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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中国革命现在走进了山里

  一个头戴礼帽身穿白西装的年轻人,在拂晓时分,走过湿漉漉的小街。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在他的坚硬的皮鞋底下,不时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那是歪歪斜斜的石板的叫唤。

  在天色微明的文家市小街上,这位年轻人拦住了一位挑水的孩子,拦得客客气气。

  他小声说:“小哥呀!”

  小扁担站住了。他头一回听到一个有钱人喊他小哥。

  “革命军毛润之先生住在何处?”那人问,笑嘻嘻地。

  小扁担说:“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脸和气:“小哥,敝人姓陈名三,在此不远之处筹开一家机器厂。敝人是毛润之的朋友。”

  小扁担越来越警惕。小扁担看看天,天正在亮起来。

  现在是9月20日凌晨。秋收起义军第一团、第三团和第二团的余部是昨日才会师文家市的,大约有一千五百人光景。小扁担昨日晚上还看见过毛委员,毛委员独自在一家祠堂门口散步,像是在思考什么很窝心的问题。小扁担自然不知道这一天中共中央仍旧作出了攻打长沙的决定,也不知道毛泽东内心掀着多大的水花。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仗很难打,大家说法很多,军队不好带,许多人想脱离队伍。在这样的时候,一个有钱人鬼头鬼脑地打探毛泽东,那就绝对不是好事。

  小扁担说,好吧,我告诉你。他于是笑眯眯地放下水桶,抽出扁担,突然用扁担一个横扫,一下子便将那个戴礼帽的家伙打跌在地上。

  陈三叫:“哎唷!哎唷!”

  小扁担像一头小狼一样扑上去,按住对方,大声喊:“抓国民党探子呀!”

  这个探子顷刻就被送到了第三团军事教官石头所居的瓦房内。

  石头显得有些焦躁。他甩着独臂,绕着被强行按坐在小竹椅上的陈三,慢慢走了一圈。“看你这副嘴脸,就是国民党探子!”他哼着鼻音说。

  陈三说:“敝人实是有要紧之言面禀毛先生。官长有所不知,毛润之先生在韶山救过敝人的命,敝人也曾捎信让毛先生逃避追捕,说起来也算是救过他的命。”

  “一派胡言!”石头以独臂拍桌,“搜身!”

  搜身结果,并无发现携带行刺器械。于是石头努努嘴,示意按住陈三的两位战士退出门去。

  门关上了。

  “好了,”石头在这位可疑的年轻人面前坐下来,忽然和颜悦色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想对毛润之先生说什么话?”

  “敝人请求面禀。”

  石头说:“你告诉我!你若不告诉我,你就将是第九只鸡。你知道吗,昨天这镇子上一共杀了八只鸡,今天还没开杀呢。”

  陈三说,我能抽棵烟吗,长官?点上一根美丽牌香烟之后,他说:“敝人素来敬佩毛润之,敝人认为,润之先生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材。值此时局严重关头,敝人想当面对毛先生说,该偃旗时偃旗,须息鼓时息鼓,万勿死撑苦斗,力避全军覆没,留有火种为上,以图他日再起。”

  “放你娘狗屁!说你是国民党探子还是小看你了,你是国民党说客!”

  “长官可知道,共产党南昌暴动之军队已经没有出路了?”

  “你有屁再放!”

  “长官,敝人订了不下二十种报纸,每天都看。据敝人所知,南昌起义军已经在广东陷入重围,国民党方面的第七军、第十六军、新编第一师、第四师、第二十师正在全力围堵,双方实力,实在悬殊得很。半个月之前的会昌一战,光是贺龙的第二十军,就死了一千人。长官,不是敝人危言耸听,南昌义军已是穷途末路,难以逢凶化吉了。”

  石头听得双眉打结。南昌起义军打得艰苦,他是知道的。但是今日这个说客直接说出穷途末路四字,他还是有点心惊肉跳。

  在广东的这个潮湿多雨的秋天里,分兵之后的南昌起义军如河中的之叶一样,飘散了。最后的被打散是在陆丰附近,敌东路军的两个师像狼一样咬上来,激战三个钟头,二十军余部彻底溃散。在这以后,发烧高达40度的周恩来,一连几天都忙于妥善安排起义领导人和党政干部的秘密撤退。

  在海陆丰地区一个村民的茅屋里,身患恶性疟疾的周恩来从担架上支起身子,用深凹的眼睛看着贺龙军长。

  “我不换!”贺龙把战士递上的一件灰布长衫扔在一边,“为什么要换下军装?我贺龙自从穿上这件军装起,就没想到过脱!我可以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爹娘,甚至可以对不起这枝枪,可是不能对不起这身军装!”

  周恩来坐起来,他的脸是青颜色的,眼窝如井。周恩来一定要贺军长赶快换上便装,化装转移。他吃力地说:“贺军长,今日脱下军装,就是为了日后重新穿上军装。你听我周恩来一句。”

  贺龙解了几颗衣扣,又停手了。他说:“恩来同志,我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有一句话,我是记住了的,那就是:丈夫立志,如山有根,不可移也!这身戎装就是我的丈夫之志!人凭衣装,佛凭金装,好佛不也是靠了一身黄皮么?”

  “贺军长丈夫之志,恩来素来钦佩,只不知贺军长所言之丈夫,是大丈夫还是小丈夫?”

  “当然是大丈夫!”贺龙瞪眼。

  “那好,”周恩来说,“有一句话,我也是记住了的,那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贺龙沉默了。后来,他很快脱下了军装。“就当蛇蜕一次皮吧。”他说。

  “贺龙同志,你不是蛇蜕皮,你是龙蜕皮!只要是一条好龙,就不怕蜕皮换甲!”

