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贾娘子陪着林小桃乘了马车下山，山路坎坷但马车毫无颠簸之感，两人坐在车中相对无语。林小桃看着对面的贾娘子，她此刻微微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到了山脚下，林小桃正欲喊停马车，贾娘子拉住她：“我正要去山下看望一位故人，正好顺路，小桃儿若无事便一起去吧。”林小桃点头答应。
马车沿官道而下一路朝汾阳城而去，待到了城外马车却向东而去驶进了城郊的一个村庄。这是个不大的村子，几排半新不旧的土坯房子夹杂着茅草屋子掩映在高大的树荫里，村中来往的人也不甚多。看到贾娘子的马车驶进来几个在路边玩耍的儿童叫着“贾娘娘”围上马车，赶车的松青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往周围撒去，那些孩子们便欢呼着去捡铜钱去了。
“他们认识你？”林小桃好奇的问。
“受人之托，偶尔过来看望一个人。”贾娘子笑了笑“来的次数多了这些孩子就认得我的马车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停在了一个略显破旧的院子前。贾娘子下了马车，推开半阖的柴门往院里而去，松青转身从马车后拖出个装的鼓囊囊的大袋子扛在肩上跟了进去。林小桃都没注意，什么时候马车上还带着这么大个袋子。她看着贾娘子和松青走进了院子，便也好奇的下了马车站在柴扉前向院内看去。
一个中年妇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匆匆迎上贾娘子。她眉目间依稀看的出年轻时的秀丽，只是灰黄的脸色以及脸上掩不住的几分愁苦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败。“成夫人，您来了。快进屋里坐吧。”看到松青肩上的袋子，她更显局促“怎么又送这么多东西，总是白受您的照抚，我怎么好意思。您快进屋子，我去烧水给您沏茶。”
“不用了，我还有朋友在等我。”贾娘子微笑着婉拒了那妇人：“今日就是送些东西过来，茶就不喝了。你近来还好吧？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去找陆林，他会帮你。”
“不用不用，”那妇人连连摆手：“怎么好意思总去麻烦陆兄弟。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身上担子也不轻。况且，蒙您照抚，我素日还是过的不错的。”
看着松青把袋子扛进了厨房贾娘子柔声对那妇人说：“也不过是些山货，你自己能用了用，用不了就换成钱财。平日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那一家子是个无底洞，你还是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那毕竟是我的夫家。”那妇人微微红了眼眶，“少合去了，我总得帮他看顾着点。”
贾娘子微微叹了口气，看松青放了袋子出来便跟那妇人道别。那妇人又挽留了一番，大概平日贾娘子也不太在她这儿逗留，因此贾娘子再推辞的时候她也没再坚持。
随着贾娘子出了村子，林小桃再次向她道别，陪她到了见了这个人，自己也该回太真观了。
“小桃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贾娘子回头看着那破落的小院子，表情怅然。
“是关于刚才那个妇人吗？”
“是”。
林小桃不做声了，坐正了身子摆出认真听故事的准备。看着她这样子，贾娘子倒是忍不住笑了：“哎，从哪儿讲起呢？”她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一幕幕。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知府家的大小姐。那年春天，原来无名的桃花山上突然开满了桃花。我听仆妇们说漫山遍野桃花，景色甚是怡人。于是求了我爹与后娘，带着几个仆妇上山赏花。我与贴身丫鬟与其他人在山中走散了，遇到了她和另一个姑娘。她叫翠娘，是山脚下村子里的。我们本想结伴往桃林深处去看看，谁知刚绕过一处山崖便看到几个青年男子迎面而来。为了避嫌我们急忙往回走去，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其中一身着黑衣的男子随手一挥，一道光兜头向我们罩来，随即我便发现自己被定住了身子。待那三名男子走进我才发现，他们面目与常人大为不同。除了那个黑衣男子看起来正常点，另外两个一个赤发紫瞳妖艳异常，另一个却是金发碧眼额头竟然还有只尖尖的兽角一样的东西。”
