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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寂寞女子的群像 婚礼上的微笑

  镶金边的喜帖上写着“席设都内某饭店,下午四时起入席”。不巧,这一天从早上就下起毛毛雨,进入十月以来,一直是这种类似梅雨的天气。喜帖由滨井和园村两家联名发出。

  杉子与准新娘素不相识,不过准新郎滨井祥一郎倒是高中和大学都与她同校,两人在大学时代还同是“绿滴会”社员。“绿滴会”是大学里的茶道社团,特地从外面聘请专业老师来传授茶道。

  由于喜帖上只写了女方父亲的名字,杉子无从得知准新娘的家世背景。祥一郎的父亲在日本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担任商事会社社长。他家祖上经营百货批发的老铺,父亲是第二代,祥一郎是第三代继承人,也难怪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专务营业部长。

  既然介绍人是银行主管,女方那边应该也是家底颇为殷实的生意人吧,杉子猜想。

  她与祥一郎的交情并没有好到会受邀参加婚礼的程度,只因为他们高中、大学都同校,又同是“绿滴会”成员,所以祥一郎才顺理成章地将她列入招待人员的名单里。杉子打电话询问立场与她差不多的三名友人,结果三人都在电话彼端笑道:“我也是呢!”祥一郎生性喜欢铺张热闹,该不会是想借一群身着华丽访问服①的女子给男方亲友的桌子添些风采,好与女方亲友比拼吧?若真是这样,祥一郎可要失算了。新娘怎么说都比他年轻吧,她的亲友也自然是穿振袖②的年轻女孩,人家的衣服不只袖子长,连颜色和图案都要亮眼花俏许多。反观自己,即将迈人三十大关,在颜色和花样上都有所顾忌。另外那三个朋友都已婚,或许她们会穿色留袖,可不管怎么穿,都与新娘子那边的年轻姑娘没法比。

  杉子明知比不过人家,却还是答应出席这场婚宴,一方面是不忍拂逆祥一郎的好意,一方面也是想参考宴会上的女客们都怎样穿和服,她想把各式穿法尽收眼底。

  杉子正在学习和服的穿法,并去上了某家和服店开设的“着付教室”③,跟随专门师傅学习。

  再过一阵,她将取得“二级”资格。和服店老板说五年内取得“二级”证算是快的了。“着付”(和服的穿法)与花道及传统舞蹈一样,也分流派。并有本科、研究科和师范科三种学程,师范科毕业后还得参加一年一次的资格检定考,三级、二级、一级地考上去。光是本科就得花三年以上的时间。

  杉子知道,就算取得教师执照,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现在的年轻姑娘,穿洋装没问题,可是一碰到和服就束手无策。如果在自家开设“着付教室”,一定会有很多年轻人前来拜师学艺——老师和和服店老板都这样对她说,可眼下杉子与母亲同住在一间两室一厅的狭小公寓里,根本没办法开办“教室”。不过倒是可以找机会到举办婚礼的饭店协助新娘穿和服什么的。杉子对取得“资格”这件事很感兴趣。茶道、花道、英语导游、驾照、珠算一级、书法老师,这些证她都有,可是没有一张能带来实质上的好处。比如珠算,现在她任职的公司都已全面改用台式电脑了。英语导游证也是,她曾到日本导游协会登记过资料,偶尔有大批外籍观光客前来,专业导游人手不足时,协会那边会打电话过来。迄今为止大概有十次吧。她曾随团坐上巴士,陪观光客们走一趟明治神宫或镰仓的寺庙,可是因为和上班时间相撞,后来她只好放弃这项副业。旁人们嘴上夸她学习心、好奇心旺盛,实际上是在暗讽她正是因为太热衷这些东西了,才会误了自己的姻缘。

  出租车在下着冰冷小雨的微暗街道上奔驰,最终在饭店门口停下,门童已经撑伞等在门边。尽管下车的时候她特别小心,但蓄积在水泥地上的少许雨水还是溅了起来,在白色的足袋④上留下淡淡的黑色斑点。“啊,对不起。”穿得像乐仪队的门童一脸惶恐地说道。

