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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残

  三月十一夜。细雨。

  易州城郊的一座孤零零的农舍里,叶睛亭毕恭毕敬地肃立在堂中,毕恭毕敬地回答着一个老婆婆的问话。叶睛雪则已站在了老婆婆身侧,轻轻为她捏着肩膀。

  这老婆婆看样子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看打扮像是这家农户的老奶奶,只是她的眼睛很亮很年轻,而且很有镇慑力。

  她问:“风淡泊在万柳山庄复出的消息,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叶晴亭道:“两天前就听说了。”

  老婆婆道:“两天前你在哪里?”

  叶晴亭道:“倒马关。”

  老婆婆微微哼了一声道:“两天才走了这么一点路,你倒是真不着急。”

  叶晴亭微笑:“婆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老婆婆又哼了一声,好像很不高兴似地:“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倒是真挺自信的。你说说看,你是怎么安排的?”

  叶晴亭道:“整个‘春闺’已被孙儿控制,孙儿已在两天前命令他们兼程赶往万柳山庄,格杀风淡泊和柳影儿。”

  老婆婆眼波闪了一下:“是吗?”

  “是”

  “你认为这就够了吗?就凭‘春闺’那几块料,对付得了风淡泊夫妇的万柳杀?”

  叶晴亭老老实实地承认:“对付不了,但至少他们可以消耗风淡泊的杀气和体力,使风淡泊更加消沉,更加沮丧。等到‘春闺’完全毁掉之后,风淡泊一定已心力交瘁,也一定有一种万事大吉的感觉,那时候杀他,岂非更有成算?”

  老婆婆微微颔首:“不错,但你已有绝对把握驱使‘春闺’?”

  叶晴亭点头:“我肯定。”

  老婆婆似乎松了口气,眼中居然漾起了春水般明媚的波光:“好孩子,难为了你。婆婆果然没有白费心血。”

  叶晴亭垂首缓缓道:“母仇不共戴天,孙儿日夕不敢稍忘。”

  老婆婆欣慰地笑了:“这才是好孩子呢!对了,我听雪儿说,姓苏的贱人溜了?”

  叶晴亭道:“据孙儿昨天得到的消息,苏俏和苏灵霞现在万柳山庄。她们跑不了。”

  老婆婆点点头:“我听说江南那个姓楚的捣蛋鬼很弄出了点麻烦,不知解决了没有。”

  叶晴亭微笑道:“楚叛儿所知不多,坏不了什么事,再说他现在身上背着两桩杀人案,谅他也没胆量抛头露面。”

  老婆婆笑意渐敛,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一件事,潘造化的死实在很奇怪。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做的手脚。”

  她摇着头,似在自言自语:“活的人已经不多了,就那么几个了。有些是‘春闺’做的,有些似乎不是。莫非是静谷和仙舟那两个混蛋策划的?”

  叶晴亭道:“据孙儿查证,’春闺’的人,并未插手潘造化这件事。到是有武当道士为镖局护驾。”

  老婆婆叹道:“唉,唉,他们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会露马脚的,总有一天会……”

  叶晴亭也叹道:“孙儿担心,他们最终会整到我们头上的。”

  老婆婆道:“我就是担心这一点,就是担心这一点。要是能控制他们就好,要是……”

  叶晴亭淡淡道:“那实在太难了。他们现在地位尊崇,要想见他们一面都很难,我们根本没机会控制他们。”

  老婆婆闭着眼睛想了许久,才喃喃道:“也许我们可以透漏点消息到江湖上去,让他们身败名裂。毕竟,少林、武当是名门大派,容不了这个。”

  叶睛亭顿首道:“请婆婆定夺。”

  老婆婆似已沉浸到虚无缥渺中去了,闭目斜靠着椅背,好像已准备打个盹儿。

  叶晴雪的眼睛原来一直低垂着,这时却抬了起来,瞟着叶晴亭。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交织着甜美,交织着柔情。

  渐渐地,他们似已忘记了身边还有个老婆婆,他们已如痴如醉。

  恰在这时,老婆婆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顿时都红了脸。

  老婆婆含笑骂道:“亭儿,你是不是做下什么事了?”

