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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珀尔塞

  这不是厚积薄发的埃德加·弗里曼特艺术生涯里的最后一张画,而是倒数第二张。画上,约翰·伊斯特雷克跪在黑影滩,身边躺着死去的大女儿,镰刀一般的新月刚刚爬上他身后的地平线。南·梅尔达站在齐腿深的海水里。左右手各揪着—个小女孩,她们湿漉漉的睑孔向下低垂,恐惧和忿恨的表情已全然勾勒而出。这个女人的胸前插入了一支短箭。双手似乎在向箭柄摸去,同时,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的男人——她是如此费力地想要保护他的女儿们啊,在夺走她生命之前,他还辱骂她是个恶毒的黑鬼。

  “他惨叫了,”我说,“叫到鼻子流血。叫到他的一只眼也流出血。他没把自己叫得脑溢血,真是个奇迹。”

  “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杰克说,“至少,这张画上没有。”

  “对。珀尔塞不见了。南·梅尔达的心愿果然成真了。海滩上的厮打分散了那婊子的注意力,为莉比争取了时间,把她浸回水里,让她沉睡了。”我指了指南·梅尔达的左臂,我用两笔弧线勾出形状,再加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形,表示微弱的月光照在她身。“主要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告诉她,要把母亲的银镯子戴上。银的,就像那些烛台。”我看了看怀尔曼,“所以,或许还有光明的一面,我们还有一点胜算。”

  他点点头,指了指夕阳,再过一两分钟,它就将完全和海平线重合了,斜射向我们的光线也已变为黄色,再暗—分就会像纯金色了。“但天一黑,坏蛋们就要出来耍了。瓷偶珀尔塞现在在哪里?海滩这一幕后,它到底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伊斯特雷克杀死南·梅尔达之后的详情我并不清楚,但知道个大概吧。伊丽莎白……”我耸耸肩,“她倾其所能,耗尽了体力,至少有一阵子缓不过来。彻底透支。她的父亲肯定听到她的呼喊了,兴许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他恢复理智。他肯定想起来了,不管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他的苍鹭栖屋里起码还有一个小女儿。他甚至还会想到,三四十英尺之外,还有两个女儿,留下了一团糟,等着他收拾呢。”

  杰克沉默不语地指了指天边,太阳正触到了海平线。

  “我知道,杰克,但我们和她很近,比你想象的要近。”我翻过最后一张画,扭曲的几笔简直算不上是速写,但画上的那张笑脸独一无二,绝不可能认错。马夫查理。我站起身,让他们背对海湾和静候的小船,此刻它已成了金色背景中的黑色剪影。“你们看到了吗?”我问他们,“我看到了,来大屋的路上就看到了。我是说,真正的马夫雕像,而不是我们进来后看到的幻影。”

  他们四下张望,怀尔曼说:“我没看到,朋友,要是它在,我认为我会看到的。我知道草很高,但那顶红帽子肯定一眼就能看到。除非是在香蕉树林里。”

  “找到了!”杰克喊出声来,当真露出了笑颜。

  “你怎么他妈的也看到了。”怀尔曼忿忿不平,又问,“在哪儿啊?”

  “网球场后面。”

  怀尔曼朝那边望了望,刚想说他还是没瞅见,却截住了话头。“我真是个混蛋操的,”他说,“那该死的玩意儿头冲下,是不是?”

  “是的。因为雕像没有真的腿脚可以站立,所以你只能看到方形的铁基座。查理就是标志物,朋友。但首先我们需要去一次谷仓。”

  幽深的外屋完全被疯长的植物覆盖了,谷仓里黑漆漆的,闷热得很。我无法预料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也没想到怀尔曼拔出了沙漠之鹰自动手枪——直到枪声响起我才恍然明白。

  拉门是嵌在滑轨里的,滑轮已在经年累月的锈蚀中僵死了,两扇门隔着八英尺,却再也拉不开了。灰绿色的寄生藤如帘幕垂下,自上而下遮住了两扇门之间的空隙。

  “我们要找的是——”我的话音末落,那只苍鹭突然拍打翅膀向我飞来,锐利的篮眼睛射出恶狠狠的凶光,长脖子向前抻着,黄色的鸟嘴噼啪叩响。它一穿过门缝便加速飞来,我肯定它是瞄准了我的双眼而来。就在这时,沙漠之鹰怒吼一声,鸟眼的蓝色凶光顿时消失,一同轰飞的还有半拉脑袋,溅出一阵血雾。它仍然冲撞列我身上,但轻轻飘飘的。像一团空心乱麻,最后跌落在我脚边。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分明响起一声尖利、剌耳、充满怒气的咆哮。

  不止是我听到了。怀尔曼向后一缩身。杰克放下野餐篮的拎手,慌忙用掌根捂住耳朵。咆哮声渐渐消失了。

  “一只死苍鹭,”怀尔曼的声音有点颤抖。他戳了戳那堆羽毛,又把我靴子上的鸟毛拂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告诉鱼类野生频道。射杀这么一只鸟,大概要罚我五万美元,再坐五年牢。”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一耸肩。“管它呢!你跟我说过,要是看到它就开枪。咱们可是血盟兄弟哇。”

  “但你先把枪拔出来了。”

  “大概就是梅尔达所说的那种直觉吧,她戴上了妈妈的银手镯,我掏出了沙漠之鹰。”怀尔曼一脸严肃地说。“没错。有东西在监视我们,但甭管那么多啦。你女儿惨遭毒手之后,我得说,我们该帮你一把。先把眼前的事干掉。”

  “我会的,你只要枪不离手就好。”我说。

  “哦,你就瞧好吧。”

  “杰克?你能当场学学如何用箭枪吗?”