  “没关系。”杉子让自己别在意,可是一进入衣香鬓影、富丽堂皇的饭店大厅,仍不免在意了起来。里面人山人海,人群聚在一起谈笑,根本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穿留袖的女子的脚,可她还是觉得心虚。等水渍干了,斑点应该就淡了,她决定站在原地等一下。

  饭店门厅靠近举办喜宴的大房间那边挤满了穿着黑色礼服的男士,以及穿着各色访问服、付下⑤或色留袖的女士,年轻姑娘们的振袖大都配着膨雀⑥样式的腰带。

  围成一圈、站着讲话的年轻姑娘们;羞红了脸、穿梭在人群中的大家闺秀;端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盯着同性举止及身上和服的中年妇人……每次宴会开始前,总能看到这副景象。

  不过,今天的喜宴看起来更热闹,光看门厅里的阵仗就知道盛况空前。新郎是百年老店的继承人,由于做生意的关系,一定会邀请很多人。如果新娘的父亲也是背景差不多的生意人,那么宾客的人数恐怕要呈倍数出现了。出席的女客似乎占了总数的一半。

  杉子虽然也看和服和腰带的花色,不过她观察最认真的还是穿法。穿着付下和留袖的中年妇女,应该是自己穿的吧?振袖打扮的年轻女孩就不会穿了,是妈妈协助的?还是请美容院的人到家里帮忙的?其中的差别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妈妈协助的总有疏漏之处,至于专业人士穿的嘛,则是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现在的年轻女孩穿洋装很好看,因为腰部特别纤细,可是这种身材穿和服就不合适了。正统的穿法会用好几条细绳或伊达缔⑦把腰部凹进去的部分填满,也有些人为了赶快穿好,而用腰枕代替,还有连腰枕都省了的。只要经专家的巧手整理过,腰身和领口的线条都会变得明快利落,普通人就没这种功力了,这就是内行和外行的不同。

  杉子不动声色地边走边观察,这时一位正在人群中谈笑的男人突然往这边看过来。察觉到有人正看着她,杉子转过头去,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对上了。

  那位男子年约四十,夹杂着些许白发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肤色黝黑,五官看起来非常大气。他的个子颇高,罩着便服的肩膀如同运动员般宽阔。那双大眼睛初遇杉子的视线时似乎有几秒钟犹豫,不过随即眯成一条线,眼尾堆起细小的皱纹,微笑的嘴角露出健康的牙齿。由于他肤色黑,使得牙齿的白更加醒目。

  杉子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脸,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与她背后的某人打招呼吧?不过现在回头看会很奇怪,无论如何,先微笑着点个头再说。如果是自己会错意了,那还真丢脸,这么想着的杉子回完礼后就赶忙走开了。

  她尽可能远地离开那位男子所在的地方,就在这时,她碰到了当年同是“绿滴会”社员的同学。这三个人如今都已经是一两个小孩的妈妈了,她们今天分别穿着浅紫色、嫩竹色和浅褐色的彩色留袖。

  “听说滨井君的新娘子在E食品工厂上班。”其中一人小声地说出这个消息。

  “哦,是吗?请问那家食品工厂和百货批发商有什么关系?”另一个人好像是头一次听到这条八卦。

  “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听说新娘是个大美人,是滨井君自己在外面认识的。”

  “那她可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杉子还在想刚刚那个朝自己微笑的男人,她有点在意,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真要是自己会错了意,乱施礼,事后那个男人不知会怎么向同伴取笑她呢。偏偏站在这里又看不到那群人的动静。

  虽说她没有印象,不过有可能对方真的认识自己。男子在微笑之前曾有一瞬间的犹豫,之所以会犹豫,或许是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认错人。但他后来马上展露出亲切的笑容。对这个动作有两种解释:一是他觉得她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才想起她是谁;另一种可能是,他想不起来,可是视线已经对上了,既然如此,还是给个微笑比较妥当吧。

  该怎么解释那个男人的笑容呢?杉子自己也搞糊涂了。不过不管怎么解释,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趁早忘了吧。可她无端觉得好像有一粒沙子跑进了布袜里似的,整个人就是静不下来。

  饭店的服务生打开通往“瑞云厅”的大门,聚集在前厅的宾客们停止谈笑,自动在入口处排成一列,依序进入。队伍的行进非常缓慢,因为新郎、新娘、两边双亲和介绍人夫妇都站在门口迎客,宾客经过他们面前时都会停下来道喜。杉子没在队伍里看到方才那名男子。

