不能重新到大内秘阁看过张公奏章,再做比照吗?”石中立被质问得有些恼怒起来,道:“老夫又不是傻子,如果能做到,我不会重新比照么?”

  沈周道:“张公奏章是不是已经毁于荣王宫那场大火了?”石中立道:“还是你小子聪明。唉,八大王作孽啊,那一场大火,毁了多少珍本,毁了多少宝贝!”

  荣王即是当今泾王赵元俨。他是太宗皇帝赵光义第八子,人称八大王。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时封荣王的赵元俨宫中起火,大火历时一天,延烧内藏、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崇文院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三馆合称,是宋代贮藏图书的官署。秘阁建于崇文院中,宏伟壮观,在内诸司官署中首屈一指,阁下穹隆高敞,被称为“木天”。所藏不仅包括三馆真本书籍万余卷,还有各种大内珍藏的各种古画、墨迹。那一场大火过后,藏库中两朝所积财赋,崇文院、秘阁藏书、各种字画古迹所剩无几。真宗皇帝为此下罪己诏,命参知政事丁谓为大内修葺使,主持修复。丁谓即是在此次工程中,通过“一举而三役济”出尽风头。当时谣言纷起,称是赵元俨故意放纵侍婢为之。然而赵元俨因为是真宗之弟,未受追究,只被降为端王,迁出皇宫居住。这位八大王相貌特别,额头和下巴都特别宽,看上去极有威仪,因而民间尊称其为八贤王。传闻真宗皇帝临终前,以八根手指示意大臣,隐有令八大王辅政之意,赵元俨由此被刘娥猜忌,而今深居简出,装疯卖傻,不再过问朝中之事。

  张建侯道:“石学士看过的张公奏本真迹珍藏在皇宫中,应该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看到吧?”石中立道:“那是啊,要不然怎么能派老夫来调查案子了?老夫是活着的唯一见过张公奏本真迹的人了。”

  张建侯道:“未必。许先生就见过真迹,而且他还能模拟张公书法。”

  他知道石中立与许洞交好,知其真实身份,所以也不隐瞒,说了昨日许洞见了全大道之事,又道,“石学士要是将残页拿给他看,他一定可以分辨出真伪来。”

  石中立道:“许洞绝对没有入过大内,不可能见过秘阁收藏的张公奏本真迹。也许张巡有书信之类流传民间,他无意中得到了,这样才能时时习摹张公书法。嗯,倒是从来没有听他提过这件事。走,我们一起去找他去。”又问道,“小沈,老夫给你做的这个媒如何?”沈周红着脸道:“多谢石学士。他日一定请您喝喜酒。”

  几人赶来许府,许洞却是不在府中,上下都称自从昨晚包拯三人来过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检查他房中,所有东西都在,唯有那柄玉露剑不见了。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均知道许洞胆大妄为,做事不拘一格,曾因为好奇便潜入崔府,又曾在包拯和张建侯眼皮底下盗走凶器刻刀,也不知道他半夜携兵器出门,到底去了哪里。

  张建侯道:“昨晚我们几个来找许先生,他听说全大道死了,很是惊讶,说本来打算今天来找全大道的。会不会他到京师找那残页去了?既然全大道死了,那张残页就成了最后的线索,他又不知道石学士来了南京。”

  包拯蓦然得到了提示,“哎呀”一声,道:“不好,许先生昨夜去了提刑司。”

  张建侯莫名其妙,道:“我好好地说去了东京,你怎么变成提刑司了?”沈周道:“全大道最初是被前兵马监押曹汭逮捕,先移交给宋城县署,后转移到应天府,最后押到京东路提刑司审讯,最后上报朝廷的卷宗也是由提刑司呈报。按照惯例,卷宗都是要抄录留底的。许先生也许猜想提刑司的卷宗中或许留存有抄摹的残页,等不及赶去东京,直接赶去提刑司。”

  石中立道:“不对不对,就算是有书吏抄录卷宗留底,但书吏的笔迹跟残页一定不同,冒险拿到也不能做鉴定,老许怎么会干那种傻事?”包拯道:“但至少可以知道残页上的内容是什么。”

  石中立呆了一呆,道:“啊,你小子真是聪明,难怪来南京的路上,马季良总说得找包拯帮手。老夫我一向看不起这个脓包马龙图,想不到这次他还蛮有眼光的。”

  众人忙赶来提刑司,石中立的侍从上前报了名字。立即有门吏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道:“马龙图人在里面,还正要派小的去寻石学士了。”顿了顿,又道,“还指名要找这位小青天包衙内。”

