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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9.北邙山下

  五六日后, 皇帝方召叶懋仪再度入宫, 萧令明忖度当是叶懋仪离京时候到了, 算算时日, 同以往节度使献俘逗留京都旧例倒相差无几, 心下略松了口气, 眼见此一事大体风平浪静过去,同崔维之会了一面,只静待皇帝下达敕旨。

  秋意盎然,西风白日间苍穹蓝得醉人,萧令明思及前一日同节帅叙谈所提及一事, 便信步朝簌簌居处行来,方进了庭院, 略行几步, 听得她一声深长幽叹,不禁走到她眼前笑道:

  “你这么小的一个人, 却叹这么一大口气, 孤不知你也会如此忧愁。”

  簌簌本生性好动,因前几日一连阴雨天气, 整日困于斗室徘徊, 焦躁欲死, 频频窥窗, 唯见雨帘如珠, 青宫檐角沉寂, 且天色昏昏沉沉, 不辨时辰,尤乱人意,好不易盼得新晴,却得知叶懋仪已入宫,怕是回乡在即,一时更添烦绪,哭得两眼发酸,又觉了无意思,遂抹了泪,鹄立廊下,对着翠娘唉声叹气。

  “殿下”簌簌舍了翠娘,过来施礼,微微红了脸,萧令明留意她个头似是又长了些,好似春日新抽的枝芽,一日不似一日,只是仿佛因长得太快,身形越发纤瘦,然眉眼却也愈发分明,一双眸子如两丸水银,流转间璨如她那颊畔新贴花钿,少女无须动作便可成诗成画。

  “你去换身衣裳,孤带你去北邙。”萧令明伸手拍了拍她脑袋,“你愣着做什么,快去换衣裳。”簌簌奇道:“是有土馒头的北邙么?”萧令明一笑:“正是,你父亲因无陛下敕旨,未敢擅往邙山吊唁故交,甚是遗憾,托孤为他捧一抔黄土带去。”簌簌略觉失望,心道死人墓地有何看头,不过荒草没腰,或有长虫出行怪吓人的

  “你不想去?”萧令明见她神情并不算欢喜,遂改口道,“孤不过随意一问,你不去便留在宫中背书习字罢。”簌簌忙道:“去,我去!”萧令明皱眉看她,“那还不去换衣裳?”

  此行并未用小玉辇,不过为簌簌备的寻常车驾,萧令明只身上马,自东宫侧门出,一路往北邙方向去了。簌簌因从未见太子如此打扮,不知此为儒生常见装束而已,偷偷于后打量许久方不舍放下帷帘。

  因天气晴好,登高者众,簌簌在车内听得道上人声不断,忍不住打又了帘子探看,还未仔细辨清两侧林立店肆,却忽迎上一群无赖少年打马同行,其间有一人无意碰上她目光,便毫不迟疑偏头俯视挑逗笑道:

  “谁家姑娘生得这般美?可曾许配了人家?倘是还未婚配,可否让某采了你这朵养于后院可好?”

  少年人含情而视,簌簌蓦地竟听懂了他其言所指,脸红了一霎,随即暗暗啐了一口,怒而摔帘,气鼓鼓一声不响抱肩闷坐,只觉受了莫大折辱,一时不解恨,仍掀了帘子,咬牙骂了句:“骑马摔烂了你那张嘴!”

  一语刚了,却真见方才那少年人坐骑陡然受惊,那骏马撩了蹄子,将少年甩下背来,直往一旁饼铺跌去,惊得行人四下尖叫逃散。簌簌大骇,只当自己已有了不得了的法术,转念默默道:我不是当真想要他摔烂了嘴,多难看,快快让他起来罢。

  却见太子的随行侍从已抽了鞭子,指着那一众少年喝道:“离我家车驾远一些!”

  铜驼街上多走马章台纨绔少年,兴起追逐香车挑逗女子乃是常事,此刻见这一行人似颇有来头,观望一番纵有不服,却终也悻悻而散,簌簌却是头一回遇此事,并不懂轻薄,虽有反感,亦觉有趣,正捂嘴窃笑,迎上萧令明投来的冷冷一视,忙放了帘子,正襟危坐了。

  行至邙山脚下,车驾难行,萧令明翻身下马,走至车前,叩了叩车壁:“下车,需走着上去。”簌簌打帘而出,萧令明正欲相扶,却不料簌簌提裙便跳了下来,萧令明蹙眉看她,“你也不怕扭伤了脚,山路走得动么?”

  簌簌点了点头,仰面看了看眼前山脉,不禁纳罕,所谓北邙既不巍峨,亦不险峻,只是连绵甚长,犹如卧龙,待随萧令明一前一后蜿蜒上山,便可见两侧坟陇嵔叠,松林掺映,一时悲风成阵,簌簌只觉寒意,行至高处时,再往四下远眺,便觉可见满目苍茫,洛水萦纡,萧令明见她出神不动,遂指着那一排排有碑有铭高陵道:

  “这便是土馒头。”

  簌簌回身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恍然悟道:“殿下,难怪唤作土馒头。”说着想起太子的话,微微变了脸色,“殿下不做储君了,为何要来这里住?晚上一个人不怕黑么?不怕冷么?”萧令明见她仍不解,也无心相告,无谓一笑:“忍着罢。”

  旧冢尚可生春草,新垅却只能独眠,萧令明寻至叶懋仪口中所言故交墓前,俯身辨了辨碑上铭文,原主人已葬于此地十载,亦是崔相公旧日部将,边关风尘霜雪,大漠黄沙明月,提枪奔马的将军就埋于脚下黄土陇中,唯独北邙的秋风呜呜咽咽仍围着墓下亡魂作响。

  “殿下,为何此处这么多坟墓?”簌簌默立于萧令明身后,见他只是盯着墓碑,小声问道,萧令明一笑道:“枕山镫河,此处风水宝地,古往今来,帝王将相,公爵王侯皆愿葬于此地。”

  簌簌想了想,又问道:“殿下是因为此处是风水宝地,才想来的么?”

