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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暗中的夕鹤

  1

  好像掉到地狱里了。恢复意识的时候,吉敷发现自己不断地因为痛苦,而发出呻吟的声音。刚才和牛越在一起吃饭的店,好像远在几千光年外的天国;刚才和牛越一起说话的事,好像事实上也不存在;好像从几十年前开始,自己就已经趴在这个雪地上,过着像虫一样的生活了。

  他想起刚刚发生过的事。自己先是因为小腿被棍棒之类的东西狠狠的打了一下而跌倒在地,接着侧腹又被用力踢了两、三下,对方最后的那一踢,则落在脸上。那些攻击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对方是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不是很多人,是一个或是两个而已。

  虽然听到对方离开时的脚步声了,却还是不清楚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许是两个吧!因为时间太短,又是突然遇袭,吉敷根本没有防卫的余地。

  是藤仓!他直觉得是藤仓兄弟。他想起藤仓次郎的脸。

  这是报复的行为。

  过了很久。真是好像很久,感觉上有一个小时以上吧——不,实际上或许真的有那么久,吉敷因为疼痛而呻吟不已。让人无法相信的事是,这一段时间内竟然一直没有人从吉敷的身边经过。

  眼前的左手已经埋入雪中,从鼻子与嘴巴里流出来的血,一直没有停止过。眼前的雪地,一定已经被血染红了吧?因为太暗了,他看不出雪地的颜色。

  痛到最高点的时候,吉敷的身体啪答啪答地发抖,却发不出呻吟的声音,眼泪不听使唤地从眼中流出来。他拚命地忍耐,但是愈忍耐,眼泪愈不听使唤地掉落在雪地上。除了发抖,吉敷无法让自己的身体活动,连动一根手指头或动一下脚,都办不到。痛苦的感觉源源不绝地涌出,身体上除了疼痛的感觉外,没有别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阵子,痛苦的高峰好像过去了,他才开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各部位。膝盖下的小腿是否还连接在身体上?手肘下的手臂也还在吗?他非常的不安,穿着鞋子的脚掌,好像在几公里之外的彼方。

  疼痛的感觉慢慢稳定下来了。疼痛来的时候,是瞬间即到,要去的时候,则慢慢呑呑地走着,好像时钟的短针在走动一样。终于有了更多的意识,能够思考疼痛以外的事情了。吉敷想到自己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因为自己只有两天的时间,能够把通子从被通缉的命运里救出来的时间,只有区区四十八小时而已。

  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刚开始时只能让手指头移动零点五公分的距离;再集中力量到手肘的地方,手臂好不容易能弯动了一点点。但是,这证实他的手没有断掉。他慢慢地把右手拖到身体的旁边,再将全身的重量放在手肘上。他想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体。

  疼痛的感觉瞬间贯穿整个身体,让他痛得发出叫声。侧腹的肉好像被人从骨头上挖起来一样的疼痛,迫使他再度跌到雪地上,原本覆盖在他背部的雪,纷纷滑落。这是非常艰辛的工作。吉敷又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可以坐起来。他想立起右脚的膝盖,左脚却发出令人无法相信的疼痛。左脚和左边侧腹的肌肉,好像要被挖出来一样的痛。

  又花了一段时间,吉敷像植物一样地动着,非常缓慢非常缓慢地,终于可以站起来了。他的右手扶着路旁大楼的墙壁,支撑着身体。

  必须使尽全力来对抗的肉体疼痛,一直没有从他的身上消失。吉敷觉得左脚好像已经不能用了,或许已经骨折了。吉敷觉得好惨,眼前一片灰暗。如果不能行动,就不能去寻找通子,也不能再去三矢公寓调查、解决奇怪的案子了。那么,通子就会被当成罪犯,这辈子难以脱身吧?在日本这个国家里,现在通子唯一的盟友,就是自己;唯一能救通子的人,也是自己了。

  打击吉敷左脚的棍子,就在眼前的雪地上。他把左脚挪到血迹斑斑的雪地上,然后慢慢的弯曲膝盖,伸出右手,去捡雪地上的棍子。他小心护着侧腹内的肌肉,弯下身体时,却听到侧腹内肺脏的咻——咻——声。很辛苦地才把棍子捡起来。棍子不长,但是可以靠着它再度站直了。吉敷试着往前踏出一步,可以走动了,但是左脚是被拖着动的。他很快地再踏出右脚,再走一步。总算可以走了。

  吉敷把口中的血和唾液一起吐到雪地上。好像已经不再流鼻血了,但是觉得很冷,冷得连骨头都受不了。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伤了抵抗力不足的关系,吉敷的身体抖个不停,几乎就要抽筋了。

  吉敷慢慢的慢慢的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肉体的疼痛好像固定的潮汐一样,每隔一会儿,就周期性地侵袭一次身体。那种时候,吉敷就不得不停下脚步,身体靠着棍子,喘几口气后再走。

  看不到时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街上静悄悄的,电灯也熄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说不定旅馆也关门了。吉敷很担心。

  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吧?到了旅馆之后,旅馆内的人会让我进去吗?吉敷很担心这一点。万一被拒于门外,只好拿出刑警的证件了。

  2

  忍耐着每走一步都会引发的疼痛,吉敷终于走到旅馆的门前。原本在大厅里的服务人员,此刻正好在外面的玻璃门旁,准备关门。吉敷来到可以看到服务人员背影的阶梯前,并且踏上第一阶楼梯了。他很想出声叫唤服务人员,但是叫不出声音。爬到第五阶的时候,那个服务人员终于发现他了,便很快的走下来。

  “怎么了?受伤了吗?被车子撞到了吗?”服务人员立刻扶着吉敷。

  “不,不是那样。”吉敷第一次感受被人扶持时的轻松感。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和人打架了吗?”听得出服务人员的声音里有不耐烦的意味。吉敷很辛苦地才从口袋里拿出证件,以沾着血迹的右手出示。

  “我不是坏人。我在前面的地方被攻击了。”

  “能自己走到房间吗?”

  “没有问题。”

  “要不要叫医生?”

  “医生都已经睡了吧?我没有问题。”

  服务人员再度拿下外面门的锁。他熄了灯,才走回大厅。吉敷觉得暖和了,手和脸颊的刺痛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痹的感觉。

  左脚也是麻痹的。强烈的疼痛感虽然已经消失,却还是无法弯曲。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把全部的体重都放在这只脚上了。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吉敷好像靠着墙也能走了。服务人员走过来,想扶他一把,但是他拒绝了。他独自慢慢地走到电梯口。明天也必须这样自己走才行。

  在电梯里稍微喘一口气,休息一下之后,他才拖着左脚,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前面。吉敷用钥匙打开门,进门后立刻开灯。好不容易才脱掉上衣,拿下领带,丢到床上。接着,他打开浴室的灯,进入浴室,站在镜子前面。

  左眼的下方又黑又肿,鼻子下和嘴角都有血迹。血迹已经干了,但是用手摸摸,那还是软软的血块。这样的一张脸,实在不像人的脸。

  他在水槽里放了热水,水蒸气上升,温暖了吉敷的脸。

  洗脸的时候,他把热水含在嘴里,漱了好几次后再吐出来。结果变成红色的热水里,夹杂着黑色的小血块,从排水孔里消失。漱完最后一口,吐口水的时候,口腔里疼痛异常,大概是嘴巴里处处是伤口的关系吧!吉敷觉得想吐,蹲了下来,却没有吐。