  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有了一个箭枪能手。

  谷仓内部相当阴暗,并不仅是因为隆起的山丘挡住了海湾和我们之间的天光。外面依然很亮堂,石板屋顶上也有足够多的裂缝能泻下日光,但蔓生植物将光线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从我们头顶漫射下来的光线是浓重的绿色,让人很难放心。

  外屋的中央区域是空的,只有一辆古老的拖拉机,笨重的车轴上一个轮子也没有了,但强力手电筒光在工具台区搜寻到了一些积满尘埃的旧工具,还有一把木梯杵在墙边。梯子脏极了,而且短得令人绝望。怀尔曼打着手电,杰克踩着光点一步步爬上梯子。他在第二个横档上蹦了蹦,我们都听到吱嘎一声,情况很不妙。

  “别在上面蹦跶了,把它搬到门边去。”我说,“那是个梯子,不是个蹦床。”

  “我没把握嘛,”他说,“佛罗里达的气候可不利于木梯的长久养护。”

  “乞丐没得挑。”怀尔曼说。

  杰克把它搬起来,从六级横档上掀下的尘埃和昆虫的干尸纷纷洒落,杰克的五官都挤到一处去了,“你说得倒容易,反正也不是你爬,就你那分量,一上去就得塌。”

  “我是神枪手,小朋友,”怀尔曼说,“术业有专攻,各司其职吧。”他努力制造轻松的气氛。但声音紧绷绷的,面色也很疲惫。“还有别的瓷酒桶呢,埃德加?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大概存放在后面吧。”我说。

  我说对了,外屋紧里头大概有十来桶陶瓷制的低度威士忌,我说“大概”是因为很难证实,它们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一大堆碎片,在大块白瓷片间夹杂着闪闪烁烁的碎玻璃。碎瓷堆的右侧有两辆上世纪的老式木制手推车,双双轮底朝天。左侧有把大锤靠墙而立,斧刃锈尽,手柄上长出了块块苔藓。

  “有人在这儿开了场打砸派对啊,”怀尔曼说,“你怎么看?”

  “大概吧,”我说,“有可能。”

  我第一次思忖这个问题:她会不会最终击败我们?我们还有些日光可用,但时间比我预料的要短,更别说能让我们悠哉游哉了,而现在呢……我们该把她的瓷偶淹在什么水里?该死的依云矿泉水瓶里吗?倒别说,这主意挺不赖的——瓶子是塑料的,根据环保主义者的言论,天杀的塑料可以永远保存下去。但是,瓷偶绝对没法从小瓶口塞进去。

  “那么,我们有退路吗?”怀尔曼问。“老拖拉机的油箱?有用吗?”

  把珀尔塞浸在老拖拉机的油箱里?这想法能把我的心凉透,那里大概只剩下了斑斓锈迹。“不行。我觉得那没戏。”

  他准是听出了我语调里近乎惊慌的腔调,因为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臂,说,“别急。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当然,可怎么办呢?”

  “我们把她带回苍鹭栖屋,就这么办。那儿肯定会有什么东西可用的。”

  但风暴如何吹垮了称霸杜马岛南端豪宅的情景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今,毋宁说那栋楼只剩下了门面。接着,我又想到,在那栋徒有其表的楼里我们能找到多少个可用的容器?何况只有四十多分钟了,再往后天就黑了,珀尔塞会派出着陆小分队,让我们再也不能多管闲事。上帝啊,我们竟忘了带最关键的物件——防漏的容器!

  “妈的!”—边骂,我—边往碎瓷堆里踢,将一块块瓷片踢飞。“他妈的!”

  “放松,伙计,踢也没用。”

  对,没用。而且我发怒,她反而欢喜,不是吗?愤怒的老埃德加最容易摆布了。我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我办得到”之类的咒语一点儿用也没有了。说到底,我只有这么一招。当你不能用愤怒以暴制暴时,你又该怎么办呢?你只能承认事实。

  “好吧,”我说,“但我毫无头绪。”

  “放松,埃德加,”杰克说着,露出微笑,“那件事好办。”

  “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件事你就信任我吧。”他说。

  我们站定,打量马夫查理的雕像,此时的天光已呈紫色。我突然想起老戴维·范·洛克的蓝调老歌里有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词:“妈妈买了一只鸡,还以为是只鸭,支起两脚,把它摆在桌上。”查理不是鸡也不是鸭,但他的两条腿当真支起来了,也没有穿鞋,小腿收拢在一块结实的黑铁底座里。不过,他的头掉了。脑袋砸穿了一方古老的苔藓藤蔓覆盖的木板。

  “那是什么,朋友?”怀尔曼问,“你知道吗?”

  “我很确定,这是个蓄水池。”我说,“希望别是个化粪池。”

  怀尔曼摇摇头,“他不会把他们放在烂屎堆里的。不管他多疯多傻都不会。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

  杰克看看怀尔曼,又看看我,年轻的脸庞上露出恐惧的表情,“阿德里安娜在这下面?还有南妮?”

  “是的,”我说,“我还以为你搞明白了呢。但是最重要的是,珀尔塞也在下面。我认为这是个蓄水池的原因在于——”

  “伊丽莎白准会坚持让那婊子葬身在水墓里的,”怀尔曼冷峻地说道。“注满清水的水墓。”

  查理很重,盖住洞口的木板已被高高的野草掩埋,腐坏程度比木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当然的,和梯子不同,木盖直接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中。尽管天色越来越暗,我们却不知盖板下的池子有多深,故而仍要保持谨慎。最后,我总算把那尊麻烦马夫雕像推到了一边,露出足够的余地,让怀尔曼和杰克抓住略微弯曲的蓝腿。我一边推,一边踏上腐朽的木头盖板,总得有人先踩上去,况且我也是体重最轻的一个。盖板在我的身下凹陷下去,漫长而恼人地吱呀作响,泛出一阵酸腐之气。

  “快下来,埃德加!”怀尔曼大喊,同时杰克也高呼,“抓住!哦,妈的,要塌了!”