  贺龙上前一步,蹲下来,与担架上的周恩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是新党员,”贺龙说,“这辈子我跟定共产党了!恩来同志,你放心,我回湘鄂西去,不重新拉出一支队伍来我不叫贺龙!”

  周恩来用虚弱的手轻轻拍着这位汉子的魁伟的肩膀。这副肩膀在轻微颤抖,仿佛也像周恩来一样打着摆子。

  南昌起义军主力的这种绝境,远在湖南浏阳文家市的石头当时是不可能想象得到的。但是局势的危急程度,他已是充分感受到了。此刻,坐在他面前的这位穿着白色西装的“国民党探子”的每一个面部表情,都使他感到紧张和万分厌恶。他觉得这个探子就是一条狠狠咬你一口之后还要卖乖的狼,它在分析你的肉的香味和耐嚼的程度。

  他继续听这个探子说话。他说:“你说!”

  “长官,南昌的暴动军,是没有出路了。而你们的中秋暴动之军,敝人也着实捏一把汗。”

  “说下去。”石头说,他额上的青筋噗噗直跳。

  “贵党贵军虽有志为民造福,公平天下,但依目前情形而言,仍是势孤力单,兵寡枪稀。兵寡枪稀之军,实不可硬拼。定要硬拼,必是以卵击石,以溃告终。长官,恕敝人直言,你们是当局者迷,敝人是旁观者清。若今日敝人不将这番话面禀毛润之先生,及时送一帖苦口良药,则实是对不起他当年的救援之恩了。”

  石头不愿意接触这个探子的可憎的目光,又垂眼走了一圈。

  陈三看着这个独臂军官的背影,忽然眼泪汪汪了:“长官,敝人本不该前来冒死相谏,实在是感念毛润之先生多年为湘民奔走呼号,侠肝义胆,高风亮节,敝人真不愿看见毛润之先生于今慷慨赴死啊!”

  石头眼睛看着窗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真是毛先生的朋友,”陈三说,“长官只要禀告毛先生,说我的太太是英国人,叫玛利亚,毛先生一杯茶是一定会泡给我的。两年前,有人要缠我太太的小脚,就是毛先生死死拉住裹脚布不让缠的。”

  他不让缠,我缠你!“石头嘟哝着说。陈三不明白这位长官说什么,但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来人!”石头果然怒喊一声。两位战士应声而进。“扒下这小子的衣服!”

  陈三惊愕,从椅子上蹦起来:“长官!”

  “对不起,借你一身皮用一用!”石头狠狠说。

  任凭这位探子如何挣扎,白色西装还是一下子就被剥下来了,外裤也扒了下来,礼帽也被收缴。

  陈三忽然不再作抵抗了。他穿着白衬衣,光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喜怒无常的独臂长官。

  你笑什么?笑个屁!石头的眼睛冒着兽一样的凶光。

  “长官,”陈三一下子显得非常顺从,话音充满体谅,“敝人已明白长官为何要这身衣服了。这里还有一把小木梳,敝人经常梳头用的,长官一并带上。”

  石头抓过小木梳,塞进西装衣袋,然后对战士们冷声命令:“把这位先生的眼睛蒙上,赶出文家市三里地!”

  毛泽东的寝房设在文家市里仁学校,毛泽东起身很早,他喝一碗稀粥,一边喝一边琢磨今天的全体官兵大会怎么开。

  天还没有大亮,窗外鸡叫声仍旧此起彼伏。这时候他就听见门外有人小声喊报告。那声气,仿佛是石头。

  “进来!”毛泽东放下碗。

  “毛委员!”果然是独臂石头,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布包。

  “什么事?”

  “毛委员,你眼圈都黑了。你是一夜没睡?”

  “我一夜没睡不是稀罕事,你石头一大清早来敲我的门,倒是稀罕事。说吧,什么事?”

  石头一时无言。毛泽东用毛巾擦擦嘴,奇怪了:“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石头抖开布包,取出白色西装和西裤,还有一顶礼帽。他把这些东西一古脑儿往毛泽东面前一推,但是毛泽东还是看不明白。

  “毛委员,你要赶快走。”石头急了。

  毛泽东一时打愣了:“我走?”

  “国民党新八军从四面八方上来了,我们三个团加起来,也拢共只有一千五百个兵。我想过了,没法子拼的。毛委员,你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我们留在这里掩护你。这套衣服,你合身的。这里还有把小梳子,你常梳梳头。毛委员,你拿出这种派头,敌人不会认出你!”

  毛泽东走了两三步,心里想,这个石头,这个石头。

  “毛委员!”

  毛泽东坐下,说:“前几天,你要枪毙逃兵。今日里,你又动员我毛润之当逃兵。”

  “毛委员,是你亲手领着我参加了北伐军,走上了革命道路。你是我的大恩人,也是我全家的大恩人。我早看出来了,中国革命不能没有你!这一回暴动倒了旗,不是说今后中国就没有暴动了。毛委员,我石头说句真心话,只要有你在,中国的大革命迟早会成功!”

  毛泽东接过小梳子,梳梳头。头发太硬,梳都梳不通。毛泽东笑了几声。

  石头求告地说:“毛委员!”

  “我走了,你们呢?”

  “我们跟国民党反动派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们怎么,毛委员你别管,大帅别管小兵,管小兵的就不是大帅了。毛委员,你只顾自己赶紧走,你南走香港也行,北去俄国也行,你一定要避一避,避过这一劫,再拉队伍,保不定就会成功!我石头要是此番不死,过几年,千山万水也会再来投奔你毛委员!”