  从衣服上看来,无法想象吉敷所遭受的攻击。因为是在雪地上挨打的,所以除了衬衫上有血迹外,他的身上没有沾到一点点泥土,衣服上也没有任何扯裂的痕迹。脱掉上衣的上半身上,侧腹的地方黑了一大块,那是严重的皮下出血。手指头轻轻碰一下皮下出血的地方,就觉得痛得要命。吉敷根本不敢按那个地方,因为只是把手掌放在上面,就觉得痛了。

  幸好房间里很暖和。他拿两条毛巾沾冷水,裸露着上半身躺在床上,将湿毛巾放在左眼下。

  有人敲门。刚才那个服务人员带着急救箱来了。

  “我觉得您还是擦擦药比较好。”那服务生说。

  “谢谢。请把急救箱放在那里就好了。”吉敷说。

  “我帮您擦吧!”服务生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可是,还是有人帮忙比较容易吧?”服务生还是站在原地。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吉敷强调地说。

  “那样吗?那我走了。”服务生说着,就出去了。

  吉敷不想起来锁门,他一直在床上躺着。

  以前好像也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想起来了,是高中的时候。吉敷高中时参加橄榄球社,经常会在学校的运动场里活动。可是学校的运动场很小,所以橄榄球社只好和棒球社轮流使用运动场。有一天不知怎么着,两社团竟然同时在运动场上出现。

  当时他正好跑出中线,准备接球,却听到学长大喊“喂,危险”。吉敷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感到左眼的部位疼痛得不得了。接着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泥土地上。打到他左眼下方的,是棒球社的人打击出来的一记平飞直球。

  后来有人告诉他:幸好打击者与他相距五十公尺以上,如果当时的距离更近一点,那一球或许会要了他的命。被球击中后,他在两位学长的搀扶下,进保健室休息,并用湿毛巾敷左眼的部位,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比较不痛的时候,他曾经拿掉毛巾,,可是左眼还是张不开,就算勉强张开了,眼前也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练习结束的时候,棒球社的候补球员来了,并且用脚踏车载他去市区的眼科医生那里。手臂上打了一剂让人痛彻心肺的针后,就被带进一间暗房里。医生拿着蜡烛站着,叫他看蜡烛的火焰。他勉强张开左眼,虽然看到火焰了,但是看到的不是一个火焰,而是两个,这表示他的左右两眼有落差。后来医生把蜡烛移开了,但是他的左眼上方依然有个火焰的影像;不管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修正,就是无法让两个火焰的影像合而为一。

  他记得当时自己非常害怕,还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吉敷觉得现在比那时还要严重。拿掉毛巾以后,左眼虽然勉强可以看得见,但吉敷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左眼怎么这样倒霉呀!

  明天要怎么办呢?向牛越夸口说能找到通子,其实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明天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昵?必须有个目标才行。但是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体,就算有了目标,也未必有信心能够到达那个目标呀!不过,如果让他知道通子十之八九可能在某个地方——不,只要有五成的可能性就行了,他就算用爬的,也会爬到那里去。

  疼痛的感觉慢慢的减缓,身体比较轻松了,但是体温却渐渐的在上升。发烧了吗?吉敷自言自语地说。吉敷知道发烧的可怕。以前有一次,他因为打架而受伤,当天晚上就因为发烧而难过不已,呻吟了一夜都无法入睡。吉敷心想:此时此刻自己处于旅途之中,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今晚恐怕又要整晚呻吟,无法入睡了。

  他试着回想被棒球打到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记忆已经不是那么清楚了,可是,那时好像没有发烧。这次比那次严重,不知能不能逃过发烧的命运。

  要救通子!吉敷迷迷糊糊的脑筋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件事。

  救通子的方法,大概有两个。一个是在一月六日早上以前找到通子,并且将她带到钏路署。

  吉敷确信通子不是凶手。他认为通子一定有把柄落入藤仓兄弟的手中,才会被利用,并且听命于他们。通子应该知道真相吧?如果凶手真的如吉敷所想,确实是藤仓兄弟,那么,通子可能知道藤仓兄弟杀害他们的妻子的手法吧!而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是否会在通子说出真相时破功呢?

  吉敷认定藤仓兄弟就是凶手,且不愿看到通子因为通缉令,而被当成杀人凶手,所以才会对牛越说,会把通子带到他面前。可是,就算通子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见得知道他们是怎么杀人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万一真是那样,那么通子还是可能被逮捕。不过,找到通子时,先把这个问题问清楚,就可以了。

  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简单明快又确实。那就是吉敷自己解开命案的种种不可解之处,证明藤仓兄弟是杀人犯,这就行了。只要能证明他们兄弟两人是凶手,就可以洗脱通子的嫌疑。

  吉敷闭上眼睛,移动一下双眼上的毛巾,心里想:我办得到吗?他知道证明藤仓兄弟是凶手,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只是把通子找出来,案子还是不能获得解决。就算能在五日晚上以前找到通子,但是通子如果说:早把自己屋子的钥匙交给藤仓兄弟,并且离开钏路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藤仓兄弟做了什么事。

  如果真是那样,那该怎么办?还是要硬带通子到钏路署吗?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反而会在苦思之后,让通子逃命去。或许还会担心通子钱不够用,而把自己身上的钱全部给通子。如果最后的结局是这样,那么通子仍然逃不了被通缉的噩运,自己也得为了帮助通子逃亡,而引咎递出辞呈。

  想来想去的结果,吉敷觉得:承蒙牛越的帮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两天宝贵时间,应该利用这两天来破解三矢公寓的离奇事件,而不是用来寻找通子。但是——吉敷又想:办得到吗?这个案子非常棘手,实在是太过离奇了。吉敷因为深知通子,了解一些事情,才会把杀人犯的目标锁在藤仓兄弟身上,否则也会像牛越一样束手无策,最后只好使用最权宜的方法,设定凶手就是通子,然后祭出通缉凶手的手段。

  虽然知道凶手是藤仓兄弟,但是要证明他们犯罪,却很困难。盔甲武士的幽灵和灵异照片等等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必须弄清楚这两个怪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们或许和整个案子有关吧?如果能解开案子之谜,或许就能了解那两个奇怪的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吧?

  现在就是必须决定要采取哪一个方法的时候。这个决定十分重要,影响了明天开始的所有行动。到底要采取哪一个方法?选择哪一条路呢?怎么做,才能真的帮助到通子呢?