  杉子跟在三名友人身后。滨井祥一郎神色紧张、身体僵硬,他轻轻点头回应宾客的祝贺,看起来有些应接不暇,视线飘忽,很难固定在一个点上。走在杉子前面的朋友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可是祥一郎根本没空回答,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轮到杉子跟他打招呼了。

  “恭喜、恭喜,谢谢你邀请我来,你看起来真是满面春风啊。”

  祥一郎面露微笑,但那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的笑。在短短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眼角还是瞥到了站在新郎旁边的新娘子,隐约可见蒙头绢里的雪白脸蛋五官立体,即便隔着一层绢帕看不真切,也知道是个大美人。

  杉子往旁边移了一步,站到新娘子面前。新娘子个子高,身材匀称,相较之下,祥一郎有些太瘦弱了。

  “恭喜,祝你幸福。”

  蒙头绢下的新娘子微微抬起头,秀气挺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红唇——这是杉子对她的第一印象。突然间,她发现新娘子的眼神变了。

  新娘子睁大了眼睛,表情也变了。即使化着一层厚厚的妆,还是可以看出她好像受了什么惊吓,艳红的朱唇半张,仿佛要尖叫出声似的,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瞪得老大,凝视着杉子的脸。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时间短到连排在杉子后面的小胡子绅士都没有发现。

  杉子继续前进,来到新娘子旁边的滨井源太郎夫妇面前。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有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新郎的母亲恭敬地向杉子行了个礼。

  杉子和朋友一起坐到宴会厅中间的桌子边,同桌的还有祥一郎的男同事,他们都三十来岁。杉子偷偷看了一眼脚下,布袜上的脏水已经干了,可是淡淡的斑点并没有消散。

  金屏风前,依次站着新郎,新娘和两边介绍人,末座的双方家长也站了起来。头发半白、肥头大耳的介绍人以嘶哑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致辞,新娘的母亲始终用手帕捂着眼睛。

  “新郎祥一郎君是在下我非常看好的青年实业家,而新娘园村真佐子小姐是个美丽又知性的女性,与前途不可估量的祥一郎君在一起真可谓郎才女貌。真佐子小姐的父亲铁治先生自K地方法院院长的公职荣退以后,目前在东京兼任好几家公司的法律顾问,乃司法界所倚重的权威。而真佐子小姐本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都内名校都立S高中,旋即进入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任职,服务于总务课。在课里她的表现非常突出,这是我从今日大驾光临的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川本先生,以及她的直属上司长野总务课长那里听到的。真佐子小姐自幼熟习花道、茶道、钢琴等各项技艺,网球也是她的嗜好之一,想必经常从事这项运动吧?才让她拥有如此匀称的身材。此外,正如您所看到的,她就像人们常说的‘如花一般美丽’,在座各位一定很羡慕祥一郎君的艳福吧!在下我受双方所托,忝任介绍人一职,也觉得与有荣焉。事实上,在找到我之前,祥一郎君已经开口向真佐子小姐求婚了,所以我还真像人家所说的,捡了个现成媒人来做……”

  杉子前去上课的那家“着付教室”由和服店开设,前年岁末,和服店老板跟她提起有个打工机会,只需要一天的时间,顺便实习。老板讲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他说:“老实告诉你,是明年一月十五日的成人式,帮年轻姑娘们穿振袖和服,不是去人家家里帮忙,是要去旅馆出差。”老板有所顾忌地说道。

  一开始他说得拐弯抹角,最后总算挑明了。成人式结束以后,会有不少姑娘与男友相约去宾馆庆祝。而现在的女孩,一旦把和服脱下,自己就穿不上去了,特别是振袖和膨雀腰带的打法,让她们打从一开始就举双手投降。和服店老板之所以过来拜托她,也是碍于跟某家旅馆的交情,不好断然拒绝。对方点名说:“可不可以请你们‘着付教室’师范科的学生过来帮忙?”