  毛泽东想,这些话,倒是石头的真心话。

  “毛委员,你别担心我们,你可以听听,我们三团的官兵都是怎么说的!”石头突然把门拉开。

  一下子就涌进来铁龙等五六个战士,他们一迭声说:“毛委员,你别担心我们,我们能坚持!我们就是打开一条血路,也要让你走!”

  一个钟头之后,全体官兵大会开始了。大会场就是里仁学校那个坑坑洼洼的大操场,一千五百余名官兵全站下了。

  司令台上出现了毛泽东,但是他的装束显得特别奇怪:头戴浅色礼帽,身穿白色西装,下面却依然一条老蓝布裤,脚上是一双草鞋。

  队伍现时嘁嘁喳喳议论起来,如蜂群飞起。

  值班军官喊:“请同志们保持安静,现在请中央来的毛委员给大家讲话。”

  毛泽东看着大家,满脸都是笑。他说:“工农革命军的同志们、弟兄们!我们不少同志都觉得,这一回的秋收起义,已经没有胜利希望了,他们动员我毛泽东化装撤退,看看,他们就送来了这身衣服。他们说:我们就是打开一条血路也要让你毛委员走!同志们,打开血路,这四个字分量足呀,这是一句好话呀!就凭这句打开血路的誓言,我就可以断定,我们革命军的士气还是足够高的!我们革命军的力量还是足够强大的,我们的革命还是有胜利的出路的!只是,你们不要为我毛泽东一个人打开一条血路,你们要为中国革命打开一条血路!”

  起义军士兵们穿着被硝烟熏黑的军服,一个个睁圆了眼睛。

  “要夺取革命的胜利,没有破釜沉舟奋战到底的决心,行不行呢?我看是不行的!这次武装起义,受了挫折,算不了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哪一次胜利,不是从失败中得来的呢?既然暴动了,我们就要像古人说的那样,敢于破釜,把锅子砸掉,敢于沉舟,把后路断掉!我毛泽东今日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但却是有帽可弃,有衣可毁!弃帽毁衣,也就是破釜沉舟!我们决不后退,我们一定要拿出全部的力量与国民党反动派斗争到底!”

  说到这里,微笑中的毛泽东以坚决的手势拉下礼帽,脱去西装,露出一身老蓝布衣服。

  全场欢声雷动,手臂举如森林:“破釜沉舟!”“革命到底!”

  来自第二团的黑筐一遍遍振臂高呼。他听过这位毛先生讲过许多话,也看见过毛先生在长沙车站抱着小小鱼儿尸体之时掉下眼泪,但是这一回,他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热血沸腾。

  石头站在讲台边,没有举手,他只微微低首,很有些泪眼迷蒙,也很有些悔意。

  队列里惟有小扁担一声不吭,他大眼圆睁,眼睛里带着些许迷惘。有些革命道理,他还并不怎么懂。他只知道毛委员在说他带头不做逃兵,他还要打仗。

  毛泽东待欢呼声平静一些,继续说:“当然,有些人走了,他们经不起考验,从革命的队伍中逃跑了。这算不了什么。革命队伍中少了些三心二意的人,只会更加巩固。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革命嘛,就万万不要怕困难!”

  士兵们又高呼:“不怕困难!”“攻打长沙!”

  “不,同志们!”毛泽东举起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我听见许多同志在喊:攻打长沙!攻打长沙!按秋收起义原先的计划,是要攻打长沙的。大家也都想进长沙。我毛泽东家居长沙,我也想打回去。长沙好不好呢?长沙好。可是长沙打不下来。别说打长沙,就是去长沙的路,我们也走不了几步。敌人已经用重兵在封锁、包围我们了。长沙那样的地方,目前阶段,还不是我们去的地方。既然不能去,那好,我们就不去。不去长沙,我们又到哪里去呢?我们到敌人管不着或者难得管的地方去!到乡下去!在乡下站住脚跟,养精蓄锐,发展我们的武装力量!今天开过大会之后,我们就出发,到湘赣边界的罗霄山脉中段去,在那儿好好找个落脚的地方!”

  蜂群又飞起来了,里仁学校的操场一片嗡嗡营营,一种崭新的思路开启了众人的心。

  毛泽东知道自己成功了,或者说,基本成功了。在最黑暗的环境里引入真实的亮光,在最困难的时候紧密地集聚人心,是一门艺术。

  毛泽东大声说:“我们现在好比一块小石头,蒋介石反动派好比一口大水缸。但是,同志们,总有一天,我们这块小小的石头,能够打烂蒋介石那口大水缸!”

  毛泽东听到了掌声。掌声似潮。但是毛泽东从这些分布不均匀的掌声里,也听到了许多犹豫和不安。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部队一直在行军。部队情绪两极分化。振奋的非常振奋,颓唐的更其颓唐。各营连仍然有不少开小差的。对于沿罗霄山脉南下,对于向江西萍乡、莲花前进,准备上山,许多人有疑虑甚至恐惧起来。上山,不就为匪了吗?若老躲山上,不能下山,不能入城,革命还有什么出路呢?眼睛发红的石头开始抓逃兵,有一个晚上他与铁龙一共在树上吊起了八个人,皮带都抽断了一根。

  毛泽东对好几个营、连出现的“官多兵少、枪多人少”的现状,越益忧虑。他想,部队只剩千把人了,该整整绑腿了。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与传统意义上的“绿林好汉”,应该是有非常本质的差别的。这种差别应该仔细找一找。

  毛泽东连续几天脚都很痛。石头拉来一副担架要抬他,毛泽东摇手拒绝。“走走好,”毛泽东对石头说,“走路的时候,我就能更好地想想如何走路的问题。”

  对于正在走路中的一千名工农革命军官兵而言,9月25日的芦溪镇一仗,又是大伤元气。国民党朱培德部特务营和保安团在芦溪镇外进行了一次成功的伏击,子弹的呼啸声和咒骂声像密密的罗网一样罩上来。

  面对弹雨,毛泽东镇定自若。他半跪在一株灌木丛后面,不断地下命令指挥突围。石头忽然奔过来,冲毛泽东狂喊:“趴下!快趴下!”