“啊，是成壁和燕尧。可是那黑衣的是谁？”林小桃好奇的问。
“他名字叫阿砚，你没见过，他。。。。。。。已经不在了。”贾娘子声音沉了下去：“翠娘的故事就是和他有关的，接下来就要说道他了。”
林小桃没再插话，认真听贾娘子回忆当年之事。
“小丫鬟胆子小，一看清楚他们三人模样就尖叫一声吓晕了过去。翠娘和另一位姑娘也都吓的脸色发白无声哭泣起来，我自己当时若不是被定住身子，恐怕也要腿软跌倒了。我心知我们怕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妖物了，但不知为何我虽然很是惊怕，却不至于像翠娘和另一个姑娘那般吓得泣不成声。也许是因为我看清了阿砚的表情吧。我也明白他虽然外貌与常人无异，但既能与妖物为伍恐怕也非我族类。但当时阿砚脸上的表情太温柔了，他看着翠娘仿佛是看着一件珍藏已久宝物，又仿佛是庙宇里的信徒虔诚的看着自己崇拜的神灵，那样的眼神不管是放在任何一个人脸上都足以令人动容。我看着阿砚走到翠娘身边抬手为她轻轻拭去脸颊的泪水，他对翠娘说，莞莞，我接你来了。以后我会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一丝伤害。他说的很深情，可是翠娘却因为他的接近被彻底吓晕了过去。
那次成壁和燕尧本来是陪阿砚一起来接翠娘的，可是看到我时他却不知道为何改了主意要把我也带走，燕尧是个小孩子脾气爱凑热闹，看他们一人带了一位姑娘自己也不甘落后就带走了另一位姑娘。就这样，我们三个被带到了碧桃山庄。”
“他们这样做陶公子不管吗？”林小桃又忍不住好奇了。
贾娘子笑了笑“公子平日对山上一众小妖们管束很严格的，当年他们敢带人回去完全是因为公子正在闭关没人管束他们，后来公子出关后成壁和燕尧都被公子重罚了的。”
“成壁和燕尧被重罚了，那阿砚呢？”
“阿砚啊。。。。。。”贾娘子没有回答林小桃的话却自顾自又讲起当年：“成壁将我带回他的洞府后派了松青松绿来伺候我自己就没再露面。他将洞府被设了禁制，我只要一走到门口就会被无形的屏障挡回来。我从刚开始的恐惧到平静到最后想尽办法逃离，一个月的时间我试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松青松绿当时还是四五岁童子的模样，我虽然知晓他们也是妖，可是面对那粉琢玉砌的童子脸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刁难的心思，没有办法只好从自己身上下手。我尝试过绝食，尽管成壁从汾阳买回了我最喜欢吃的芙蓉糕让松青摆在我面前，我也只做没看见。绝食了三天我已经饿的虚弱不堪，就在我以为我会这样饿死的时候成壁出现在我面前。他问我，是否宁愿饿死也不愿呆在这里？我知道我该斩钉截铁的回答是，可是看着他的眼睛我却迟迟做不出回答。我其实并不讨厌他，他可以说是我迄今见过长的最好看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妖，我想我也会对他春心萌动。”
说到这里，贾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接着讲“我没有回答成壁的问题，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说让我吃点东西，待明日天亮就送我回去。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又觉得他不像是骗我。再加上我自己也是饿的实在受不住了，于是爬了起来找吃的。成壁让松青送了吃的进来，我坐在桌前吃他就坐在一边看着我。待我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他问我，是否有了心上人？我被他吓一跳，急忙摇头否认。他又问，既然没有心上人，为什么不肯留在他身边？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母亲早亡，二娘待我并不好。而父亲，若不是我与栗州刺史家二公子自小定了婚约，他恐怕也不会记得我这个女儿。回到汾阳的生活其实并不比山上好多少。我之所以想要逃，也只是因为他是妖。