  吉敷不知道,也就没有办法做决定。找通子和破解三矢公寓的谜团,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是同样困难的两件事。不管是哪一件,他都没有信心,都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也都没有任何线索。

  如果选择破解三矢公寓的谜团的话,那么要从哪里着手呢?该做的事好像都已经做过了。这个案子和他以前所处理过的案子,本质上就不一样,不是用脚到处询问、调查,就可以解决的;何况,询问、调查的工作,可以说今天都做完了。如果要找人问话,并不是没有人可以找,只是吉敷觉得那已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问来问去的结果,会和今天一样。

  吉敷的脑子里浮现三矢公寓的情况。他看过所有的现场,包括夜鸣石、公寓使用地内的小河、管理员室等等。他曾经从夜鸣石的旁边,抬头观察通子屋子的窗户;也从那个窗户俯视过夜鸣石。

  他也隔着小河,看过对岸的三号楼,藤仓就住在三号楼里。人在三号楼里的丈夫,如何能够杀死人在一号楼五〇三室里的妻子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太难解了!心里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的同时,放弃藤仓兄弟这条线的想法,也油然而生。但是回头再想,连一心想救通子的自己都这样了,何况是钏路署里的那些人。

  还有,倒退着走路,只会出现在照片里的盔甲武士幽灵,又是怎么一回事?——吉敷没有信心解决这个问题。或许是现在身体的状况不好,所以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解决,更别说要在两日内解决了。

  可是,牛越赌上个人的职务立场,挺身为他争取了两天的时间,他不能对不起牛越的诚意。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浪费这两天的时间。可是吉敷的年假却就要结束了,就算他能在六日早上给牛越一个交代,然后立刻搭飞机回东京,六日那一天还是不可能回署里上班的。

  吉敷这一组的工作,去年一整年都很辛苦,今年的过年能放到四日,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实在很难开口再向主任请假;而且,现在和他搭档的伙伴小谷,如果听到他要请假,一定也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吧!这个假实在太难请了,更何况吉敷还说不出要请假的理由。

  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早点让署里的人知道自己要请假比较好。看看时钟,已经十二点了,主任和小谷都已经睡了吧!

  吉敷想到中村。中村和主任与小谷都很熟,或许可以请他代为讲情。中村也是吉敷和通子婚礼时的媒人,和吉敷的交情当然与一般不同。吉敷曾告诉中村:五日下午会回去署里上班。中村也对古敷说:正月三日晚上要在家里招呼客人,上床睡觉的时间会比较晚。

  吉敷慢慢的从床上起来。如他自己先前想的,侧腹的疼痛因为起床的这个动作,马上就回来了。吉敷咬着牙,不顾疼痛地下床,每向前踏出一步,眼前就一暗。蹒跚前进的结果,吉敷的右肩还撞到墙,侧腹当然就更加疼痛,连左脚也激烈地痛了起来。

  他的身体像滑行一样地滑过墙壁,来到门的前面,按下门把上的钮,把门锁上。接着,他护着侧腹,弯着身体,慢慢走到电话旁边。可是,当他伸出右手,拿起电话机的时候,电话机就跌落床上,听筒掉到地上,他只好蹲下去,捡起听筒。

  蹲下去的时候,终于看到裤管卷起的左小腿伤痕。很严重。膝盖下面十公分的地方肿起来,好像有另外一个膝盖,而且是紫色的膝盖。紫色膝盖周围的颜色是暗红色的,愈往外颜色愈淡,一直红到脚脖子。

  应该赶紧治疗的,但是,他还是决定先打电话。虽说是正月有客人来的日子,不快点打电话的话,万一中村也睡了就麻烦了。叫醒睡着的人,是很不好意思的事。另外,他也知道自己的体温一直在上升,很有可能陷入脑筋不清的地步。现在都无法把话说清楚了,吉敷根本无法预测二十分钟后的自己会怎样。

  从旅馆的房间拨电话出去,必须先拨0,再拨东京的区域号码03,然后再拨中村家里的电话。中村的家在文京区大冢四丁目,吉敷记得那里的电话。他们做朋友的时间很久了。

  因为是长途电话,所以花了一点点时间电话才接通。先听到喀嚓的声音后,才听到接通的铃声,不久就听到对方的电话被拿起来的声音。“喂,我是中村。”带着有点戏谑口气的熟悉声音。

  看来他还没有睡觉。

  “是我,吉敷。”吉敷听到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因为声音十分沙哑。

  “啊,是你呀!你是怎么搞的,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你都不在家。你现在在哪里?”中村的声音十分开朗。

  “我在外地,现在正在旅馆里。”

  “哪里的旅馆?”

  “北海道。”

  因为不想麻烦中村,想要独自面对责任,所以他暗自希望中村不要问太多。

  “客人还在吗?”吉敷问。

  “不,刚走了。你打得正是时候,我刚刚才把客人送出门。”

  从这样爽朗的声音听来,他好像喝了一点酒。听到中村的声音,再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大的落差让吉敷有种绝望的感觉。但为了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状态,吉敷想让自己的声音像平常一样的轻松。可是,那样的话,恐怕他就说不出话了。

  “是这样的,我想拜托你帮我多延长一天假。我在这里有一些事要处理,我想请假到六日。”

  “你那一组最近很忙,不是吗?”

  “是呀,我也知道很难请假。但是……”

  “你为什么要请假?我猜猜看吧!”

  吉敷觉得疑惑,一时说不出话。他认为中村当然猜不出来;但是,中村为什么会那么说?一旦有了不安的感觉,作呕的难过立刻涌上心头。他弯着身体,忍耐着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难过。

  “该不会是为了通子的事吧?”中村的话,让吉敷差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吉敷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老实告诉你吧,是通子打电话给我了。打到我家里了。她说她打电话给你,总是找不到你,心想你可能在我这里,所以打到我这来。”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的?”

  “昨天。昨天晚上九点左右。”

  “她有说她在哪吗?”

  “没有。我问过她她在哪里了,但是她没有说。我们只有交谈几句而已,她说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好像还是一个人吧?怎么样?你是为了她而请假吧?我没有说错吧?”

  吉敷犹豫了一下,才说:“是。”

  “发生了什么事吗?”中村这一问,吉敷更犹豫了。

  “告诉你的话,或许会造成你的麻烦。”

  “没有关系。”

  “可是说来话长。”

  “要不要从我这边打电话过去给你?”

  “不,不是为了这个。”

  “怎么了?你太见外了吧?我是你们的媒人呀!听通子说话时,我也觉得她的精神不太好,好像在哭的样子。如果你们有烦恼,我有义务帮助你们的。不能告诉我吗?难道我不能让你信任吗?”

  “你说什么呀?除了你,我没有人可以信任了。和通子讲电话时,你觉得她很难过吗?”

  “我是那样觉得啦。”

  “那我就告诉你吧!”

  “我打电话给你吧!你人在外地,不要把钱花在长途电话费上。”中村硬是从吉敷口中问出吉敷现在所住的旅馆的电话,立刻挂断电话。吉敷也放下电话。没多久,吉敷的电话响了。

  “好了,我现在可以安心听你讲话了,讲到天亮也没有关系,慢慢说吧!我连椅子都准备好了。”

  “你那里会冷吗?”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快点说吧!”