  提起成人式,那可是姑娘庆祝二十岁成年生日的重要日子。杉子做梦都没想过,那些女孩在参加过那么庄严的仪式以后,就与男人去旅馆或饭店,杉子非常震惊。

  “这年头的年轻女孩都这样。”和服店老板说,“不过,这就是现代恋爱的趋势,你可不要想得太龌龊了。换个角度想,那些没办法把和服穿回去的女孩还真是可怜,其中有人边哭边说回不了家呢!同行的男伴也束手无策。旅馆的女服务生若是碰到一两组这样的客人还可以想办法帮忙穿,可一下子有那么多人要求帮忙,偏偏又遇到其他房间的客人招呼的话,那可就真是人仰马翻,根本应付不过来了。穿振袖又特别花时间,还有打膨雀腰带,连女服务生也做不来。姑娘们参加成人式之前都会去美容院请人梳妆打扮,所以若回到家里时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的,马上就会被家人看出来了。你就当是帮年轻人的忙,答应了吧!”和服店老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道。

  “着付教室”的师傅也在一旁帮腔。“这也算是一种社会观察哦,既能实习又可以赚外快,替一个人穿算一千圆好了,十个人就有一万圆了,服务一个人大概只要二十分钟吧?重点不在钱的多少,而是可以帮助年轻人解决困难哪。”那个靠和服店吃饭的五十岁女师傅说道。

  要是自己不点头,师傅对和服店也不好交代吧?杉子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次的“出差”,还有另一名师范科学生与她搭档。翻开月历,一月十五日正好是星期日。

  那家旅馆位于涩谷的高地上,一进门就能看到斜坡上叠石而建的壮观庭园,石缝间有溪水流过,行到某处会聚成瀑布落下。到处都种满了杜鹃,水流之上是枯干的柳树,提供如阳伞般的遮阴效果。成人式当天早上下了一场雪,中午过后就放晴了。

  杉子与另一位“搭档”从下午开始就住进这家旅馆的账房。账房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就在一进门的旁边。小小的房间设有格子窗,长暖帘垂下遮住了大半边门面,窗上的格子和暖帘有效地遮挡了途经客人的视线,但其实里面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间账房是女服务生的休息室,也是接待来客的柜台,更是监视客人的据点。成人式在中午之前就结束了,接着一对对情侣出去用餐、喝茶,之后才回来。“平日里只穿洋装的姑娘们这一天都会穿着和服盛装打扮,这对男人而言,别有一番新鲜的刺激感和趣味。”女服务生们这么说。

  果真如她们所说,下午一点过后,开始有穿着礼服的年轻女孩和男人上门了。同行的男伴鲜有年轻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年轻男人大概会选择电影院或比较便宜的旅馆吧,这里可是高级幽会旅馆。男人在账房前与柜台人员交涉时,大部分穿着振袖的女孩都转过身低着头。那一身和服,从背心直到下摆铺满色彩缤纷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绵织的腰带上,金葱和银葱相互辉映,结成美丽的蝴蝶形状。身着如此华服的年轻姑娘站在这充满禅意的冷清庭园里,好似正恣意绽放的牡丹花。

  客房沿着石造庭院所在的斜坡依序往上盖,方正的独栋别墅排成一列,每一间都盖得和茶室一样漂亮。

  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是客人最多的时段,参加过成人式的盛装少女与男伴相偕前来,通常在四点到六点左右回去。“那时候就该轮到你们上场了。”账房里的女服务生起哄道。还真让她们说中了,四点过后,客房那边开始打电话过来了。

  在女服务生的带领下,杉子来到客房。口头上的应对交由女服务生负责,她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了。女服务生交代完之后便出去了,与寝室隔着一扇纸糊拉门的客厅,与普通和风旅馆的客厅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看上去更清爽一些。可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些女孩会觉得不好意思,也有压根儿就不在意的。同行的男伴已穿好衣服坐在一旁,或抽烟或喝茶,同时看杉子怎么为女伴穿和服。有些女孩会一边让人穿衣服,一边与男友聊天;也有那种好像在赌气的情侣,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不管哪一种,让人穿衣服的时候,女孩总是站得直挺挺的,活像个木头人。不习惯穿和服的女孩也不懂得该怎样让人家帮忙穿。试想,替僵硬的洋娃娃穿衣服,肯定不会顺利。绑腰带的时候,当事人只会平行举起两只手臂,杵在原地,也不会转动一下自己的身体。

  一开始因为不习惯,杉子花了三十分钟才穿好一个。不过,到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了。

  好不容易回到账房,刚想喘一口气,电话又响了……

  “接下来,让我们举杯为滨井、园村两家祝贺。请新娘曾任职的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川本常夫先生,带领大家一起干杯!”

