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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灰色岩塔

  我睡在帐篷里。

  不,我没有在睡。

  只是仰躺在睡袋中闭目养神而已。

  睡不着。

  好像在眼皮内侧睁开眼睛。明明闭上眼睛,眼珠子却瞪得老大,在自己心中发出炯炯有神的目光。

  非睡不可——

  越是那么想,意识就越清楚。白天活动的身体亢奋,冷静不下来。身体的亢奋使得意识连带兴奋起来。

  现在非睡不可,否则会影响明天的行动。就连身体状况良好时,都追不上羽生了,要是不睡觉一直消耗体力,大概连七千公尺都爬不上去。

  应该已经半夜了。

  自从下定决心要睡觉之后,已经过了多久呢?

  呼吸也很痛苦。

  六千五百公尺。

  这次,首度体验的高度。

  果然如同安伽林所说,应该带氧气瓶来吗?

  为了预防万一,基地营有好几瓶安伽林准备的氧气瓶。如果扛着它到这里来,现在就能吸着氧气睡觉了——

  然而,一旦背氧气瓶,行李重量大概会超过三十公斤。这么一来,是否能够抵达这里呢?

  恐怕现在没办法在这里,像这样在睡袋里沉思吧。

  不要去想。

  反正自己没有带氧气瓶来。

  那是事实。如今,自己身在那个事实中。

  没有风声。

  一个平静的夜晚,安静得不可思议。

  原本这里应该是不停地吹着风的。在空旷的西谷正中央搭帐篷,周围没有任何挡风的事物。

  然而,没有风。

  深町感觉到空气的温度骤降。冷到空气中仿佛咯吱作响。因为空气稀薄,所以地面的温度全部释放至高空。

  好冷。

  恐怕变成了零下二十七、八度吧。

  由于呼吸的氧量较少,因此会觉得更冷。总觉得睡袋里面一点也不暖和。

  羽生的帐篷在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万籁俱寂,仿佛连羽生的鼻息声都听得见。

  深町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当然,没有传来羽生的鼻息声。

  羽生大概已经睡着了吧。

  他大概在睡觉吧。

  他八成像在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似地,陷入深沉的睡眠。或者,他像我一样,在黑暗中睁开眼呢?

  在西谷的正中央。

  静待时间流逝——

  包含休息时间在内,从基地营花了九小时爬上这里。

  一天当中,上升了一千一百公尺的高度。

  然而,自己事先适应了五千八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所以等于比自己适应的高度上升了七百公尺。

  体验第一次的高度时,一天是五百公尺——那是在喜玛拉雅山可以上升的高度。不过,若光是上升高度,也可以上升一千公尺,但不能在那里过夜。上升一千公尺,边运动边呼吸那个高度的空气,睡觉时要在下降五百公尺的地方睡——这就是爬喜玛拉雅山的基本原则。

  七百公尺——

  上升高度的极限。

  有轻微的高山症症状。

  头痛,没有食欲。

  晚餐,在这里把煮过干燥的饭加水煮成粥,配梅干、佃煮①、海苔吃,并吞下维他命C和维他命B锭。

  稍微啃了一点奶酪,用热水冲泡粉末玉米浓汤喝。

  慢慢喝下一点五公升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

  早上一点五公升。行动中从保温瓶喝一公升,而现在再喝一点五公升。

  总共四公升。

  如同预定的量。

  因为运动会流汗,除此之外,因为空气稀薄,所以水分经常会从身体表面被空气夺走。

  水不管补充再多,都不会补充过量。

  深町到达这里时,羽生的蓝色帐篷已经搭好了。

  深町拍下照片,也搭了自己的帐篷。

  他没有向羽生搭话。

  反正即使搭话,羽生大概也不会回应吧。

  羽生如果醒着,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到达了。因此,若是他没有主动搭话,就是不准自己向他搭话。

  深町听到定时的无线电通讯,是在六点。

  羽生在早上七点和傍晚六点,会以无线电和人在基地营的安伽林通讯。

  深町以自己的无线电听着他们的对话。

  “怎么样?”

  安伽林问道。

  “照预定行程。”

  羽生回答。除此之外,简短的通讯就只有聊到天气的话题。

  深町没有加入通讯。

  他们约定好了——深町会带无线电上山,但即使和羽生错开时间,深町也不会定时和基地营通讯。

  假如深町因某种意外而赶不上定时的通讯,或者因无线电损坏而无法联络,安伽林说不定会担心地爬上来。这么一来,就无法充分协助羽生。

  基地营的无线电随时开着。他们在出发时约定好——深町只有发生危及生命的意外时,才会跟基地营联络。

  深町在睡袋中,想起了羽生在通讯时的声音。

  简短而低沉的嗓音。

  呼吸也正常。

  看来他的状况相当好。

  就在深町心想,羽生是个体力过人的男人时——

  忽然感到尿意。

  相当强烈的尿意。然而,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

  因为大量摄取了水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渐渐变成了强烈的尿意。

  若是一般状况,只要直接睡着,就会忘记的尿意。然而,唯独意识在黑暗中过于清晰,在目前的状况下,那股尿意不会消失。

  睡不着。

  因为睡不着,所以意识到尿意。因为意识到尿意,所以更加睡不着。

  然而,一想到从这个睡袋爬出来,要穿上风衣,再穿登山靴外出,有多麻烦,就懒得为了小便外出。不同于平地,若在这个高度,在狭窄的帐篷中弯腰、穿袜子、穿鞋子等行为要花时间。