  叶晴亭涨红着脸,垂首道:“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老婆婆转头指着叶晴雪笑嗔道:“你看看,这妮子都这……”

  她的耳门露了出来。她已完全放松了警惕。

  叶晴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突然轻轻一弹手指,一枚细针飞出。

  他的动作十分隐蔽,针也特别细,而且还涂着黑漆。

  老婆婆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双手猛一震,将叶晴雪震到了墙上,撞破了土墙。

  屋外四条大汉惊呼着从门窗里蹿了进来,恐怖地瞪着叶晴亭和老婆婆。

  老婆婆直挺挺地站在叶晴亭面前,但已说不出话来。她愤怒地直瞪着叶晴亭,似乎不相信他会下毒手暗算她。

  叶晴亭冷冷道:“你不必这么吃惊,十三年前你杀我父母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老婆婆脸已变色。

  叶晴亭道:“就因为我父亲的相貌酷似风淡泊,你才把我抢来的,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以为那时候我还不懂事是不是?”

  他昂起头,傲然道:“你错了!我当时虽只有三岁,却的的确确已经开始记事了。你没想到,我居然会是个神童吧?”

  老婆婆倒地。

  叶晴亭冷笑道:“你自己无法杀风淡泊为你徒弟复仇,你就想骗我为你拼命。可你打错了算盘,因为我知道我不是风淡泊和辛荑的儿子,我不会为你拼命!”

  四名大汉似乎直到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齐拔剑冲上,卷向叶晴亭。

  他们都是一流的剑客,他们的拳掌功夫和内功也都是一流的,他们是江南叶婆婆的心腹护卫,他们的性命,许多年前就交给叶婆婆了。

  无论谁杀了叶婆婆,他们都会拼命杀谁。就算是皇帝降旨杀叶婆婆,他们也会杀进紫禁城。

  叶晴亭这才发现,他实在得意得太早了。

  在江南叶家的时候,他一直没敢动手杀叶婆婆,就因为他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江南叶家在武林中虽没什么名气,实力却很强,叶家的镇门绝学“摄魂夺魄大法”更是深不可测。

  这回叶婆婆只带了四名护卫壮士,给了叶晴亭一次绝好的机会。

  他把握住了这次机会。他杀掉了叶婆婆。

  但他还是无法全身而退。

  他实在是低估了四名护卫的实力。

  剑气纵横。血光隐现。杀气凛烈。

  他拔剑,冲出。

  他就像是撞在了一堵厚厚的山岩上。山岩岿然不动,他却被撞碎了。

  叶晴亭死不瞑目。

  叶晴雪在夜雨中狂奔。

  她根本没想要去哪里,她只想逃离那家农舍,逃得越远越好。

  *********

  三月十三、万柳山庄废墟。

  苏俏背靠一株柳树坐着,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喘着粗气,看样子已快虚脱了。

  “我们……我们已经……杀了多少人了?”

  她问。

  苏灵霞浑身浴血,沙哑着嗓子苦笑道:“不知道,我……我没数。”

  苏俏道:“总……总有五……十多了吧。”

  苏灵霞摇摇晃晃走到她身边,慢慢坐下,歪倒在她身上:

  “好累。”

  杀人的人总是很容易觉得累。原因也很简单,杀人并不仅仅是件力气活,有体力就行;杀人的人,往往最先累得精疲力竭的是心灵。

  “高邮六枝花,杀人眼不眨”,这本是她们昔年闯江湖时留下的“名声”。她们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们还不配获得这样的“名声。

  她们那时候也杀过人,但只是偶尔为之,比起这五天来的场面,当年的所谓“惨烈”实在是小菜一碟。

  这五天来,她们面对的敌人不下百数。这些人的可怕,她们以前简直无法想像。

  他们像是群疯子,也许比疯子还可怕。

  你捡块石头砸疯子,疯子十有八九还会闪躲一下。可她们挥剑抡刀砍向他们时,他们居然不肯退半步。

  他们似乎根本就觉得命是多余的,根本就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如果没有风淡泊和柳影儿,她们两个在敌人的第一轮猛攻下就被挫毁了。

  总是在她们最危急的关头,柳叶匕先扎进了敌人的要害。

  她们对那一柄柄美丽、精巧、锋利的小刀有一种敬畏的感情。在她们眼里,它们简直已通灵。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风淡泊和柳影儿巡视着密林。他们显得很憔悴,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

  风淡泊忽然开口道:“是不是有点怪?”

  柳影儿道:“什么有点怪?”

  “这些人。”

  风淡泊看了看堆在远处的那几堆尸首,轻轻叹了口气,苦涩地道:“这些人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几乎是明知必死,也不肯后退。”

  柳影儿冷冷道:“他们该死。”

  风淡泊道:“我不是指这个。我知道我们已根本没有退路可走,我们只有杀死他们。”

  柳影儿瞟着远处的苏灵霞和苏俏,淡淡道:“她还和以前一样漂亮。”

  风淡泊道;“谁?”