  就在我的双足撤离下陷的盖板时,他们合力抓牢查理:怀尔曼抱着弯曲的膝盖,杰克抱住了腰。一时间,我认定它会掉下去,还会牵连他俩。但他俩努着劲喊了一嗓子,向后倒去,马夫雕像压在他们身上。它狞笑的脸孔和红帽子立刻被嗡嗡飞舞的甲虫掩盖了。有些虫子落在杰克扭曲的脸上,还有一只径直飞入了怀尔曼的嘴巴。他尖叫一声,吐了出来,登时跳了起来,一边还连连吐着口水、擦着嘴唇。杰克比他晚了—拍,但也在他身边忙活起来,手忙脚乱地转着圈,拂去飞到衬衫上的飞虫。

  “水!”怀尔曼气得直吼,“给我水,有只飞到我嘴里了,我感觉得到它在我该死的舌头上爬!”

  “没有水。”我说着,把手伸到如今已空空瘪瘪的食品袋里翻找。这时我跪坐在地,闻得到盖板的破洞里升腾而出的气味,我真不想离得那么近、闻得那么真啊。那就像新掘开的坟墓里发出的气息。当然,这本来就是一座墓地。“只有百事。”

  “奶酪三明治,奶酪三明治配百事,不要可口可乐。”杰克说着,晕头转向地大笑起来。

  我递给怀尔曼一听苏打水。他瞪着它好半天,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才拉开盖子喝了一大口,也吐出褐色带沫的一大口,然后再喝一口,再吐一口。再长饮四口,喝光了那听饮料。

  “啊——好家伙,”他说,“你真够朋友,凡高先生。”

  我正看着杰克,“你怎么看?我们能搬开盖板吗?”

  杰克研究了—会儿,又跪下来,扯开粘在木板边缘的藤蔓。“能。但我们要先把这狗屎玩意儿消灭掉。”

  “我们真该带根撬棒来。”怀尔曼说。他还在吐口水。我可不会埋怨他随地乱吐。

  “有撬棒也没用,我觉得用不上,”杰克说,“木头烂得太厉害了。怀尔曼,帮帮我,”我在他身边屈下膝,可他说,“老板,不用麻烦你了,这活儿需要双臂真汉。”

  怨怒油然而生——熟悉的感觉已迫在眉睫——但我用尽全力把愤怒压制下去。我看着他们绕着圆形木板忙活,光亮一点点地从天空淡隐,野草和藤蔓也一点点地被他们扯断,一只孤零零的鸟飞过,双翼竟是收拢着的。它头冲下,在滑翔。如果你看到这种情景,会觉得该去最近的精神病院检查检查,也许得待很长一段日子。

  他俩面对面、顺着一个方向埋头干活,当他们基本上忙完一圈时,我说:“杰克,箭枪和短箭准备好了吗?”

  他抬起头来,“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到底还是有活儿要干了。”

  杰克和怀尔曼跪在盖板的—侧,我跪在对面。头顶上,天空泛出了靛蓝色,很快就将暗沉为紫色。“我来数,”怀尔曼说,“一……二……三!”他们合力拉,我使出全身的劲道用仅剩的左臂去推。还算有劲儿,因为我的左臂在杜马岛的几个月里练得相当强壮了。一开始,盖板似乎死活不肯动弹。紧接着,就朝着怀尔曼和杰克的那一边滑动了起来,露出新月形的黑洞——像黑色的笑容。那一抹笑渐渐变成半圆,最终成了满圆。

  杰克站起来。怀尔曼也是。他又开始检查手上有没有虫子了。“我知道你觉得很难受,但我觉得没时间让你驱虱子了。”我说。

  “指令已收到,但你没嚼过一只小贱虫,焉知我的感受。”

  “老板,吩咐我们该怎么做吧。”杰克说。他不安地望着散发出腐臭味的地洞。

  “怀尔曼,你以前打过箭枪,对吗?”

  “是的,打靶。和伊斯特雷克小姐一起。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咱们队里的神枪手。”

  “那你来当保镖,杰克,你来打手电。”

  我知道他不乐意,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但没选择了——只有把这事儿办了,才无需返回此地。而如果这事没办成,我们想回来也不成了。

  至少,走人间寻常路重返此地是不可能了。

  他捡起长筒手电,拨亮开关,将强烈的光柱照向地洞深处,又忍不住低声惊呼。“啊呀,上帝啊。”

  那确实是个蓄水池,珊瑚石围的边,但在漫长的八十年岁月里,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地理变化,围边裂出了—个大口子——很可能是从最底下裂上来的——里面的水便渐渐渗漏出去。借着手电光,我们看到一条覆满青苔的水喉埋在八至十英尺深的地方,水喉直径约有五英尺。两具骷髅就在池底,身上的衣裙已成槛楼破布,她们相互依偎了整整八十年。飞虫密密麻麻,忙不迭地围住她们。白色的蟾蜍——昵称为“小男孩”吗?——在白骨上蹦来蹦去,一具尸骸边有一支短箭。第二支短箭的箭头仍然埋在南·梅尔达泛黄的脊骨上。

  光柱摇摆起来。因为握着手电的年轻人在颤抖。

  “杰克!不许在我们面前晕倒!”我严厉地说道,“这是命令!”

  “我还行,老板。”但他呆呆地瞪大双眼,手电光背后的脸孔白得就像羊皮纸,就连手电光也仍然在颤抖。“真的。”

  “好。再往下照。不,左边一点,再过去一点……就是那儿。”

  那儿,就是一尊低度威士忌陶瓷酒桶。如今压覆在沉重蓬乱的苔藓下,看起来更像是个小山丘。有只白蟾蜍蹲伏其上,它仰头看着我,眼睛不怀好意地眨巴眨巴。

  怀尔曼瞥了一眼手表,“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太阳就会完全沉下去了。多一分钟或少一分钟,所以……?”