  吉敷做好心理准备,下定决心之后,便从去年年底通子打电话来开始说起,将事情的始末细节说给中村听。中村很谨慎地听着,偶尔随声附和一下。他听得很认真。倒是吉敷一边述说时,一边偶尔还会发生神智突然迷糊掉的情形,所以说完后,他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讲清楚。不过,为了不想让中村担心,吉敷并没有说出自己遭受攻击的事。

  “原来如此。”听完吉敷的话后,中村说:“不过,你实在太幸运了,竟然遇到牛越在那里当主任。”

  “不错。”吉敷说话的时候,不断觉得很累,肉体上的疼痛一直没有减轻,太阳穴一带更是一跳一跳地痛着,偶尔还会发生耳鸣的现象,听不到中村的声音。

  “所以我非找出通子不可。她现在孤单一个人,一定是既担心又害怕,又不得不到处躲藏。我一定要找到她,帮助她。她没有对你说她现在在哪里吗?或是,她有谈到什么地点性的暗示之类的话吗?例如说到那附近有什么东西?或者你听到列车或船的声音了?”

  “嗯,听你的形容,那个案子确实很古怪。牛兄总是和怪案子特别有缘。”

  “钏路署对这个案子可以说是举白旗投降了。”

  “加吉敷竹史进去帮忙,也破不了案吗?”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事,所以不知道要如何插手进去。”

  “要不要找人帮你?”

  “不必了。我要自己来。”

  “你认为通子绝对不是凶手?”

  “绝对不是通子。她是无辜的。”

  “嗯,既然你这么相信她,那你就好好地处理这次的事情吧!不过,你这一组最近非常忙,主任如果知道你要休到六日,一定大发雷霆,搞不好会开除你。”

  “我已经有辞职的心理准备了。”

  “你说什么?”

  “他如果不让我请假,我就只好辞职了。”

  “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喂,吉敷,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怪怪的。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的呼吸很乱,声音哑哑的。你发烧了吗?生病了吗?”

  “中村兄,请听我说。这件事我如果放着不管,那我就完了。从前我没有帮上通子的忙,这次如果我又不能帮她,那我永远无法当自己是男人,从此无法敬重自己。”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身体到底……”

  “请再听我说吧!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考验自己,不想错失这次的机会。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通子,也为了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的身体受到的折磨不算什么,只是苦了我自己而已。但是,如果为了我个人的窝囊事,而让他人也受累,那我就无法忍受了。”吉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体温愈来愈高。

  “你认为通子这次的事情,是你的责任?”

  “如果我和她的婚姻没有失败,如果通子没有离开我,一直在我的身边,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是我的责任,是我和我的刑警工作造成的。不管她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至少晚上的时候能按时回家,倾听她的烦恼,她应该会让我知道她的心事,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可是……”

  “你觉得我陶醉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吗?我没有。没有经历过失败婚姻的人,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没有被妻子放弃的人,不能知道我的痛。我觉得自己窝囊到了极点,连一个半大的孩子都不如。如果我不能彻底完成这次的事,我觉得我永远也不配被称为大人。

  “一起面对烦恼,一起思考,那才叫夫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为妻子解决烦恼,是丈夫的责任,通子的问题没有获得解决,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人的怠慢。我记得通子当时独自烦恼的样子,现在的她一定也像当时那样,离开了居住的钏路市,在旅途中独自面对烦恼。

  “她是个女人,孤单又胆小,所以只能以那样的方式向我求救。能够帮助现在的她的人,大概只有我这个前夫了。我不能不去救她,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救她。如果我没有救她,我这辈子永远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觉得通子离开我的那一刻,就是这个事件的开始。是我太忙于刑警的工作,有时甚至晚上也不回家,才让这件事有开始的机会,所以,我会很高兴地提出辞呈,并且觉得那样很好。辞职之后,我一定还能过活下去的。我要做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一口气说完的同时,吉敷开始剧烈的咳嗽。那是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令人受不了的咳嗽。他咳到嘴巴里有一点点血腥的味道,而且咳到想吐了。

  中村默默地听吉敷咳嗽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又说:“幸好最近我比较有空,你不在的时候可以代替你做一些事。不过,你也别太勉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小谷君那边你也得打电话去知会一声才行。”

  “谢谢你了,中村兄。”这是吉敷打从心底发出来的感谢之声。

  “对媒人说这些话,太见外了。”中村接着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专门负责命案的一课目前非常需要你,需要你的程度不亚于通子。所以七日那天,我会打电话向你求救的。如果你忘了这件事,就麻烦了。”

  3

  果然发烧了。吉敷短暂地失去意识后,很快就又张开眼睛。在刚才那段短短的、好像进入浅睡的时间里,他做了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跌到地板上满是发出恶臭的虫的房间里;又梦见一直在扛木材、投掷木材。他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叫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残留着睡梦时不断呻吟所产生的疲累感。

  全身都是汗,再也睡不着了。吉敷觉得:或许一直醒着还比较好吧!

  天际开始要泛白的时候,吉敷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让自己从床上起来。他像爬的一样走到急救箱的地方,为自己的伤势换绊创药布。他想要湿药布,但是急救箱里没有了。

  他不想去看医生,因为没有那样的时间了。

  到了七点半,旅馆的餐厅开了。他收拾好行李,慢慢走到餐厅用早餐。事实上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不吃的话,他恐怕随时都会昏倒。退房后,他把行李放在玄关旁的寄物柜。他已经没有力气拿行李走路了。

  问过租车行的地点后,吉敷走出旅馆。外面在下雪,天气一冷,身体的疼痛感立刻鲜明起来,刚刚才吃下去的早餐,差点因为疼痛而想吐出来。租车行有点远,脚底下又滑,吉敷一路跌倒了两次。他不希望有人来扶他,因为他全身都在痛,别人的轻轻一碰,恐怕会让他痛得跳起来。

  到了租车行后,他向老板要求租自排的车子。

  “这种天气没有人来租车,所以车子都在店里,你想要什么车子,就自己挑吧!”车行的老板说。吉敷的左脚完全不听使唤了,光是把脚踏出去,就让他疼痛难耐了,根本无法踏离合器,所以也只能开自排的车子。

  不只左脚,左手也像死了一样,无法握方向盘,身体痛到不能系安全带。雪愈来愈大,绑着铁链的轮胎是跑不快的,今天一天能开多少距离呢?真是令人怀疑。

  车子没有开到二四一号公路,也没有开到三九一号公路,只在其间的乡间道路行走,沿着钏路湿原的路北上,朝向阿寒国立公园。这一路会经过鹤居村、弟子屈町,然后到达摩周湖或屈斜路湖。吉敷只知道这条路。十几年前和通子蜜月旅行时,租车行走的路线,就是沿着这条路北走,游览了摩周湖、屈斜路湖和阿寒湖。

  但是那时来这里之前,他们曾经先去游览了洞爷湖,并且开车子绕洞爷湖一圈。在他的记忆里,车子能沿着湖绕一圈的,只有洞爷湖。

  那次的蜜月旅行,他们一共游览了四个湖。当时通子也很想去SAROMA湖和能取湖、网走湖看看,但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有去成。因此,除了去过的四个湖外,吉敷对其他的湖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会知道SAROMA湖的周围有没有可以看到湖面的旅馆。不过,吉敷认为通子一定在那四个湖的其中之一附近。而且,她是前天打电话给中村的,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湖的附近。

  或许吉敷的想法有点过于浪漫。他认为通子搬到钏路已经五年了,可能已经去过SAROMA湖或能取湖了,因此应该不会在那里,况且她在电话里告诉中村,看了一天的湖后,想和吉敷说话,所以应该是和吉敷一起去过的地方。