  柳影儿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风淡泊恍然似有所悟,“啊”了一声:“说这个做什么?”

  柳影儿冷笑道:“说说。不做什么。”

  风淡泊苦笑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我有什么不良意图似的。”

  柳影儿哼了一声:“你有没有,我怎么猜得到。”顿了顿,又冷笑道:“人家倒是痴情得很,居然一直在等着你呢!”

  她的醋意似乎很深。

  可风淡泊知道,她并不是在吃醋。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让他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让他暂时忘掉发生的这一切.忘掉柳林中那些正在发臭的尸体。

  她自己也实在太需要放松一下了。至于下一轮进攻会在什么时候袭来,她已经没有心情去猜了。她的头早已沉得像根木头,身子虚飘飘的像草。

  她只想随便倒在什么地方,闷头大睡三天。

  风淡泊苦涩地笑了一声,沉声道:“快了。”

  “什么快了?”

  “快杀完了。”

  “什么快杀完了?”

  “走狗。”风淡泊凝视着远处的尸体,淡淡道:“这些人都不过是他杀人的工具,现在已经到了该毁掉这些工具的时候了。”

  柳影儿疑惑地道:“你是说,他可以不再用这些人了?”

  “是的。”

  “借我的手毁掉这些工具?”

  “不错。”

  “我们呢?难道他不想杀死我们吗?”

  “也许。”

  “可如果他真的是想杀人灭口,怎么会放过我们?”

  风淡泊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认为我们暂时还构不成对他的威胁,也许他准备了更好的计谋在等着我们。我说不准。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谁,我也无法肯定这些人、这些事都和蝙蝠坞那一战有关系。”

  柳影儿道:“辛荑手下仅存的八人中,赵先、吴诚、白宇辉、潘造化、阿龙已经死了,还有三个人,凶手只可能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风淡泊苦笑道:“只可惜,我们现在己想不起来这三个人是谁。”

  柳影儿道:“我们可以去找刺客组织,问问他们的雇主是谁。”

  风淡泊摇头道:“他们不会说的。就算我们逼着他们说了,也只能找到一些不明真相的小喽罗,而且八成在我们找到他们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柳影儿茫然道:“那么,我们就水远也别想知道凶手是谁了?”

  风淡泊微叹道:“也许。”

  人世间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丑恶的事情在酝酿、发生、结束,有许多最终会被揭露的,但更多的却不为人知。

  这并不值得惊讶,也不值得你去悲哀。你要做的只是去发掘、去欣赏、去创造美好的东西。

  不为别的,只为你自己的良心。

  *********

  三月十五。

  “就义”的尸体中,出现了唐绵绣和唐山河。

  以世家掌门之尊,居然沦落到替人卖命的地步。对这样的人,你是该去嘲笑呢,还是去怜悯?

  风淡泊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春闺”的毁灭已不可避免。

  “春闺”覆灭之后呢?

  还会有扑火的飞蛾吗,

  *********

  三月十六。正午。

  风淡泊一行四人,离开了那片已被血腥和尸臭饱和了的柳林。

  他们再也不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了,他们已经受够了。

  他们来到胡良河边,和衣跳进冰凉的春水里,让胡良河水洗涤他们满身的血腥气和污垢,让冰凉的春水刺激他们已经麻木的头皮。

  他们刚刚杀死了个极其可怕的人,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眉毛的蒙面怪人。

  蒙面怪人冲进柳林后,疯狂地吼着他们四个人的名字。

  他显然认得他们。

  蒙面怪人眼睛血一般红,完全像个没有任何理智的人。

  他冲向风淡泊,箕张着双手,嘶吼着:“你毁了我的‘春闺’!

  你毁了我的一切!”

  风淡泊几乎在转眼间,就记起了这怪面人的编号。

  他也是那八个人中的一个。他是第三号。风淡泊依稀还记得,辛荑叫他“小陈”。

  风淡泊根本不想杀他。

  他却一定要杀死风淡泊。他的双掌卷起的狂涛简直能折断碗口粗的大树。

  十二柄飞旋的柳叶匕无声无息地射穿了怪面人“小陈”。

  他死的时候,血好像已经流尽了,他最后劈出的九掌,每一掌都挟着一闭血雾。

  他自己的血沫喷成的雾。

  疯狂的、惨烈的雾。

  他们没有揭开“小陈”的面具,不仅仅因为他们已没有勇气。

  从“小陈”最后劈出的九掌中,他们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除了丐帮帮主的开山大弟子熊血阳,还有谁能将丐帮的镇帮绝学“降龙十八掌”使得如此神勇壮烈?