  司仪的指令通过麦克风传开来。一时间,挪动椅子的声音大作,大家一同朝主桌举起服务生刚倒满香槟的玻璃杯。

  乐声响起,新郎与新娘共同握住绑有红缎带的刀子,慢慢朝塔形蛋糕切下去。宾客们拿着相机挨近,专业摄影师也夹杂其中,镁光灯闪个不停,鼓掌声不绝于耳。

  “现在,我们的新娘子要暂时退场更换第二套礼服了,请新郎先忍耐一下。各位先生女士,让我们拍手欢送新娘。”

  介绍人夫人牵着盖着头巾、身穿嫁裳的新娘,往宴会厅的出口走去,身影消失了。这时守在一旁的服务生们开始上菜,弄得杯盘一阵乱响。各桌传来刀叉撞击声,香烟的白雾袅袅升起,交谈声此起彼落。金屏风前,剩下胖介绍人和被留下的新郎孤零零地坐着。新郎的双肩原本就有点垮,这下子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相对于红光满面、三两下就把盘里的菜一扫而空的介绍人,新郎好像完全没有食欲,一口一口机械化地把食物往嘴巴里送。

  “瞧新郎那副德性,还真是可怜。”其中一名友人笑着对杉子说道。

  “滨井君的身子一向单薄。”另一位友人特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是新娘子长得太漂亮了。能够娶到这样的美人,滨井君还真有两下子。”第三个人说道。

  “咦,人家可是金龟婿呢!”最先开口的友人低头私语着。

  介绍人说新娘的父亲之前任地方法院院长,退休后兼任好几家民营企业的法律顾问,是“司法界的权威”,不过这些应该都只是溢美之词吧!从偏远地方法院退休下来的老人,就算有民营企业聘请为法律顾问,肯定也只是二三流的小公司吧。陪在末座的干瘪小老头与批发商大佬滨井源太郎一比,简直像个隐形人。

  被晾在前方座位上的滨井祥一郎垂肩的落寞模样看在杉子眼里,激起了另一种层次的孤独,这种孤独只有她才能感觉得到。

  “现在,新娘换好衣服了,即将再度进入会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

  会场内的灯光突然变暗,聚光灯集中投射在入口处。新娘让微驼的介绍人夫人牵着,在众目睽睽下,从圆形的光影中现身了。卸下蒙头巾,露出梳着高岛田发髻的脸蛋,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椭圆立体的轮廓、黑白分明的眼眸、端庄优雅的嘴形,略长的下巴线条非常柔美,脖颈也优美白皙。新娘穿一身朱红底衬一整片牡丹的振袖和服,从入口附近的桌子开始绕行,莲步轻移,所到之处掌声也随之响起。

  新娘子一个转身,使得杉子记忆中的某个身影也逐渐鲜明了起来。就在一年半前,她曾经见过类似的动作。

  那个女孩长得比那天她帮忙穿和服的任何一位姑娘都要端正。鹅蛋脸、大眼睛、直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

  对于带着这么漂亮又刚满二十岁的女孩来宾馆的男人,杉子不仅没有好感,还感到十分厌恶。最重要的是,那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娶到这种女孩的中年男子。男子坐在门外缘廊的椅子上,推开一扇拉门,探头观看杉子如何替女孩穿衣。

  杉子之所以印象深刻,除了女孩本身长得美,还因为她是第一个让她穿得很顺利的客人。她不像木头人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身体会顺着杉子的心意转动,被服侍者和服侍者配合得天衣无缝。与其说是杉子在替她穿衣,倒不如说那身和服自动吸附到了女孩的身上。

  于是,杉子忍不住问:“您平时常穿和服吗?”