  毛泽东没理会,继续喊:“快抢占这边高地!”

  石头推倒了毛泽东,并且一下子伏在他身上,几乎同时,一枚炮弹在他身边爆炸,灼热的气浪使毛泽东的耳朵聋了好长时候。

  他爬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石头不动了。毛泽东失声大喊:“石头!石头!”

  石头仰脸看天,瞪着空洞的眼睛,说:“姐姐……我……见你来了……”

  毛泽东说:“你说什么,石头?”

  中午过后,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到处都是掩埋尸体的铁锹声。工农革命军官兵死伤两百余人,黄埔二期毕业生、二十二岁的起义军总指挥卢德铭也中弹身亡。

  掩埋卢德铭的时候,毛泽东掉了眼泪。五分钟以后,毛泽东又再次泪流满面。那时候他就看见了那副以树枝和草绳编就的简易担架,担架抬过来了,放在简易墓穴的边上。他认出担架上是军事教官石头的血迹斑斑的遗体。

  石头的一只空袖管搭拉着。

  铁龙泣不成声,连声喊着“老连长”。

  毛泽东在担架边蹲下来,伸过手,抚抚石头的血脸。毛泽东说:“石头啊石头,我毛泽东曾经托付过人,说万一发生不测,一定要想办法让你跟你父母和姐姐团聚于长沙。于今看来,我毛泽东只能食言了。石头啊,这里离三湘之地不远,看来山色也青翠,你就安睡于此吧。”

  有人准备搬动遗体。毛泽东忽然说:“慢!”

  大家停了手。毛泽东问:“这就是石教官的枪?”

  “是的,”福顺大叔把一杆半截子步枪递给毛泽东,“他的枪托早就打断了。”

  毛泽东说:“中国人讲究全尸。石教官凭一条臂膀,教会了大家枪法。如今他走了,不能再教他空袖而去。他这把打断的枪,我看,就是他的左臂。”

  众人一愣。

  毛泽东仔细看看半截子步托上刻着的一个“石”字,一声叹:“好手!”

  福顺大叔涌出眼泪:“好手!”

  黑筐也说:“好手!”

  毛泽东说:“石头啊,我毛泽东虽然没有学过医,但是今日,也让我来为你接接臂吧。”他复又蹲下。轻轻托起石头遗体的一只空袖管,拉直,将步枪管缓缓塞入。

  石头顿时有了饱满的两只手。

  毛泽东站起,行举手礼。举手之时,晶莹的泪珠就跌落下来了。

  半个钟头后,毛泽东转到了山坡的另一边,这时候他又惊讶地看见了小扁担。小扁担活着,但是这个十五岁的孩子此刻是躺在担架上,脖子上胸脯上都是血。

  小扁担吃力地睁开眼,看看毛泽东。他嚅动起嘴唇来,他说:“官长,你什么都懂,我,还能问你一句话吗?”

  “问吧,小扁担。”毛泽东说。看见小扁担脸白如纸,毛泽东心里难受。

  “官长,我才十五岁,我为什么要死?”

  毛泽东一皱眉。这又是个什么问题?这问题想想最可笑,想想又最不可笑。毛泽东一时真想不好怎么回答。他看着小扁担的暗淡的大眼睛,那眼睛里都是渴求。

  毛泽东想一想之后俯下脸去说:“我告诉你,小扁担,你今天负了伤,是因为你今天打了仗……”

  “我为什么要打仗?”

  “因为你是士兵。你参加了工农革命军。”

  “我当兵,只是想吃兵粮。我不想饿肚子。”

  士兵们静悄悄地围拢过来。其中有许多是挂花的,满头绷带。他们听着来自中央的毛委员在解答一个十五岁的士兵的疑惑。

  毛泽东继续说:“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这句话,小扁担,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小扁担的虚弱的眼睛眯成了一根针。

  “这句话,其实不对。当革命军的兵,就不是光为自己来吃粮的,而是为了天下穷苦百姓都有粮吃!我们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招兵旗!历朝历代,都有招兵旗竖在那儿,可是哪朝哪代天下不饿肚子?我们要把‘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这句话改掉,改成‘竖起招兵旗,天下有粮吃!’这才是我们参加工农革命军的目的!我们的招兵旗,就是党的旗!信念之旗!人生理想之旗!志气之旗!”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毛泽东。毛泽东自己也觉得这些语句铿锵有力。于是毛泽东又俯下脸,问:“小扁担,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当兵了吗?”

  福顺大叔在一旁代为回答:“毛委员,他不知道了。”

  毛泽东一怔:“什么?”

  福顺大叔说:“他已经没有了。”

  小扁担安祥地闭着他的深凹的眼睛。

  马灯的火苗将毛泽东的半边脸庞映得通红。

  毛泽东站起来,双手托捧过一根油光滑亮的青竹扁担,将之放在一张充作会议桌的八仙桌上。时隔芦溪镇之败四天,在江西永新县三湾村,中共前敌委员会举行了扩大会议。

  毛泽东说:“昨日晚上,直到鸡叫,我还没睡着,我一直想着这根扁担。这根扁担的主人才十五岁。我们革命军打下东门市的时候,他才从国民党的监狱里放出来。我记得他一口气喝了六碗粥,死活要求当兵吃粮。四天之前,他牺牲了。他闭上眼睛之前问我:我才十五岁,我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要打仗?”