  石中立道:“你认得包拯?”门吏道:“小的不认得包衙内相貌,只认得他额头的月牙印记。大伙儿都说,那是青天标记。”石中立“啧啧”两声,道:“你快成福星史阳城了。走吧,咱们进去吧。”

  包拯向张建侯使了个眼色,张建侯会意,有意落在后头,向门前差役打听道:“听说昨晚提刑司有飞贼闯入?”差役道:“是啊,大伙儿忙前忙后闹了半天,也没抓到人。康提刑官因此而雷霆震怒,在大堂上吼人,小的们站在大门这里都能听见,多可怕!现在满提刑司的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呢。”

  张建侯问道:“没人看到那飞贼的样子么?”差役道:“小哥哥,那可是飞贼,飞贼是会飞檐走壁的!我们只是普通人,上个房梁还得搭梯子呢!”

  张建侯半信半疑,道:“有那么神奇吗?”差役道:“小哥儿想想看,敢闯入提刑司的飞贼,那能是一般人吗?这满衙门的当差的抓他一个人,不是连影子都没看见吗?”

  张建侯道:“那提刑司可有丢什么东西?”差役道:“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飞贼最初是在后署发现的,那是康提刑官的私人地方,他自己不说出来,天晓得他家里丢了什么东西。”

  张建侯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进来大堂。马季良正翻阅卷宗,问道:“这全大道明明供称他不认识字,又怎么能认出那是《张公兵书》残页呢?我不记得那残页上有‘张公兵书’四个字啊。”一边说着,一边命侍从取出残页来。

  侍从将裱糊好的残页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诸人听到传闻中神奇无比的《张公兵书》残页近在眼前,“哗啦”一下子全围了上去,连包拯也没有例外。

  那所谓的兵书残页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残页,是一张颜色发黄的破破烂烂的纸,不但残缺不全,而且染有各种水渍、油渍等,边缘的大多数字已然模糊不清,只有中间的几行楷书比较清楚,能够辩认,写着:“上采孙子、李筌之要,明演其术;下摄天时人事之变,备举其占。”最左面的一行字是“巡以为用兵之要,先谋为本”,这“巡”自然就是张巡了。

  沈周道:“看残留字迹的字义,似乎是兵书最前面的总序。”石中立摇头道:“老夫不这么认为,这应该是最后的结篇才对。”

  沈周道:“可是书不都是先序后篇吗?这几行字的语气,分明是序言中的话。”

  石中立道:“那是你沈小官太过拘泥于书的形式了!你想啊,当日张公困守睢阳城中,预感无望生还后,决意将生平所学所得用兵之法写成一布书,造福后世,于是提笔疾书,既是匆忙之间写就,哪里还得闲像平日著述那般先序后篇的?”不待沈周反驳,举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最要紧的是,这篇书法沉稳有度,明显是完成兵书后,心绪沉静下来,最后做的结篇。”洋洋洒洒地说完,颇为得意地望着包拯,大概是想听听他的品评。

  包拯道:“石学士所言甚是。字如其人,这篇残页上的字确实写得冷静,不像是匆忙之间赶成的。但是有一点很奇怪,这篇纸虽然残缺,右侧却还算完整,上面没有任何装订的痕迹。张公坚守睢阳一年,创造了世间罕见的军事奇迹,生平心得绝不会是几张纸,即使只有数篇散页,为方便起见,也要装订成册。但这纸的右侧却没有穿孔的印记。”

  沈周道:“不错,纸片可以残破不堪,字迹可以模糊淡化,装订的麻线也可以断掉散开,但孔是不会消失的。这边上应该有一排装订孔,可是一个都没有。”

  石中立道:“呀,你们两个的意思是,这残页是假的?”

  包拯和沈周尚不及回答,马季良抢先嚷了起来,道:“石学士这是什么话!你见过真的张巡奏本,不是称这残页笔迹跟张巡真迹一模一样吗?这不是真迹是什么?”

  一名官吏好奇之极,忍不住插口问道:“这是全大道在忠义祠发现的残页吧?朝廷不是公布说是假的吗,马龙图为何还说这是真迹?”

  马季良登时勃然大怒,喝道:“我们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么?”