  如果她在那四个湖中的某一个湖附近,用排除法来研究她在哪一个湖附近的话,第一个要排除的,是摩周湖。摩周湖的附近没有旅馆街或观光街道,湖上没有游湖的船只,湖岸也没有散步道,只能从高处的了望台俯视湖面。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洞爷湖。洞爷湖太远,在室兰以西,北海道的地形呈“一”字型的东西走向,以今天的天候看来,今天开一天车也到不了洞爷湖。剩下的就是屈斜路湖和阿寒湖了。今天可以找的地方,就是这两个湖的附近。

  雪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雨刷忙碌地动着,前面的雪瞄准车子的前窗玻璃,大量地降下来,然后因为车子的速度,而飞向两旁。北海道的道路除了沿着山开拓的路外,都像机场的跑道一样直,而且路的两旁几乎不见住家。

  看着从天上飞降下来的雪,吉敷想起十年前的事。那时吉敷也像现在这样,手握着方向盘,通子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已经游览完四个湖了,通子突然问吉敷:“四个湖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这个嘛……摩周湖吧!因为它很神秘。”吉敷的答案很平庸。

  通子“嗯”了一声后,说:“我觉得摩周湖还好,但它没有我期待中的那么好。我呀——”通子像在撒娇一样,发出有点鼻音的特殊声音。

  “唔?”

  “我觉得阿寒湖比较好。”

  “哦?因为那里有绿球藻吗?”

  “不,不是那样。阿寒湖本身当然很漂亮,但是我喜欢的是它周围的街道,还有虾夷村。”

  吉敷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认同通子的想法。通子当时还说了:“我觉得好的街道的条件,就是有我喜欢的咖啡馆,有好的精品店和服饰品店。将来如果有机会搬家,与其选择好山好水的景色,我宁可选择生活机能好的市街。”

  通子说的虾夷村,就在阿寒湖的旁边,那里的房舍全部是木造的,是独特的虾夷族居住区。这个虾夷村可以说是为了吸引观光客,而特别兴建的民俗村,村内一间间的房舍,都是贩卖艺品或服饰的商店,有些店的店头还饲养着狸,来招徕顾客;也有租借虾夷族服装给观光客,让客人拍纪念照的商店;还有些店家的二楼是咖啡馆。虾夷村广场的尽头,是集会的场所。晚上的时候,集会场里有虾夷民族技艺的演出,表演给住在附近旅馆的观光客看。通子好像很喜欢那个虾夷村,一直说一定还要再来,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改变了既定的行程,投宿于阿寒国际饭店。

  一定是阿寒湖!中村在电话里提到湖的时候,吉敷就想到阿寒湖了。虽然说屈斜路湖和洞爷湖的周围也有温泉乡,也有不少饭店、旅馆,但是吉敷马上想到的,却是阿寒湖。

  吉敷身上的抽痛一直没有停止过,再加上路况不良,车子的震动更让他痛得难以忍受。而且,短暂的清醒之后,浓浓的睡意正不断地侵袭着吉敷的神经。虽然这些都是他早就能料想到的情况,可是他还得开车开得很辛苦。他关掉暖气,让刺骨的寒风从排气风扇浸透进来。这个旅程原本就不是愉快的兜风旅行。

  车子离开弟子屈町后,吉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往摩周湖方向的路标。但是,看到屈斜路湖方向的路标时,他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舍弃屈斜路湖,走二四一号公路,往阿寒湖的方向前进。

  刚才的路多是山路,道路弯弯曲曲的,来到直线般的二四一号公路时,已花了不少时间。路上的积雪不厚,吉敷打从心里祈祷着:雪千万不要消失了。因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独自换掉车轮胎的铁链。如果真的没有雪了,看来也只好冒险,继续让铁链绑着轮胎行驶了。

  车子走了一段路后,吉敷又迷惑了。他记得通子也很喜欢屈斜路湖,因为那里的道路两旁有很多露营区。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是通子生日,是八月五日,所以露营的人很多。通子因为想上厕所而进入营区,结果很快就和搭着帐篷在里面露营的人打成一片,站在湖边聊得不亦乐乎,一副不想走了的样子。

  对了,通子是怎么到湖边的呢?没有车子的话,是到不了阿寒湖的。她是搭巴士,还是坐计程车或者是租车,自己开车来的?和吉敷在一起的时候,通子没有驾驶执照。但是那是五年前的事,或许她现在已经有驾驶执照了。

  在下雪的路上开车所花的时间,比预测中的多出很多。车子到达阿寒湖畔的旅馆街时,已经是下午。雪虽然变小了,但是仍然下个不停。吉敷立刻前往他们蜜月旅馆时住过的旅馆——阿寒国际饭店。车子开到旅馆旁边的停车场后,吉敷忍着疼痛,非常辛苦地才把车子倒车停好位置。

  开了车门,连下车都费了好大的功夫,脚才好不容易踩在雪地上。细雪落在吉敷的脸颊、脖子上,吉敷觉得全身颤抖,呼吸困难,头也很痛。他还在发烧,手摸摸脖子的地方时,觉得皮肤滚烫。偏高的体温与吹来的寒风的落差,让他的身体极度的不舒服,也因此而剧烈地发抖。吉敷心想:会不会得了肺炎了?他的身体像靠着玻璃门一样地,进入旅馆的大厅,拖着受伤的脚,慢慢的走到柜台,拿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给旅馆的人看。

  “这个女人有没有投宿在这里?她的本名叫加纳通子,或许她会利用假名投宿。”

  男服务员说了一声“请等一下”,便拿出房客名簿,仔细地察看之后,摇摇头表示没有。吉敷失望了。老实说,他一直对自己说:找到通子的时候,就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了。他是这样鼓舞自己,才能硬撑下来的。

  “一月二日晚上她应该在这附近投宿。我推测她来这里询问有没有空房的时间,应该是二日的下午。”吉敷整个人靠着柜台,继续追问。他认为通子一定有来过这里。刚才的失望,让他的肉体更加痛苦。

  “二月二日吗?她是有预约的客人吗?”

  “不,她应该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那就不可能住在这里了。”服务人员立即回答,“正月的房客都是有预约的,根本不可能有空房给临时来的客人。”

  “这样吗?那你看过这张脸吗?”

  “这个……我再仔细看看。”服务员好像要闻吉敷发油的气味一样地靠过来,仔细的看着照片。

  “嗯。我也不敢很肯定,不过,我觉得二日的下午我好像有看过这位女性。因为是正月的旅游旺季,人来人往的,我不是记得很清楚。”

  “她来问有没有空房?”

  “是的。”

  “你的答案是:没有。”

  “嗯。理由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这附近的旅馆都一样吗?正月的时候只接预约的客人,就客满了?”

  “几乎都是这样。别的旅馆或许还有空房,但是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谢谢你。”吉敷离开柜台。他没有绝望,毕竟通子真的来过了。既然这样,一定可以在这里的旅馆街的某一间旅馆里,找到她吧?

