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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临阵自刎

  风笛客栈。

  闻佚人的推测正在逐步现实,倒在牧野栖剑下的风宫属众已达二十多人。

  此时,连风宫弟子也明白了牧野栖所采取的策略,牧野栖对宫咫尺攻而不杀,只为不断地消灭风宫有生力量。察觉这一点后,风宫弟子曾一度不再对宫咫尺施以援手,他们以为既然牧野栖不会击杀宫咫尺,那么让宫咫尺独自一人对付牧野栖,纵然必败无疑,却可使其他人不至于死在牧野栖之手。

  没想到牧野栖凭其出神入化的剑法,非但将宫咫尺逼至全无反击力量之境,更以手中之剑贴着宫咫尺身躯盘旋飞舞,剑剑不离宫咫尺左右,不过片刻,宫咫尺已是衣衫褴褛,乱发披散,他的枪法本来足以跻身江湖十大枪手之列,此刻却已显得千疮百孔,破绽百出。

  宫咫尺暴吼连连,枪势如疯如狂,恨不能一枪将牧野栖扎个透穿,但他越是悍勇,越是自取其辱。

  风宫弟子见状,怎能任自己的殿主身陷如此窘迫之境?这对风宫来说,可是从未遭遇过的事,当下又有几人忍耐不住,加入战团,不过片刻,牧野栖剑下已再添三个亡魂。

  宫咫尺为风宫南征北战,驰骋沙场,从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竟然成了属下们的累赘,此刻在牧野栖的剑下,他是欲罢不能,欲死不得。

  宫咫尺的面目已扭曲变形,暴吼声中,枪影犹如惊涛骇浪般向牧野栖席卷过去——他已将自身修为发挥至极限,而且是只攻不守、两败俱伤的打法。

  牧野栖微微一笑,剑身一颤,一道优美绝伦的光弧侧斩而出,行至半途,一声龙吟,光弧倏然四散迸射,化作漫天银芒,如水银泻地般向宫咫尺搅起的幢幢枪影中穿刺而进。

  几声轻不可闻的撞击之后,牧野栖赫然破开枪网而入,低声道:“撒手吧!”

  宫咫尺只觉双手一紧,长枪立时脱手飞出。

  大惊之余,宫咫尺心中升起一种身为武者的悲哀!

  他自知无论如何,也无法扭转这等局面了。

  于是,宫咫尺选择了一条可以摆脱这种近乎耻辱之路。

  他右手在腰间一抹,倏然翻腕!

  “哧”地一声,一把短刀已深深没入了他自己的身躯。

  宫咫尺着实悍勇,刀身插入自身后,他竟用力一绞,方猛地拔出短刀。

  鲜血如箭喷射!

  所有的人都被宫咫尺这一举动惊呆了,刹那间,院子中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齐齐落在宫咫尺身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朽木般向后倒去。

  对于一个武者而言,临阵自杀,是一种勇敢,还是一种胆怯?

  一直从容不迫的牧野栖在这一刻,脸上也有了惊愕之色。

  沉寂是极为短暂的,短暂的沉寂过后,是更为惨烈的厮杀声。

  风宫弟子明白,从宫咫尺倒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已从进攻者转化为突围之人了!

  一切都如同恶梦般,当他们将“风笛客栈”团团围住时,又何尝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半个时辰后。

  半个时辰,对于人的一生来说,是极为短暂的,不知不觉中就会将它忽视,让它从身边悄然溜过。

  有时,半个时辰却会成为人的命运的转折点。

  从荣到辱:从兴到衰;——从生到死!

  半个时辰后,风宫弟子被剿杀贻尽!

  而闻佚人的人也折损了大半,只剩下二十余人,除了风宫属众与闻佚人的人之外,被杀的还有客栈中的十几个客人。

  风笛客栈已化为灰烬,客栈后的竹子也已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竹竿,一根根地冲天而竖,长短参差不一。

  情景极为惨烈。

  只是无论是段眉母女,还是闻佚人,或是牧野栖,他们都是经历了无数血腥场面的人,对于眼前的一幕,他们远比常人更能接受。

  闻佚人的右腿被砍了一刀,鲜血将他的裤管映红了,所幸并未伤到骨骼。他吃力地走近牧野栖,借着客栈的冲天火焰,辨认着对方,但见牧野栖虽然已高大英挺了不少,但眉目间与当年的小牧野栖仍有诸多相同之处,他心中又惊又喜,正待开口招呼,却见牧野栖向他淡淡一笑,那种笑容绝非故人重见时的笑容,而是一种有距离的问候性的笑容。

  “难道,他并非牧野栖?抑或他未认出我?”闻佚人大惑不解,当然,他同时还想到也许眼前这白衣少年的确就是牧野栖,而且也认出他来,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暂时无法与他相认——闻佚人如何不知身为江湖中人,常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既然如此,闻佚人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当下施了一礼,道:“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牧野栖还礼道:“在下本要前去龙羊城,途经此地,忽见这边失了火,便赶了过来。”

  说到这儿,他看了阿雪、段眉一眼,道:“碰巧在这儿遇见两位故人被人围攻。”言语平静,毫无掩饰伪作之感。

  段眉神色微变,有些吃惊地道:“你欲前往龙羊城?”