第二日我一大早就等着成壁送我回去，可一直等到中午没等到。待到中午连松青松绿也没过来送饭，我耐不住出门去看，却没想平日挡着我的屏障竟然消失了。我心中激动不及细想就朝山下奔去。才跑不到百米，迎面就有一群小妖匆匆奔了过来。看到我他们似乎有些讶异，却也只多看了我几眼又互相议论着朝西边的山崖奔去。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出事了，成壁，阿砚几个字眼。
我也是前日才从松绿口中得知成壁的名字，这会儿听到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些小妖好像说的是他，他出事了。我想起洞府外消失的禁制更加确定了小妖们的话，成壁出事了。我知道我应该趁这个机会逃下山去的，可是我却迈不开下山的脚步了。想到他昨晚说的，他说他会放了我，会送我回汾阳。他都已经答应我要送我回去了，我却不告而别会不会不太好呢？我给自己勉强找了个理由，便转身跟着那些小妖往西边奔去。
在西山的断崖边我看到了成壁，他脸色苍白站在崖边，手里施出一个光罩罩着躺在崖边脸色一会儿乌黑一会儿惨白的翠娘。在他身边，躺着一匹巨大的已无生息的黑狼。燕尧在狼尸身旁红着眼睛恨恨的瞪着被罩在光罩里的翠娘。
我从旁边小妖的议论中七拼八凑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翠娘被带到山上来后也不闹但是阿砚只要一走进她她就哭。阿砚心疼她又不肯放她下山，只找了个小兔子精照顾着她，自己躲着她天天在屋外偷偷看她。今天早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翠娘发现了屋外的阿砚，竟然难得的没有哭，只说自己想通愿意留在山上了。阿砚高兴的不行，翠娘又说在屋子里闷太久了想出去看看外边的风景。阿砚要陪着她她又不肯，说是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接受他。阿砚不疑有他就放了她出来散心，只派了小兔子精跟着。谁也没想到一向看似胆小的翠娘竟会做出那么决绝的举动，她趁小兔子精不注意的时候跳下了断崖。那断崖对于妖来说不算什么，可翠娘只是个肉骨凡胎的凡人。等阿砚收到小兔子精的信号赶来的时候翠娘已经气息奄奄。
阿砚抱着翠娘疯了般大哭，最后竟不顾燕尧的劝说，执意要将自己的妖丹渡给翠娘，以期能换回翠娘的性命。阿砚生来便是妖体，妖丹就如同他的心脏，渡了妖丹给翠娘，他自己便会失去性命，但是他仍是向闻讯赶来的成壁托付他护庇翠娘后，将妖丹渡给了翠娘。翠娘旁边那匹倒地的黑狼就是他的尸身。而翠娘虽然被救了回来，她凡胎却并不能消融阿砚的妖丹，那妖丹导致她体内妖力乱窜非常危险一不留神就可能爆体而亡。成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能拼尽全力为翠娘压制体内暴走的妖力。他从早上施法到现在也没能完全压制住阿砚的妖力，此刻也是筋疲力尽了。
我没想到看起来胆小懦弱的翠娘竟会做出这么决绝的举动，更没想到阿砚竟会对她用情深至宁愿以命换命。那时，我真的是被震住了。我看着阿砚平静合着的双目，看着燕尧对着阿砚尸体忍不住流下的眼泪，看着成壁越来越苍白却扔苦苦支撑的样子突然就不想走了，这些妖远比我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更懂情更重情啊。”
“后来呢？阿砚就这么死了吗？翠娘怎么样了？”林小桃眼里含着泪急问。
“后来啊，后来是苍炎叫出了闭关的公子，公子为翠娘疏导出了体内奔走的妖力救活了翠娘。公子抹去了翠娘的这一个月的记忆命人将她送回了家。然后她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嫁给了汾阳城的一个书生。那书生身子弱，两人成婚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翠娘的婆婆小姑为人苛刻，在书生死后不久就要把翠娘卖给旁人做妾。我花钱把翠娘从她婆婆那里买了下来，安顿在了这里。阿砚死前托成壁照顾翠娘，成壁不方便来这里，所以这些年都是我代他送些吃食钱财给翠娘接济她度日。至于她现在的样子，你刚才也看到了。”