  “所以,杰克把梯子从洞口放下去,我下去。”

  “埃德加……我的朋友……你可只有一只胳膊。”

  “她夺走了我女儿。她谋杀了伊瑟。你知道,这事非我莫属。”

  “好吧。”怀尔曼看了看杰克,“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了:防漏水的容器?”

  “别担心,”他说着,搬起木梯,又递给我手电,“照着下面,埃德加。我需要两只手做这事。”

  他小心地把梯子安顿好,仿佛用了一生般漫长的时间,好不容易他满意了,梯子的落脚点在南·梅尔达伸出的双臂(尽管青苔浓密,我仍辨得出那只银镯子)和阿黛的一条腿之间。梯子真的很短,最上头的横档不得不腾空,距离地面还有两英尺。那倒没关系;杰克可以帮我稳住梯子,我想要问他,用什么容器来装瓷偶?可还是没问。他似乎胸有成竹,我决定信他信到底,其实,我也已别无选择了。

  我脑海中有个声音,非常轻微,恍如冥想,她说:现在住手,我就让你走。

  “决不。”我说。

  怀尔曼看着我,毫无惊异之色。“你也听到了,嗯?”

  我用肚皮贴着梯子爬下了地洞。杰克抓着我的肩膀。怀尔曼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搭上短箭的箭枪,腰带里还插着三支银头箭。手电简搁在他俩之间的地面上,对着一堆连根拔起的野草和藤蔓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

  蓄水池里的恶臭太浓重了,我的胫骨微感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疾速爬上我的腿。下梯前,我应该把裤管扎紧塞进靴筒里的,但现在折回去再来未免为时已晚。

  “你踩稳梯子了吗?”杰克问,“踩到了吗?”

  “还没,我……”话音未落,我的脚掌就触到了第一根横档。“踩到了,抓牢。”

  “我已经抓牢了,别担心。”

  你敢下来,我就要你死。

  “那就试试吧,”我说,“我就是冲你来的,婊子,你就准备好接招吧。”

  我感到杰克的双手更使劲地攫住我的肩膀。“上帝啊,老板,你确——”

  “我确定,你只管抓牢。”

  木梯上共有六七级横档。踩到第三级,杰克抓不到我的肩膀了,我也就半身进入了地洞。他把手电简递给我。我摇摇头。“你来给我照明。”

  “你没明白,不是为了照明,是为她准备的。”

  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

  “拧开电筒盖。取出电池。把她放进去。我会把水递下去的。”

  怀尔曼毫不幽默地大笑,“怀尔曼喜欢这招。小朋友。”他又附身对我说,“那就去吧。管它婊子还是八子,把她浸在水里,我们和她的事儿就了了。”

  第四级横档被踩断了,梯身倾斜,我掉了下去,手电筒仍然夹在断肢和胁之间,光柱先是笔直冲上黑漆漆的天空,又照亮了一块块覆满青苔的珊瑚石,我的头撞在石壁上,顿时眼冒金星,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正躺在一堆碎骨之上,并直视着阿德里安娜·伊斯特雷克·包尔森永恒不变的骷髅之笑,一只白蟾蜍从她苔色的牙齿间跳到我身上,我立刻用手电筒身去拍它。

  “朋友!”怀尔曼喊起来,杰克也呼喊我,“老板,你没事儿吧!”

  我的头皮上渗出血来,接着,一道热乎乎的血顺着脸庞流下来,但我觉得自己还好;毕竟,我在千湖之城受过更惨重的伤。尽管梯子歪向了一边,但仍然站着。我朝右一看,便是那青苔满覆的低度威士忌酒桶——我们艰辛跋涉而来,就是为了它,现在,桶盖上不是一只白蟾蜍,而是两只。它们看到我瞪着它们,便径直朝我脸上跳,眼睛鼓凸,嘴巴大张。珀尔塞肯定希望它们都有尖牙齿——就像伊丽莎白的大男孩,对此我毫不怀疑。啊,美好的旧日时光。

  “我还好。”我应了一声,把蟾蜍赶走,再挣扎着站起来。骨头在我身下碎裂,身边到处都是。只不过……不对,骨头没有碎裂。她们的骨头太陈旧、太潮湿,因而不会脆生生断裂。那些骨头先是弯曲,再反弹。“把水扔下来,放在包里扔下来就没事,别砸着我的头就好。”

  我看着南·梅尔达。

  我对她说:我要摘下你的银镯子,但这不是偷窃。如果你就在近旁,就能看到我在做什么,我希望你把这看做一种分享,一种继承。

  我把镯子从她的尸骨上褪下来,套进自己的左手腕,再举起手臂,任凭地心引力将它们带到最牢靠的栖身点。头顶上,杰克正脑袋冲下趴在蓄水池的洞口。“瞧着点,埃德加!”

  包被扔下来了。我跌落时砸断的一根骨头戳进了塑料瓶,矿泉水滴滴答答涌出来。我又惧又怒大叫一声,赶忙拉开包看。只有一个塑科瓶被戳破了,另两瓶尚且无恙。我转身面对瓷桶,伸手探入厚厚的黏滑苔草之下,挪动了一下桶身。它不想动弹,但里面的东西要了我女儿的命,我铁了心要得到它。好不容易,桶身朝我挪了几分,与此同时,好大一块珊瑚石壁从桶身背面滑下来,砰然落在泥泞的池底。

  我用手电光照着桶。原本贴墙的那一面只有一层薄薄的苔印,能看到穿着方格裙的苏格兰人标志,欢舞时,他的一只脚伸在身后。我还能看到,弧形桶身上有一道锯齿状的裂缝自上而下。想必就是那一大块珊瑚石落下墙壁时砸出来的。莉比在一九二七年用泳池里的水灌满这只瓷桶,但自从石头砸裂桶身后,水就一直在往外渗漏,现在,水已快流于了。

