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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幕 The Curtain 死幕(20)

  希尔莉的葬礼上,柏斐近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们将她埋葬在一座附近的小山头,从这里恰好可以眺望到柏斐的景象。

  只有两个人出席了这场葬礼。没有体面的牧师为其念诵最后的悼词,也没有关心她的人为其送葬。除了纷落的雨点声和罗莎莉的啜泣声再无其它,连主都遗弃了的人的终局,一个终生都困束在柏斐的女人的终点,不过就是这样。

  伫立在雨中,迪昂再一次脱下自己又脏又破的斗篷,盖在罗莎莉的头上。——那孩子的家里甚至连一件雨衣都负担不起。

  长久,长久的无言,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和苦涩的气味,大概是倒吊草的花粉。

  迪昂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瞬时间,他感到自己的肺里仿佛结起了霜。

  “如果她看到自己装模作样地站在自己坟前哀悼,也许会气得活过来?”

  迪昂不禁这么想道,毕竟,是自己直接导致了她的死。就算说是自己逼死了罗莎莉的母亲,他自己也无法否认。

  负罪感?或许有一点。

  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绝没有半点后悔。

  如果要他自己来推卸责任的话,错的是这个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冰冷不公的世界吧?

  哪怕是现在立于希尔莉的坟前,哪怕是那时直面、亲手触摸搬运她千疮百孔的尸体时,他也不曾改变自己的想法。

  ……就算,此刻她的尸体从坟墓里爬出来质问他,他绝也不会改变。

  在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主;没有天使和恶魔,更不存在什么死人复活的无稽之谈。——自他诞生于世的二十年来,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世界上活着的,只有拥有一次生命的人。

  这世界的冷漠,是人的冷漠。

  世界的恶,是人的恶。

  没有比人更邪恶的存在了。

  只是……

  “……怎么办……迪昂先生……我该怎么办……”

  斗篷半掩住了罗莎莉的脸。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女孩的表情。

  但他知道,她在向自己求助。哪怕那孩子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向自己求助。

  像从前一样,他本可以撒几个小谎。他可以拍拍她的肩膀,以兄长一般轻柔亲切的语气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在某天的夜里不辞而别,从此与这种麻烦的事情再无瓜葛。

  他本可以这么做的。——但他没有。

  “我会帮你找到容身之处的。”

  突然,始终沉默不语的迪昂终于开口了。

  “明天开始,我会教给你在这世界上一个人长久地生活下去的技能。”

  罗莎莉抬起头仰望着他,斗篷沿下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泗流的泪。

  “一定,一定要给我好好学着。如果在那之后,你还没能找到容身之所,那就怪我无能好了。”

  迪昂直视着女孩的眼睛,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

  “……到那时候,就只好委屈你跟着我了。”

  *

  这个臭名昭著的瘸腿骗子没有食言。

  第二天,他如约带着罗莎莉再度来到野外。雨已经停了三四时,地面却仍保持着泥泞,空气中也依旧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气味。在这种路况的时候,费兰多卡萨的市民们通常会在日常穿的软底皮靴下垫上木质的厚底鞋套,或者干脆穿上木鞋,以免被泥土弄湿弄脏;但是罗莎莉的家里既没有皮鞋,也没有木鞋和鞋套,甚至连布鞋也只有一双。他们的赤脚刚踏进泥泞不堪的地里,脚板便立刻陷了进去——当然,迪昂的拐杖要陷得更深一些。

  “我让你买的那些东西,买来了吗?”

  罗莎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边将一堆铜利亚捧给迪昂看,一边打报告似的回答:“照您说的,我用那一银利亚和一位商人先生换了四十个铜利亚,之后在卖小麦的婆婆那里换了两铜利亚的小麦,然后用一半的小麦和另一位婆婆换了细绳子和木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木筒里装满小麦了。”

  “唔……如果在费兰多卡萨,这一枚银利亚应该至少能换四十五六枚铜利亚才对,这帮狗娘养的奸商!”迪昂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也罢,毕竟这里不是圣城。”

  迪昂又仰起头望了望天空。天已经放晴了,叽叽喳喳的鸟儿们也早已开始出来透气了。

  “我知道这很难,你妈妈才刚刚去世。……但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这世界对于一个女人,或许比对一个瘸子还要残酷。”

  罗莎莉咬了咬牙,再一次点头,“我明白,迪昂先生!”

  “要一个人活下去有很多种途径。不用担心,我只会教你那些世俗法允许范围内的东西……其它的是布鲁尔那样的男孩子学的东西。”

  “不论您教我什么,我都会努力学会的!”