林小桃想起刚才那个神态局促眉间满是愁苦色的妇人不由的说：“如果阿砚知道她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很难过。”
“只是阿砚永远都不会看见了。”贾娘子怅惘的叹了口气：“那日公子命人送走翠娘后问燕尧，翠娘并没有断气，阿砚其实可以用其他办法救回翠娘的却为何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阿砚说他累了，不想再等下去了。”燕尧这样回答。我当时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后来听成壁讲了阿砚的故事才明白阿砚当时是用怎样的心情在说那句话的。
阿砚生在西南的十万大山里，他的父亲是只狼妖母亲则是只狗妖，阿砚一生下来便是妖体，只是因为修为不够而有灵智却不能化形。在他六岁的那年，他的父母遭遇强敌双双故去。六岁的阿砚还是只小狼狗的外形，为了活下去他下了山扮成一只乖顺的小狗去乞食。然后被当时只有五岁的翠娘抱回了家并给他取名阿砚。那时候还没有大承，治理这片江山的还是前朝齐襄，那时候，翠娘还不叫翠娘，她的名字叫杜莞莞。
阿砚陪了杜莞莞十一年，看着她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这十一年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对，杜莞莞把阿砚当成最亲近的伙伴，而阿砚却爱上她。十六岁的杜莞莞出落的楚楚动人，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前去他们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阿砚眼睁睁看着她定亲看着她穿上嫁衣，看着她嫁给一个陌生男人。那时候他还不能化形，他自知一厢情愿终究不会有回应，只能默默祝福心爱的姑娘得遇良人，一生无忧。
杜莞莞出嫁后阿砚就回到了山里，他开始用心修炼，以期早日修得人身。转眼又是二十年，阿砚终于能成功化出人形了。当他看到泉水中自己颀长的身材俊朗的面容时，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杜莞莞。他想，哪怕她已嫁做人妇，只要在她眼里，能看到一个正常男人的自己，只要她看一眼，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当阿砚辗转打听到杜莞莞下落时，等待他的只有一座坟茔。当年那个善良美丽的姑娘早已化作坟里一堆枯骨。阿砚从别人口中得知，当年杜莞莞嫁的并非良人。那人娶亲没多久就在外面花天酒地，后来竟与一个风尘女子勾搭上，将那女子带回了家。那女子功于心计，仗着男人宠她，成日里想方设法的使唤杜莞莞。可怜的杜莞莞，嫁人不到三年就被折磨的形销骨立，最终忍不下去悬梁自尽了。她死后被一口薄棺草草葬在了那荒郊，而那个负心汉却与新欢日日饮酒作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阿砚得知真杜莞莞的死因后当时就发了狂，他冲去杜莞莞的夫家，化出妖身撕碎了负心汉，咬死了那个逼死莞莞的女人。当时还是白天，他以妖身现世，惊吓到了百姓。官府调遣军队围攻他，要将他除掉。而他已经失了理智，红着眼就要冲入人群。还好公子路过，他压制了阿砚的妖性收服了他。
后来阿砚就跟着公子，一边修炼，一边寻找杜莞莞的转世。可是天意弄人，辗转几世杜莞莞世世都红颜薄命。有好几次，阿砚找到的时候杜莞莞刚刚离世。阿砚就这样一次次的经历心爱之人死去的痛苦。直到这一世，他终于在她离世前找到了她。
阿砚找了几百年终于找到了杜莞莞，可她已经不是莞莞了，她是翠娘。不论阿砚怎么向她示好，哪怕变回从前的样子，翠娘也不认识他。她害怕阿砚，抗拒他的靠近，宁愿死也不愿留在他身旁。
“所以阿砚说他累了。”林小桃怔怔的说道。
“人可以因为轮回而忘却前尘往事继续新的人生。妖却不一样，他们不老不死就注定，一旦爱上一个人，往往要比人更长情。”贾娘子轻轻叹道：“小桃儿，公子对你一份心意还望你能珍惜。”