  *********

  清澈冰凉的河水,很快使他们停止了恶心、呕吐和令人疯狂的狂躁和烦闷。

  他们渐渐又觉得天很蓝、云很白、花很美,他们渐渐又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天地那么空旷,阳光那么可爱,那令人窒息、令人毁灭绝望的梦靥已经渐渐离他们远了。

  他们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他们从河水里跳出来,跑上岸,觉得自己新鲜而且干净。

  他们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裳,愉快地向京城走去。他们要进城去,看看喧闹的、活生生的人群。

  他们看到的死人太多了。

  他们走到京城时,城门已经关了。但他们的兴致并没有因此稍减,他们找了间很大很气派的馆子,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又找了家最好的客栈,包了整整一进小跨院,消消停停注了下来。

  恶梦已经过去了,他们怎么能不感到舒畅、不感到兴奋呢?

  他们几乎已经忘乎所以了。

  西厢中,红烛高烧,春色无边。

  苏灵霞披着件薄薄的纱衣,慵懒地斜倚在锦被上,醉眼迷离。

  苏俏细心检查完她的伤口,微笑道:“大姐,伤口快愈合了,不碍事了。”

  苏灵霞曼声道:“我知道。”

  苏俏轻快地在她身边躺下,长长吐了口气,细声细气地道:“总算能歇歇了。”

  苏灵霞低低道:“是啊,总算能歇歇了……小皮她们地下有知,也可以闭眼了。”

  苏俏脸上的欢笑消失了:“我们总算为她们报了仇。”

  苏灵霞轻轻叹了口气。

  苏俏也不再说话,只偎紧了她,搂着她的腰,将脸儿埋在她心口。

  许久,苏灵霞才轻叹道:“你哭了?”

  “我没有。”

  苏灵霞慢慢揉着苏俏的肩头,喃喃道:“还说没哭?我心口凉冰冰的是什么?”

  苏俏抽泣起来:“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

  “谁?”

  “那个……熊血阳。”

  她们都轻轻颤悸了一下。“熊血阳”三个字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苏灵霞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或许是他受的伤害太重了,他受不了,所以他疯了。”

  苏俏道:“可他杀……杀小皮她们,杀那些人,是从十五年前就开始的,每一次都计划得很巧妙。只有头脑非常冷静的人,才能做得到。”

  苏灵霞道:“世上有一种疯子,他们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冷静的人。他们是天才,可他们也是疯子。”

  苏俏打了个寒噤:“真可怕。”

  苏灵霞搂着她,苦笑道:“不错,他们是最可怕的疯子,比其他的疯子都可怕得多。”

  苏俏道:“可是……可是他今天……今天的样子,完全像个失去理智的……莽夫。”

  “也许他这几天遭受的打击太大了。”苏灵霞叹道:“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在转眼间毁在我们手里。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苏俏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换了是我,我也会受不了的。”

  “象春闺这样强大的秘密组织,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他一定为此付出了全部心血。一旦春闺覆灭,他就垮了。”

  苏俏轻轻道:“幸亏垮了。”

  *********

  东厢房里静悄悄的。烛已灭,月满窗。

  柳影儿长长嘘了口气,苦笑道:“这桩公案,总算可以了结了。”

  风淡泊什么也没说,似已睡着。但她知道他没睡着,她也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柳影儿柔声道:“我明白,你还在拼命回忆那另外两个人是谁。”

  风淡泊还是没作声。

  她说对了。他的确是在想那另外两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可他就是无法确定,那两个人是谁。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在古刹里忏悔过去,还是在红尘中放浪?是已身居要位,还是落拓江湖?是已儿孙满堂,还是孤独一人咀嚼着过去?

  他不知道,他也无法去想像。

  如果他们已变得和熊血阳一样呢?风淡泊一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

  也许……也许熊血阳并非是主谋,也许还有他们在熊血阳的背后,也许……

  风淡泊极力赶开了这些念头,他何必非得把人性想像得那么坏呢?也许他们早就被熊血阳杀害了呢?

  风淡泊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影儿,咱们以后做什么?”

  柳影儿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笑意,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你说呢?”

  风淡泊道:“还是你拿主意吧!”

  柳影儿想了想,迟疑地道:“要不,我们去找那个……那个楚叛儿,问问他是不是乐漫天的儿子?”