  福顺大叔的眼睛很圆,黑筐的眼睛也很圆。

  “是啊,”毛泽东看着悬在头顶的马灯。马灯嘶嘶作响。“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打仗?这句问话,虽然出自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但是,做人的道理,天下的道理,都尽在其中了。此话之大,犹如乾坤啊!”

  门外有风,树叶沙沙作响。

  毛泽东说:“现在,摆在我们起义部队面前的问题,严重得很。军队疲惫,士气不高,每天都有开小差的。三天前我们还有一千五百多人,现在连一千人都打不住了。不少士兵每天都互相问:你走不走?我们的战士在大会上呼口号很响亮:打倒军阀!革命到底!可是,许多人心底深处,还是悬着个大问号,就如这根扁担的主人在牺牲时候问的:我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打仗?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革命军的军心是不会巩固的,我们是承担不了长期抵抗的任务的。那么,谁来告诉我们的战士,你们为什么打仗?你们为什么要死?你们为什么而死?我,当然可以告诉大家,但是我毛泽东只有一张嘴巴。你们也可以告诉大家,但是你们的嘴巴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张。而且,这个犹如乾坤般大的问题,我们须得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每一日不讲都不行。那么,这么多的嘴巴哪里来?”

  黑筐提议:“每个团都成立一个宣讲队!”

  毛泽东说:“不是每个团,而是每个连!也不是宣讲队,而是中国共产党的支部!”

  许多人一愣:党的支部?

  毛泽东说:“这个问题,我整整考虑了一夜。我建议,我们这一回在三湾,将部队好好整编一番。我们要建设一支新型的人民军队!首先是整编组织,把全师缩编为一个团,也就是: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一团,下辖两个营,七个连,另外设立军官队,卫生队。对于军队中的动摇不定的人,采取自愿原则,愿留者留,不愿留者,欢送,发给路费。”

  黑筐说:“欢送?毛委员,能欢送吗?”

  “我们队伍中的坚定者,还是居大多数。他们对蒋介石汪精卫叛变革命恨之入骨,他们愿意跟着中国共产党革命到底。至于我们队伍中有些小知识分子,有些旧军官出身的人,他们确实看不到革命的前途,悲观动摇,这些人留,留又何益?他们要走,我们根据路途远近,每个人发三元到五元钱路费,还可以开一张证明信允许离队,并且希望他们回到本地,继续革命,将来愿意回来,还可以回来!这件事,福顺同志,你办一下。”

  福顺大叔应得干脆:“我办。我这人自小就会刮痧子挤脓包。”

  “同时,我们要在部队内部实行官兵平等的民主制度,废除打骂,经济公开,在连、营、团三级建立士兵委员会。同志们,建立新型人民军队,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最重要的一条是什么呢?那就是在部队建立党的各级组织。我们要将党的支部建立在连上,班、排设党的小组。支部建在连上,就可以每天了解士兵的情况,更好地教育和团结士兵,发挥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如果哪一天有同志产生疑惑:我为什么当兵?我每天在为谁打仗?我为什么要死?我们连队党支部的同志,我们班排党小组的同志,就会明确地告诉他们:你们是为全中国受压迫人民的根本利益在战斗,你们是为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不再受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奴役在战斗,你们就是战死了,也是为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而死,为中国的光明前途而死!”

  对,对,与会者频频点头。

  毛泽东又说:“我们若是在每个连队都高高竖起镰刀斧头的旗帜,我们若是有了一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型人民军队,我们就有了磐石一样的力量,我们哪怕人数很少,也永远打不败拖不垮,我们将百折不挠,无往不胜!”

  这些建议,都是毛泽东潜心思考之后提出来的。前敌委员会完全同意毛泽东的这些意见。在三湾这个有五十多户人家的大村庄里,整整五天,一千人的部队像被放在砧石上锤打了一遍,直打得嗷嗷出声,透体通亮。

  著名的三湾改编是中国共产党建设新型人民军队的重要开端。自此以后,革命军队的营、团都建立了党委,毛泽东第一次为工农革命军建立了党委集体领导制度,从而确立了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

  毛泽东宣布了新的干部名单:团长陈浩。一营营长员一民,党代表宛希先。三营营长张子清,党代表何挺颖。特务连连长朱建胜,党代表罗荣桓。军官队队长吕赤。卫生队队长曹铹,党代表何长工。

  10月3日,他率领整编后的工农革命军离开三湾,向井冈山进军。他走到路边,对着行进的部队大声说:“同志们,贺龙两把菜刀起家,后来带了一军人!我们有两营人,还怕干不起来吗?我们今天胜利上山,为的是明天胜利下山,明天,我们一定能打到长沙去,打到北京去!”

  士兵们嗷嗷直叫:打到长沙去!打到北京去!

  而在同一个金秋十月,由朱德、陈毅率领的南昌起义军一部也辗转进入了江西。这支队伍在激战三河界之后,一无供给,二无援兵,连打带跑,处境艰险。

  “朱军长,”行进在树林里的队伍有人喊,“我们怎么办呀?”

  穿着一身破烂军装的朱德站住了。林间厚厚的枯叶在他的磨烂的鞋底上嚓嚓作响。他看见了许多眼睛。这些目光都带着思想的饥渴。朱德一路上说了许多话,做了许多工作,但是他知道他还必须说更多的话。

  陈毅也说:“朱军长,你说几句吧。”

  朱德说:“好,我来说这个怎么办的问题。”

  人群围拢过来。遮天蔽日的树林子哗哗哗响。

  “下一步我们怎么办?这当然是个大问题。怎么办呢?好办,打游击呀!江西这一带有大革命时期的农民基础,只要我们跟农民运动结合起来,找个地方站住脚,然后就能发展!”

