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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往返 四、进退?

  天明之时,左翊卫军大牢外,一个少年悠闲踱来。

  牢门虽被阳光笼罩,仍透着森森的寒气。

  “哗”地一声,两把刺刀架在布衣少年面前:“将军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苏长衫悠闲拿出一块令牌,士兵们顿时怔住,互相对视一眼。

  将军令,见令如见人!左翊卫的精兵们犹豫了片刻,终于拿开钢刀——

  牢内皆是石壁,壁顶滴着水。

  卓云面壁而坐,身上沾着湿漉漉的水渍,却并不显得颓废。

  苏长衫缓步走到他跟前,对方显然听到了脚步声,却连头也未回,似乎对来者毫无兴趣。

  “公主不愿嫁阿史那永羿,原意嫁给谁?”苏长衫平平道:“你吗?”

  卓云遽然抬起头来。

  苏长衫一撩衣袍,舒服的坐下。任何人看到他坐着的姿势,都会觉得他坐在上好的松木椅子上。

  “你……”卓云突然认出了他来——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把布衣穿出这样的气度。

  “你闯入驿馆刺杀阿史那永羿,引发大隋和突厥的争端。”苏长衫毫无语气的说:“不仅把君无意推到风口浪尖,也让随行的刑部侍郎苇沾衣同样进退维谷,如此说来,你可算是恩将仇报。”

  卓云的脸色顿时一白。他祖籍长安临潼,全家十六口人两年前死于当地恶霸的棍棒下,官匪勾结将死讯掩盖,他到宫城击鼓鸣冤——刑部庸官无人理会,却是当时任六品员外郎的苇沾衣着手调查此事,为衡西村无辜死者申冤。

  ——苇沾衣于他有恩。

  “苇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决不愿给他添麻烦。”卓云咬牙道:“但我对公主……”

  “你与兰陵公主之间,是两情相悦?”苏长衫闲闲道。

  卓云毕竟年少,闻言立刻涨红了面孔:“公主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不需要她知道,只要她能有个好归宿。”

  “那你又如何能确定,公主不愿意嫁突厥?”

  卓云握紧双拳,眼瞳里似溪水激荡:“……宫中人人都知道!”

  苏长衫不置可否。

  兰陵公主的母亲潇妃活着时,曾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子,而她遇刺亡故后,皇上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将这个女儿冷落在偏殿十九年。

  卓云咬牙道:“公主一向不受圣宠,皇上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也没有太多不舍,就答应把公主嫁给突厥人——辰妃身边的女官沙曼和我是同乡,她曾亲耳听到辰妃对皇上说,公主已经及笄成年,该找个好归宿,突厥王子与大隋有和亲之意,皇上当下便答应下来……这些年公主虽名以上是在偏殿静养,其实根本没有自由!……和软禁又有什么分别?公主身份如此尊贵,她过的日子……简直还不如宫女。”卓云握紧了拳。

  “既如此,”苏长衫突然道:“——若我是兰陵公主,未必不愿嫁突厥。”

  “不会的!公主决不会愿意做和亲的牺牲品——她并不像宫人传说的平庸,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子!大业四年朝野轰动一时的《美人》就是公主所作。”卓云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苏长衫抬起眸来。

  大业四年,启民可汗来朝,随口以《美人》为题请皇上赐诗,皇公贵族才俊们无一人能写得隋炀帝满意,却是从后宫流传出一首诗。

  素手折春风,

  明眸意重重。

  清梦枕山河,

  妙笔画苍穹。

  既应了《美人》之题,又写出了大气胸襟,启民可汗心服口服,传说他还有心愿要见一见这个奇女子,可惜,未能如愿。而且,这首诗的作者也从来不为人知。

  冷殿清秋,三公主这个人和她的死亡背后,究竟还锁住了多少秘密——

  水滴下石牢,似石壁渗出的血珠。

  “大隋朝与突厥和亲,所谋为‘和’;没有兰陵公主,皇上还会嫁其她公主去突厥,没有阿史那永羿,突厥仍有王者。公主因何而亡故,背后的原因绝没有你想象的简单。还有,君无意固然不愿两国交战,生灵涂炭,也不愿你枉送性命——”苏长衫的话语如剑刃般锋利的剖析事实:“否则,他大可杀了你。”

  卓云脸色惨白,他说的是事实。

  苏长衫站起身来,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你……”卓云突然喝住他:“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当你对事情没有把握的时候,至少可以做一件事。”

  “什么事?”