  我听见桶里有什么东西咔嗒咔嗒作响。

  再不住手,我必要你死,若你就此罢休,我就放你自由,你,还有你的朋友们。

  嘴角上扬,我兀自冷笑。当我扼住帕姆的脖子时,她是否见识过这种笑容?哦,当然了,她见过。“你真不该杀了我女儿。”

  立刻住手吧,要不然,我连你另一个女儿也带走。

  怀尔曼俯身喊话,语调里,已能听出赤裸裸的绝望。“金星刚刚出现,朋友。我觉得那是个恶兆。”

  我抵着一面潮湿的石壁席地而坐,珊瑚石刺着我的后背,碎骨戳着我的大腿。逼仄的空间里,行动着实不易,更要命的是,我的屁股也痛得抽搐——还不至于惨叫,但也差不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怎么能爬上木梯,但我愤怒之极,早已顾不得忧虑了。

  “抱歉,甜心小姐。”我含糊地对阿黛言语一声,便把手电筒的长长把柄杵进了她只剩森森骨骸的嘴巴。接着,我用双手抱住了那只桶……因为双臂两手都出现了。我曲起健壮的左腿,用靴跟把碎骨朝两边踢开,再把桶身举到手电照出的光柱、翻飞的尘屑之中,并将它抵靠在屈伸而起的膝盖上,顺势将它挪下。顺着细缝,桶又吱嘎一声裂开几分,一股污浊的臭水顺势流出,但桶还不至于裂成两半。

  珀尔塞在里面嘶叫怒吼,我再一次流起了鼻血。手电的光柱也变了。变成了红色。在深浓猩红的光晕里,阿黛·包尔森和南·梅尔达的尸骨恍如龇牙咧嘴,对我狞笑。我心甘情愿爬下这污秽的地喉,圃于青苔厚覆的四壁,茫然四顾时,分明看到许多脸庞:帕姆的……玛莉·爱尔的,当她用枪托砸向伊瑟的头时,那张脸已被狂怒扭曲……还有汤姆,扳动方向盘,以七十英里的时速飞车撞向水泥墙。

  最糟的是,我还看到了莫妮卡·格尔斯坦在尖叫:你杀死了我的狗狗!

  “埃德加,情况如何?”那是杰克的声音,如在千里之外。

  我想起骨头频道的鲨鱼帮乐队,唱着《挖》。我想到自己曾对汤姆说,那个人死在他的货车里了。

  那就把我放在口袋里,我们一起走,她说。我们一起扬帆远航,驶向你真正的新生活,全世界所有城市都将在你脚下。你会永生不死……我可以安排……你也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人们会把你和戈雅相提并论。甚至达·芬奇。

  “埃德加?”怀尔曼已难掩惊惶,“他们从海边上来了。我听到他们了。太不妙了,朋友。”

  你不需要他们。我们不需要他们。他们不算什么……只是……只是船员罢了。

  只是船员罢了。听到这话,红色的暴怒如潮退般在我的心田里骤灭,即便右手将再次消隐无影。但在右手彻底消失之前……在我失去愤怒、也失去该死的瓷桶之前……

  “朋友不可弃,你个烂婊子。”我说着,又把桶抬到抽动不已、屈伸上抬的膝盖上。“朋友,决不能弃。”我使尽全力,把桶砸向瘦骨嶙峋的膝盖骨。是很疼,但远比我预期的要轻……到最后,事情总是这样的,你不觉得吗?“好朋友,更要永远在一起。”

  桶不是被我磕裂的,它早有裂纹,此刻只是倾泻而出,大约一英寸深的泥浆哗哗倒在我的牛仔裤上,曾经满罐的清水只剩了这么点儿。随之滚落而出的,是那尊小瓷偶:穿着长袍、戴着兜帽的女人像。捂在长袍领口的那只手并不算是一只手,毋宁说,是只爪,我把这东西抓起来,但没时间细细研究了——它们巳经上岸了,我也完全猜得到,它们将直奔怀尔曼和杰克而来——但仅凭几眼就足以见识珀尔塞惊人的美艳,确切地说,如果你能忽略那只爪、以及垂在兜帽下和眉眼上的发际间的第三只眼,那她的美就是毋庸置疑的。并且,这东西精致之极,几乎是半透明的。可当我想用双手把她扭断时,感觉却像在徒劳地扭钢棍。

  “埃德加!”杰克尖叫起来。

  “阻止它们!”我突然吼起来,“你们必须阻止它们!”

  我把她塞进衬衣胸袋里,立即感到一阵暖热令人晕眩地穿透我的体肤。甚至还在隆隆低鸣。右臂是指靠不上了,它又消失了,于是,我得把一瓶依云矿泉水夹在断肢和体侧之间,才能拧开瓶口,又不得不笨拙地重复—遍,打开第二瓶水。

  怀尔曼在我头顶上高呼一声,听来几乎是坚定不移的。“别过来!这是银头箭!我会用它来对付你!”

  就算我坐在池底,对方的回话听来也十分清晰。“你认为,你来得及安上新箭射死我们三人吗?”