  在身穿厚重衣服的状态下,若想将上半身前弯穿鞋,腹部就会受到压迫,要停止呼吸几秒钟好几次。光是那短暂的闭气,就会消耗血液中的氧,身体需要新的氧而大大喘气。

  深町反复和那股尿意奋战了将近三十分钟,最后决定外出小便。

  左忍三十分钟,右忍三十分钟,看状况说不定能再忍三十分钟。然而,这不是能够一路忍耐到早上的状况,最终还是得解决小便的问题。既然如此,深町下定决心趁现在解决内急。

  点亮头灯。

  浮现出帐篷内的景象,帐篷顶结冻的水蒸气闪闪发光。

  一面测量呼吸的节奏,一面穿上放在睡袋中的鞋子。

  把脱下来的鞋子放在帐篷外自不用说,即使放在帐篷中,鞋子仍会结冻。

  这么一来,脚会容易冻伤。

  在寒冷的地方,先仔细拨掉雪后,再把鞋子放进睡袋中睡觉,是深町从前就养成的习惯。

  出了帐篷。

  深町忽然置身于令人忍不住出声惊叹的景观之中。

  仿佛突然被丢进宇宙正中央,而不是地面。

  头顶上布满银河。

  没有半片云。

  透明澄净的夜空中,为数众多的繁星闪烁。

  南方是努布峰,东方是洛子峰,东北方是圣母峰,而北方是圣母峰的西棱,群山包围着星空。深町站在喜玛拉雅山超过八千公尺的岩棱围绕的巨大山谷中。

  在西方相差无几的高度上,出现了普摩力山。也看见了深入普摩力山怀中的冰河,撞上普摩力山的胸口,蜿蜒曲折地往左大幅改变流向。

  明明没有月亮,却连雪和岩石的细部都看得一清二楚。

  深町心想,凭雪光和星光能够获得如此清晰的视野吗?

  猎户座出现在洛子峰上方。

  位于猎户座右肩,参宿四闪着红光。那颗星有这么红吗?据说是有太阳直径七百倍到一千倍大的星星。

  左脚的参宿七。

  以及象征着猎户座腰带上的剑的三颗星正中间——出现了云霭般的星云。

  大犬座的天狼星。

  原来星光是如此不同,一一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吗?

  深町仿佛第一次看到似地,凝视着那幅景象。

  没有风。

  回过头去,自己之前待在里面的帐篷就在脚边。

  原来自己之前待在那种狭小的世界里吗?

  自己究竟在那个帐篷中的黑暗里思考什么呢?

  震慑人心的美景当前,深町顿时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在思考什么。

  头灯在脚边形成的光圈显得非常寒怆。

  接着,深町看见了羽生的帐篷就在对面。

  寒气紧紧箍住深町的身体。

  深町的体温渐渐散逸到空气中。

  他小便了。

  深町的体温随着大量的尿液,跑出体外。

  回到帐篷中。

  打开拉链,入内后又拉上。

  仔细拨掉登山靴上的雪。

  格外细心地掏出鞋内的雪。

  因为一旦鞋内跑进小雪片,脚接触到那里的肉和血就会结冻,而导致冻伤。

  把鞋子放进睡袋中,再次钻进睡袋。

  再度恢复原本的状态,栖息在自己心中的生物们又浮现脑海。

  一拉上帐篷拉链,心窗就会打开。

  即使想到那片星空就在这座黑暗的帐篷正上方,刚才的感动也不会再回到心中。

  人的思绪、想法,或者情感,很难停留在一处。

  深町想起加代子。

  她在做什么呢?

  她大概不会去想,我如今在这里,像这样钻进睡袋里在想什么吧。

  别再这样。

  这样是指?

  就是像这样见面,做这种事。

  难道自己希望和加代子重新来过吗?

  不晓得。

  虽然不晓得,但猜得到大概无法重新来过。自己好歹知道这一点。

  情缘已尽。

  那么,自己对于和加代子之间的事,期望着什么呢?

  那是结论。

  已经明白两人无法重新来过。

  然而——

  深町问自己。

  加代子不是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吗?她不告而别。那就是结论,不是吗?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论,为何又要思考呢?

  别再想了。

  然而,试图不去想,说穿了,是否就等于是在思考加代子的事呢?

  若是试图不去想,就真的能不去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

  那是时常吹起的风。

  就像是明明不晓得山上吹着怎样的风,但既然决定了路线就不能更改一样。

  人生中也有阴晴圆缺。

  人生在世,并不会对一生中遇到的各种事物一一下结论。大部分的人就那么拖拖拉拉地活下去。活下去意味着对什么牵肠挂肚。并不是摆脱所有烦人的事,才心无罣碍地投入下一件事。

  大概在坚持什么吧。

  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是如此。

  并没有人命令我,一辈子只能从事一种工作。

  不必做一辈子摄影师,也不必爬一辈子山。同样地,也不必一辈子心系于一个女人。如果想做一辈子摄影师,就尽管去做。如果想爬一辈子山,就尽管去爬。如果想一辈子心系于一个女人,就尽管心系于她。

  试图决定其中一个,这种想法才有问题吧?

  深町在心中问羽生。

  羽生啊。

  羽生啊。

  你为何在这种地方?

  为何在这种地方独自忍耐?

  为何爬山?

  你的答案就在那座峰顶上吗?

  爬完西南壁之后,有什么在那里等着你吗?

  没有任何事物在等你吧。

  那里大概没有任何答案或结局吧。

  羽生啊,你攻下这片西南壁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以最困难的方法站上这世上最高的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从那座峰顶去哪里?

  这世上已经没有比那座峰顶更高的地方喽!

  爬上去之后——

  羽生啊。

  你想过在那之后,随之而来的莫大空虚吗?

  羽生啊……

  深町总觉得,羽生是为了遇见更大的悲伤而爬山。

  那么,追着羽生的自己又是如何?

  羽生在爬他的山。

  自己追着羽生的这种行为算什么?这就是我的登山之道吗?

  深町啊。

  你——

  不是想了很多吗?

  一旦空气稀薄,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不是喝酒就能解闷了吗?

  因为这里没有酒。

  没有女人。

  也没有任何人。

  不,有人啊。

  羽生那家伙就附近。

  然而,羽生和我都是一个人。

  孤伶伶一个人。

  令人感到温暖的,只有自己的体温。

  稍微温暖起来了吗?

  星星还看得见吗?

  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

  该睡了。

  明天还要反复无数次比今天更辛苦的动作。

  你不晓得能够跟着羽生到哪里,但要尽你所能去做。

  好。

  我知道啦。

  我知道了。

  我要睡了,我已经困了,但好像还得再思考什么一下……

  那是什么呢?