  “没人发饷了。”有人喊。

  朱德说:“我们干革命,有饭吃就行了,要什么饷呀!”

  “不发饷,拿什么买米呀,朱军长?”

  朱德说:“没钱买米,也好办,我们就直接到土豪家挑谷去!”

  大家笑起来。笑声未了,就有个喘着气的士兵来报告,说是逃跑的林连长回来了。

  一阵树叶响之后,一个二十岁的瘦瘦的小伙子就被推到了朱德面前。小伙子说:“报告朱军长,我不是逃跑,我是往山下去看看情况。”

  “你是73团的?”朱德看着他那一身褴褛的军衣。

  “报告朱军长,我是第73团第二营第七连连长林彪。”

  “你离开部队的时候,跟谁打了招呼没有?”

  林彪一时语塞。朱德马上说:“没关系,没关系,林连长走也好,去查看一下敌情也好,回来了,跟上队伍了,就是大家高兴的事。你看,你腿都伤了,一边流着血,一边还能找回部队来。你不容易啊!”

  陈毅说:“来,林连长,你先坐下,歇一会。”

  他取过一块白色绷带,蹲下来,亲自为林彪缠裹小腿肚子。

  林彪忽然声音哽咽了,说:“朱军长,我愿意革命到底!”

  “好,这句话,就说出革命军人的志气来了!”朱德很满意这位瘦削的小伙子的最后这句表态之言,他听说过这位年轻的连长打仗很勇敢,此刻这句话也应是他的肺腑之言。朱德站上一块土坡,对聚集在树林里的疲惫的部队大声说,“同志们,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大革命,是失败了;我们起义军,也失败了。但是,大家要把革命的前途看清楚。1927年的中国革命,好比1905年的俄国革命。俄国的1905年革命失败之后,革命者没有退却,所以他们在1917年就把革命干成功了!我们中国,也会有胜利的‘1917年’的!我们一定不要气馁,我们要坚持到最后胜利!”

  朱德说得很实在。树林里的许多心都被他打动了。

  “同志们!”朱德又说,“虽然我们每天都在走,前面有堵的,后面有追的,我们还不知道哪个地方是我们的家,但是,我们会找到一个家的。我们一进来江西,江西的袁玉冰、曾山,不是先后都来联络了吗?他们告诉我们,这里的群众还是非常欢迎共产党的队伍的!当然,眼下我们很艰苦,天凉了,大家还穿着八月份发给大家的单衣,每夜都冻得发抖,我朱德看了,也难受。革命,确实是艰苦的。有人不适应,也是难免的。现在我宣布,要革命的,跟我走。不想再革命的,可以回家,我们真的不勉强。”

  有几个士兵犹豫了一下,当场就放下了枪,转身就走。

  朱德回头,低声对林彪说:“林连长,你若是家里有困难,也可以走。”

  林彪轻声说:“我不走,我跟定朱军长了!”

  朱德抬脸,问大家:“那么,还有走的吗?”

  林子里响起了一片悲壮的回音:“我们不走!我们要革命!”

  声音轰轰响,惊得一大群鸟飞了起来。鸟飞走之后,忽然又一阵树叶响,那是王尔琢惊喜万分地跑来了。王尔琢是原国民革命军第三军26团的参谋长,奔跑起来像只山鹿。

  “朱军长!”他喘着大气报告,“毛泽东的秋收起义部队,已经进入罗霄山脉了!”

  “哦!”朱德一惊,“什么地方?”

  “地方叫井冈山。老百姓反映,井冈山周遭的几个县都红了,分田分地,忙啊!毛泽东的部队,人也越来越多,经常打胜仗!”

  朱德在当晚夜营时,就把队伍中的毛泽覃找来了。他叫毛泽覃化上装,赶紧去找兄长毛泽东。朱德说:“你无论如何要找到毛泽东同志,你告诉他,我们这支队伍盼着与他相见,听听他怎么说。”

  “明白了!”毛泽覃说。

  “等等,”朱德又示意对方坐下来,“你名字也得改一改。”

  毛泽覃一时如坠云雾。陈毅笑着解释:“朱军长为了你的一路安全,建议你别再姓毛了。你要是说你叫毛泽覃,敌人还不把你跟毛泽东联系起来?”

  “那我就不姓毛了。名字也不叫泽覃,颠倒过来,姓覃名泽,叫覃泽。这样,朱军长放心了吧?”

  “放心了,放心了!覃泽同志,一路上千万小心哪,要是蒋介石知道你的使命,知道朱德的枪想同毛泽东的枪加在一块儿,他就是当了新郎倌,夜里也睡不安稳哟!”

  陈毅奇怪了:“蒋介石要当新郎倌了?”

  朱德说:“他要跟宋美龄结婚,风声都很大喽。孔夫人宋霭龄专门在上海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说:将军要同我的小妹结婚罗!然后把蒋介石和宋美龄拉在一块儿,让镁光灯啪啪啪地闪。我前天在小镇上捡到半张破报纸,才知道这事。”

  陈毅笑着说:“朱军长倒没有把这张报纸给我们看。我也想看看镁光灯怎么个啪啪啪哩!”

  朱德不好意思地说:“当手纸了。”

  好几个人捂嘴笑。朱德说:“我说句大实话,蒋介石这个人,现在两只手都是共产党人和工农群众的血。他想做孙中山连襟,中国历史可以承认,他想跟孙中山连名,中国历史不会认账!”