  “没有,我都穿洋装。”

  是吗?可看起来好像很清楚该怎么让人穿似的,这女孩必定有颗灵巧的心,才能让杉子操作起来这么顺手,宛如行云流水。

  “还要多久才好?”男子黝黑的面孔从拉门的缝隙中探出来问道,他的五官比一般人大些。

  “不到十分钟。”

  听到杉子的回答,男子马上看向腕上的手表。

  “回去的时候,我们去咖啡店坐一下吧?这样的话,你还赶得及在六点之前到家。”他对女孩说道。

  “嗯,好啊。只要别超过六点就行了。”

  女孩转头回答男子。听那说话的语气,好像两人已经交往好几年了。缠上腰绳之后,连腰身的粗细都刚刚好。

  杉子将绿底绣金葱龟甲图案的织锦腰带打成膨雀结,终于大功告成。

  女子站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审视了一番。

  “好漂亮啊,比今早我去美容院请人家穿的还要好。”

  她看着杉子,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那双眼睛与方才新娘子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上次化的是淡妆,这次则是厚厚的浓妆,不过两者的特征是一样的。

  为什么对方还记得一年半以前相处不到二十分钟的自己呢?杉子在心里自问。那天她在旅馆待到晚上九点,总共替十二个女孩穿振袖和服。一阵忙乱之下,谁长什么样子,她根本记不得。刚才想起是因为又再次相遇了,而且对方是当天最漂亮的姑娘,才使得她的记忆苏醒了。

  话又说回来了,对方应该不会特别去注意在旅馆里帮忙穿衣服的女人。在对方眼里,自己与一般女服务生并没有什么不同吧?可是刚刚在宾客中初次见到自己时,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说老实话,要不是刚才站在新郎及双方家长身边的新娘子露出那么震惊的表情,杉子也不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她只会鞠个躬,依序从那群人面前经过。

  一番寻思后,她总算想起来了。那天在替那个女孩穿和服之前,她曾用热水把女孩袜子前端沾到的污泥擦干净了。上午下的雪,下午就融化了,但路上有些泥泞。不过女孩足袋上的脏污并不是泥水溅的,而是被男人踩的。男人的半边鞋印是怎么印上去的?这就颇值得玩味了。杉子的假设是,这对男女在前往旅馆的途中,行至某条马路边时趁四下无人之际忘情地亲吻了起来。女服务生说,平日只穿洋装的女人换上艳丽的和服后,会让男人感到特别的兴奋和刺激,看来此言不假。

  足袋上的污渍让女孩伤透脑筋,想必是怕家人会因此猜出她在外面做了什么吧?杉子用热水将毛巾打湿,轻轻拍掉足袋上的泥土,然后又反复擦拭了好几遍。淡淡的黑水渗进白色足袋里,晕散开来,已经看不出被鞋子踩过的痕迹了。如果说曾经帮忙穿和服的女人会给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肯定是因为当时她很感谢对方的关系。

  聚光灯慢慢往这边移动,换好衣服的新娘继续由有点驼背的夫人牵着,一步步走近。杉子周围开始响起热烈的掌声,背向而坐的客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新娘。在此情况下,杉子总不好一个人一味低着头、盯着盘子吧?

  终于,朱红色的振袖来到杉子面前,同桌的另外七人全都拍起手来,一起望向梳着高岛田髻的脸。杉子也跟着做了。

  新娘的视线与杉子对上了。然而,新娘此刻的表情已是波澜不惊,十分镇定,脸上甚至露出不惜背水一战的挑衅神色。浓妆下的黑色眼珠有几秒钟停在杉子身上。这个女人心知自己背叛过新婚夫婿,但她也知道,她是不会被击垮的,她的眼睛里藏着坚强的斗志。反倒是杉子先把视线移开了。

  等她再度把目光转回时,新娘已经以朱红振袖的背影对着她了。清新的草绿色布底,以金、银线绣出精致的松、鹤图案,腰带的打法依旧是膨雀样式。

  独自呆坐在位子上的新郎站了起来,高兴地把新娘迎了回去。再度和新郎并坐在金屏风前的新娘,已经完全不看杉子这一边了。

  “接下来,我们请在座的几位贵宾为新人说上几句祝福的话。有请新娘的直属上司,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总务课课长长野先生致辞!”