  山吗?

  广阔的白色山脊。

  蓝天。

  在雪上朝峰顶走去。

  那是我吗?

  不,不是我吗?

  我看着朝峰顶而去的那家伙。

  要去哪里?

  如果站上那里的话,前方就没有路喽!

  怎么办?

  不要那么赶。

  我也、我也要去。

  别抛下我自己去!

  别抛下我自己去啊!

  喂。

  别抛下……

  深町陷入了睡眠。

  早上——

  深町从浅眠中醒来。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全部都是从深町体内冒出来的汗水。汗水因为深町的体温而气化,从身上衣物的纤维或睡袋布的缝隙散到外面,在帐篷内侧凝固,结冻。

  拉下出入口的拉链,往外一看。

  天空还有星星,但由于黎明曙光,已经只剩寥寥可数的几颗星。

  羽生的帐篷还在。

  距离七点半的预定出发时间,还有一小时半。

  深町的早餐和昨晚的菜色一样。

  主要是水煮干饭,搭配量比昨晚多的一片半奶酪。

  一把葡萄干。

  顶多增加这些食物。

  喝下大量加入蜂蜜的红茶。

  吃完早餐,进行七点的通讯。

  这次的对话内容也很简短。

  “睡饱了吗?”

  安伽林问道。

  “嗯。”

  羽生回答。”

  “按照预定行程?”

  “嗯。七点三十分出发。”

  “GoodLuck.”

  这几乎就是通讯的所有内容。

  深町已经打包完毕。

  只剩下折叠帐篷,塞进登山背包而已。

  走出帐篷外。

  从雪中拔出结冻的帐篷支柱,折叠帐篷布,塞进登山背包。

  把打包完毕的登山背包放在雪上,拿着相机,等羽生出来。

  过没多久——

  首先,帐篷的拉链打开,登山背包被丢出外面。接着,羽生从帐篷出来。

  深町拍下羽生从帐篷爬出来,折叠帐篷。

  羽生从帐篷出来,只看了深町一眼。然后默默地打包。

  深町细心地拍摄那幕景象,以免有漏网镜头。

  无风。

  晴朗。

  毫不设防。

  西南壁将一切展现在羽生面前。

  没有风,也没有雪烟。

  毫不隐藏。

  一丝不挂。

  总觉得西南壁在对羽生说:这就是完全的我。

  西南壁最大的难关——位于超过八千公尺高度的大岩壁岩带,和其上方象征喜玛拉雅山巨峰的黄带,都出现了一部分。

  以及其上方的西南壁峰顶岩壁——冰斗壁。

  羽生背起登山背包,缓缓迈开脚步。

  深町从斜后方较低的位置对准镜头,以西南壁为背景纳入取景器,按下快门。

  广角。

  西南壁看起来像是压在羽生身上。

  距离第二晚的预定地——灰色岩塔,大约相差一千一百公尺高。

  那里的海拔是七千六百公尺。羽生预定要花八小时左右前往那里。

  随着高度上升,慢慢变陡。

  在六千六百公尺高处,越过了和传统路线的分歧点。走传统路线攻顶圣母峰的情况下,会从西谷继续垂直攀登,抵达南棱。从那里爬东南棱朝峰顶迈进,就是尼泊尔登顶的传统路线。一九五三年,希拉瑞和丹僧踏上峰顶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西南壁则要从这里选择往左的路线。

  这时,在西谷的冰河与西南壁的岩壁之间,有一道名为冰峡的裂缝,冰与岩石之间的缝隙。攀越冰峡之后,才终于算是攀上了西南壁的底部。

  海拔六千七百公尺。

  裂缝有时宽、有时窄。此外,有宽阔处,也有狭窄处。有岩石和冰河的雪连在一起的地方,也有凹陷的地方。

  没有一定。

  然而,羽生毫不费力地攀越那里。

  从结冻的雪崩落的地方,抵达那些雪上方。

  深町比羽生晚了十分钟左右,攀越了冰峡。

  终于进入了对深町而言是初次来到的领域。

  若是传统路线,今年春天,自己爬到了南棱。

  七、九八六公尺。

  距离八千公尺,只差一点点。

  这次能爬到哪里呢?

  以这次适应的情形来看,显然没办法爬到八千公尺吧。

  上一次,有充分的时间来适应高度,而且能够使用氧气瓶。

  但是,这次两者皆无。

  恐怕从这个地点到不到八千公尺的某个地方,会是自己能爬到的最高点。必须从那里折返。

  无论那是哪里,体力消耗殆尽之后,就不可能折返。

  爬到体力消耗殆尽,然后倒在那里……如果就那样死了也无妨,说不定可以爬上八千公尺。

  但是,必须活着回来不可。

  当然,因为要爬到极限的高度才放弃,所以会得到相当严重的高山症。

  听到幻听,看到幻觉。

  说不定会脚步不稳,忽然站不起来,然后倒下。

  十分有这个可能。

  自己是一个人。

  试着以走在前头的羽生的心情思考,尽管没看见深町的身影,也无法判断他是折返了,还是倒下了。

  这次并非有C3、C2,那里有氧气瓶、有伙伴的那种登山。

  深町爬在平均斜度四十度的冰壁上。

  比雪橇比赛的路线冻得更坚硬的雪坡。

  右手拿冰杖,左手握冰斧,以双斧往上爬。从冰峡到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海拔相差两百公尺。

  险峻的斜坡。

  让冰爪的前爪嵌入冰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感觉已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攀登。

  把握在右手的冰杖前端打进冰壁。接着抬起左脚,让冰爪嵌入冰壁。然后将握在左手的冰斧前端打进冰壁,再抬起右脚——像这样逐步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

  从一个动作移至另一个动作的间隔变长。

  氧气稀薄立刻反应在身体上。

  抬头一看,羽生已经在遥远的上方。

  深町明明还爬不到一半,羽生的头顶上已经是军舰岩了。羽生简直像在走路似地,爬在这面陡峭的冰壁上。

  深沉的绝望感袭上深町的心头。

  攀附在冰壁上,羽生和自己的差距以天差地远的形式表现出来。

  深町在冰壁途中停止动作,反复粗重地呼吸。

  现在是否正是折返的时候呢?