  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也是一件吃力的工作。他的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的趋向,反而比今天早上的时候更严重了。

  冒着细雪爬上坡道,这里是这条旅馆街的顶端。再过去的话,应该也还有旅馆,但是没有车子的话,就到不了那里。吉敷从上往下一间间地问,他想避开大的,必须预约才有的旅馆,只问小旅馆就好,但是又怕万一就这样漏失掉,那就白费力气了,所以还是挨家询问了。可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没有一家旅馆的柜台人员说见过通子这样的女性。

  阿寒湖畔的旅馆街的范围很广,还问不到一半,太阳就下山了,这真是辛苦的工作。吉敷护着侧腹,弯着腰,仍然一步步走着。他的身体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通子喜欢的虾夷村,吉敷也去了,并且拿着通子的照片问:是否见到这位女性?但是大家都说不记得。他们说:这样的年轻女性太多了。

  回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一坐到驾驶座上,吉敷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喘气。他咬紧牙关忍耐,左半边的身体开始发麻。还是太勉强吗?这样的身体应该在医院里休养两、三天的呀!

  他发动引擎,暖一下车子。后车窗上都是雪,完全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车外清除后车窗上的雪。打开车灯,车子慢慢的起动了。来到车道后,吉敷将车子开向坡道的上方。他知道东边还有土产品店的聚落,那里也有旅馆。很快就看到那个聚落了,用走的话,或许也并不远。吉敷把车子开进停车场,为了他的辛苦工作,再度从车子里出来。幸好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

  但是结果也一样。脚的骨折程度比他想象中的更严重,他一边护着受伤的左脚,一边护着侧腹,忍受寒风走访这个聚落的旅馆。答案和刚才一样,通子也没有住在这里。也问了土产品店,答案仍然一样,谁也不记得见过通子这样的女子。吉敷觉得很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就此打住,放弃再问了,也不知道可以回去哪里。是不是应该找一家旅馆住呢?

  “这附近的旅馆就这些了?”吉敷随意指着左右说,土产品店里的一个女孩子说:“不,这后面还有一间。是一家很老旧的旅馆。”

  那家旅馆的房子真的很老旧,感觉上房子已经有些倾斜了。这里玄关的门,是左右拉开式的玻璃门,这对目前身体状况虚弱的吉敷而言,是比较方便的。

  门口的走廊是暗的,床板下虽然并排着很多木屐,但是出声呼唤之后,仍然没有人出来。又叫了两、三声,终于有人出来了。吉敷拿出通子的照片让对方看,老板娘打开走廊上的电灯,仔细看了之后,表示确实见过。

  “她住在这里没错。因为她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终于找到了。吉敷一放心,很想坐下来。“那么,她现在在吗?”

  “不在,今天早上就走了。”有点胖的老板娘满不在乎地说。吉敷呆立在原地,接不下话。只差一步!通子去哪里了呢?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我也不可能问。”

  吉敷一下子变得全身无力,好像连再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定定地站着,觉得脚底下的床板好像很有规律地波动着,耳朵好像也产生了幻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手不自觉地去扶墙壁。

  “今天晚上我想住在这里。有空房间吗?”

  吉敷说。夜也深了,确实必须找个地方休息。至于通子,既然已经离开这里,一定是到别的地方了。如果她还在这里,自己一整天的到处问,应该会碰到的。

  “有呀,正好有空的房间。”

  “可以给我她住过的那一间吗?那一间空着吗?”

  “嗯,当然可以。”

  不管是墙壁还是地板,甚至是挂在墙壁上的挂轴,都因为时间的关系而泛出陈旧的褐色色泽。

  晚上看都尙且如此了,白天的时候一定更显破旧吧!日光灯是昏暗的,一躺下来,就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想到通子在问旅馆时处处碰壁,只好独自住到这样破旧的旅馆,就觉得通子好可怜。

  若说这个旅馆的房间还有优点的话,那就是可以从窗户看到湖面。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越过隔壁的两间民宿屋顶,看到被夹在两栋旅馆大楼之间的宽阅湖面。现在是晚上,湖面黑漆漆的。通子在打给中村的电话里说,看了一整天的湖之后,很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吉敷想,通子一定是坐在这个窗边,看着湖面的。

  被夹在两栋楼房之间的黑色湖面,让吉敷想起从前一起住在东京时的那个小公园,那时通子会在闹别扭的时候,从家里冲出去公园荡秋千。

  一关上窗帘,刚才那个老板娘来问:是否可以送晚餐来了?吉敷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简单的早餐,可以说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可是,他虽然回答老板娘说“好”,其实是一点食欲也没有。老板娘也问吉敷要不要去洗澡,吉敷回答身体有伤口,不方便洗澡。吉敷连坐着都觉得难过了。

  送晚餐来的人也是老板娘。她在为吉敷摆碗筷的时候,说了一件吉敷非常想知道的事。她说通子是很安静的客人,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活动,只是在附近散散步而已;还有昨天晚上曾经问“怎么去屈斜路湖”。

  屈斜路湖!吉敷想:通子接下来去了屈斜路湖吗?

  吉敷问老板娘:那位小姐是否还说了什么?老板娘说:“只说了那些。”吉敷再问:“她是自己开车来的吗?”老板娘回答:“好像不是。”

  饭只吃了一半,吉敷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身体疼痛的感觉没有变,也依然在发烧。可能是这些原因让身体内的器官不大对劲,胃也无法正常地接受食物,因此不断有想呕吐的感觉。

  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小谷,告诉他:目前自己人在北海道,因为生病了,所以六日以前无法回去上班。吉敷所言全是真话,完全没有说谎。听小谷的声音,吉敷知道小谷大概很不愉快。挂断电话以后,吉敷开始在脑子里草拟辞呈的内容。

  老板娘铺好被褥,吉敷很辛苦、很慢地,才让自己躺下来。他突然想到:人老了以后,是不是睡觉、行动,做任何事都会变成这样呢?因为以前经常运动,所以吉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颇有信心,以前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类的事情。倒不是吉敷怕老、不愿意老,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所带来的不安。

  太累了,确实很想睡觉。但是睡着的同时,也是连续恶梦的开始。梦里驱赶不尽的鬼怪,不断地攻击吉敷的精神,让吉敷即使睡着了,也睡得不安稳。他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了好几次,流汗流得睡衣都湿了。他干脆起来,打开电灯,将毛巾打湿,看看自己侧腹和小腿上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肌肉颜色变了,变成好像泥土的颜色。他把湿毛巾放在额头上,再度躺下来。只是做这样的事,就让他气喘不已。

  关掉电灯,他想着: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胜负的关键。他暗自祈祷:老天如果有心,请让他能多睡一点吧!

  4

  翌日——一月五日,天气仍然阴沉沉的,打开窗帘看时,蓝色的湖面上倒映着四周的雪景,雪景之上不时有雪花飘落。好像多少沉睡了一段时间,吉敷觉得精神恢复了,也有食欲了。

  但是,穿上潮湿的鞋子,一走到雪地上,他就了解自己的左半身依旧是麻痹的。脚一踏上雪地,麻痹的感觉就从底下往上窜,剧烈的疼痛感又回来了,所幸烧好像退了。烧一旦退了,头痛、发抖等症状也跟着不见,体内的器官好像也恢复正常了。发动引擎,稍微暖车之后,吉敷便开车上路。他知道路。来阿寒湖的时候,就经过前往摩周湖与屈斜路湖的岔路,所以今天只要照昨天来时的路回去就行了。

  昨天经过屈斜路湖时,还曾经犹豫了一下,结果放弃屈斜路湖,选择了阿寒湖。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要是那时选择了屈斜路湖,说不定昨天晚上就见到通子了。真是一步之差呀!