  “沉默。”苏长衫从容的一拂衣袖。

  牢狱外,阳光金橙,大片芦苇似此起彼伏的海洋。

  苏长衫负手走开数丈远,淡淡道:“出来吧。”

  雪白的芦苇海洋里,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银枪红衣,金色朝阳落在他挺拔的身形上,粲然写意。

  对方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什么时候跟踪我,我便什么时候发现你。”苏长衫和气的说。

  少年提长枪跨步上前,风姿飒爽俊美,红衣在青山之上若有燎原之势:“我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件事,君将军被下药的事和我们殿下无关,我一定会将这件事查清楚;第二件事,没有人能侮辱草原上的十四银影骑!”

  少年话音未落,已经一枪怒刺向苏长衫的面门!

  他们曾三人联手,也根本不是苏长衫的对手,此刻一枪刺去,显然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苏长衫衣袂微动。一个人的身手若快到极致,反而并不显得快,只能见清风携雨从容,片刻之间大地萌苏,万柳齐动。

  只在少年出手的顷刻,武器已经被夺至苏长衫手中!

  长枪倏然送至少年的咽喉——这本不是一手杀招,但对方若不想送命,只能知难而退。

  风荡芦苇,少年果然迅速后退三步。

  但他手中瞬间已多了一样东西,一块金属令牌泛着厚重的冷光,长枪之势顿时一折。

  “不想给君将军惹上大麻烦,就把枪还给我!”少年将令牌扬向身后的绝壁,随时准备将它扔下万丈悬崖。他的武功固然不如苏长衫,但应变敏捷,出其不意声先夺人!

  “我从不受人威胁。”苏长衫平平道,他的话说到“受”时,人已至少年跟前,说到“胁”,少年的手臂顿时轰然发麻!

  少年的脸上显出吃痛的神色,只见他手腕一震,将军令瞬间被他抛向空中——

  他们身后空谷苍茫、悬崖千丈。

  苏长衫飞身去夺令牌,一阵凛凛山风刮过,悬崖边巨大的松树轰然作响,少年大笑:“你看清楚!将军令在这里!”

  少年手中竟还有一块将军令!刚才扔出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令牌,苏长衫平生似乎还未被人如此戏弄过,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整个人已被一张大网罩得密不透风!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大网如星罗密布,一旦被困入网中,全身的功夫都无法施展。

  现在,苏长衫只有唯一的退路。

  除非他要退到万丈悬崖下!

  少年的凤眸里满是戏谑的大笑:“你自负武艺高强,却不知道你们汉人的一句话,‘兵不厌诈’吗?”

  在他说话的同时,大网立刻便要罩住苏长衫的头脸,却只见苏长衫在空中身形一折,双足欲点悬崖边的松树。少年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举动,一掌劈向松树——在这样的绝境中,哪怕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却只见苏长衫手中金光一闪。刚才的假将军令竟在他手中化为利器,金光破网而出!

  少年神色大变,躲开那利器袭击的同时,大网已被苏长衫抓住。

  苏长衫借力腾空,一招之间便要反败为胜。

  此刻少年若肯向后撤,两人立刻便会安全,可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与苏长衫对抗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在意气之争时,大多数人却本能的扬起手中的剑刃,也不肯在心上搁“忍”字一刀!

  只见少年不退反进,向前推出玉石俱焚之力。这一招断掉了两个人的退路,大网相连,两人一齐滚落万丈悬崖下。

  正午日光照进窗内,几点金色扑在案前。

  君无意按着残醉微痛的额头,撑坐起身,参军夏至连忙拿了毛巾过来。

  “昨天您喝了整坛‘落月痕’,又中了化功散,苏状元和叶校尉把您送回来的。”夏至咧嘴笑道:“苏状元还让我们备下了解酒汤。”

  桌上果然放着好大一碗解酒汤,倒不像给人喝的,而是给牛喝的。

  君无意把湿毛巾捂在脸上,慢慢回想起夜间的情形。

  “贵妃娘娘已回到了宫中。”夏至把解酒汤端过来:“苏状元还说,借你的一样东西一用。”他认真的转达苏长衫的话——

  “落月痕烈酒会让人醉十二个时辰,不用叫醒君无意。等他醒来告诉他,该醉就醉,不必强撑。他要办的事情,正好我有空,替他走一趟。”

  君无意心头莫名一紧。

  伸手往怀中探去——他的将军令不在了。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一个兵士报道:“将军!老将军来了!”