  现在的话,肯定能够折返。

  爬这道斜坡,需要的不只是技术。

  还有被落石击中的危险。

  如果被突然从上面掉下来的拳头大岩石直接击中头部,那就没命了。

  即使不是击中头,而是脚,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也会失去平衡,而从斜坡上滑落。

  一百公尺。

  如果滑落,那就玩完了。

  只要冰杖、冰斧,或者左脚、右脚,其中之一没有抓住冰壁一次,就一命呜呼了。若是爬一般的——更低的山,即使因此失去平衡,只要其余三点抓住,就能稳住身体。然而,自己在这种高度办得到那种事吗?

  欸,说不定办得到。

  不能气馁。

  一旦气馁,办得到的事也会变成办不到。

  只要三点稳稳地支撑身体,那就行了。

  然而——

  反应速度变慢了。

  体力也下降了。

  只要粗心大意一次,就会把人推入黄泉。

  不,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不准想那种事!

  看!

  脚开始颤抖了!

  深町的膝盖微微颤抖。

  深町也不晓得是因为恐惧感,还是因为疲劳。

  总之,深町的双膝不停地抖动。

  在这种地方——

  深町心想。

  咬紧牙根。

  这就是单独行动所承受的压力吗?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动弹不得。

  刻意反复快速地深呼吸。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上吧!

  最糟的莫过于在这里停止动作。

  因为嵌进冰壁的冰爪会渐渐松脱。

  妈的!

  瞪视上方。

  有一片蓝天。

  前往那片天空。

  加代子——

  凉子——

  这种时候,想起女人做什么。

  会死唷!

  “会死唷,蠢蛋!”

  深町出声啐道。

  瞪着眼前的冰壁。

  把冰杖从冰壁拔出来,再打进去。

  左脚。

  接着是冰斧。

  右脚。

  不准想!

  不准想!

  像机械一样动作!

  像蚂蚁一样爬!

  深町开始咬紧牙根攀爬。

  深町在军舰岩下,蜷缩身子坐在雪上,背对岩石喘气。

  海拔六千九百公尺。

  攀附在西南壁上的人,第一个能够休息的地方就是这里。

  高十公尺、厚十五公尺的黑色岩石,左右长达一百公尺横亘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途中。深町把身体靠在这块岩石底部仅有的一点空间,反复粗重地呼吸。

  到达这里,也不卸下登山背包,直接瘫坐在雪上。

  接着,一动也不动。神情恍惚地俯看眼前的西谷。

  只是听着冷风拂动风衣帽子的声音。

  这时——

  头顶上发出“咚”一声。

  黑色物体从上方掉下来,在眼前击中军舰岩上方。接着,它弹起来,落在从脚底算起前方一公尺左右的雪上,一面旋转,一面以飞快的速度从冰壁滚落。

  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岩石。

  假如它击中头部——

  大概会打破安全帽,击碎头盖骨,当场死亡吧。

  在此之前,有几个设置TC——也就是TemporaryCamp的地方。暂时的营区,用来暂时紧急避难、休息的营区。规模略小于C1、C2等营区。

  是在这片西南壁中少数危险程度低于其他斜坡的地方。

  周围的任何地方,都有落石的危险。

  圣母峰的岩壁当中,西南壁岩质特别脆弱。大小岩石经常从岩壁上剥落。

  深町所在的地方,是这道斜坡中唯一能够确实保护身体,免于遭受落石击中的地方。从上面的雪坡落下的石头会击中军舰岩,飞到空中,从底下的人头顶上跳过。

  虽然仅仅相差一公尺左右,却能左右生死。

  头感到疼痛。

  那种沉闷的痛,就像是大脑内部变成了腐烂的果实,然后,每隔十秒钟,以尖锥刺的痛楚会从那颗果实的核心产生。

  已经不想动了。

  体力即将用尽。

  体力尚未到达极限。深町知道还剩下一点余力。纵然比不上羽生,但对于使用自己的身体,已非外行人。

  没问题吗?

  还可以爬吗?

  深町也知道一面受到不安与胆怯的折磨,一面不断反复与自己的身体对话的做法。

  极限近了。

  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尽管距离体力的极限还有余力,但如果把那些力量全部使出来……

  是否就再也没办法从这里回去了呢?

  如果回不去,就会死在这里。

  或者,是自己懦弱的内心使大脑如此思考呢?

  深町试着正确估计自己的体力。

  对了,测量脉搏数。这是数字,所以和我的感情无关。这么一来,就能以数值这个冷静的角度,判断自己的身体状况。

  深町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但——

  没有脉搏。

  不,不是没有脉搏。

  不是的!

  是我哪里弄错了。

  所以才没有脉搏。

  然而,我弄错了什么呢?大概是基本的事。所以才会明明有脉搏,而我认为没有。

  喔,我知道了。

  看见了。是这个。是这个不好。明明看得这么清楚。是现在看见的这个不好。因为这个不好,所以才会胡思乱想,觉得没有脉搏。然而,现在看见的这个是什么来着?就是这个。这个是什么来着?它有什么意义吗?

  深町心中渐渐充满了焦躁之情。

  明明晓得、明明看得见,但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它。之所以无法言喻,其实会不会是因为不晓得它是什么呢?

  妈的!

  这个是什么?

  戴在我的手上——右手和左手上的东西。

  对了,不就是手套吗?!

  双手内侧戴着PVC(聚氯乙烯)的内层手套;外侧戴着这么厚,像棒球手套的手套,这样就算握着手臂,也不可能感觉到脉搏。

  拿下手套。

  光着手。

  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一——

  二——

  三——

  啊,笨蛋。

  光数数是不行的。

  如果不看手表,根本毫无意义。

  解开左手臂的手表——放在这里,看着秒针测量二十秒。然后,把它乘以三即可。

  一……

  二……

  咦?话说回来,我的正常值是多少来着?

  六十吗?

  八十吗?

  一……

  二……

  咦,没有脉搏。

  又没有脉搏了!