林小桃没想到她讲了这么长一个故事最终却还是绕到这件事上，不由尴尬的回道：“贾姐姐，我和陶公子素昧平生，相信他所谓的心意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他妖生漫漫，小桃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想必不久后他就会放弃了。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贾娘子看她仍是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马车出了村子，两人便在官道边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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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沿官道而下一路朝汾阳城而去，待到了城外马车却向东而去驶进了城郊的一个村庄。这是个不大的村子，几排半新不旧的土坯房子夹杂着茅草屋子掩映在高大的树荫里，村中来往的人也不甚多。看到贾娘子的马车驶进来几个在路边玩耍的儿童叫着“贾娘娘”围上马车，赶车的松青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往周围撒去，那些孩子们便欢呼着去捡铜钱去了。
“他们认识你？”林小桃好奇的问。
“受人之托，偶尔过来看望一个人。”贾娘子笑了笑“来的次数多了这些孩子就认得我的马车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停在了一个略显破旧的院子前。贾娘子下了马车，推开半阖的柴门往院里而去，松青转身从马车后拖出个装的鼓囊囊的大袋子扛在肩上跟了进去。林小桃都没注意，什么时候马车上还带着这么大个袋子。她看着贾娘子和松青走进了院子，便也好奇的下了马车站在柴扉前向院内看去。
一个中年妇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匆匆迎上贾娘子。她眉目间依稀看的出年轻时的秀丽，只是灰黄的脸色以及脸上掩不住的几分愁苦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败。“成夫人，您来了。快进屋里坐吧。”看到松青肩上的袋子，她更显局促“怎么又送这么多东西，总是白受您的照抚，我怎么好意思。您快进屋子，我去烧水给您沏茶。”
“不用了，我还有朋友在等我。”贾娘子微笑着婉拒了那妇人：“今日就是送些东西过来，茶就不喝了。你近来还好吧？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去找陆林，他会帮你。”
“不用不用，”那妇人连连摆手：“怎么好意思总去麻烦陆兄弟。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身上担子也不轻。况且，蒙您照抚，我素日还是过的不错的。”
看着松青把袋子扛进了厨房贾娘子柔声对那妇人说：“也不过是些山货，你自己能用了用，用不了就换成钱财。平日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那一家子是个无底洞，你还是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那毕竟是我的夫家。”那妇人微微红了眼眶，“少合去了，我总得帮他看顾着点。”
贾娘子微微叹了口气，看松青放了袋子出来便跟那妇人道别。那妇人又挽留了一番，大概平日贾娘子也不太在她这儿逗留，因此贾娘子再推辞的时候她也没再坚持。
随着贾娘子出了村子，林小桃再次向她道别，陪她到了见了这个人，自己也该回太真观了。
“小桃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贾娘子回头看着那破落的小院子，表情怅然。
“是关于刚才那个妇人吗？”
“是”。