  正好提刑官康惟一走过来,听见后很是不满,冷冷道:“这里是提刑司大堂,不是史馆,马龙图不必在此咆哮。来人,给马龙图、石学士他们另找一间屋子办公。”

  马季良道:“本官奉旨查案,征用不得你提刑司大堂么?别说你一个京东路提刑司,就是刑部、大理寺,我也照用不误。哼!”转头换了副语气,问道,“包公子,依你看,这残页到底是真是伪?”

  包拯道:“我其实不是鉴定这方面的行家,不过这篇纸上没有装订孔确实显得很奇怪。”

  马季良道:“会不会是发现兵书的人裁掉了边线?”石中立道:“马龙图这可是外行话。《张公兵书》是宝物,谁敢随意动一分一毫?”

  应天府学刻书匠人毕升正好来送新刻印的茶法《贴射法》,亦闻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忍不住插口道:“装订书册也分许多种,线装书最结实最方便,但还有一种卷装,即每版断开的印页先粘结起来,再卷成卷而已。像眼前的这种情况,很有可能采用的是经折装,也是把每版的页子粘结起来,再叠成折子。”

  登时一语惊醒梦中人。包拯急忙将毕升请到身边,详细问了经折装的特点,又郑重其事地问道:“毕司务觉得像张巡张公那种困守孤城的情况,采用哪种装订的可能性要大些?”

  毕升是个小个子男子,模样纯朴,看起来只是一个乡村农夫,从外表上丝毫看不出他居然是杭州甚至天下最有名的刻书匠人。应天书院为刻书需要,花费重金才将其从杭州请来。中国古代分平民为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工匠地位甚低,但宋代重视商业,连最末流的商人都可以与皇族结亲,像毕升这样行业翘楚的手艺能人更是受人尊重。但他为人憨厚老实,见包拯当众虚心求教,还是颇感受宠若惊,腼腆地答道:“这小的可不知道。小的只是个刻书匠人,贸然插口,只是想告诉各位官人,就书而言,不穿孔装订成册也是可能实现的。”

  沈周道:“那么哪种方式更方便?或者说,哪种方式更利于保存呢?”

  毕升认真想了想,道:“应该是线装书。多亏沈公子提醒,小的现下可以肯定真的《张公兵书》一定是线装的。”又详细解释道,“张公临时写成的书,一定是手抄本。用于书写的墨和用于印刷的墨完全不同,印刷墨更不易溶于水,而且在印刷过程中经过了一道刷印工序,不会再行沁渗,所以印刷书籍可以线装,也可以经折装。但若是手抄本采用经折装,上一页和下一页折在一起,很容易互相沾染渗透,也就是说,上页的字反印到下页,下页的字反印到上页,就很难看清楚了。这纸残页虽然看起来经历了许多风霜,但纸面上没有任何反字的印记,可见一定是线装。”

  沈周笑道:“毕司务这话可就前后矛盾了。既然是线装,为何又没有穿孔呢?”毕升一时愣住,喃喃应道:“是啊,真奇怪呢。”

  石中立道:“不用说了,这残页是假的!”马季良道:“不可能!你自己明明说这笔迹跟张公奏本笔迹是一样的。”

  正为残页争论不休,毕升忽然又来了一记晴天霹雳,道:“各位官人,这残页上的字明显印上去的,不是手写本。”

  乱哄哄的大堂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一声咳嗽声也不闻。提刑官康惟一正欲走出大堂,闻声又立即退了回来,一向铁青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好奇和困惑。

  包拯道:“这个……毕司务是从墨迹看出来的么?”毕升道:“是啊,这很明显。包公子请看这里的‘道’字,虽然看起来是受水渍而模糊,但如果真是沾了水,这个字早变成一团墨了。小的还可以肯定地告诉各位,这篇残页是假的,很可能就是最近才刻造的。”

  马季良很是不悦,质问道:“你只是个刻书匠人,又没有见过张巡真迹,不过刚刚才看了一眼残页,怎么能肯定这是假的?”

  毕升道:“官人请看,这上面能够辩认的有‘上采孙子、李筌之要,明演其术;下摄天时人事之变,备举其占’,后面还有一句‘巡以为用兵之道’,出现了三个‘之’字,两个‘其’字,相同的字没有任何差异。试问各位,哪位自认为能写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字来?没有,世上绝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字。”

  沈周道:“不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没有一个人能写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字,总是会有笔划长短的差别。然而印书也是一样啊,也需要人工手写、手刻,即使是最高明的刻书匠人,也不可能刻出两个完全一样的字。”