  怎么了?

  究竟为什么脉搏会……

  噢。

  白痴。

  我在做什么!

  竟然在这种地方,光着手暴露在户外空气中。

  手结冻,痛了起来。

  这种手怎么可能量得到脉搏!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戴上手套。

  深町打了个寒颤。

  原来高山症的症状已经对精神造成了影响。

  虽然还没看见幻觉,但接近幻觉的东西,现在正在自己脑中产生。

  一再反复地快速呼吸。

  我要氧气,我要更多的氧气。

  深町像是想起来似地,打开保温瓶,把甘甜的热红茶灌进胃里。

  好,站起来!

  站起来出发!

  试图站起来好几次。

  然而,一站起来想要迈开脚步,不知不觉间,又缩成一团坐在岩石角落。

  身体软瘫了。

  深町,振作!

  你今年应该去了更高的地方。

  七、九八六公尺高的南棱。

  想起来!你知道比这座军舰岩更高的圣母峰!

  且慢。

  那是因为使用了氧气。

  高度适应也做得更扎实,花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爬到那个高度。

  循序渐进地从C1、C2、C3往上爬,到的时候,帐篷已经搭好了,睡袋、瓦斯炉和粮食也一应俱全。

  如今,我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行李。

  路线上完整地拉起了登山绳,伙伴也在那里。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伙伴也会救自己——

  深町,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呢?

  独自一人——

  你不是明知要单独行动,而攀上这面西南壁的吗?

  羽生已经爬到很高了!

  抵达这座军舰岩时,深町确认了羽生的身影在上方。

  羽生已经爬到距离灰色岩塔剩下三分之二左右的地方。

  看得见羽生的红色风衣在上方的冰壁上,默默地往上移动。

  现在几点?

  十二点三十分啊。

  早上七点三十分出发,抵达这里确实是将近十二点。

  花了四小时三十分。

  假设羽生按照预定行程,花四小时抵达这里,自己就比他晚了一小时。

  羽生没有休息,经过这里,而自己已经在这里休息三十分了。

  现在不追,就追不上羽生了。

  假如羽生从这里花四小时抵达灰色岩塔,自己大概要花五小时吧。

  我已经爬五小时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说不定会比想象中花更多时间。

  这么一来,难道我想在喜玛拉雅山的这个高度,一天行动超过十小时吗?

  这是疯狂的行为。

  那种事情办得到吗?

  我已经放弃了。

  我要从这里折返。

  如果要过一晚,只能在这块军舰岩底下。只有这里有地方搭帐篷。在军舰岩底下、我现在蜷缩的地方搭帐篷,明天从这里下山。这么一来,我大概能活着回去吧。

  这么一来,羽生大概也会看见我回去的身影。少了多余的碍事者,羽生肯定会松一口气。

  然而——

  这样好吗?

  深町内心出现另一个声音。

  回去好吗?

  回去不会后悔吗?

  你不是为了竭尽所能地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这里的吗?讲得更白一点,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到这里的吗?

  是啊。

  没错。

  我竭尽所能地想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了这里。

  如你所说,我是为了自己。

  然而,我不是为了自杀。

  我可不是为了自杀而来到这里!

  快,站起来!

  站起来之后下山!

  下山的话,氧量会变高。

  比起在这里过一晚,或许下山比较好。

  从这里回去,全都忘了吧。

  忘了羽生的事。

  忘了女人的事。

  忘了登山的事。

  对了,干脆连自己的事也忘了!

  忘记一切,获得解脱。

  别再做梦。

  这辈子,别再想做任何事。

  没错。

  这不是稳稳地站起来了吗?

  脚也还能动。

  身体状况好得很嘛。

  稍微休息一下,喝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好像多少恢复了精神。现在下山。

  小心地下山!

  喂!

  不是那边。

  下山不是走那边。

  去那边的冰壁做什么!

  你还打算往上爬吗?

  喂……

  离开军舰岩,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上,往左上方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左右。

  从那里往上爬。

  从这里开始,斜度渐渐变成四十五度。

  接着,进入在西南壁上纵走的巨大岩沟,塞满雪的中央岩沟,在那里爬七百公尺左右。今天过夜的地方——灰色岩塔就在那里。

  深町已经进入了那条中央岩沟。

  即使同样是雪结冻的冰壁,也有各种状态。

  有些地方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表面光滑,有些地方只附着一层薄薄的雪。除此之外,有些地方即使不用冰爪也能攀登,鞋尖正好能够钻进去。

  冰壁的状态会随着往上爬而有所改变,没有固定为其中一种。

  可怕的并不是纯粹硬得像石头的冰壁。如果事先知道它坚硬的话,就能采取相对的因应之策。令人头痛的是解读错冰壁的质地。

  当脚踏上原本以为柔软的冰壁,其实那面冰壁比想象中更坚硬许多的话,会如何呢?冰爪的爪子会被弹开,身体失去平衡而跌落。

  哪怕是些微的高低落差,不知情地踏出脚步时,就和每个人在家里也会差点跌倒一样。

  从风衣口袋抓出葡萄干,把两、三颗丢进嘴里。咀嚼葡萄干,一再咀嚼,然后吞下肚。行动中,必须勤于补充能量。

  彻底消化它,连粪便都排不出来。

  一面如此心想,一面咀嚼。

  一面咀嚼,一面爬山。

  为何要爬山呢?

  深町心想。

  我为何想爬到上面呢?

  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什么宝物吗?

  羽生说过那种话。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得到好女人吗?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找到生存价值吗?

  找不到。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假使捡得到,那也是存在自己心中的事物。

  硬要说的话,登山说不定是一种寻找沉睡在自己心中的矿脉的行为。那是一趟探索自己内心的旅程。

  咦?

  刚才,我说“咦”了吗?

  不要怀疑!

  专注于当下!

  毕竟现在,我正在爬山。

  不准想理由!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我十分清楚那种事。

  那,为何爬山?为什么主动选择遭遇这种痛苦的事?

  每踏出一步,就必须气喘吁吁地反复深呼吸三次,为何要做这种行为?