  事实上,让段眉吃惊的并不是牧野栖要去龙羊城,而是牧野栖会将此事说出来。当跟踪牧野栖在这儿出现时,段眉心中已暗暗起疑,她相信这绝不会是巧遇,牧野栖极可能在暗中跟踪她们,而跟踪她们,自然就会前往龙羊城。因为龙羊城正是段眉与阿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正是在龙羊城,寒掠围剿了她们,夺走了假霸天刀诀。

  按理,牧野栖应对自己的去向忌言才是,没想到他却如此坦言说出,这让段眉吃惊不小。

  牧野栖点头道:“在下之所以前往龙羊城,是因为在下得知有一个风宫高手正在前往龙羊城的途中,不瞒诸位,在下与此人颇有些过节。”

  段眉皱了皱眉,暗淡无光的眼睛转了转,喃喃自语道:“风宫高手?龙羊城?”

  忽然道:“任少侠是在邑城探知此事的吗?”

  牧野栖道:“那倒不是,不过此人正是由邑城出发的。”

  段眉与阿雪的脸色皆微微一变,复而很快恢复正常,但这一幕没有逃过牧野栖的眼睛。

  闻佚人道:“无论如何,今日能胜了风宫,可谓全仗几位了。”

  段眉淡然道:“风宫是因为老身才对你们客栈下手的,难道你真的不恨我,反倒感激于我吗?”

  闻佚人一怔,心中忖道:“此事我不提倒也罢了,你却自己主动提及。”口中道:“风宫为恶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与风宫作对的人,当然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他本是杀手,说言不由衷的话,做违心之事,对于杀手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闻佚人叹了口气,又道:“客栈被毁,几位也不能在此歇息了,而且风宫猖獗惯了,睚眦必报,何况被杀了这么多人?如果诸位信得过在下,不妨随我同去,对于周遭一带,我倒是颇为熟悉。”

  段眉声音嘶哑着道:“没想到一个小镇的客栈,竟是藏龙卧虎之地,阁下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闻佚人听她语气逼人,心中微有愠怒之意,当下道:“藏点掖点也是平常之事,或许连什么帮主女儿、城主女儿也要改头换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也未可知。”

  阿雪的目光飞快地扫了闻佚人一眼,而牧野栖则神情平静,似乎对闻佚人方才所说的话丝毫未加留意。

  段眉怪笑一声,道:“既然你有这心意,恭敬不如从命,今夜便要有劳你为老身寻个栖身之地了,免得什么时候身首异处还懵然不知!”

  阿雪没有想到段眉竟会答应,不由道:“娘……”

  段眉道:“扶着娘,娘的眼睛看不见,可不能一脚踏入什么坑中!”

  随即脸朝牧野栖所在的方向,道:“任少侠要去龙羊城,恰好我们母女二人也是赶赴龙羊城,不如同道而行,彼此间也有个照应,任少侠意下如何?”

  不等牧野栖回答,她又道:“当然,任少侠剑法如神,自是你照顾我们多些。若是任少侠不想多个累赘,我们倒不敢勉强任少侠。”

  牧野栖哈哈一笑,道:“前辈说笑了。”

  闻佚人道:“既然如此,三位便随我们去暂歇一夜,明晨一道启程,如何?”

  牧野栖与阿雪同时微微点头。

  ※※※

  这是一间酿酒的作坊,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远远便可闻到四溢酒香。

  一个黑瘦老汉将牧野栖诸人迎进屋内,此时屈小雨与楚清正在里面,屋内点着油灯,门窗也未掩上,一切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屋里忽然多出了二十余人,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屈小雨乍见牧野栖,神色微微一变,未等她开,闻佚人已抢先道:“这位是任少侠,今夜多亏他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屈小雨何等人物,极精于世故,立即察觉闻佚人是在暗示自己不可与牧野栖相认,当下她道:“任少侠真是英雄年少!”

  牧野栖谦然道:“过誉了。”

  屈小雨镇定自若地指使着她的人,她让六个受了伤的弟兄住进了内室,留有两人照料,又派出四人在酒坛四周护守,最后对剩下的八人仔细叮嘱了一番,原来是让他们前去风笛客栈布置假象,以使风宫白流的人既不易查出杀了宫咫尺等人的是谁,又要设法将可能会接踵而来的风宫后继力量引向小镇外。

  惑乱他人视线的事,对于这些杀手来说,可谓是轻车熟路。一个成功的杀手,关键就在于他要能够让局势永远处于敌明我暗的状态下!