  当时流行的印书技术是雕版印刷。先要写版,请善书之人将要刻印的内容按一定版式规格写在薄纸上,称版样。再取纹理细密、质地均匀、容易加工的木板,在其表面上涂一层浆糊,然后将版样纸反贴在木板上,用刷子轻拭纸背,使字迹转粘在木板板面上,待干燥后,用刷子轻轻拭去纸屑,再以芨芨草打磨,使木板上的字迹或图画线条显出清晰的反文。下一步就是刻字工匠按照墨迹刻版,刻去版面的空白部分,并刻到一定的深度,保留其文字及其他需要印刷的部分,最后形成文字凸出而成反体的印版。这是印刷过程中最关键的工序,直接决定着印版的质量。不同的刻书匠人有不同的工具,用刀的手法和坡度都有所不同,像毕升习惯先在每字的周围附近刻划一刀,放松木面,再引刀在贴近笔画的边缘实刻,形成笔画一旁的内外两线。雕刻时,总是先刻竖笔画,再将木板横转,刻完横笔画,然后再顺序雕刻撇、捺、勾,点。正因为刻书匠人各有自身的习惯,所以也令带上了独特的个人印记。

  沈周所言即是指刻版同写字其实是一个道理,既然世上没有人能挥笔写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字,也不会有刻书匠刻出完全相同的字来。

  毕升却道:“雕版印刷自然是不行的,但小人新发明了一种活字印刷,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也就是说,字版是单独的。”

  他知道在场大多数人全然不懂印刷之术,当即详细做了解释:传统的雕版印刷固然比人用手笔抄写图书要节省大量人力和时间,但仍然有许多缺憾:一是雕版技艺难度很大,寻常人不易掌握,不便推广普及;二是雕版过程中一旦出现错误,整个版就全废了,又得重头再来,费时费力;三是每种书要都雕刻一套版,一种大部头的书的版片往往成千上万,不但要花费大量人力、时间及木材,储存书版亦需占用许多空间。而毕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是预先在泥、木或金属上雕刻或铸造单字,像许多单个的印章一样。譬如雕版印刷的一块整版上刻着“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活字印刷则是预先刻有“不”、“辨”等十个单字,再按顺序将单字组版,效果跟整版一样,但却有许多雕版印刷不具备的优点:如便于修改,一套单字造成后可以反复多次利用,大大提高了效率。

  众人听完经过,心中这才疑团消释,豁然开朗——确实只有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才能造就残页上三个“之”字,两个“其”字毫不分别的情况。

  毕升解释了工艺,又道:“小的之所以能肯定这最近才刻造的,是因为小的今年才发明了活字印刷工艺,随即被邀请来南京。这个肯定用的是活字印刷,老实说,能在这篇看起来又古又旧的兵书残页上看到小的发明的手艺,小的自己也相当惊讶。”

  包拯问道:“那么除了毕司务之外,还有谁会这套技术?”毕升道:“嗯,不多。各位也都知道,同行相轻嘛。小的在杭州时,只有一个同行来看过。到南京后,倒是刻书匠人高继安来工作坊学过好几次。”

  沈周一听到“高继安”三个字,立即“啊”了一声,转头去看包拯。二人心中均是一般的心思:全大道死前在地上划下的“亠”字,会不会就是指高继安?难道是高继安伪造了所谓的《张公兵书》残页,又杀了全大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全大道一定是知情者,所谓的兵书残页就是个骗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钱么?既然高继安牵涉其中,之前冒险救他的刘德妙多半就是其背后主使了。包拯之前一直推测刘德妙潜伏在南京必有重大图谋,绝不是毒杀大茶商崔良中那么简单,此刻方才能想到她所谋划的事情原来也跟《张公兵书》有关。

  那么刘德妙为何要利用高继安伪造一本假的兵书呢?她是北汉皇族,家国被太宗皇帝所灭,仇恨大宋是情理之中之事,可毕竟只是个女流之辈,一本《张公兵书》又能给她带来多大利益?这兵书残页虽因微不足道的漏洞而被火眼金睛的人看出破绽,但笔迹却足以以假乱真,连翰林学士石中立也不能分辨,那么是不是刘德妙已经得到了真的《张公兵书》,想刻意引发骚乱?还是她也想得到《张公兵书》,却苦于没有线索,干脆先伪造一本假兵书来引蛇出洞?如果是后者,那么她手中一定有其它的张巡真迹了。她的真迹从何而来,来自大内珍藏,还是来自民间遗珠?数年前,她人在京师,正是最最当红的风云人物,亦是八大王赵元俨座上常客,赵元俨王宫引发的那场烧毁了秘阁所有珍本的大火,会不会跟她有关,甚至根本就是她有意纵火,目的是要掩饰盗取张巡奏本真迹的痕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妇人当日随寇准夫人宋小妹逃出南京,是就此远走高飞了,还是又带着高继安重新回来这里兴风作浪?