  一想到这一点,吉敷便心急如焚,觉得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便很快地发动车子上路。雪好像愈来愈大,雨刷的上面也积了雪,动作起来十分缓慢。

  因为雪好像比昨天大,车子的速度怎么样也快不起来,到达屈斜路湖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简单吃过午饭后,吉敷便拿着通子的照片,到旅馆街询问。

  屈斜路湖的旅馆街比较分散,观光区的规模也大于阿寒湖,所以以聚落为单位,一间间旅馆、一家家土产品店地问过之后,就必须上车,把车子开到另外一个旅馆、土产品店的聚落,再一间间旅馆、一家家土产品店地问。

  反复的上车、下车,一个聚落问过一个聚落时,雪愈下愈大,风也来了,近黄昏的时候,天气变得有点暴风雪的样子。还没有找到通子投宿的旅馆,也没有人看到通子,吉敷仍然没有收获。

  天色毫不犹豫地暗下来,扫掉手上的雪,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来到最后的一个聚落点了,如果这里也得不到任何线索,最后只好去露营区问了。可是,这种季节谁会去露营呢?吉敷不觉得他可以从露营区得到什么收获。

  风雪毫不容情地打在吉敷的脸颊与脖子上,要张开眼睛都很难。吉敷没有带伞,虽然觉得或许该买把伞,但是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撑伞的力气。他的左手必须经常护着侧腹,所以等于是没有左手,右手要随时掏出通子的照片和刑警的证件,在户外时还要抓紧衣领,对抗风雪,所以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撑伞了。

  早上觉得身体已经恢复的感觉,竟然只是错觉。黄昏时,强大的虚脱感无情地笼罩上来,他必须不断地对抗想放弃的念头。朦胧的脑子里,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当初的目的,不知道自己这么艰苦的工作,和救通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继续往前走,一定要坚持到底才行;就算失败了,也要走到通子的面前,告诉通子:自己已经尽力了。

  可是,这个聚落的各旅馆,也没有通子的消息。吉敷心中的不安,突然没有止境地膨胀起来,他的体力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为什么轻易地相信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呢?只不过听到那个老旧旅馆的老板娘说,通子曾经问她如何到屈斜路湖,他就依据这一点,推测通子会来屈斜路湖。

  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推测是没有根据的,怎么可以当作事实来相信呢?说不定通子只是随口问问,结果却去了别的地方。或许她确实曾经想来屈斜路湖,可是又觉得太麻烦,所以到别的地方去了。自己竟然听了老板娘的话,推测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就一厢情愿地来屈斜路湖找通子。是自己太奇怪了,平常工作的时候,自己是不会这样的,可见自己的身体和脑袋,确实都不正常了。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吉敷一脚踩空。本以为是雪地的地方,却崩塌了,让他从两公尺高的地方摔落,右手肘和腰的地方,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撞到东西的疼痛,冲击了左侧腹和左脚原有的疼痛,吉敷忍不住痛得叫出声来。过度激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失去了知觉。他躺在雪地上,意识里只剩下不断的呻吟。呻吟持续不断,没有停止过。但是,呻吟不是他的意识,他好像已经没有意识这种东西了。在钏路的那个夜里,被袭击时所产生的绝望感,此刻又在他的心里苏醒起来。

  就此结束了吗?完了吗?不必再到处去问,也不用上医院去治疗了吗?吉敷心想: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他的脸和头,有一半埋在雪里,他知道,如果此刻不能逃离这里,不赶快站起来的话,体温就会愈来愈低。可是,他就是无法动弹。

  风声在右耳旁呼——呼——响,雪渐渐积在露出雪地表面的脸部。风雪刮痛了他脸上的肌肤。

  一切都是空虚的。看得到希望,是工作时最大的动力,即使断了手臂,也有勇气重新开始。但是去了判断错误的地方,又毫无意义地到处询问结果,让他看不到希望。通子不在这里,她去别的地方了,自己拿着照片与证件到处问人的辛苦,变成一文不值——

  痛苦,真的好痛苦!吉敷想:我失败了,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可是,疼痛渐渐减缓了。一直在雪中发抖、抽搐的身体,竟然带动了右手;右手能动了。吉敷用右手撑着雪地,挺起上半身,然后弯曲右膝,慢慢地蹲在雪地上。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一下气息,想:这里是哪里?眼前是汽车的防撞杆,周围有数辆并排着的车子。这里好像是停车场。看来自己是摔到停车场里了。

  吉敷扶着车子,忍着身体的疼痛站起来,他现在是满身是伤的伤兵。避开疼痛的地方,他用右手轻轻扫掉身上的雪,然后穿越停车场内的车子,往前面的建筑物走去。那里也是一间旅馆。

  要继续吗?吉敷想着。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继续下去了。昨天晚上认定通子会来屈斜路湖,或许是个错误的判断,但总是自己的决定,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也只能继续下去了。

  现在时间还早,他不想这么早就进旅馆休息。没错,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也要继续下去。蹒跚地走到挂着“河畔饭店”的旅馆玄关前。因为右脚也在痛,所以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好好拖着左脚走了。一走到玄关,他就整个人靠着屋檐下的墙壁。他的身体很想蹲下来,可是他不能蹲,只能站着喘口气。

  呼吸稍微缓和了后,他才转身进入玄关。这是个小旅馆,门厅并不大。吉敷很想坐在门厅内的沙发上,但是一想到自己满身是雪,就不好意思坐下来了。

  服务台的从业人员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形迹可疑,吉敷强打起精神,好好地走到柜台前,然后出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他这两天已经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所以已经变成习惯了。此刻他也只是惯性地做着,心里完全不抱希望。但是柜台内的服务员却“嗯”了一声。说:

  “这位小姐现在就住在这里。”服务员若无其事地说,吉敷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加纳通子现在住在这里?”

  “加纳?好像不是这个姓哦!我记得是……”服务员翻着房客名簿,说:“登记的姓氏是吉田。”

  吉田吗?是从吉敷这个姓氏联想出来的吧?终于找到了,吉敷激动得几乎站不住,想坐到地板上。“她住在几号房?”

  “四〇五号房。可是,她刚刚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刚刚才出去的。”

  “她是自己一个人出去的?”

  “不,她先是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等,后来车子来了,她就出去,上车走了。”

  “车子……你记得是什么车种吗?”

  “车种吗?这个……不大清楚,但是我觉得好像是白色的SEDAN。”

  “白色的吗?那是很普通的车吗?”

  “嗯,是很常见的车子。”

  “车子里坐着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从这里看出去的话,看不到车子里面的情形。”

  吉敷从柜台看玄关的方向,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那辆车子当然已经不在门外了。此时天色已经暗了,雪花在苍茫的空中飞舞着。

  “当时车内有几个人?”

  “几个人……不知道。”

  “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并不是很多人。”

  “那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而已。大概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前吧!”

  又是一步之差!

  “她退房了吗?”

