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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3.探其三昧

  铜驼街上, 白衣举子的瘦驴依旧往来自若, 五陵公子的金玲犬依旧追逐着油壁香车, 而名将叶懋仪的使者奔走如风将捷报送往洛阳城中后的当日, 举国上下便知晓帝国边疆再一次取得了惊人胜绩。

  是以大漠瑰丽壮阔的风光,烽火连绵的西京, 也再次吸引着无数不愿寒窗蹉跎的士子们万里不惜死, 也欲要奔赴边庭一朝建功名。

  皇帝命将军返京还朝的敕令一下, 倘是从前,崔相公府前定要如市热闹, 如今除却几位门生故吏照例前来贺喜,再无他人登门造访。已去位的崔相公,虽挂心旧部述职一事, 对此也不甚着意,只管静下心来著书立说而已。

  即便如此,崔维之仍命家仆紧闭了府门,将相干者亦拒之门外, 看得纯之一头雾水,问道:“二哥这是怎么了?”

  “叶懋仪打了胜仗,来我家中道什么喜?”崔维之皱了皱眉, “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纯之叹道:“可父亲如今都已退食还家, 他几人也不过是念及旧日情分, 说是来道喜, 不过也是来安慰安慰父亲罢了, 这些正常人情来往, 又有何不可?难不成我家中日后什么人都不要进了?”

  “正是因为父亲去位了,才更要安分守己,最好门庭冷落无一人看顾,一个去位的宰辅,理当如此,人走茶凉方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在位者,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不在位者,当门扉紧闭,忘人忘世。崔维之望了望父亲书房方向,他知晓老人案头早没了兵符信印,早失去号令帝国最精锐军队的权力,政事堂亦开始同他再不相干,唯旧书一卷,闲琴一尾,还可供笔墨消磨,避情避仇。

  然西北大地还留有他的传说,他的名字也依然是将士们心中图腾,崔维之将手中一把箫转得自如,思忖半日,踱步往门房走来,吩咐道:

  “这段时日留心,倘有姓叶的自报家门要见父亲,勿要放人进来。”

  “二哥这又是何意?二哥的意思是叶节帅他定会来探望父亲?”纯之好奇问道,崔维之点点头道:“以往他遣使者来京,每回都要带话给父亲,这一次人亲自来了,焉有不拜会的道理?如今父亲已不在庙堂,我崔家同他便无公事可谈,即便公事,也只在朝堂上谈,至于私事,就更不能谈了。”

  纯之越发听不懂兄长的意思,摸了摸鼻子道:“这是要和叶懋仪断绝来往?那殿下”崔维之已转身朝崔珙书房走去,“我自有道理。”

  因日子临近中秋,陛下往东宫新赐了应节礼物,萧令明一日两头听得耳中生茧,便是省中部中皆在热议叶氏还朝一事,礼部忙于仪典筹备,户部只管开仓放钱,同昔年其余节度使献俘庆功并无二致,倘真计较起迥异处,便也是如今太子掌户部事,叶懋仪亦新有一层皇亲国戚身份,是故仪典规格是否要有所提升,省中部中议了几回,请教太子时,太子只道此事自有礼官过问,撇得一干二净,众人碰了钉子,颇是丧气,却又有詹事府一干人等见叶懋仪立功回京,私下但觉柳暗花明东朝转运,一时气氛高涨,好不得意,再说起时事兴致已全然不同往日。

  萧令明命宋牙去分备礼物赏给一众妃妾,方嘱咐下去,大内又来了敕使,萧令明本是欲召詹事府崔维之一见,只得作罢,换了衣裳往听事来,见鱼怀恩静候在此,笑道:“既劳内侍亲自来一趟,想必不是细微小事。”鱼怀恩上前施了礼,指着院中抬进的一众物件笑回说:“陛下单独赏赐给叶良娣的中秋礼,命臣赶紧送来,又嘱咐说节帅归京这一路还请良娣莫要挂怀,只安心等待同她父亲相会便是。”

  萧令明闻言忙吩咐宫人道:“快请良娣过来谢旨。”鱼怀恩阻道:“不必了殿下,请殿下代良娣领受谢恩就好。”萧令明这方撩袍叩谢天恩,鱼怀恩顿了顿,又笑言一番:“臣听陛下同两位相公相议,似是要殿下迎郊,说叶节帅到底还是他儿女亲家,殿下迎郊最相宜不过了。”

  这一事前日进宫萧令明已得了些许风声,此刻并不意外,却也不觉有多少欢喜处,更忧心的是另一事,便低声问道:“内侍可曾听闻政事堂如今空出的一个相位,陛下属意何人?”

  鱼怀恩勉强笑道:“殿下这是为难臣了,臣怎敢置喙这等大事。”萧令明便不再提此节,只道:“是孤唐突。”鱼怀恩听了又看看太子神情,登时四下不自在,终忍不住轻声提点一句:“殿下怎不闻内相一说?”