  羽生说:因为我在。

  他说:因为我在,所以爬山。

  像是答案,又不是答案。

  不像答案,又像是答案。

  羽生啊,你为何爬山?

  你说不定知道答案,但我答不上来。

  我没有答案。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爬山吗?

  如果爬山,就会在峰顶找到那个答案吗?

  宛如宝石般发光的那个答案,宛如宝物的答案,悄悄地放在山顶的某间密室里,或者埋在雪中的箱子里吗?

  不可能有。

  没有任何宝石或答案。

  行为吗?

  既然如此,迈向那座峰顶这个行为就是答案吗?

  如今,我正在做。踩出这只脚,把冰爪的爪子踢进硬梆梆的冰壁里,一步步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的这个行为有意义吗?答案就在这个行为本身里吗?

  我真蠢。

  竟然在思考无聊的事。

  思考无聊透顶的事。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

  踏上峰顶这件事具有价值。

  在过程中,思考什么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思考什么都可以。不思考什么都可以。就算思考女人的胯下、思考天上的神仙国度,重点在于是否踏上峰顶。仅此而已,不是吗?

  踏上峰顶是英雄。

  没踏上峰顶,就只是人渣。

  比人渣更不如。

  假如死的话,就没有半点好事。

  且慢。

  话说回来。

  不是爬山也可以。

  那,人是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什么,每天工作、赚钱、生活?

  试着思考“为何登山”这个问题,岂不是和问“为何而活”这个行为一样吗?

  人为何而活?

  为了什么目的而活?

  不对。

  不对。

  深町,你搞错喽!

  不是人。

  也不是别人。

  而是你。

  不是人,而是你为何登山?

  你为何而活?

  哎——

  真蠢。

  真的有够愚蠢。

  说山顶上找不到那个答案的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但说的一点也没错。山顶上捡不到任何好东西。

  既然如此,活着也是一样。

  无论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为了什么而活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错。

  即使无法回答为了什么而爬山这个问题也无妨。

  再说,逼人回答的人就必须先回答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如果答不出来,就不该问别人那种困难的问题。

  且慢。

  问的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难道是我在问我自己吗?

  呿。

  哎——

  又在思考。

  思考用不着思考的事。

  明明另一个我拼死拼活地想让自己的身体往上爬,但另一个我却在思考无聊的事。

  思考时下连学生都不会去思考的幼稚的事。

  别再想了。

  现在只要变成机器人就好。

  踏出一步,喘五下,接着把左手的冰斧打进冰壁,再喘三下。然后拔出右手的冰杖,打进冰壁,再用另一只脚踏出一步。

  变成能够正确反复这一连串动作的机器人就好。

  否则的话,变成虫子也好。

  不用思考任何事情的虫子。

  只是一味往上爬的虫子。

  哎,我在思考:不准思考!

  我在思考:可以不用思考。

  我在思考:思考没有意义。

  仔细想想,我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虫子。

  以人类——深町诚这个人格担任摄影师,和女人交往得不顺利,连摄影师这份工作也没有特别闯出轰轰烈烈的成绩。

  纵然叫这种人变成机器人,也变不成机器人。即使叫他变成虫子,也变不成虫子。

  目前,深町诚正在爬。

  攀附在这面冰壁上。

  身心万般纠葛,就这样整个人待在这里。那就是深町诚——这个我。

  那就是现实。

  既然如此,那个现实就是答案。

  深町诚这个人,现在正在爬山——这样不就够了吗?

  我已经爬到哪里了呢?

  gully——在英语是指陡峭的岩沟。法语是couloir,德语经常以runse、rinne称之。要从穿越这条中央岩沟的地方,选择另一条岩沟当作路线,从那里往上爬,那里以法语称为couloir。

  像这样在一座山上使用各个国家的名称的情形,经常发生在喜玛拉雅山上。这是因为各种队伍进入同一座山,每次发现新路线,就会各自以自己国家的语言替那里命名。

  我爬到这条中央岩沟的哪里了呢?

  中央岩沟的正中央一带吗?

  看高度计就会知道,但没办法那么做。要从口袋里拿出它也很麻烦。从口袋拿出来的,顶多是葡萄干或巧克力。因为如果不时常把巧克力或葡萄干放进嘴里,就会没命,但不看高度计也不会死。

  八成已经超过七千公尺了。七千两百到七千三百——大概是在这一带。

  距离灰色岩塔的底部,还剩下三、四百公尺。

  相当于一栋半到两栋新宿摩天大楼的高度。

  岩沟的宽度大概有八十公尺到一百公尺左右。拥有那么宽的宽度、海拔落差大约五百公尺的岩沟——那里塞满了结冻、坚硬的雪。

  中央地带很危险。

  那里是雪崩和落石的通道。

  必须以轴线右方三十公尺做为路线。

  超过七千公尺之后,停止动作喘气的时间变长了。

  大概是将近刚才两倍的时间。

  相机好重。

  深町心想,为什么要带这么重的相机来呢?好想丢掉相机。

  看见了灰色岩塔。

  trum——在德语是指塔。

  “灰色的塔”。

  它宛如以灰色的岩石所形成的塔般,屹立于西南大岩沟出口的斜坡上。

  高度大约三十公尺。

  虽说是塔,并不是只有一座从岩壁中独自分离出来。

  而是背后岩壁的一部分。

  从那里往前,是难关之一的巨大岩壁——岩带。

  岩带必须从位于其左侧的左岩沟攀越。

  喘气,顺便回头隔着肩膀往下方望,看见了西谷的大雪原在遥远的下方。

  自己已经身在和对面努布峰的左右棱线差不了多少的高度。

  开始起风了。

  不知不觉间——真的是这种感觉。

  猛然回神,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风中。而且,好像越往上爬,风势渐渐增强。

  除此之外,还多了咳嗽。

  因为反复以嘴巴剧烈呼吸,所以喉咙受损了。由于海拔变高,空气密度变得稀薄,空气中的水分自然减少。空气干燥。

  持续剧烈呼吸零下二十度以下的干燥空气,自然会变成那样。

  咳嗽开始停不了。

  几乎不停地干咳。

  一咳嗽,那段期间呼吸就会变乱,咳完之后,就会更用力、更大口、更快速地呼吸空气。

  在这种情况下,风势变得越来越强。

  往左侧一看。

  圣母峰的西棱几乎位在同高度。

  棱线有的地方低于自己的高度,有的地方高于自己。那条棱线的对面就是西藏。

  看见了雪烟从那条棱线剧烈地窜上高空。

  是风吗?