林小桃不做声了，坐正了身子摆出认真听故事的准备。看着她这样子，贾娘子倒是忍不住笑了：“哎，从哪儿讲起呢？”她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一幕幕。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知府家的大小姐。那年春天，原来无名的桃花山上突然开满了桃花。我听仆妇们说漫山遍野桃花，景色甚是怡人。于是求了我爹与后娘，带着几个仆妇上山赏花。我与贴身丫鬟与其他人在山中走散了，遇到了她和另一个姑娘。她叫翠娘，是山脚下村子里的。我们本想结伴往桃林深处去看看，谁知刚绕过一处山崖便看到几个青年男子迎面而来。为了避嫌我们急忙往回走去，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其中一身着黑衣的男子随手一挥，一道光兜头向我们罩来，随即我便发现自己被定住了身子。待那三名男子走进我才发现，他们面目与常人大为不同。除了那个黑衣男子看起来正常点，另外两个一个赤发紫瞳妖艳异常，另一个却是金发碧眼额头竟然还有只尖尖的兽角一样的东西。”
“啊，是成壁和燕尧。可是那黑衣的是谁？”林小桃好奇的问。
“他名字叫阿砚，你没见过，他。。。。。。。已经不在了。”贾娘子声音沉了下去：“翠娘的故事就是和他有关的，接下来就要说道他了。”
林小桃没再插话，认真听贾娘子回忆当年之事。
“小丫鬟胆子小，一看清楚他们三人模样就尖叫一声吓晕了过去。翠娘和另一位姑娘也都吓的脸色发白无声哭泣起来，我自己当时若不是被定住身子，恐怕也要腿软跌倒了。我心知我们怕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妖物了，但不知为何我虽然很是惊怕，却不至于像翠娘和另一个姑娘那般吓得泣不成声。也许是因为我看清了阿砚的表情吧。我也明白他虽然外貌与常人无异，但既能与妖物为伍恐怕也非我族类。但当时阿砚脸上的表情太温柔了，他看着翠娘仿佛是看着一件珍藏已久宝物，又仿佛是庙宇里的信徒虔诚的看着自己崇拜的神灵，那样的眼神不管是放在任何一个人脸上都足以令人动容。我看着阿砚走到翠娘身边抬手为她轻轻拭去脸颊的泪水，他对翠娘说，莞莞，我接你来了。以后我会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一丝伤害。他说的很深情，可是翠娘却因为他的接近被彻底吓晕了过去。
那次成壁和燕尧本来是陪阿砚一起来接翠娘的，可是看到我时他却不知道为何改了主意要把我也带走，燕尧是个小孩子脾气爱凑热闹，看他们一人带了一位姑娘自己也不甘落后就带走了另一位姑娘。就这样，我们三个被带到了碧桃山庄。”
“他们这样做陶公子不管吗？”林小桃又忍不住好奇了。
贾娘子笑了笑“公子平日对山上一众小妖们管束很严格的，当年他们敢带人回去完全是因为公子正在闭关没人管束他们，后来公子出关后成壁和燕尧都被公子重罚了的。”
“成壁和燕尧被重罚了，那阿砚呢？”
“阿砚啊。。。。。。”贾娘子没有回答林小桃的话却自顾自又讲起当年：“成壁将我带回他的洞府后派了松青松绿来伺候我自己就没再露面。他将洞府被设了禁制，我只要一走到门口就会被无形的屏障挡回来。我从刚开始的恐惧到平静到最后想尽办法逃离，一个月的时间我试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松青松绿当时还是四五岁童子的模样，我虽然知晓他们也是妖，可是面对那粉琢玉砌的童子脸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刁难的心思，没有办法只好从自己身上下手。我尝试过绝食，尽管成壁从汾阳买回了我最喜欢吃的芙蓉糕让松青摆在我面前，我也只做没看见。绝食了三天我已经饿的虚弱不堪，就在我以为我会这样饿死的时候成壁出现在我面前。他问我，是否宁愿饿死也不愿呆在这里？我知道我该斩钉截铁的回答是，可是看着他的眼睛我却迟迟做不出回答。我其实并不讨厌他，他可以说是我迄今见过长的最好看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妖，我想我也会对他春心萌动。”