  君无意微微一怔,披衣下床来。

  门一打开,只见君澈提着一袋花种站在门口,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上穿的不过是普通的蓝衣,却隐隐透显出疆场风沙刻下的凛冽刀痕,就像三月的春意藏不住一冬的傲骨。清郁秀拔的棱角,仍宛若霜雪刀砍斧琢而成。

  “听说你在休息。”君澈的声音低磁。

  “我昨日多喝了几杯,醉了一宿。”君无意微笑,一夜惊险,被他轻描淡写成了剪纸的斜阳。

  父子俩一开始说话,士兵都自觉的掩门退去。

  临窗对坐,君无意为爹斟茶。

  “给你带了些茉莉花枝,”君澈眼角优雅的细纹舒展开来,父母见到儿女都很容易高兴:“回头给你二姐也带些,这花好养。”

  君无意心中有事,难免有些少语,他唇内受伤不能喝滚烫的茶,又怕爹看见,只能端起茶盏做做样子。

  好在君澈正在打开袋子,并没有注意他掩袖假饮。

  “茉莉性喜温暖湿润,不可用阳光暴晒,四月插枝下去,六十天便可生根……”

  看着爹认真的拆着一袋花枝,君无意的眸子里涌出更多温柔。他的娘不像别的贵族女子一样喜爱珠宝翡翠,只在衣襟上别这种清香的小花,娘过世之后,爹便在庭院里种满了茉莉。

  “我不理朝中之事已经多年,”君澈说:“田间禾锄,植草后庭,也得享清乐,只是四季轮回,再美的花——终无百日之盛。”

  君无意眼眸一抬,倾身聆听。

  “这几年我每天上山种树,却发现下山所需要的智慧,比上山更多。”君澈笑了一下。

  “爹是希望我在合适的时候激流勇退?”君无意沉吟了一下,也微笑。

  “我闲赋在野,也知道你的声名一日大于一日,市井百姓都在传说你的战功与品行,更有说书的竹板唱讲:‘三军可无粮米炊,不可无君将军’。”君澈的神色难掩忧虑:“做爹的从百姓口中听到这些,既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忧。”

  父子俩认真起来的模样,有七分神似。

  “你在前朝位极人臣,约儿在后宫位极妃嫔,我君家百年来的荣耀已到了巅峰。”

  “爹担心月满则亏。”君无意清眸如墨,点点头。

  “爹知道你为人行事向来端正,”君澈饮了一口茶:“但,正不能免祸。朝堂上的杀伐,历朝历代都不曾停息过,况且,当今圣上与先帝毕竟不同……”君澈说到这里,轻轻顿住了。

  “我记着爹的教诲。”君无意的神色温和而认真。

  只听门外传来喧闹声,似是有人求见,是被士兵们拦住了。

  君无意打开门来,只见左翊卫的几人脸色焦急的推开士兵们冲了过来,为首的张统领汗水湿透了面庞:“君将军——!”

  “什么事?”君无意一个眼神将他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张素看到室内正起身的君澈,怔了一下,立刻转口道:“那个……新来的汪蓬和赵紫延互相殴打,汪蓬把赵紫延的肋骨都打断了!正闹得不可开交,这军规一乱……”

  君澈负手走到门口。

  君无意回头:“爹——”

  君澈按按他的肩膀:“去吧。”父子之间微笑而不说破的事,何止一件两件,都是朝堂沙场历练出的火眼金睛。

  “我先走了,还要回去浇花,”君澈道:“你二姐要带娃娃来长安小住几日,你有空去看看外甥女。莫笑小时候和你感情最好,现在还常常念着要用舅舅的剑刻小木船。”

  君无意微微一怔,他的两个姐姐都嫁到了洛阳的世家,与朝政毫无关系,生活也十分清雅,外甥女君莫笑七岁了。

  而爹,自从娘过世后,便一直是一个人。

  等人走远,君无意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统领急得满脸是汗:“卓云死在了牢里!”

  君无意神色一凛。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午时。”张统领擦了擦汗:“守门的士兵说苏状元拿着将军令进去过……”他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难道是——”

  “不可能。”君无意斩钉截铁道:“先请仵作秘密验查尸首。”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