  “还没有。行李都还在房间里,她是空手出去的。”

  “嗯。”这么说来,她会回来吧?在这里的门厅里等候,应该可以见到她的。

  吉敷觉得好累,身体的状况又不好,脑筋也几乎不能运转了。这十几年来,吉敷可以说是没有生过病,像这次这样的伤痛,更是记忆中所没有的事。又发烧了,而且好像比昨天晚上更严重。吉敷不断地想咳嗽,很担心自己会染上肺炎。他也想吐,咳的时候就更想吐了。全身都在痛,连站立都觉得很吃力,走路时的痛就更别提了,即使只是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这个动作,都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

  如果坐在这里的沙发上等待,就见到了通子,实在是太美好的事。这是现在的吉敷无法抵抗的诱惑。无论如何,就这么决定吧!吉敷霎时觉得自己只剩下从柜台走到几公尺远的那边沙发的力气了。

  他已经不想再问旅馆的服务人员什么话了。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人剥夺了他去沙发上休息的机会。或者应该说:害怕的不是吉敷本人,而是吉敷的肉体。

  他转身,看着沙发的方向,对柜台里的服务员表示要坐在沙发那边等。除了想坐下来的念头外,他现在什么也不能想。

  可是,当他的右脚踏出去的时候,一阵剧痛窜上来,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疼痛让他想起一件他非想不可的事。是谁?来接走通子的人是谁?这个问题关系着通子的安危,这可是一个大事呀!

  “白色的车子来之前,她就在这个门厅里等待吗?”

  “是的。”

  “之前是否有人先打电话给她?”

  “没有。”

  “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我想是她自己打电话出去,车子才来接她的。”

  是这样吗?因为一般旅馆房间内的电话只要先拨0,无须透过总机,就可以直拨出去了,如此一来,就无法知道她打电话去什么地方了。

  “她利用房间里的电话,直拨出去的吧?”

  “不,本饭店房间里的电话无法直拨。”

  “不是直拨的?”

  “是的,必须透过柜台这边接拨。”

  太好了!吉敷心里想。“她打电话去哪里了?”

  “那是一通外县市的电话,好像是打到钏路市了。”

  钏路市吗?她打给钏路市的谁?

  “打给钏路的什么人?”

  “我们这边没有问,她也没有说要找什么人,只说了一个商店的名字。但是,我记不清楚那个店名……”

  “商店的名字?是‘丹顶’吗?”

  “不,不是这样的名字。”

  “不是吗……”那么,会是哪里呢?脑子不能动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脑筋好像生锈,也好像被冷冻住了。他突然想到:莫非是、莫非是?——

  “是‘白色’吗?”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想是咖啡馆的名字。”

  真傻呀!吉敷想。通子到底在想什么,竟然打电话给对她自己来说最危险的人物,让对方知道她的所在。

  “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今天下午。”

  “下午几点?”

  “三点左右吧!也或许是三点半左右。”

  三点半!吉敷看着挂在服务员背后的墙上时钟。现在是五点四十一分。藤仓兄弟接到电话后,如果立刻从钏路出发到屈斜路湖,虽然目前下着雪,却还是能在十几分钟前赶到这里。

  真傻呀!通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吉敷再度如此想,他的脑子开始忙碌起来。

  这个旅馆的电话不是拨0之后就可以直拨的,这倒是很稀奇。那么——

  “帮她接拨电话的人是你吗?”

  “是的,是我。”

  “对方接了电话,你报了旅馆的名字之后,才把电话转接给通子——不,给吉田小姐吗?”

  “不是。是拨到对方的电话铃声响起后,就告诉四〇五室的房客‘电话已经接通了,请接电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藤仓兄弟认为通子是直拨电话给他们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是直接从房间里打出去的电话,饭店里的人不会知道通子打电话到哪里,也就是说没有留下证据。

  藤仓兄弟一定以为通子还在过没有人知道的逃亡生活,认为没有人知道通子现在在何处。但是吉敷知道,这是他辛苦了两天,肉体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才好不容易知道的。不过,藤仓兄弟不会知道这一点。

  得知了通子下落的藤仓兄弟,很可能立刻开着不显眼的车子,尽量不留下行迹地引诱通子出来,然后杀了通子,把她丢入屈斜路湖。如此一来,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不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吗?知道那个命案真相的人,除了凶手藤仓兄弟外,就是他们的姊姊藤仓令子和通子了。现在令子已死,只剩下通子知道了,而通子又是杀死令子的人。

  通子有危险!通子可能会被杀死!或许他们现在已经在湖畔的某一个地方正要动手杀害通子。

  钏路到这里的距离不算近,来不及通知牛越了。请求这里的派出所帮忙的话,又不知要从何说起,情势已经到分秒必争的地步了。

  吉敷拖着像一块破布般的身体,离开旅馆的柜台。他的身体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全身灼痛,脑髓也被麻痹了。可是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忍耐,用比较不痛的右肩,去撞开玄关的玻璃门。巨大的风声立刻钻入他的耳朵里。

  不管了!他在内心里大喊一声。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体,能派上什么用场呢?虽然要花一点时间,还是应该动用警力帮忙。吉敷内心里也有这样的声音。

  可是,那又怎样?既然自己已有不要命的心理准备,现在又是分秒必争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向人求助。他要让使自己的身体变成这样的家伙,也尝到相同的痛苦;即使身体因此而四分五裂了,也要一报还一报。吉敷决定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他们,这一次死也要保护住通子。

  吉敷虽然已经是遍体鳞伤,但是斗志高昂地开着车子,迎向风雪。

  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通子现在已经死了!

  5

  打开车子后面的行李箱。吉敷想从工具盒里拿出螺丝起子或扳手之类的东西,把扳手插在皮带上当作武器。但是,令人无法相信的是,行李箱里没有工具盒,虽然有一具千斤顶,却连一支可以松开螺丝帽的扳手也没有。行李箱里还有一卷胶带。

  怎么搞的!万一爆胎了,要怎么办?吉敷不禁暗骂。

  大多数的时候,日本的刑警并不佩戴武器之类的东西在身上,当然也不会随身携带枪枝,只在偶尔的时候带着折叠式的警棍。对吉敷而言,这次是个人出来“旅行”的,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警棍。目前的吉敷不仅是赤手空拳,还遍体鳞伤,连开车都觉得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但是,很多事是不得不做的。

  车子沿着湖边走。屈斜路湖比阿寒湖或摩周湖大,想要在这里找一个杀害女人的场所,并不会太困难。何况现在天色已暗,又是这样的天候,很容易就可以避开人们的耳目。

  不过,目前对吉敷最有利的地方,就是吉敷知道对方的车子。吉敷判断,那两个人应该会把车子停在国道旁,再将通子引到湖边加以杀害。因为车子如果驶离国道,开到湖边,以现在雪地的情况来看,杀人之后开走车子时,雪地上恐怕会留下将来成为证据的轮胎痕迹,再加上那两人并不知道吉敷也在找通子,很可能没有想到要把车子藏起来这件事,而随意地把车子停在国道上。

  白色的SEDAN。以藤仓兄弟的白色车子为目标就对了,只要看到那辆车子,就表示他们三个人在那附近。

  屈斜路湖比较大,不像洞爷湖那样四周都铺设了柏油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