  那种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刮起的呢?

  来自西藏那一边的风掀起雪烟,如今,正要吹到这面冰壁。

  如果到达比西棱的棱线更高的地方,身体当然会暴露在至今被西棱挡住的风之中。

  终于到达了那种高度。

  置身于比圣母峰西棱更高处所刮起的风中——

  风仿佛要刮落所有攀附在冰壁上的事物似地变强了。

  冰壁表面也冻得硬梆梆。被风摩擦的冰坡……

  那里受到阳光照射,闪闪发光。

  风势逐渐增强。

  不但如此,雪开始出现了。

  漫天飞舞的不只是雪烟。

  爬上西藏高原的风,攀越圣母峰的西棱时,接触到冷空气,在那里产生云。那片雪开始覆盖圣母峰顶。

  心脏和背脊同时被用力勒紧的感觉,窜过深町的身体。

  上方立刻因为那片雪而渐渐看不见。

  原本羽生化为一个点出现在上方的身影看不见了。

  深町心想,还有多远呢?

  还有多远呢?

  自从看不见上方之后,已经持续爬了一小时以上。

  身在强风之中。

  身体暴露在强风之中。

  体温因强风而不断被夺走。

  恐怕是零下二十五度的空气。

  如果那种空气变成风打在人身上,体感温度会变成更低的数值。即使穿着风衣风裤,但寒冷的程度相当于处在无风状态下约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中。

  指尖正在失去感觉。

  脸不迎风,面向反方向呼吸。以后脑勺受风,用下风侧的嘴巴呼吸、吐气。

  一面反复这个动作,一面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气息紊乱。

  脚因为疲劳和寒冷而抬不起来。

  还有多远呢?

  还要爬多远,才能抵达灰色岩塔呢?

  动不了。

  终于动不了了。

  如今,变成了勉强在冰壁途中保持平衡,不摔下去的状况。

  怎么办?

  即使就这样不动,大概迟早也会因为脚尖没力,最后摔下去。

  怎么办?

  深町问自己。

  无法动弹。

  越过圣母峰西棱而来的风,试图把深町从冰壁上扯下来。自己的身体和冰壁之间一旦产生一点缝隙,风就会钻进那里,让身体从冰壁浮起来。

  脑袋也因为缺氧而变成昏昏沉沉。

  不行。

  深町心想。

  他开始觉得……设法不被风刮走的那种行为也不再重要。

  明明这么疲倦,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呢?放开手摔下去,好获得解脱、得到休息。把身体交给重力。

  深町觉得,这是个迷人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差。

  因为那样比较轻松。

  令深町攀附在那面冰壁上的,是对于死亡的恐惧。

  那种恐惧险些变淡。

  如果恐惧消失,就只剩下义务感。

  因为非紧紧抓住这里不可——

  那种心情变成心灵支柱。

  决定紧紧抓住这里。所以紧紧抓住。坚守决定的事情到底,仅止于此。

  但是,为何决定那种事?

  深町问自己。

  为了保住一条命?

  如果不紧紧抓住,就会摔下去。

  摔下去就会死。

  所以,为了保住一条命而紧紧抓住。

  为何为了保住一条命,要做那种事呢?

  因为不想死。

  为何不想死呢?

  明明没有经历过死亡。

  因为害怕。

  害怕?

  害怕死亡吗?

  没错。

  你骗人。

  你现在并不害怕死亡。

  或许你不想死,但你大概更不想在这种寒风中,紧紧抓住冰壁吧。

  手脚疲惫不堪。

  没有感觉。

  如果能够逃离这种痛苦,对于死亡的恐惧又算得了什么?

  那种呼吸是怎么回事?

  比现在吹来的风更狂乱、快速。

  喉咙像野兽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明明没有在动,但却像饥饿的野兽全力奔跑寻找完全不存在的猎物似地喘气。心脏会因为这种呼吸而磨损,和气息一起从嘴巴跑出体外!

  手臂、双腿都到了极限。

  若不采取自我确保,就会摔下去。

  然而,要在哪里采取自我确保?

  到处都是像石头一样的坚冰。

  能将冰楔钉打进这种冰里吗?

  大概可以吧。

  如果自己现在有更多体力,这里是顶多五千公尺——不,六千公尺的高度也可,在五、六千公尺的高度,然后没有风的话——

  哎——

  那种梦话之后再想吧。

  回去之后——

  可以泡在热水里想,也可以在日本的居酒屋,和宫川边喝酒边想。没错。之后再在日本想吧。啤酒就免了。我不想喝冰啤酒。最好是温热的酒。边喝那种酒边想。宫川,我说的没错吧?你想喝什么?你的故乡是新潟吧?那里有好酒,对吧?嗯,交给你决定。什么都好。至于下酒菜嘛,烤石鲈或烤鰤鱼下巴。不,熬煮成汤也不错。热呼呼的,冒着热气……

  快,快点点菜!

  喂……

  身体浮起来了。

  左手的冰斧从冰壁脱落。

  呼……

  风声像野兽的吼叫声般打在耳朵上。

  紧紧抓住冰壁。

  那是幻觉。

  差点摔下去。

  哎,我刚才确实一心以为自己在日本。出神地听着居酒屋的喧嚣,闻着烤鱼的烟味,以及酱油的焦香味。

  宫川那家伙就坐在身旁……

  深町咬牙切齿。

  妈的!