  迪昂点了点头,“编绳、制皮、木工、箍桶和打铁……啊,打铁就算了……这些我都会尽量教给你。你可以只学一两样,这些东西掌握起来本也不复杂,都是做得越多就越熟悉的活计,只要多多练手就不成问题。”

  “是,迪昂先生!”

  “但首先,我先教你一项更基本、更简单的东西——不仅消耗的成本低廉,能够立刻喂饱自己,还能够赚钱。”

  “那是什么?”

  “打猎。”

  迪昂一本正经地回答,看上去半点都不像开玩笑。

  “……可……迪昂先生……”即便是出自她如此信任的迪昂先生之口,罗莎莉还是不免产生了疑惑,“打猎的话,不需要武器和陷阱之类的吗?那些东西好像都不便宜……”

  她说着,不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贫弱的身材,就算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毫不为过,“……而且我……做不到的吧?”

  “你看我这模样,像是擅长打猎的样子吗?”听了罗莎莉的担忧,迪昂只是挑了挑眉,“很显然,我要教你的打猎方法,是连女人和瘸子都能学会的简单方法。——只不过,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工具没有登场。唔……你想不想看我变戏法?”

  “什么样的戏法?”罗莎莉的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期待。

  迪昂没接话,只是撩起了自己左手的袖子,用手背正对着右手边正搀着自己的小罗莎莉。“看!我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然后——当当当当!”

  迪昂一边说着,一边扣动了自己左手手臂下面的什么机关。随着轻巧的“喀嚓”一声,像雀鸟展翅似的,两根微弯作弧形的金属臂忽地弹了出来。

  迪昂这才转过手臂,向她展示自己的手心——确切地说是她从刚才的角度看不到的小臂下侧。

  那是一个主体由硬木打造的、仅有前臂长度的微型弩机,由两条皮质系带紧紧地固定在迪昂的前臂下侧。方才弹出来的金属臂便是弩机的弩臂。

  “只要用这个,就没问题了。”迪昂终于得意地笑了,“这才是我的老本行,独此一家的工艺。”

  “……这是武器?!……您一直以来都把这个带在身上的吗?!”

  瘸子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作为一个瘸腿的骗子,我没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怎么行?很多时候不需要什么理由,单是看见一个瘸子就能让人产生欺侮他的欲望了。——这是个不能再真实的故事了。”

  “不过事实上,要杀人的话,这东西并不好用。”

  迪昂耸了耸肩,露出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为了隐蔽性的考虑,最大也只能做这么大了。由于弩臂只有这么短的缘故,弩机的拉力受限得厉害,弩箭也只能做差不多这么长。只要对方稍微多穿两件衣服,这东西就连皮肤都射不透,杀人就更别谈了。若是想要拿它自卫的话,必须要在比较接近的距离,瞄准敌人的眼睛,或是气管、大血管这样的脆弱部位才能起到效果。”

  “……太可怕了!”

  “但是呢,用它来猎杀皮毛较薄的小动物话就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罗莎莉仿佛恍然大悟。

  “当然,猎捕小动物的话,又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距离。”迪昂举起一根手指,仔细地讲解道,“为了生存,越小的动物一般都会有越灵敏的感觉和越机警的习性,想靠到很接近的距离对那种猎物发动攻击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距离稍微拉开,体型小的猎物又非常难以瞄准,尤其是对于没有训练过射术的瘸子和女人来说更是这样。”

  “……那……迪昂先生,这个岂不是没……我是说,要怎么办才好……”

  “你刚想说‘这玩意儿没什么用’吧?!”迪昂假装发怒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小罗莎莉立刻就不敢说话了。

  “……”

  “不过如你所说,这东西本来确实没什么用。”迪昂撇了撇嘴,“如果要用它来打猎的话,缺了另外一些东西的配合也不行。把你带来的木筒和细绳拿出来,刚下过雨正是好事儿。”

  “是!”

  迪昂又观察了一下四周,仿佛是在查看地上杂草的长势,过了一会儿,像是敲定了位置,他伸出一根手指。

  “用细绳的一端绑在木筒上,然后把装了麦粒的木筒插进那儿的泥土里固定住,只要露出一丁点头来就好。”

  “是,迪昂先生!”

  罗莎莉立刻一路小跑过去,一点不差地按照迪昂所说的做好。

  “然后,轻轻地把那条细绳拉直,然后慢慢地后退向我这里走五到六步。——别把木筒扯掉了,但,一定得把绳子拉得笔直,这点很重要。”

  “明白!”