  萧令明即刻会意,随即称谢,欲要亲自送鱼怀恩,鱼怀恩笑着婉拒,萧令明遂也不坚持,行至院中查看了陛下钦点的几样礼物:

  一面宝钿镜,并金平脱匣c宝枕c承露囊等,又有红罗褥子c犀角梳篦c色丝绦一百副c玉如意c玉杯壶c翠玉花插c玛瑙福寿花插等件,又有食盒所装各类蜜饯果脯,萧令明想起当日揽她入怀吓得她乱摆乱动的,不由也觉得好笑,招来一内侍:

  “将这些送往叶良娣那里去,告诉她,这些都是天恩,好生爱惜着用。”

  正又要吩咐人去请崔维之,已有人进来通传:“太子宾客崔维之拜谒殿下。”

  待崔维之撩袍进来,施礼入座,见内侍搬进一床型具列,上有一壶门高圈足座银风炉,内侍将细碎木炭投内,生上火,器具中注入泉水,又将蕾钮摩羯纹三足架银盐台搁置放稳,一一摆设事毕方退了出去。

  “看来殿下今日是要与臣促膝长谈。”崔维之笑道,萧令明一面拿熟铜火箸往风炉微微翻了两翻,一面道:“卿府中是什么情形了?”

  “虽门外可设雀罗。”崔维之微笑应道,“父亲却也闭了府门,谁也不见。”萧令明点了点头:“这方是正解,相公心中并不糊涂。”崔维之听太子仍称旧职,笑道,“殿下明鉴。”

  “卿今日来拜谒,是为何故?”萧令明听炉上微微作响,沸如鱼目,遂取揭调以盐味,垂首略尝了一尝,又将啜馀泼掉。崔维之略作思量,道:“臣直言,正为叶节帅返京述职一事。”

  萧令明听他同自己正是不谋而合,便伸手示意:“请讲。”

  “臣同家父已就此事商谈,天下皆知节帅乃家父旧部嫡系,可谓心腹之人,却也正是家父易受攻讦之处,庙堂宰辅,边庭重将,本当同心并力辅佐君王,以安天下,但若这二者是为从属,他日殿下荣登大宝,可放心得下?”

  崔维之言辞向来锋利老辣,萧令明听得心头一震,手底慢慢撇去茶沫,笑了笑道:“那卿尊意以为何?”崔维之答道:“家父与节帅,臣在殿下眼前说句自矜自夸之辞,他二人皆丹心赤诚,于国家向来只存报效之念,两人私交虽若父子,却也只是数十载同生共死戎马疆场之故,再无其他。”

  “孤知你父子忠心,亦知节帅之心。”萧令明开口以示知情,崔维之这方继续道:“陛下最忌结党,殿下可知为何陛下反主动为殿下求叶氏女?”

  这正是萧令明自青龙三十年伊始便不得其解一事,听崔维之蓦地点到,眼底水沸已如涌泉连珠,却顿了一顿问道:“卿有何高见?”

  “臣妄自揣度圣意,既为笼络又为打压,此举一出,崔氏也好,叶氏也好,在世人眼中便是确确凿凿的东宫一党,殿下处境看似得以奥援,实则更是如履薄冰,一着不慎,陛下便可连根拔起,东宫势力,边庭势力,一网打尽,权柄仍归陛下一人。是故当初殿下迎娶叶氏女,臣便以为不若不娶,如此牵连之深,叶氏但凡有风吹草动,殿下便自会祸从天降,无可奈何,反之亦然,届时,博陵崔氏自然也只能作城池之鱼。”

  崔维之接过太子所递来的越瓷茶碗,微品了品,笑道“殿下深谙茶道,臣谢殿下。”萧令明却道:“事已至此,崔卿以为孤当如何?还请赐教。”崔维之放下茶碗道:“臣不敢,臣方才说了,家父闭门,谁人也不见,自然包括叶节帅,绝不给有心者任何机会授之把柄,殿下到时也自当谨慎,除非有陛下旨意,万不可私自相会边将,如臣料想不错,陛下当降恩准节帅来探望良娣,那时方是殿下同节帅相叙大事良机。”

  窗外仍可听鸟鸣啾啾,萧令明略略一笑:“不知崔卿口中大事又有何赐教。”

  “殿下可知康孝义是几时离的京?他如今又担了何职?”崔维之却岔开话风,萧令明看了看他,崔维之便轻轻颔首道:“康孝义拖延了日方离京,怕是以阴雨天气作借口,这其间离了官舍不知所踪,此人惯以财物贿赂人心结交京官,臣说句忤逆之辞,同魏藩倒是气味相投乃是同道中人,可惜的是,这一套做派偏又捏的住人心。且不论他这其间见了何人,他一至幽州,高不危便升他做了卢龙兵马使,自可领兵,家父说过,幽州高不危手下那几名悍将,为邀边功,多喜生事挑衅,高不危态度暧昧,康孝义在他手中升迁极快,尤受器重,陛下既有心东北西北两角互相制衡,届时两部倘有摩擦,以当日康孝义朝堂上对殿下态度,加之陛下赏赐之事,康孝义也当嗅出一二苗头,如此种种,殿下需防范幽州搅进所谓二宫之争中来。况且,如今魏藩借修书一事,大肆结交内臣,殿下处境一日难似一日,眼下除却叶懋仪,殿下可还有外力可借?”

  崔维之言辞恳切,面上却仍是恬淡:“臣绝非是要殿下结交边将,只是臣深以为国家开疆拓土至此,国策该由放入收,殿下乃仁爱之君,势必不会将国家拖入泥淖之中。”

  “卿怎知孤便无吞四夷,控万邦之心?”萧令明看着手中茶色作红,沉沉反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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