  风淡泊笑道:“我们不如顺便再找一找那个姓叶的少年,问问他是不是我的儿子。”

  柳影儿恨声道:“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相信你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他是不是你儿子?”

  风淡泊大笑。

  *********

  在这座小跨院里,洋溢着一种极度的痛苦和紧张得以解脱后才有的轻松气氛。

  他们都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来压在他们心头的大山被推翻了,头顶上的乌云散去了。

  他们有理由这么想。换了任何人,只怕也都会像他们那样快乐轻松。

  熊血阳已经死了,春闺已经灭亡了,他们可以无忧无虑了。

  他们真的从此无忧无虑了吗?

  *********

  三月十七。

  叶晴雪恍恍惚惚地在大街上走着,恍恍惚惚地看着行人。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只知道这里人多、热闹。

  她喜欢热闹,喜欢看见许许多多的人,一旦看不见人,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觉得脑袋空荡荡的想发疯。

  白天她就呆在街上,夜里街上没人了,她就钻进妓院酒馆里去看人。别人撵她打她,她反而很高兴。

  她想和别人交谈,她想和别人打架——至少,挨上一拳身上会觉得痛。

  谁都会认为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丐,连楚叛儿也不例外。

  楚叛儿第一眼看见她,简直惊呆了——秀雅清丽的叶晴雷,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当她恍恍惚惚地晃到他藏身的那个胡同口时,楚叛儿一冲而上,拽着她一只胳膊,扯着她跑进了胡同。

  叶晴雪咯咯直笑,好像碰到了十分有趣的事情。

  一直跑出了村子,叶晴雪才不笑了,反而尖声骂了起来: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你混蛋!”

  楚叛儿头也不回,冷笑道:“跟我走!”

  叶晴雪挣扎道:“这里没人,我要回去。”

  楚叛儿大声道:“怎么没人?你不是人?我不是人?”

  叶晴雪这才不叫,自言自语道:“我是人,你也是人,你是人,……”

  一直将她扯到一片无人的野地里,楚叛儿才松开她,转身逼视着她的眼睛,森然道:“叶晴亭在哪里?”

  叶晴雪的脸扭曲了:“你是谁?”

  楚叛儿道:“你应该认得我。”

  叶晴雪盯着他满是泥污的脸,半晌才迟疑道:“你,你是……楚叛儿?”

  楚叛儿点点头:“不错,我是楚叛儿。”

  叶晴雪怔怔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坐在了地上。

  撕心裂肺的哭声,如锥刺心,楚叛儿鼻子也已酸了。

  他缓缓坐到她身旁,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别哭了,好啦好啦,姑奶奶,别……”

  他口中在劝着她,心里却何尝不也想大哭一场。

  但他不能哭。他也不愿哭。

  他害怕眼泪会冲淡他心中的愤怒。

  *********

  秦川要回京城了。

  武卷儿并没有阻拦他,就算她要栏也拦不住。

  秦川的脸阴沉得能下雨,他做什么事都气冲冲的,没人敢惹他。

  连武翠娥也不敢,她怕秦川犯倔不带她回京。要是那洋的话,她怎么办?

  武翠娥偷偷瞟着武卷儿,想说几句话,可偏偏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武卷儿的脸比往日更冷更白了,冷得阴森,白得憔悴。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飘忽的迷惘。

  她站在路边,看着秦川和武翠娥上了车,看着车离开,看着车消失,始终没有一点表情。

  她明白秦川为什么会离开,她也明白武翠娥为什么没有和她道别。

  就因为她做了那件事。

  到现在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做那件事。她弄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去杀宝香呢?

  她武卷儿一向以冷静智慧自傲,她一问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做每件事之前都会很谨慎地进行思考,可她当时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变得那么烦躁,那么冲动,那么不可理喻呢?

  宝香不过是吕梁山里一名并不出色的女匪,宝香的相貌也很平常,简直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武卷儿,可她居然就杀了宝香。

  多么不可思议啊!

  仅仅是因为吃醋吗?武卷儿断然否定了。她怎么会去吃宝香的醋?

  她怎么可能吃醋?!

  他楚叛儿在她眼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追求她的人不知凡几,其中比楚叛儿强的人多得是。

  她不在乎楚叛儿。

  她谁都不在乎。

  她真的不在乎吗?