  司仪话声方落,服务生马上拿着无线麦克风往主桌跑去。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位中年男子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他单手接过麦克风,转身面向新郎新娘那边。此人背影很高,肩膀宽阔,体格颇为壮硕。

  “园村真佐子小姐,请接受我衷心的祝福。其实我应该称呼您滨井太太的,不过,看在我们同课共事三年的分上,就容我今天再叫您一声园村小姐吧。园村小姐考进我们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总务课,是在三年前的春天。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那时,我心想总务课可来了一位风云人物(笑)。怎么说呢,现在坐在金屏风前的园村小姐确实美得教人无法直视,可是与三年前她给人的感觉又有一点不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那种美是少女的清纯之美,就好像肌肤底层点着灯泡似的,从她的脸庞透出一层光。自敝公司创社以来,这么漂亮的女职员恐怕还是头一次遇到,身为直属上司的我,开始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说到总务课,大家都知道它与其他单位的联络事项最多,因此我必须请园村小姐拿着文件和档案,频繁游走于各课室之间。因为她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肯定会有很多苍蝇来招惹她(笑)。不,这样的冒失鬼不只我们公司才有(笑),作为上司的我负有监督之责,所以她还没来,我就烦恼在先了。刚刚坐在我身旁的川本董事笑了,不过,一开始我是真的很担心自己管不好园村小姐,怕自己没办法保障她的安全(笑)。不过事实证明,那只是我的杞人忧天罢了,园村小姐一心扑在工作上,别的事根本引不起她的兴趣。而且她做事态度一丝不苟,认真积极,并富有求新求变的精神。我从园村小姐那里获得许多工作上的宝贵建议,她告诉我,这个地方这样改的话会更有效率,或是用这个方法会比较好,其中有许多让人佩服的新点子。经我采行之后,确实发挥了良好的效果。听我这样讲,各位或许会以为园村小姐是那种成天板着脸的无趣女职员吧?当然不是。不管像上述那样提出意见也好,还是休息时间与课里的前辈、女同事闲聊时也罢,她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我们课里因为有园村小姐,时常像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不过,就在今年五月的某一天,园村小姐来到我面前,跟我说做到六月底就不做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询问她辞职的理由,她说了句‘不瞒您说’后便向我提起这么件可喜可贺的事。这么一来,我也不好挽留她了,虽然心里觉得可惜,可我又怎能阻碍人家去追求幸福呢?(笑)……”

  夹杂在刀叉碰撞的金属声中的低沉嗓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幽默的言词逗得众人不时发笑。新娘则专心盯着盘子,雪白的小手静静地挪动银叉。

  从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与前年正月隔着旅馆拉门问杉子“还要多久才好”的声音,以及与正在整装的女伴说“回去的时候,我们去咖啡店坐一下,这样你还赶得及在六点之前回家”的声音一模一样,但杉子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一看到那站立的背影,她就已经知道对方是那个在开席前曾与她四目相接,几秒钟犹豫后对她报以微笑的黑脸男子了。

  到底该怎么解释那抹微笑的含义呢?杉子思索着。男子已经坐下,换其他来宾致辞。男子是偶然看到她的,当时对方一定很惊讶,以为杉子还记得旅馆里发生的事。一时之间他本想装作不认识,可是“已经被看到了”的意识涌上心头,让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在此意识的作用下,他勉强笑了一下,算是给了个交代。杉子是这么解释的。

  由麦克风传来的声音换成女声。

  “我是与新娘园村真佐子小姐同在总务课服务的柳田久子。还记得真佐子是三年前的春天被分配到我们课里来的,当时她刚从高中毕业,是一个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丽姑娘,正如刚刚长野课长所说,真佐子的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连我在一旁看了都不禁为她捏一把汗。然而,隐藏在真佐子小姐那可爱外表下的,竟是有如拼命三郎的冲劲和干劲。就像课长所说的,她不断在部门会议上提出很棒的点子,就头脑清晰这一点而言,连我这个资历比她长三年的前辈都甘拜下风,不得不佩服起她来。真佐子小姐还是个体贴善良的人,家父胃溃疡住院的时候,她常关心家父的病情,甚至捧着花到医院探望了好几次。自那之后,我们家从母亲到孩子,全都成了真佐子小姐的忠实粉丝……”