  “在那之后,把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在你脚下有草丛的地方。记住,绳子还是得直!”

  “噢,我明白了!是要用这条线来瞄准!”

  到了这一步,罗莎莉才第二次恍然大悟。

  迪昂点了点头,“只要趴在地上,用这条直线来做基准线,将弩箭与这条绳子对齐,剩下的就是等猎物上钩了。当鸟儿来啄食木筒里的诱饵的时候,它的脑袋就正好在这条细绳标记的轨道上。——虽然达不到百发百中,成功率还是能看的。”

  说着,迪昂已经走了过去,毫不介意地趴在了满是泥水的草丛里。

  “还有最后一步。”迪昂接下去说道,“你还要再走到那附近,把那附近泥土里的脚印抹掉,有些鸟儿比较精明。对了,你之前装木筒的口袋里,有落出来几粒麦子吗?”

  罗莎莉摸了摸口袋,“有!”

  “往陷阱周围撒上几粒,别太多就行。”迪昂从草丛里高举起右手的大拇指,“这样就完成了。”

  在撒完麦粒之后,罗莎莉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然后远远地退了回来。

  “对了,你过来,把我的拐杖捡起来。”

  罗莎莉照做了,然后问道:“接下来呢,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我的拐杖下端有个旋钮。旋开它,里边是一个小槽,里面藏着五支很短的弩箭。”

  “……什么?!”

  趴在地上,满脸泥巴的迪昂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这拐杖当然也是我自己制作的玩具之一,仅此一家。”

  罗莎莉将拐杖倒过来,打开拐杖底下的旋盖,里面果然有个挖空的槽,藏着五支短弩箭——看上去正好与迪昂左手的弩机相配。

  “无论射没射中,只要讲究一下场地,这种弩箭都是可以回收的。稍微注意保养它的箭头,保持它锋利,武器成本基本上就是零了——这样岂不是很完美吗?”

  “原来如此!”

  照吩咐,女孩从中取出一支弩箭,递到迪昂手里。瘸子立刻利落地把它装上弩机,校准,看上去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这种打猎方式果然还是好奇怪。”

  “这本来并不是用来打猎的东西,只是我在想办法找到它能起到作用的时候。”迪昂笑了笑,但目光没有离开陷阱的位置,“这东西,本来就是一个残缺的作品。但是残缺并不代表无能,就算是残缺的东西,只要努力去找存在的价值,它也是能做到很多事情的。”

  看着迪昂专注的样子,罗莎莉犹豫了稍许。

  “迪昂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您先答应我会回答这个问题,我才敢问……”罗莎莉有些怯怯地回答。

  “哈,你这小丫头还耍起小机灵来了?行,我就答应你,我倒要看看你能问出什么样的问题。”

  “……那我问了……”

  “问。”

  “……既然您会这么多东西,编绳、制皮、木工、箍桶和打铁,噢,还有打猎……您既然会这么多可以谋生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做那些事情……”

  “什么事情?坑蒙拐骗偷?吃嫖赌没有喝?”迪昂突然“嘿嘿”地笑了,“看出我不是个好人了?”

  “……不,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您根本没有必要做那样的事情。”

  “我会的那些啊,其实只是些皮毛,不过都是学到够用就成的水平而已。”

  “但,既然您能教会我用这些谋生,不就说明您也能靠这些来谋生吗?而且,这么长时间来,您做得肯定比我好……”

  罗莎莉低着头,一边用手指在泥里画着什么图案,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就算是她也看得出来,这是个迪昂并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沉默得足够久了,以至于罗莎莉觉得他应该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过去是费兰多卡萨一位卓越的铁匠兼钟表匠。”突然,迪昂开口了。

  “他拥有令许多大师都羡艳不已的手艺和天马行空的想法。哪怕单凭他的这一手一直做下去,就足以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富足而体面的生活。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有一个梦想,一个听起来还算崇高的梦想。”

  “什么梦想?”

  “你知道簧轮枪吗?噢,我的错,你大概也不可能会知道。——那是少数一些贵族随身佩带的远程武器,用黑火药爆炸射出的弹丸来攻击敌人。它精密的击发装置起初就是由一位杰出的钟表匠设计发明的,但因为造价太过昂贵,它没有被帝国的士兵普遍装备,只是沦为了少数权贵的玩物和奢侈品。

  “但我父亲认为,那是一个天才般的设计,发明了簧轮枪的钟表匠虽然失败,但却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他的梦想便是产生于那个时候,在读了那位天才般的钟表匠的传记之后。我的母亲对我说,那时,父亲的眼睛里放出了无比耀眼的光芒。他慷慨激昂地对那时候的母亲说,‘现在,我想献出我的技术和才能为这个帝国创造崭新的明天,我想用我的天才设计来彻底改变未来的战场;我想打造出让帝国的士兵能以最小的代价摘取战争胜利的武器和装备,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们能够披着光荣与胜利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会记住我的名字,我也将在帝国的历史上名留青史!’