  再度把左手的冰斧打进冰壁。

  再度把冰爪的前爪蹬进冰壁。

  刚才,把大脑用于思考无谓的事情上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思考代表使用大脑。使用大脑代表以大脑消耗氧。浪费氧——

  总之,要在这里采取自我确保,脚底下太过不稳。必须移动到脚底下更稳一点的地方。

  我不晓得冰楔钉能够打进坚冰多深,但如今,只能那么做。打进冰楔钉,在那里采取自我确保休息,让肌肉休息。

  在那段期间,等待风说不定会停止的奇迹。如果风不停止,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

  四周雪白一片。

  风在耳畔呼呼咆哮。

  至少找个脚底下稳固的地方。

  喂……

  有声音。

  这边……

  深町一看,有两个男人飘在一旁的白色空间。

  明明身在强风之中,却纹风不动。

  深町……

  其中一个男人说。

  是井冈弘一。

  另一个人是船岛隆。

  他们身上带着登山用品。

  我们帮你吧。

  船岛说。

  我替你捶冰楔钉。

  因为冰斧很轻。不管用冰斧再怎么捶,也没办法把冰楔钉捶进冰壁寸许。

  不用了,井冈哥。

  船岛哥。

  我自己来。

  是喔,你要自己来啊,深町——

  嗯,自己来最好。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的事自己来,这才叫做登山者。

  是啊。

  非自己来不可。

  既然这样,喏,过来我们站的地方。

  站在这里,从这里捶的话,很容易捶进去唷。

  那,就那么办吧。

  深町从冰壁抬起左脚,失去了平衡。

  他拼命把左脚的冰爪前爪再次踢进冰壁。

  井冈和船岛在今年五月,都死于这座圣母峰。

  自己不是拍下了他们死亡的那一瞬间吗?

  井冈和船岛咧嘴笑着,从半空中注视着深町。

  宛如石头的雪片和风,剧烈地穿透两人的身体。

  是幻觉啊。

  或者,两人的灵魂仍在严寒的这片天空中徘徊呢?

  真遗憾啊,深町——

  嗯,真遗憾。

  井冈和船岛说。

  两人弯腰屈膝,做出像是要跳水的动作。

  再会啦。

  掰掰啦。

  说完,他们飞走了。

  两人的身体飞向白色空间内,向下坠落,旋即看不见了。

  “妈的!”

  深町吼道。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他叫道。

  不晓得是出声叫道,或者在心里呐喊。

  即使开口喊叫,声音离开嘴唇的那一刹那,就会被风撕碎,立刻被带到距离地面八千公尺的高空四散。大概还来不及传至耳朵,就飘散于这片广大的空间里。

  蓦地。

  脑袋瓜一下子变得清晰。

  下方五公尺左右,应该有个地方,冰壁偏左边峰状隆起。

  如果是那里,就能让冰爪鞋底的爪子全部倾斜抓住冰壁。

  如果能——

  如果能下降到那里的话。

  那件事做得到吗?

  而且是现在。

  这样的我。

  不,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非做到不可。要去做。只能尝试。反正如果就这样待在这里,这条命大概连五分钟也撑不下去吧。

  会一口气滑落一千几百公尺,撞上西谷边缘,死在那里。

  如果死了,尸体会被这些雪埋住,被冰河搬运,说不定一千年后,尸体在冰河末端被人发现。

  大概也有那种死法吧。

  然而,我不要主动选择那种死法。没有人会选择那种死法。

  尽人事,听天命。

  只能这样。

  如果最后,尸体还是被冰封在那条冰河内部,那已经超乎我的能力范围。只能听从神明的安排。我现在只要做我能做的事。

  尽量不要和冰壁之间产生缝隙,把冰斧和冰杖打进稍微下面的地方。接着,轮流抬起右脚、左脚,把冰爪的前爪钉在冰上。

  每步二十公分。

  每步二十公分地往下爬。

  看得见吗?

  再往下爬一点。

  再往下爬一点,左边——

  看不见。

  斜飞的灰线遮蔽了视野。雪的斜线不是纯白的,而是灰色的。峰状溶于那片灰色之中——

  有了。

  正左方。

  往它的上面爬。

  站定。

  终于能让手脚之外的身体部分靠在冰上。

  只要能让脚底板和膝盖休息,在这片隆起的雪底下,不管是岩石或其他事物都无所谓。

  光是刚才动了那么一下,呼吸就如此紊乱是怎么回事?

  把冰杖夹在安全吊带上。

  因为冰很坚硬,所以没有办法把冰杖插在冰壁上的某个地方。如果掉下去,就再也没办法把它握在手中了。虽然不方便动作,但必须以此忍耐。

  讨人厌的地方。

  如果这是一般的路或山的话,弄掉冰杖捡起来就是了。就算不捡,也不会死。然而,如果在喜玛拉雅山的这面冰壁上弄掉冰杖,就会在一转眼间从这面冰壁滑落,再也无法捡起来。但如果不捡,就会死。

  无论要往上爬或往下爬,没有冰杖都办不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终于拿出冰楔钉。

  光是拿出这种东西,就花了多少时间呢?

  换用右手拿冰斧,把左手中的冰楔钉顶端抵在冰壁硬梆梆的冰面上,再用冰斧捶冰楔钉。

  轻微的声响。

  顶端钻不进去。

  闭气,捶了一下、两下……

  不行。

  捶两下的期间也没办法停止呼吸。

  光是在捶两下的期间停止呼吸,就感到痛苦。痛苦得不得了。肺想要氧气,而猛烈地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

  好像被一只大手一把揪住肺,以惊人的速度一下握紧,一下放开。

  好痛苦。

  喉咙痛。

  肺好痛。

  险些暴露在风中。

  前端一点也没有钻进去。

  前端的尖锐金属只造成了一、两片细小的冰屑。

  五分钟间什么也没做,顶多只是持续吸进空气。

  每次呼吸,喉咙就呼噜作响。

  肺水肿?

  不。

  不是。

  别担心。

  这种事经常发生。

  只是喉咙被痰卡住而已。

  咳嗽。

  剧烈弓背。

  吐出痰。

  紧贴壁面。

  痰的一部分变成了冰沙状。

  慢着,痰真的变成了冰沙状吗?或者,只是因为吐出在冰上,所以看起来像那样而已呢?

  痰立刻在眼前的壁面上渐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