  五官比一般人大一些的总务课长,此刻正把结实的背对着杉子,频频挪动杯子,两肘却不断碰到餐盘。

  十一月底的时候,有两件包裹寄到了杉子的家里。大礼盒里装着火腿和香肠,各两份;另一个礼盒里装的是调味料组合。

  礼盒上的贴纸上印着“年终贺礼E食品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敬赠”字样。

  旁边还有一封信,里面是一份打印体的信。敬启者阁下谅必益发康泰,实为可喜可贺。敝公司承蒙多方关照,铭感不已。眼看今年仅剩下一个月了,为感谢您的特别厚爱,并对平日的疏于问候聊表我们的歉意,谨奉上粗礼,恳请笑纳为荷。

  信末署名是社长。在收件人处印的“殿(先生·女士)”铅字边上,清楚地用毛笔写着“水野杉子”四个字。

  看着这封印刷体的问候函,杉子想起那位肤色黝黑、体格健壮的男子。这份礼肯定是长野总务课长私下送给她的,总务课长应该有权决定公司要送礼给谁吧?

  总务课长从婚礼的座次得知杉子是滨井祥一郎的朋友,并从当天的签到簿里过滤出她的名字。主持婚宴的司仪里,有一个是E食品工厂的人,他肯定是通过那个人查到了她的住址。

  “您的特别厚爱”,这句话应该是碰巧蒙到的,可是杉子总觉得有股讥讽意味。那个男人是想拿这东西当“封口费”,堵住她的嘴吧?

  杉子心想,要不要把这份“年终贺礼”退回去呢?

  “本人收到贵公司惠赠的年终贺礼,却想不到任何理由值此馈赠,是不是贵公司弄错了呢?”她甚至已经在心里拟好了退还时所附书信的内容。

  然而,退礼肯定是退给公司或社长。如此一来,总务课课长公器私用,偷偷送礼给既不是客户也不是合作厂商的“水野杉子”一事就曝光了。一查之下,公司必定会得知水野杉子是滨井祥一郎的大学友人,于是会叫秘书课的人去问祥一郎。祥一郎必然很惊讶,搞不懂为什么妻子真佐子曾经任职的总务课课长要送礼给杉子。杉子担心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只好打消退还的念头。

  总务课课长并没有亲自向杉子表达“谢意”,只一句“承蒙厚爱”,就把这件事当做生意上的应酬处理掉了。他连“封口费”都含不得自己出,还要借“公司”的花来献佛。

  之前家里从来没收到过这么高级的礼品,使得母亲非常惊讶,连问杉子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曾教那家公司的人穿和服。”杉子无奈地编了个理由。

  “是吗?你这也算出师了,今后还要继续努力,务必取得教师执照啊。你看,才去教人家一下,就可以收到这么豪华的礼品。”母亲一脸期待地看着女儿。

  隔年开始,成人式那天,杉子再也不去旅馆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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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访问服,指外出访客或参加宴会时所穿的正式和服,颜色极其艳丽,图案也非常复杂。

  ②振袖是与留袖相对的,因袖长而有所区别。振袖袖长可及脚踝,仅未婚女性可穿。留袖则指普通袖长的和服,没有年龄限制。又分为色留袖(彩色留袖)和黑留袖(黑底留袖),黑留袖多为中年妇女所穿,取其端庄稳重。

  ③在日本有“和服穿法资格考试”,该考试由民间团体举办,并非国家考试,也非公职考试,一般由开设“着付教室”的补习班或和服店自行举行、考核认证。依难易程度分为本科、研究科和师范科三种学程,本科是最基础的和服穿法,获得师范科以后能成为教穿和服的师傅。

  ④搭配和服穿的布袜,与一般袜子不同,脚拇指与其他四只脚趾分开。

  ⑤付下是一种访问服的替代品,亦可在正式场合穿着,不及访问服花俏艳丽。图案小巧,不会跨越布与布之间的缝隙。

  ⑥膨雀(FukuzaSuzume),字面的意思为圆滚滚的麻雀,属于传统经典的腰带打法之一。腰结中央名为太鼓的部分特别膨胀,两端的翘起宛若麻雀的短小翅膀,显得俏皮可爱。

  ⑦伊达缔,使和服固定在身上的宽版布条。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