  “说是人来疯也没什么不对,但他对这个突然产生的梦想却不明来由地执着。为此,他放弃了钟表匠酬劳颇丰的工作,去了伽尔撒;在那里,他的才能被皇家军械库认可了,成为了为帝国服务的最高规格工匠——皇家军械师的一员。”

  “那……不是很好吗?”

  “不,那并不好。”迪昂说着,片刻地闭上了眼,“跟随父亲在伽尔撒度过的日子里,年幼的我没费多少力气就弄明白了一件很简单的道理,一个规则,一个几乎在这神圣帝国境内的任何地方都适用的规则。——即便在工匠的世界里,技术也改变不了什么。有一样东西,永远会被优先考虑。”

  “那是什么?”

  “——是血统。不仅仅是我,就连我父亲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只是执拗的他并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弃他的梦想。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有才能,自己最终就会改变其他人的想法,获得话语权;但事实是,作为一个连血统成分都说不出来的杂种,他最多也只能获得认可,却永远得不到发言权。

  “他坚信总有一天,技术可以改变帝国的未来,并且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但我不相信。至少在另外一件事情被改变之前,技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一开始就没想成为像他一样技艺精湛的工匠,因为我再清楚不过,对于一个天生被人看低的杂种血脉,这条路终究是没有出路的。

  “我没有想错,事实证明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在母亲死后,缕缕受挫的父亲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没过多久,他就公开什么了——毕竟我们连做都还没做。”

  “……‘还’的意思是……”罗莎莉的脸一下涨红了。

  “只是……随口一说。”

  *

  在他们路过摆满酒桌的露天街市,前往鸨母那里谢罪的路上,迪昂正巧听到一群人在谈论一些光怪陆离的坊间逸事。虽然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说起伟大的城堡,你们知道‘全视尖塔’吗?”

  “那不是城堡吧?只是一座灯塔而已吧?”

  “不不不,我记得是在西方的边境线之外,被称为‘大水潭’的巨大沼泽对面矗立着的被流放者的塔楼。”

  “流放者?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什么样的人会离弃自己的家乡,试图穿越那么危险的沼泽去一座塔楼?那里真的有活人吗?”

  “传说那里可是点着永恒不灭的灯光,只要看见那灯光的人,都会被那座高塔吸引。”

  “……那不还是灯塔吗?”

  “见鬼,点着灯的塔和灯塔是两码事儿,你这白痴。我就告诉你们,我有一个朋友还真去过那里。”

  “噢?还真有这种地方?”

  “别扯他娘的蛋了,这次又是哪儿的朋友?是上次那个在森林里和美艳妖精约会的那家伙吗?”

  “该死,这次可是真的!我前一段时间还看到那家伙了,还活得好好的。下次我们到玻利斯法尔(porrisphael)我带你们去见他,此事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谎言。”

  “噢,得了吧,你这嘴巴没皮的谎话精。”

  “说说看吧,那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有点兴趣。”

  “这种话你都能信?反正那小子最擅长漫天吹牛了。”

  “你先给我闭嘴。皮尔(pire),接着往下说。”

  “那是一个有些寒冷的秋日,他从玻利斯法尔出发,独自一个人前往西境冒险,试图找到渡过沼泽地通往西方的道路。他打听到了那附近的一个不起眼的辛德拉人聚居地,偷偷地尾随了一个辛德拉人采药者进入大水潭,因为那些世代居住在那里的采药者知道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能在大沼泽地里安然穿行的隐秘道路。但大致因为雾气太大的缘故,他一个人在大水潭的不知什么位置跟丢了。不知道该怎么离开的他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除了大声呼救之外想不到别的办法,但糟糕的是,那个辛德拉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就在那时,他在浓浓的迷雾中看见了全视尖塔模糊的灯火。只是看见它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再没办法从那微弱且迷惘的灯光上移开;不仅如此,他的内心深处油然升起一种难以控制的危险冲动,仿佛对他耳语着,驱使他迈出步子,朝那处灯光的源来之处一直走去,一直走进沼泽地的深处。