  “爱莫瑞,不用那么麻烦。”怀尔曼答道。他好像正在对一个小孩说话,但语气一直是斩钉截铁的,我从没像此时那样爱他,他说,“你死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简单的时刻到了,可怕的时刻到了。

  我开始旋动手电筒的电池盖。旋到第二圈时,灯光灭了,我一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把大号电池倒出来,再去摸索第一瓶依云水。手指小心翼翼地稳住了瓶子,再开始倒水,一切只能凭触感。我根本不知道手电筒里能装多少水,还以为一瓶水倒下去就会满出来。可我错了,当我伸手去摸第二瓶水时,肯定有一轮满月升起在杜马岛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瓷偶人就在那时活了过来。

  后来,每当我怀疑发生在蓄水池底的终结篇是否当真时,我只需低头看看左胸口交织网罗的伤疤。因为我出过车祸,浑身上下的伤疤就像交通图一样,只要看过我赤裸上身的人都会知道,但那道小小的白色纤维束藏匿在四通八达的嚣张纹路中,并不起眼。那是被一只复活的玩偶的利齿咬出来的。那颗利齿,咬穿了我的衬衣、我的皮肤,径直凿入其下的肌肉。

  那颗利齿本想一路前进,咬穿我的心脏。

  捡起第二瓶水之前,我差点儿把它打翻。主要是出于惊异,但也因剧痛骤发,况且,我喊出了声。我感到血涌而出,这一次,是在我的衬衫下,一路流淌到了腹部。她在我的胸袋里翻滚,连拧带绞地翻腾,她用牙凿进我的身体,剜我的肉,在肉里抠挖,越挖越深。我必须把她扯出来,用力撕下一片血迹斑斑的村衫。连同她,也连同我自己的皮肉。瓷偶已不再有光滑冰凉的手感。现在,它变得火烫火烫,在我掌中扭曲挣扎。

  “来呀!”怀尔曼在上面叫嚷,“来呀,你想过过招?”

  她垂下尖如针的小瓷牙,刺进我的虎口里,痛得我惨叫一声,纵使我怒火冲天意志如钢,她仍可能逃脱,但南·梅尔达的银镯滑了下来,她因此而畏缩了一下,我的掌心深处能感到这一丝微妙的退却。她的一条腿刚好从我的中指和无名指间伸出。我把五指尽力并拢,夹住它。夹住她。她的行动迟缓下来。我不敢言之凿凿地说,那串银镯中的某段弧圈碰到了她——漆黑一片,瞄也瞄不准——但我有九成把握事情就是如此。

  头顶上传来“嗖”的一声,那是短箭离弦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惨叫,尖利的余响简直能刺穿我的头脑,也遮掩了——甚至该说是覆盖了——怀尔曼的喊叫,“杰克,过来掩护我!拿一支——”话音到此截断,只有我朋友们的闷声低语,以及那两个死了八十年的鬼女娃愤怒而阴森的狂笑。

  敞着口的手电筒夹在我两个膝盖间,我不需要谁来告诉我:暗中最易出错,对一个独臂人来说尤其如是。我只有一次机会。事情到了这一步,更不宜延怠。

  不!住手!别——

  我把她扔了进去,结果几乎立竿见影:头顶上小女孩的怒笑变成凄厉的惨叫,仿佛她们突然又惊又怕。接着,我听到了杰克的声音,他听来歇斯底里,半疯半癫,但我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更喜人的声音了。

  “这就对啦!跑吧,快跑呀!趁你们那操蛋的破船还没起航,还没把你们甩下,快跑呀!”

  现在,我面临了一个严峻的难题,惟一的一只手攥紧了手电简,她就在里面……旋盖就在身边,但我看不见,我也没有另一只手可以四下摸索。

  “怀尔曼!”我喊起来,“怀尔曼,你们在吗?”

  之后的片刻漫长得足够播下惊惧的种子,再眼看着它开花结果。他答道。“在呢,朋友,我还在。”

  “没事儿吧?”

  “有个姑娘抓了我一把,回头得好好消清毒,但大体无碍,对,总的来说,我们俩都还好。”

  “杰克,你能不能下来?我需要帮手。”说完,别扭地屈着腿坐在碎骨尸骸中、还如同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一般高举着手电筒的我开始放声大笑。

  有些事,你肯定忍不住。

  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辨得出一个深黑的人影仿佛悬在空中,自池口慢慢而下。那就是杰克,趴在梯子上,手电筒在我手中嗡嗡隆隆地跳动——很微弱,但确实是在跳动。我想象着一个女人沉溺在窄小的不锈钢盒子里,又极力驱除这幅画面。那太像伊瑟被害时的场景了,而被我囚禁起来的恶魔没有一丝一毫配和伊瑟比。

  “有一档断了,”我说,“要是你不想跌下来摔死,就得万分小心。”

  “我今晚不能死,”我简直认不出他那气若游丝、微微颤抖的声音,“我明儿还有约会呢。”

  “恭喜。”

  “谢——”

  他踏空了,梯子一斜,在那一瞬间,我几乎肯定他会掉落在我身上,撞翻高举的手电筒,水会泼出来,她也会被泼出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出什么事儿了?”怀尔曼在我们头顶喊着问,“到底出什么状况了!”

  杰克靠在石壁上,稳住了身子。在即将跌落的紧要关头,他刚好伸手抓住了一块幸运珊瑚石,我还能依稀看到他的双腿在有节奏地往下探,就像下一级横档上的小活塞一上一下,接着便传来吱呀一声,轻微,无恙,他踩上了。“妈呀,”他呢喃着,“我的妈呀妈妈呀。”

  “出什么事了?”怀尔曼差不多是在吼。

  “杰克·坎托里经历险情,胆大心细,现已安全迫降。”我说,“现在请安静一分钟。杰克,你快下到底了。她就在手电筒里。但我只有一只手,我没法去捡盖子。你得下来,帮我找到盖子。我不介意你踩在我身上,但千万别撞到手电筒。好吗?”