  种种困惑,种种谜题,云里雾里,令人一时难以辨清方向。

  离开提刑司时,天色已然不早,包拯几人奔波了一整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匆匆在路边寻了个摊子,各吃了一碗面和几张焦饼。填完肚子,又赶去许家,还是没有许洞的消息。众人都大惑不解,猜测不出他人究竟去了哪里。

  离开许府后,张建侯道:“许先生昨夜夜闯提刑司衙门,既是没被官府的人擒住,应该尽快返回自己家里才对。”百思不得其解,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我想到了,会不会是那个西夏奸细慕容英在捣鬼?”

  沈周吓了一跳,道:“什么慕容英?许先生失踪又干她什么事了?”张建侯道:“上次许先生潜入崔府时,被慕容英无意中发现,还想捉住他,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次说不定是慕容英潜入提刑司,结果被许先生发现,他失踪是因为去跟踪她了。”

  他的推测完全是凭空想象,沈周不禁哑然失笑。

  包拯却道:“这倒是有可能。慕容英一伙人身份已经败露,再无法打大宋茶叶的主意。她已被官府画像通缉,却还冒险留在南京,多半是打《张公兵书》的主意。就像小沈说的那样,提刑司会抄录卷宗副本,多半留有残页摹本,至少有内容描述。那慕容英也许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想潜入提刑司偷窃卷宗。”

  沈周笑道:“这回我可不同意你包小青天的推测。老实说,我觉得慕容英根本就不会想到提刑司有卷宗留底。你我都是大宋子民,父辈又在朝为官,于各种礼仪制度多少知道一些。可那慕容英不过是个西北贫瘠之地来的党项女子,如何能知道官府办案的程序?除非她身边有什么精通中原文化的谋士还差不多。可我们跟她和她的主子假崔都兰也算打过不少交道,从来没有发现过她们身边有什么了不得的能人。如果真有高明的谋士,怕是我早就死在性善寺后山,等不及看见她们被揭穿的那一天了。”

  包拯道:“你说得极对!”沈周笑道:“咦,我反对你,你反而赞同我了?这算不算是我说服你了?你可是我遇到的最难被说服的人。”

  包拯不理会同伴的打趣,道:“你说得极对!一定有人在暗中帮那假崔都兰和慕容英她们。这二人冒充中原女子来到崔家,假崔都兰更是瞒天过海当起了大茶商崔良中的女儿。崔府里的人多是精明之辈,如崔良中等,崔槐还好,他妻子吕茗茗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但假崔都兰却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可见她背后一定还有能人筹划这一切。她们留在南京,是因为她们背后主谋的身份还没有暴露,还想有所作为。”

  沈周道:“对哟!我们都见过假崔都兰,开始就觉得这个女子为人处事很奇怪,后来知道了她是西夏奸细,仔细回想,她的怪异其实是因为她并不擅长逢场作戏,叫她扮演崔家大姐很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

  张建侯道:“那慕容英两次跟杨文广交手,两次从他手里逃脱,可见身手了得。她这样的女子,都要听命于假崔都兰,想来假崔都兰在西夏的身份也是非同一般,难道她背后还有人么?”包拯道:“肯定有。”

  正好经过崔府,包拯便上前招呼,求见现任主人崔槐。门仆举灯一照,认出包拯,忙道:“禀报包衙内,崔员外去见客还没有回来,只有娘子在家。”包拯想了想,道:“见你家娘子更好。”仆人遂引三人进来花厅坐下。

  只听见环佩“叮咚”作响,脚步声细细碎碎,一群婢女簇拥着吕茗茗出来。而今她是这万贯家业的女主人,气派自然比以前大了许多。她虽然有些贪财,毕竟还是宰相的女儿,礼仪丝毫不差,上前行礼寒暄后,请包拯三人坐下,问道:“几位公子大驾光临,小妇人可有什么能效劳的地方?”

  包拯道:“之前假崔都兰滞留在府上时,娘子可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之处?噢,我指的是除了她身边的那些心腹外,她可常跟什么人来往?”

  吕茗茗咬咬嘴唇,似笑非笑地道:“我跟那假崔都兰一向不大和睦,包公子为何独独来问我呢?”