  忽有群鸦掠起,高低起伏不定,将日光割裂得支离破碎,萧令明观之一凛,只是摇首,看簌簌神情不变,问道:

  “禽鸟哀号,旷野萧条,对着这累累坟茔,你不觉害怕么?”

  簌簌摇了摇头:“鸟又不伤人,”说着四下一顾,“坟墓里埋葬的皆是死人,他们已不能说话,也不能走动,活人要怕他们什么呢?”

  萧令明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评议,半日方叹了句:“天地难穷,人生危浅,孤说的不是这。”簌簌见太子面有忧色,果不能解,便蹲下身来,默默掘土。

  拨开稀疏杂草,手底忽蹦过一只灰褐蚱蜢,却是行动迟缓,久久不动,簌簌小心伸手触了触它,它竟未能立刻逃去,只是蹒跚一挪,簌簌呆呆看了一刻,抬首对萧令明道:

  “殿下,它要死了。”说着复又低首,柔声道,“你快回家罢。”

  萧令明便也缓缓蹲下,向那蚱蜢看去,声音放得低沉:“是,它活不久了。”他侧眸看了看少女,白日西颓,余晖映得她面颊上绒毛毕现,细细翻作金黄一片,头顶乌鹊依旧云集啼鸣,她身上莫名竟有种故人远归的温馨,萧令明不禁问道,“倘有一日,孤如这秋日衰虫,不得不死,届时你会如何?”簌簌仍认真往锦袋中拢着黄土,头也不抬,“殿下如此年轻,怎么会死?”她并无忌讳,只是依礼答话,萧令明轻轻笑道:“年轻人也会死,无论什么人,都可能死掉,死并不是老者才有的。”

  “那妾就做守墓人,整日陪着殿下。”簌簌抬首冲他抿唇一笑,全然无心无肺模样,萧令明叹息道:“孤以为你要说殉情,孤不在了你也不忍独活。”

  簌簌听了这话,心底顿觉难过,方真想到此情此景,一双嫩白小手已灌得指甲缝中皆是黄土,她呆呆看着自己双手,低声道:“妾不要殿下死。”

  凝血一般通红冰冷的夕阳缓缓降下,萧令明见她满手肮脏,因风大吹得发丝凌乱,又扬手往面上抹蹭,已是阻拦晚矣,皱了皱眉,却未说什么,只带她准备下山。

  下山路微有踉跄,簌簌险些滑倒时猛然攥住了萧令明衣襟,再松手时,几道指印赫然在目,簌簌脸一红,知太子素爱清洁,窘迫道:“殿下”萧令明伸手轻轻弹了她额角一下,冷笑道:“回去罚你抄书罢。”

  车驾复还长街,因时辰已至用膳之际,簌簌饥肠辘辘,听得耳畔叫卖声起伏,饭菜飘香四溢,暗暗咽了咽口水,正于脑中勾勒,车驾忽地停顿下来,簌簌被告知下车时,忙猫腰而出,见太子已在馄饨摊铺前坐下,喜不自胜挨他身侧也坐了,待摊主端上两碗虾仁绉纱小馄饨来,簌簌见那一把青翡翠般滚在骨汤上,又有小混沌半浮半沉,欲说还休模样,却不敢动匙,萧令明温柔笑道:

  “饿了罢?”

  簌簌每每见太子这般微笑,总有微醺之感,犹似品香,便忸怩点了点头,一面已在桌几下拿帕子暗暗使劲揩起了手。

  “拿上来罢,用的是你那张口。”萧令明早看在眼中,一语点破,笑了一笑,垂首用起馄饨。一旁侍从见主君并不计较,相劝无果,只得在一侧也一道蒙恩用饭。

  天色向晚,夜市如织,远处天河横亘,秋星璨璨,似万千碎钻静静散在墨玉妆台之上,萧令明目光梭巡于市井所呈现的欢声笑语之间,烛光作纬,游人为经,方成盛世底色,这便是国朝的子民,这便是君王的子民,他默默注视良久,眼前一切虽非煮茶听雨,虽非焚香临书,却依然可感可亲,他知热闹过后,依旧是青宫冷清,这样的情境变迁,让萧太子尤觉浮生似梦。

  然即便如此,他仍爱此梦太过分明。

  萧令明思绪漫漫,目光移至仍全心大快朵颐的少女身上时,竟有些惘然,心中不由想道:她便是属于这热闹人间世的

  见萧令明起身而立,似欲要走,摊主忙上前来,笑道:“公子,一共是”萧令明看了看簌簌,打断道:“店家,我忘记带钱出门,你看将我这婢子抵押了如何?够馄饨的钱么?”

  簌簌闻言一怔,忙辩解道:“店家,我不是”萧令明似笑非笑看她:“要你这样好吃懒做的奴婢也无甚用处,店家,要卖要留,你自己掂量罢。”

  说着引袖转身便走,簌簌忙丢了汤匙,霍地起身,却是向侍从疾步走去,拽下一人腰间钱袋,丢在桌案,追上萧令明,甚是委屈问道:

  “殿下怎能说卖人便卖人?妾又不是殿下的奴婢!”

  “不是么?”萧令明已一跃上马,居高临下看她,“孤不是你的主君?”未待簌簌答话,执缰道,“上车罢,你父亲当回来了。”

  说罢见她俨然一头呆雁,无声一笑,御马翩然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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