  屈小雨布置妥当,胸有成竹地道:“纵然风宫后继人马赶来,等他们从我们布下的迷阵中清醒过来,至少也在明日天亮之后,今夜诸位安心歇息便是。”说话间,那黑瘦老汉已抱来了几床被褥,及一些干稻草,歉然道:“今夜大伙儿只能委屈一下了,几张床让受伤的人用了。”

  牧野栖先接过一捆稻草,在窗下的一块地方铺好。然后背依着墙坐于其上,道:“只是一宿而已,江湖中人,这点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闻佚人将被褥给了阿雪。段眉、屈小雨、楚清四人,屈小雨先用稻草沿着东侧的墙根铺了一段,再将被褥铺在上面,这才对楚清道:“老夫人,你年纪大了,便靠里边睡吧,我们为你挡着风。”

  阿雪不由看了楚清一眼,心道:“老板娘怎么称她为老夫人?看她的衣着打扮,应是在客栈中打杂的老妈子才是。”

  她的目光扫向楚清时,正好楚清也在望着她,阿雪出于礼节,向楚清微微笑了笑。

  楚清的眼中忽然有了异样之色,她对阿雪道:“这位姑娘出落得十分标致,今年多大了?”

  阿雪道:“大妈,再过三个月,我就要满十八岁了。”

  楚清闪过失望之色,道:“原来是冬天生的,冬天的孩子好,性子温和……”她如每一个老太大那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未了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算起来,我的女儿小青应比你大上半岁吧,小时候,她很顽皮,才二岁时就……”

  “阿雪,扶我坐下,我们明天还要赶路。”段眉冷不丁打断楚清的话道。

  “是,娘。”阿雪小心扶着段眉,让她在最外边靠墙坐下了。

  黑瘦老汉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大块脏兮兮的布,在屋子中央拉开了挂好,牧野栖与闻佚人在西侧,楚清、段眉等人在东侧。临走时,老汉吹熄了屋内的油灯,反手掩门离去,也不知他在何处为自己找了栖身之地。

  屋内“咝咝咝咝”响了一阵子后,归于寂静。

  时间如流水一般悄然滑过,来历迥异的六个人,此时竟相处一室……

  不知过了多久,屈小雨忽然低声道:“老夫人,你怎么了?”

  她与楚清相邻而睡,朦胧中忽觉楚清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她不由一惊而醒。

  楚清低低“啊”了一声,翻了个身,一时未语。

  屈小雨怕惊醒他人,声音压得很低:“老夫人,你……梦魇了?”

  楚清的喘息声显得有些粗浊,平息了一阵子,方道:“没事……我又做了恶梦……我梦见我儿子被许多人追杀,他被砍得鲜血淋漓……一转眼,又变成了一片坟场,坟场中央好大一座坟,坟前石碑上刻着我儿的名字:牧野静风……”

  楚清的声音哽咽而颤抖了。

  屈小雨凝神细听,发觉众人的鼻息皆是均匀细长,当下她低声道:“老夫人且莫担心,定是白天突受惊吓,才做了恶梦,梦是不能当真的。”

  楚清叹息一声。

  天未大亮,众人已纷纷起身,闻佚人道:“此去龙羊城尚有一段珞程,为避开风宫耳目,闻某这就去备几辆马车。”

  闻佚人走后不久,负责扰乱风宫视线以防风宫追踪的八人匆匆返回,其中一人对屈小雨禀报道:“大姐,此去龙羊城途中,要经过思过寨,据说昨日思过寨遭风宫大举进攻,战况惨烈无比,至今无人知晓战果如何。我们是否……绕道而行?”

  楚清在风笛客栈住了四年,而此镇与思过寨相去不过百里,对于思过寨之侠名自然略有所闻,听得此言,她神情微变,失声道:“风宫又做出了不义之举?他……他们怎可如此……”

  段眉微微冷笑道:“风宫又何尝做过一件好事?”

  楚清的身子一震,形容刹那间更显苍老。

  屈小雨略一沉吟,道:“诸位与风宫都有过节,而今风宫大军压境,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们还是绕道而行吧。”

  少顷,闻佚人亦返回酒坊,对屈小雨道:“四辆马车已备好,我们是否即刻启程?”

  牧野栖见他事无大小,皆要请示屈小雨,不由微感意外。

  屈小雨道:“我们现面临风宫、鄂赏花两大强敌,此地绝对不能久留,风宫势力无所不及,要想求得安宁,也许惟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隐身。”

  闻佚人道:“你是说……”下边的话,他未说出。

  屈小雨点头道:“我们在那儿隐身了十年,他人要想查出我们的下落,绝不容易,即使找到了,我们倚仗地利,对手也讨不到好处!”

  闻佚人颔首道:“其实我们早该回那边了,江湖中事,又岂是我们所能左右得了、改变得了的?”

  屈小雨略显不悦之色:“你是在开导我么?”

  闻佚人张了张嘴,没有开口,却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脸上显出抑闷之色,良久方道:

  “我知道你……

  必要将客栈称为风笛客栈的原因……“屈小雨冷冷地道:”即刻启程,到双河镇再与任少侠他们分道而行。“言罢,径直走出屋外。

  闻佚人苦笑一下,对众人道:“我们这便上路吧。”

  为避免过于招摇惹眼,四辆马车没有接踵而行,而是陆陆续续地驰出小镇。第一辆马车上是屈小雨的人,第二辆马车载的是受伤者,第三辆马车上则有楚清、阿雪、段眉、屈小雨四人,闻佚人与牧野栖及另外几人则在最后一辆马车上。“车子驰离小镇后,牧野栖对闻佚人道:”晚辈昨夜未能与前辈相认,尚请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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