  包拯也是快人快语,直截了当地道:“因为据我看来,娘子是个不甘心居于人下之人。崔都兰身份未被揭露前,她的到来切切实实地威胁到了娘子丈夫的地位,我猜娘子既是痛恨这妇人,必然对其多方留意,寻其过错。”

  这话理由不差,事实也不差,但却太过直白,吕茗茗登时沉下脸,站起身来,预备拂袖离去。

  沈周忙道:“我们昨日在望月楼前见到了慕容英,可惜被她逃走了。她人既在南京,那假崔都兰必然也在附近。娘子难道不想捉住她们主仆二人、以绝后患么?包拯的话是直率了些,但他完全是好意,想寻些追捕假崔都兰主仆的线索。”

  吕茗茗精明之极,立即转怒为喜,道:“原来如此。”想了想,道,“我有一阵派心腹仆人监视过假崔都兰,她倒是很少外出,大概是人生地不熟吧。但她手下的慕容英和一个心腹小厮常常去望月楼,虽则名义是为崔都兰买豆干,但总有些可疑,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崔都兰将那些豆干丢进莲花湖里。”

  包拯道:“崔都兰背后的主使一定就住在望月楼里。”沈周道:“可惜那里人来人往,店家和跑堂很难留意一个去买豆干的人还做了些别的什么事。”

  吕茗茗道:“那个慕容英还做过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她一大早就出去了。跟踪她的仆人跟着她去了提刑司官署外,亲眼看见她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跟什么东西一起用布包了,扔进了高墙里面。”

  包拯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吕茗茗道:“嗯,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性善寺发生血案的那一天,也是那个什么全大道发现兵书残页的那一天。”

  沈周问道:“后来呢?”吕茗茗道:“据仆人说,后来她去了望月楼买豆干,出来时还遇见了包公子和沈公子,跟你们二位说了一会子话,对吧?”沈周道:“对,是这样。惭愧,娘子手下在暗中监视,我们居然一无所知。”

  吕茗茗微微一笑,颇有几分阴阴的味道,又道:“再后来慕容英就回来了。跟假崔都兰躲在房中说了半天话后就出去了,这次仆人腿慢没跟上,一出门就跟丢了。”

  她关于慕容英行踪的消息虽然断断续续,但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讯息——

  那就是性善寺血案当日,慕容英去过提刑司。她一大早赶去丢入提刑司官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既然需要捡石头压重,必定是很轻的物件,会不会就是提刑官康惟一收到的第一封匿名信?时间上倒是完全吻合,她丢信时康惟一正带人马出门,赶去曹府,很快提刑司的吏卒捡到了那封信,飞奔赶去交给康惟一,康惟一见信后才骤然退去。姑且不论匿名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能令铁面无私的康提刑官悚然而退,之前戚彤明明暗示过,这件事跟小姑子曹云霄的情人有关。难道曹云霄的情人就是慕容英背后的主谋?如此,倒是可以完美解释玉镯事件——那玉镯原本是宰相寇准送给夫人宋小妹的定情之物,价值不菲,宋小妹又转送给了孤苦无依的幼年崔都兰。那真的崔都兰一定十分珍爱这只玉镯,不舍得变卖,一直带在身边。她被西夏人取代了姓名、身份后,玉镯自然归假崔都兰所有。但党项女子生性豪爽,均如男子般骑马射箭,那假崔都兰很可能嫌戴着玉镯碍事,想要丢弃但其背后主谋却是个识货之人,自己收下玉镯。他到南京后,不知如何勾搭上了本地第一美女曹云霄,为讨佳人欢心,转手将玉镯送给了她。后来曹云霄不小心摔断了玉镯,张尧封为讨未婚妻欢心,又找到沈周修补玉镯。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更是匪夷所思,沈周被慕容英一伙人绑架后严刑逼供,正要被处死时,有人从他身上搜到了断镯,由此而峰回路转,假崔都兰一眼认出玉镯,悲愤莫名。如此推测,她跟那主谋必定是一对情侣,所以才会失态至此。大约她也知道情郎处处风流,所以一见到玉镯,就质问是沈周从是哪个女子手中得来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那假崔都兰的情郎、曹云霄的情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就是刚刚销声匿迹的黄河?他不但住在望月楼,符合疑犯的种种特征,具备重大嫌疑,而且宋城县尉楚宏亲手抓到他在曹府后园翻墙,曹云霄居然还派婢女为他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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