  “正在他竭尽全力地压抑自己内心无来由的致命愿望并想尽办法拒绝它,不让它将自己引向死亡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仿佛遥远的铃响。没过多久,在迷雾中出现了一个奇妙的长影,并且随着愈加接近,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那是一艘能在泥泞黏稠的沼泽地里游行如在河流中一般游行的怪异渡船,渡船上站着一位身着棕色长袍的船夫,他的脸深深隐藏在兜帽下面,半点都看不见。船夫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把渡船停泊在他身旁,便开始了纹丝不动的等待,气氛极其诡异。

  “他试图对那位撑船者说话,问他从哪里来,又问他是不是来帮助自己脱困的,但无论他问什么问题,如何发问,那位船夫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半点反应,仿佛木偶一般完全地静滞不动。他心里发毛,但没有办法,他想这也许是自己唯一能脱离困境的法子,他不得已只能乘上那艘奇妙的小船。待他在船上坐定,那位船夫才再一次开始有了动作,熟练地撑起船桨驱动船只起航。

  “随着船继续行进,雾也变得更浓了,以至于他也分不清船行进的方向。途中他多次试图询问举止奇异的船夫,但仍然完全没有回应。仿佛过了足足一时,那小船才终于再次泊岸。他这时才发现,这艘船并没有将他带回帝国的西边境,而是带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环绕着奇妙雾气地、巨大巍峨得惊人的尖耸塔楼脚下。——他意识到,这里就是那座诡秘的全视尖塔,而塔什么,迪昂都没有听见。

  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块立方体玻璃之上。

  *

  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块玻璃,在迪昂用指甲盖刮擦那块玻璃之后,手上传达来的触感令他确信了这一点。

  虽然玻璃算是比较昂贵的材料,但本也算不上惊为天人。哪怕是塑形成如此标准的立方体,那也不过是模具的功劳。只要能够制作比例完美的模具,凭现有的工艺,这样的玻璃块想做多少就能做出多少。

  不,令他震惊的绝不是那块玻璃,而是那块玻璃里嵌着的人眼球。

  “……怎么可能……”

  “……迪昂先生……怎么了……”小罗莎莉询问道,她根本没有勇气正眼瞧那颗可怕的人眼球,“那个……很可怕吗……”

  “太可怕了……”

  红色的血丝如蛛网似地分布、交织在球体周围,精美、细致,色泽栩栩如生;绚烂美丽的海蓝色虹膜昭示着其主人的冈瑟尼人血统,如太阳光芒般在深黑的瞳孔周围发散开的高低不平的微小组织勾勒、萦绕其中;眼球的背面,光滑得令人恐惧的断面显示出它是如何被某种锐利的东西利落地切下,却仍然保持着如此的完整;在整个眼球的周围,没有半点缝隙,全部为清澈透明的玻璃所填充。

  不,哪怕是世上活着的最杰出的油画家也无法描绘出这样逼真的画面,调配不出如此完美合适的色彩,如此精细绝伦的笔触。他所知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材料、没有任何技术能够制作出如此真实的模型,如此清晰却迷人的质感,如若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以今时今日的工匠技术,这样的作品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不,那只能是人的眼球,真正的人眼球。

  但是……

  “怎么可能如此完美……以玻璃的烧制温度……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玻璃,在脑海中搜寻着所有他掌握、了解甚至只是听说过的技术,随后马上将它们一一否决。那颗眼球,保持着从眼眶里取下来那一刻的鲜活,完美且毫无损伤地被封装进了那块立方体的玻璃块中,仿佛就从那一时刻开始,玻璃里的时钟便停止了转动。

  “不……这种东西,不可能会存在……”

  真真切切地,迪昂的手中紧握着那块玻璃,为这近在咫尺的奇迹所深深震撼。他思想里所有的经验和理性都明白地告诉他,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东西,然而此刻此处,它就在自己的手上,千真万确。

  他的手,颤抖了。

  “……迪昂先生……您到底怎么了?”

  “迪昂先生?……您能听到罗莎莉说话吗?迪昂先生?”

  瘸子的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在那颗玻璃上,但他的思想已经放空了。

  “……没办法……没办法了……”

  ……他脑海里所知的骗术已经穷尽了;仅仅只是想象,他也没办法想得到可能了。

  “这……这真的是从……全视尖塔……”

  迪昂突然咽了一口唾沫,“那个地方,那个人人平等的理想国……真的存在吗?”

  “也许它真的存在也说不定哦,那个理想国?”

  从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不过我想……你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如果不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块玻璃上,他不可能反应不过来。

  迪昂回过头,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不需要再多时间反应了。

  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狞笑。

  “……弗斯切……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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