  蒋介石如愿做了孙中山的连襟。宋家小女儿宋美龄为蒋总司令的英武所打动,断然与男友刘纪文分了手;当然,蒋介石与陈洁如也是好一场谈判,会说俄语的陈洁如被迫同意拎一包金钱去美国“读书”。

  婚礼是12月1日在上海大华饭店跳舞厅举行的,白俄乐队自始至终奏着优雅的欧洲名曲。蒋介石在当天下午把脑袋刮得精光,穿上了定制的欧式燕尾服和条纹裤子。他在孔祥熙的陪同下挥手出场,步伐越过红地毯,潇洒而自信。他的踌躇满志之态与婚礼主持人、南京政府教育部长蔡元培的拉腔拉调的夸张语气相得益彰。

  当蔡元培高声宣布“向国父孙中山三鞠躬”时,蒋介石与身披白色长裙礼服的新娘及时鞠下躬去。

  孙中山在国民党党旗与国旗的簇拥下,微笑在镶有金边的画框里。蒋介石在向他鞠第二个躬时,忽然想到了广州。他想到的不是五年半之前的广州,那时候他在永丰舰的甲板上为孙中山遮挡了五十天的海风与弹片。他想到的是眼下的冬广州。据汪精卫和开进广州的张发奎的密报,四天以前,中共的广东省委已经作出了在广州发动武装起义的决定。

  张发奎还派人捎来了一份中共广东省委的起义宣言,那宣言中的口号句句火药味:“工友们,农友们,兵士们,下级军官们,学生们,及一切贫民们,联合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

  “为拥护省港罢工工人原有权利而斗争!为提高一切工人的工钱而斗争!为恢复广州各工会而斗争!为复用旧有被驱逐的铁路工人而斗争!用强力夺回自己的工会!实行示威和群众大众的自由!”

  “打倒反革命的国民党!夺取政权在我们自己手里!准备为广州苏维埃政权而战争!用群众革命及苏维埃政权反对帝国主义军阀及资本家!”

  蒋介石在鞠第三个躬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所有这些口号。孙中山冲着他微笑。孙中山在辞世的最后一刻,还说过他的心向着苏俄。蒋介石对孙中山默念道:广州是你先生的发迹之地,也是我蒋中正的发迹之地。广州决不能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发迹之地。今天虽是我蒋中正大喜之日,但我也决不会允许共产党在广州用机关枪为我放鞭炮!

  十天之后,广州城烈焰冲天。枪声炒豆般爆响。

  几个臂上缠红布条的年轻士兵奔过街道。他们在一辆刚刚被炸翻的小汽车旁,扶起一个鲜血模糊的指挥官,他们凄惶地大喊:“张总指挥!张总指挥!”

  鲜血流在张太雷脸上。黑色眼镜滑落在一边。这是一张二十九岁的年轻人的脸。

  中国共产党人组织了著名的广州起义。由叶剑英领导的第四军军官教导团担任主力。起义开始是成功的,被占领的广州公安局楼顶上,铁锤镰刀旗高高飘扬起来,“广州苏维埃政府”的红色横额也悬在了公安局大门口。全广州响彻工农兵歌:“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我们起来!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杀绝敌人!我们前进,我们奋斗,我们胜利!推翻那帝国主义走狗国民党统治,一切权利归于我们工人农民兵士的!”

  但是,敌我力量悬殊,由于粤桂军阀勾结帝国主义势力联合反扑,两天后,起义失败,总指挥张太雷英勇牺牲。

  这个寒冷的十二月,烈火在广州只燃了三天,但在罗霄山脉中的井冈山地区,工农革命军的火把一直熊熊地燃烧着。

  这是一个注定要出现一次小小的戏剧性场面的夜晚。清冷的月亮在宁冈升起来的时候,毛泽东和他的伙伴龙超清、袁文才、贺子珍、朱亦岳、福顺大叔一行打着火把出现在茅坪的一条山路上。他们刚开完一个小会,研究了宁岗、永新、莲花三县尽快重建党组织的问题。

  毛泽东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嘈杂声。黑筐与铁龙在黑暗中同时出现了,两个人都喘着大气。

  “毛委员,抓到一个国民党特务,”他们气咻咻说,“他竟敢冒充你弟弟!”

  毛泽东闻言一怔。

  “哥哥!”黑暗中有人喊,声音一半是窒息的。

  毛泽东凝神看。

  “哥哥!”声音还在喊。

  毛泽东大惊:“泽覃?!”

  “是我,哥哥!”毛泽覃一下子挣脱了铁钳似的手臂,飞快地扑向毛泽东,“我是泽覃呀!”

  “泽覃!”毛泽东张开双臂。亲兄弟一下子紧紧地拥在一起了。贺子珍则笑得弯了腰,她想起了大革命时期在永新县经常说的街头小戏。

  惊愕的黑筐与铁龙均在黑暗中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毛泽覃说:“哥,是朱德军长亲自派我来跟你联络的!”

  毛泽东说:“先吃饭,先吃饭,我看你饿坏了。”

  毛泽覃一进哥哥在茅坪洋桥湖的房舍,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

  大米饭。红薯。南瓜。鱼汤。

  “慢点吃,慢点吃。”毛泽东怜爱地看着弟弟。弟弟瘦多了,乱蓬蓬的头发如乌鸦之窝,载着广东、湖南、江西三地的黑尘与硝烟。

  毛泽覃终于被一根小鱼刺刺着了喉咙,不停地干呕起来。

  “你看,你看!快把嘴张开!”毛泽东细心地将马灯放到饭桌上,凑着光线,用手将弟弟喉边的一根银光闪闪的小鱼刺拔了出来。

  “行了!”毛泽东很满意自己的手艺。“你再咽一下!”