  “好——好吧。天啊,埃德加,我刚以为自己要摔得四仰八叉呢。”

  “我也那么想来着,那就下来吧。但,慢一点。”

  他下了梯子,第一脚踩在我大腿上——很疼,第二脚落在一只空依云水瓶上。瓶子被踩扁了,接着,他踩上了什么东西,发出湿乎乎的闷响,就像鞭炮的哑弹。

  “埃德加,那是什么?”听起来,他都快哭了。“什么——”

  “没什么,”我非常确定那是阿黛的颅骨。他的臀部到底还是撞上了手电简。凉水洒在我手腕上。金属电池筒内的东西似乎被冲撞得翻了个身。在我的脑海里,分明看到一只可怖的黑中透绿的眼也转了过来,那颜色恰如目光将尽前一秒的幽深海水,它凝视着我最隐秘的思绪,审视着暴怒凌驾愤恨、上升为杀戮欲念的脑海深处。它看到了……接着放牙咬了下去。就像女人大口咬李子那样。我决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瞧着点,杰克,中——地方不大。这儿就像小型潜水艇。能多小心,你就多小心。”

  “我都吓坏了,老板。我大概有点幽闭恐惧症。”

  “做深呼吸。你办得到的,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你带火柴了吗?”

  他没有。连打火机也没有。杰克或许不反对周六晚上干掉六罐啤酒,但他的肺显然是禁烟区。所以。才会有恍如困在噩梦中的漫长的几分钟。后来,怀尔曼说那顶多只有四分钟,但对我来说起码有半小时,杰克跪在地上,在骨骸中摸索;起身,挪一步,再蹲下摸,我的胳膊举累了。手也麻木了。鲜血不断地从胸前的伤口流下,或许是因为血凝得太慢,不然就是血根本没有凝结。但状况最糟的是我的手。所有感觉渐渐尽失,没多久,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举着手电筒,因为我看不见、又失去了触觉。臂肌乏累,血管剧烈跳动,几乎隐没了手里的持重感。我很想把手电筒在池壁上敲一下,确证我确实还举着它,但最终克制了这种冲动。明知手握的是什么,我却可能失手任其掉落。我开始往坏处想,盖子准是掉进纠结的骨骸、埋没在碎骨堆里了,而杰克没有光亮肯定找不到。

  “情况如何?”怀尔曼在喊。

  “快好了!”我喊回一声。血滴进了我的左眼,一阵刺痛,我眨眨眼,把血滴挤开。我努力地去想伊瑟,我的“如果如此”女孩,却惊恐地发现竟然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小烦烦,少等等,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什么?”

  “麻烦!小麻烦,再等等!你他妈的聋了吗,怀尔曼?”

  手电筒倾斜了吗?我怀疑是倾斜了。水会顾着我的手流,可手麻了,我可能感觉不到。但如果它没有倾斜,可我想举正,那就会适得其反。

  水流出来,她的头就会再次浮出水面,或早或晚,只是时间的问题,到那时候,一切都完了。你心知肚明嘛,对不?

  我明白。我坐在黑暗里,独臂高举,怕得要死,什么都不敢做。血在流,人在等。时间已经被取缔了,记忆变得像幽灵。

  “在这儿!”杰克总算找到了盖子,“嵌在某人的肋骨里了。等我来掏……到手了!”

  “感谢上帝,”我说,“谢天谢地,”我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他就在我面前,单膝跪在我别扭地拱起的双膝间,身下就是一摊碎不成形的骸骨——曾经,那是约翰·伊斯特雷克的大女儿。我把手电筒慢慢伸过去,“把盖子拧紧。慢慢来,因为我不能再保证举得平稳。”

  “多幸运啊,我有两只手呢。”他说着,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上,稳住水满到边的金属筒,再把旋盖拧上。中间他停了—拍,问我为什么哭。

  “欣慰。”我说,“你继续。完成任务。赶紧。”

  盖子拧好了,我从他手里接过密封好的电筒,装满电池的话,要比现在再重一点,但我毫不在意,我只关心一点:确保盖子拧对路、拧到最紧,好像确实是最紧了。我对杰克说,等他爬上去后让怀尔曼再检查一次。

  “没问题。”他说。

  “还要小心,别踩断别的横档。我还得靠它们爬出洞呢。”

  “到了断的那档你就止步,埃德加,剩下的路,我们拖你上去。”

  “好的,那我不告诉别人,迫降的时候你都快尿裤子了。”

  听了这话,杰克爽朗地大笑。我望着他那深黑色人影攀上了木梯,大跨一步,越过了断阶,我有过片刻怀疑,小瓷偶的双手从里面旋开了筒盖——是的,尽管我明知清水已将她禁锢,却无法扼制不祥的联想。好在杰克既没有惨叫、也没有滚下木梯,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仰望上方,圆形的出口略显微明,他终于爬到了顶。

  等他上到地面,站起身,怀尔曼便向下喊道:“轮到你啦,朋友。”

  “等一下。你的小女朋友们走了吗?”

  “跑啦。海员上岸休假已告结束。”

  “爱莫瑞呢?”

  “那你就得自个儿上来瞧啦。快上来。”

  我又重复一句,“等一下。”

  我头靠青苔湿润的珊瑚石壁,闭上双眼,伸出双手,我摸啊摸,终于摸到了圆圆的、光滑的东西。两只手指滑入了下凹的缺口,十有八九是一只眼窝。既然我能肯定阿德里安娜的头颅已被杰克踩碎——

  我对南·梅尔达说道:在这座岛的尽头,一切该结束的都结束了。这儿不太像是个坟墓,但是,亲爱的,你不用再留守此处了。

  “我可以留着你的手镯吗?或许还会有用处。”

  是的。我担心事情还没完。

  “埃德加?”怀尔曼忧心忡忡地问,“你在跟谁说话?”