  泪水悄悄溢出了眼眶,流过她苍白冷漠的脸儿。

  *********

  春天过去了。

  今年的春天,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有许许多多的人对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发表了许许多多的评论,至于形形色色的描述就更多了。

  当然,大多是流言。

  在这许许多多的事情中,值得一提的并不多,而且这不多的几件事情敷演成的故事,神奇的色彩不算很浓,还不如说它们诡异更贴切些。

  ——西北著名的“仁义镖局”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居然打破几十年的常规,硬要在吕梁匪首潘造化眼皮子底下走镖。

  更邪门的是,潘造化和他的十八护卫居然就真的栽在了仁义镖局手里,全军覆没。最有意思的是,仁义镖局方面除了六个助拳的神秘高手外,自总镖头李仁义以下也没一个活下来。

  没有人知道这六个助拳的人是谁。

  ——隐名理姓十多年的风淡泊夫妇突然在万柳山庄废墟出现,数日后又神秘地消失。在这期间,有人看见大批不明身份的人进了山庄,没有一个走出来。据说柳林乱草间平添了许多乱坟,到处都是血迹和腐臭的残肢碎体。据说那里的狐狸都很肥。

  没人知道风淡泊夫妇为什么要回来,也没人知道他们杀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川中唐门的掌门人唐锦绣和位高望重的唐山河不见了。他们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留下来,弄得唐门中乱成一团。

  唐锦绣和唐山河究竟去了哪里?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没人知道。

  然而,春天毕竟是神奇的,今年春天毕竟还是有几个故事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三月二十七日,是武当派举行掌门大权交接庆典的曰子。

  现任掌门流云道人病体日沉,已无力管理武当诸多事宜,决定将掌门之位交给最得意的弟子静谷。

  据说这位静谷道人为人谦谨,道法精深,平素深居简出,更难得下山一回,武当派近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是他筹划主持的。由他继任掌门,可说是众望所归。

  “北有少林,南有武当”,武当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隆的两大名门之一,武当掌门继位庆典,怎么会不热闹呢?

  冠盖云集,高朋满座,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该来的都来了,能来的都来了。

  就在庆典仪式快要开始的时候,秦川走进了大殿。

  他是代表他的父亲来的。看他那副疲惫不堪、气喘吁吁的样子,就知道他这几千里路赶得很急。

  不过,他带来的礼物可真不少。他身后随来的好几个仆人,每人手中都捧着只只花团锦簇的大盒子。

  秦川在武林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过“京城大侠”

  秦敦厚可的确是个面子很大的人。作为秦敦厚的独子北京秦大少,在某些场合还是说得上话的。

  秦川恭恭敬敬地向流云道人和静谷道人行了礼之后,将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了流云道人:

  “家父未能亲至,特命晚辈代为致歉。”

  流云道人拆开信,匆匆看了一遍,什么话也没说,脸上也依旧没什么表情。

  典礼如期开始。

  流云道人缓缓站起,淡然道:“贫道执掌武当十余年,一向深蒙各位抬爱,贫道深表谢意。近年来旧疾复发,辗转病榻,深感力不从心。贫道已决意退隐,武当掌门一职,将由本派弟子金丹继任……”

  满座死寂。

  静谷道人脸色苍白,僵立了许久。等到有人发现不对的时候,静谷道人已经“仙去”了。

  *********

  三月三十日,黄昏。西天的云霞火烧一般红,连汉水都似已被烧红了。

  少林戒律院首座仙舟大师接过了座下弟子递过来的剑。

  仙舟大师是很少出手的,这位少林大和尚的武功究竟如何,也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据羊皮滩的居民后来说,这位大和尚剑一入手,就杀掉了四个人。

  四个小和尚,大和尚身边的四个小和尚。

  据有幸观战的人说,这位大和尚冲杀起来,声震四野,和大和尚作对的两个年轻人简直不是对手。

  其中一个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很快就中剑倒下了,另一个看样子是那位公子的仆人,功夫却比公子本人不知高出了多少。他一个人应付大和尚,好像反而比刚才两人抢攻时情况好得多。

  但他还是斗不过大和尚。

  据观战人说,他前前后后被大和尚刺伤砍伤了十几剑,血流如注。

  据观战人说,这小子倒是真能拼命,居然在被砍成血人后,飞剑将大和尚穿了个透心凉。

  据观战人说,这小子只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就背起那位公子大步走向了远方。

  没人知道这小子是谁。却谁都知道那位大和尚是少林的高僧——后来路过这里的武林英雄们都这么认为。

  春天已过去了。

  这个春天的神奇,已变成了故事,下一个春天呢?

  下一个春天里,又会有多少神奇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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