  毛泽覃吞咽了一下,果然没有了剌痛感。

  毛泽东说:“知道吗,剌小,是因为鱼小。”

  弟弟说:“这还用你说。”

  “你既懂得剌小是由于鱼小之故,那么,你懂不懂得鱼为什么小呢?”

  弟弟停止了吃饭,看着哥哥。

  毛泽东说:“我的炊事兵,每天都到对面山溪里网一些鱼回来。可是最大的鱼,也只有小拇指这么长。溪中之鱼,一条条游得都很快,那是因为水急。但正因为水急溪浅,便又生出了另外一条道理,那就是:溪中无大鱼。”

  毛泽东站起来,打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只有这么宽的江,才有这么长的鱼!只有这么深的湖,才有这么大的鳖!泽覃,你明白我说什么了吗?”

  弟弟点头,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毛泽东说:“井冈山方圆五百里,是个大湖,惟大湖才能养出大鱼,所以,应当赶快请你们的朱德军长上井冈山来!”

  弟弟激动了:“朱军长就等着哥哥这句话!我这就赶回去报告。”

  毛泽东说:“不,泽覃,你不用走了。前些日子,我已经专门派何长工同志去找你们了!”

  何长工终于看见了一间村舍。

  他山路上走累了,直喘大气。他敲敲门,接着就推了进去。快12月底了,辗转打听南昌起义军下落的何长工来到广东韶关犁铺头。他走得腿都发肿了。

  穿着破衣烂衫的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一齐抬脸,惊疑地盯着这个皮肤黝黑的不速之客。

  何长工问:“老伯,请问,这里是不是刚路过一支部队?”

  没人回答他。

  “听说是参加过南昌暴动的部队?他们的司令姓朱,叫朱德?”

  依旧没人回答他,但却有个精瘦的小伙子在他身后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何长工突然意识到什么,叫喊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但是,来不及了,一只麻袋从天而降,罩住了他。

  片刻之后,在犁铺头的另一处瓦房里,陈毅就接到了一个气喘吁吁的报告,一个飞奔而来的战士说:“报告纵队指导员,抓到一个可疑分子,是当地老乡帮助抓的,说是井冈山毛委员派他来的,要找朱军长。”

  陈毅放下手中的地图,问:“他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何长工。”

  陈毅拔脚就走。他在那家农舍门外的溪边,发现了蠕动的麻袋。

  麻袋解开之后,何长工的头就伸出来了。他揉揉眼,看看四周。

  “你是何长工同志?我就是陈毅啊!”

  “陈毅同志!”何长工想出麻袋,结果又摔倒了,“我可找到你们了!毛泽东同志让我带来口信。”

  陈毅急忙扶其出袋,说:“进屋坐!进屋坐!”

  “不,我想先转告朱德军长和你,毛泽东同志这样说,我们工农革命军上了井冈山之后,什么都不缺了,就缺一个军长!”

  陈毅愣了,半晌,一拍大腿:“果然是毛润之,一说话就是这么大气磅礴!”

  “毛泽东同志说,井冈山是我们的家,也是你们的家!”

  “快见朱军长去!”陈毅知道,朱德要是听见这样的话,眼眶子顿时就会湿的。

  江西宁冈砻市的龙山书院,在1928年的4月24日,也成了一本大书中的一页。这一天,朱德率南昌起义军余部终于到达井冈山砻市,与毛泽东会师。

  朱德在陈毅、王尔琢的陪同下,大步走向迎面而来的毛泽东。两人脸上都是阳光与笑容。

  两双手紧紧相握。

  “八七”会议前后,中国共产党人在全国发动的武装起义多达百次。其中有黄麻起义、平江起义、桑植起义、渭华起义、百色起义,规模最大的起义是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虽然都未成功,但是这些起义所点燃的烈火,一直没有熄灭。

  井冈山就是一盏硕大的灯笼。里面一直亮着火种。这火种后来就燎原了。二十年后,全国燃成了一片红色。毛泽东和朱德在并肩检阅着这片望不到边的沸腾的红色的时候,他们的双手握着的是北京天安门城楼的光滑的扶栏。

  而此刻,这两双手却相握在井冈山。两双手都有些粗糙,掌心有枪械的机油味。

  毛泽东与朱德就这样手拉着手,走到山坡上。

  阳光满山。朱德说:“好山啊!”

  毛泽东指着山峦说:“朱军长,你看,这里方圆足足五百五十里,虽说人口不足两千,产谷不满万担,然而地势险要,风起云生,进宜攻,退宜守,实在是龙藏虎卧之地。从今之后,蒋介石心中最大的石头,就将是这座山了。”

  “想我朱德,这四十年,也就是这样爬山爬过来的啊。当年,我向陈独秀先生请求参加共产党,参加革命,陈独秀不同意,想不到,今天,我已经站在革命的大山顶上了。”

  “朱军长啊,你提起陈独秀,倒叫我也想到他了。他可以说是我的老师,我走上布尔什维主义道路,受他影响很大。但是这条道路是一条山路,山路弯弯曲曲非常难走啊,他一时就迷失方向了,现在也不晓得他在山下哪个地方呢。”

  朱德一时也沉默了。山风很大,朱德的半个月没有洗的头发飘了起来。朱德后来这样说:“润之啊,山路再崎岖,我们打紧绑腿,一步一步走,终也能走通它的!”

  “听朱军长这番话,我就知道你我同心了!”

  两双大手如山峦相连一样,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中国革命现在走进了山里。若干年后,待它呼啸出山之时,整个东半球都感觉到了隆隆作响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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