  “真正制止她的人。”我答。

  因为真正制止她的人没有告诉我她要不要收回自己的镯子,我就没摘下来,继而费力而痛苦万分地站起身。碎骨和板结苔藓的瓷片纷纷掉落在我的脚边。左膝——那条好腿——感到肿胀,紧紧箍在撕破的牛仔裤内。我的头嗡嗡作痛,胸口火烧火燎。梯子好像有一英里那么长。但我看得到杰克和怀尔曼趴在洞口,俯身等着拽我上去。但愿我能拖着这伤痕累累的残体攀到他们的手边。我心想:今夜月色撩人,爬不出这个地洞我就赏不了月色了。就这样,我爬上了梯子。

  再过几天就是满月之夜。今天的月亮胖乎乎、黄橙橙的,自东边的天际升起,为杜马岛南端的繁盛密林和约翰·伊斯特雷克废弃老宅的东侧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微光。就在这里,约翰和她的六个女儿,以及女管家曾经快乐地生活过,我猜,直到莉比从马车上跌落,一切才被改写。

  月光也为覆满苍苔的古老尸骸镀上了暗金色,它倒在厚厚的野草堆里——那草是杰克和怀尔曼从蓄水池盖板旁拔下的。看着爱莫瑞·包尔森的尸骨,高中时代读过的莎士比亚戏剧突然浮出记忆,我大声念道:“五浔深处,其父安眠……珍珠便是他的双眼。”

  杰克—个劲儿地发抖,仿佛被湿冷的寒风裹挟着。他当真自己掐了自己一把。这一次,他自我控制得很好。

  怀尔曼弯下腰,捡起一根污迹斑驳的瘦长臂骨。它响也没响一声就断成了三截。爱莫瑞·包尔森在翡翠汤里泡得太久太久了。一支短箭插在肋骨间。怀尔曼想把箭拔出来,但不得不先把箭头从泥地里拔出来才行。

  “你来不及再搭一支箭瞄准,那是怎么赶跑地狱双生女的?”我问。

  怀尔曼把短箭攥在手里,就像举着—把匕首。

  杰克点点头。“对啊。我从他腰间拔了一支箭,照他的样做。但若是打持久战,我不知道能撑多久了。不过——她们真的跟疯狗似的。”

  怀尔曼把射杀爱莫瑞的那支箭重新插回皮带扣里。“说起持久战,我们倒是要好好想想,得给你的新娃娃找个妥善的安身之处啊。埃德加,你有什么主意?”

  他说得对。不知怎的,我实在无法想象珀尔塞会在一支大功串手电筒里再藏身八十年。我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电池筒和灯头间的隔板会有多薄。也想到那一大块掉落在桶身上、砸出致命裂缝的珊瑚石壁,只是巧合……还是说,经年累月的意念力终于赢得了持久战?或许,那就是珀尔塞版的越狱?用磨尖的意志汤勺挖穿狱室墙壁?

  无论如何,手电筒已完成了历史使命。上帝保佑杰克·坎托里的实用主义精神。哦不,这样未免太小气了。上帝保佑杰克。

  “萨拉索塔有个工匠,能定做银器,”怀尔曼说,“是个手艺高超的墨西哥人。伊斯特雷克小姐有——以前有过——几件他打造的银器,我觉得拜托他没问题,打一个防漏水的容器,能装下手电筒,那样,我们就有双重保险了,保险公司和橄榄球教练不总是宣扬‘双重保险,有备无患’嘛。会费点钱,但有什么要紧?只要遗嘱经过验证,我就会是个超级大富翁,朋友啊朋友,你不服都不行。”

  “中了头彩。”我不假思索地附和道。

  “可不,”他说,“中了该死的头彩。来吧,杰克,帮我把爱莫瑞踢到蓄水池里去。”

  杰克面露难色,“好,不过我……我真的不想碰它。”

  “我来帮他搬爱莫瑞,”我说,“你拿好手电筒。怀尔曼?动手吧。”

  我们俩把爱莫瑞推到地洞里,再把我们尽可能找到的碎骨捡起来,全都扔下去。我依然记得他在黑暗中滚落新娘身边时,尸脸上那道石化般的、珊瑚石色的诡笑。而且,有时候,我还会梦到这个笑容。有的梦里,我听到阿黛和爱莫瑞在漆黑的地下呼唤我,问我愿不愿意下去陪他们。有的梦里,我真的会下去。有时候,我会任由自己落进黑暗腐臭的地洞,为我此生的记忆画上句点。

  这种梦,会让我尖叫着惊醒,用那条早已不存在的手臂愤然拨开黑暗。

  怀尔曼和杰克把盖板搬回原位后,我们便向伊丽莎白的梅赛德斯走去,那段路走得缓慢而痛苦,到最后,我真的不是在走了,而是一瘸一拐。仿佛时钟倒转,义把我带回了去年十月。我开始想念浓粉屋里的复方羟氢可待因了。我决定,要一口气吃三片。三片不仅能遏止痛楚;要是运气好,还能让我倒头睡上个把钟头。

  两位患难之交都问我,要不要我把手臂搭在他们肩膀上。我拒绝了。今晚,这不会是我最后的一段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尚未找到最后一块拼图,但我已经有想法了。伊丽莎白是怎么跟怀尔曼说的?你全很想,但千万别。

  太晚了,太晚了。为时已太晚。

  想法并不清晰。清晰的,只是海贝的声响。你可以在浓粉屋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听到海贝,但如果想要听得真切,你真的必须走到屋外。那时候,那声音听来才更像言语。曾有那么多夜晚,我本该侧耳倾听,却把时间耗费在画画上。

  今夜,我要专心地聆听。

  我们走出了石柱标志的大门。怀尔曼驻足感叹:“AbyssusAbyssumInvocat。”

  “地狱招来地狱。”杰克说罢,也叹了一声。

  怀尔曼看着我,“你觉得我们回家的一路会有麻烦吗?”

  “现在?不会有了。”

  “那我们在这儿的任务都完成了?”

  “完成了。”

  “我们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我说着,望了一眼废弃的古宅,恍如在月光下做着梦。它的秘密已曝光了。我突然想到,我们把小莉比的心形盒落在屋里了,或许,那反而是它最佳的栖身地。就让它留在那儿吧。“不会再有人到这里来了。”

  杰克看着我,好奇,又有一丝畏惧。“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