说到这里，贾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接着讲“我没有回答成壁的问题，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说让我吃点东西，待明日天亮就送我回去。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又觉得他不像是骗我。再加上我自己也是饿的实在受不住了，于是爬了起来找吃的。成壁让松青送了吃的进来，我坐在桌前吃他就坐在一边看着我。待我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他问我，是否有了心上人？我被他吓一跳，急忙摇头否认。他又问，既然没有心上人，为什么不肯留在他身边？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母亲早亡，二娘待我并不好。而父亲，若不是我与栗州刺史家二公子自小定了婚约，他恐怕也不会记得我这个女儿。回到汾阳的生活其实并不比山上好多少。我之所以想要逃，也只是因为他是妖。
第二日我一大早就等着成壁送我回去，可一直等到中午没等到。待到中午连松青松绿也没过来送饭，我耐不住出门去看，却没想平日挡着我的屏障竟然消失了。我心中激动不及细想就朝山下奔去。才跑不到百米，迎面就有一群小妖匆匆奔了过来。看到我他们似乎有些讶异，却也只多看了我几眼又互相议论着朝西边的山崖奔去。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出事了，成壁，阿砚几个字眼。
我也是前日才从松绿口中得知成壁的名字，这会儿听到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些小妖好像说的是他，他出事了。我想起洞府外消失的禁制更加确定了小妖们的话，成壁出事了。我知道我应该趁这个机会逃下山去的，可是我却迈不开下山的脚步了。想到他昨晚说的，他说他会放了我，会送我回汾阳。他都已经答应我要送我回去了，我却不告而别会不会不太好呢？我给自己勉强找了个理由，便转身跟着那些小妖往西边奔去。
在西山的断崖边我看到了成壁，他脸色苍白站在崖边，手里施出一个光罩罩着躺在崖边脸色一会儿乌黑一会儿惨白的翠娘。在他身边，躺着一匹巨大的已无生息的黑狼。燕尧在狼尸身旁红着眼睛恨恨的瞪着被罩在光罩里的翠娘。
我从旁边小妖的议论中七拼八凑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翠娘被带到山上来后也不闹但是阿砚只要一走进她她就哭。阿砚心疼她又不肯放她下山，只找了个小兔子精照顾着她，自己躲着她天天在屋外偷偷看她。今天早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翠娘发现了屋外的阿砚，竟然难得的没有哭，只说自己想通愿意留在山上了。阿砚高兴的不行，翠娘又说在屋子里闷太久了想出去看看外边的风景。阿砚要陪着她她又不肯，说是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接受他。阿砚不疑有他就放了她出来散心，只派了小兔子精跟着。谁也没想到一向看似胆小的翠娘竟会做出那么决绝的举动，她趁小兔子精不注意的时候跳下了断崖。那断崖对于妖来说不算什么，可翠娘只是个肉骨凡胎的凡人。等阿砚收到小兔子精的信号赶来的时候翠娘已经气息奄奄。
阿砚抱着翠娘疯了般大哭，最后竟不顾燕尧的劝说，执意要将自己的妖丹渡给翠娘，以期能换回翠娘的性命。阿砚生来便是妖体，妖丹就如同他的心脏，渡了妖丹给翠娘，他自己便会失去性命，但是他仍是向闻讯赶来的成壁托付他护庇翠娘后，将妖丹渡给了翠娘。翠娘旁边那匹倒地的黑狼就是他的尸身。而翠娘虽然被救了回来，她凡胎却并不能消融阿砚的妖丹，那妖丹导致她体内妖力乱窜非常危险一不留神就可能爆体而亡。成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能拼尽全力为翠娘压制体内暴走的妖力。他从早上施法到现在也没能完全压制住阿砚的妖力，此刻也是筋疲力尽了。
我没想到看起来胆小懦弱的翠娘竟会做出这么决绝的举动，更没想到阿砚竟会对她用情深至宁愿以命换命。那时，我真的是被震住了。我看着阿砚平静合着的双目，看着燕尧对着阿砚尸体忍不住流下的眼泪，看着成壁越来越苍白却扔苦苦支撑的样子突然就不想走了，这些妖远比我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更懂情更重情啊。”
“后来呢？阿砚就这么死了吗？翠娘怎么样了？”林小桃眼里含着泪急问。
“后来啊，后来是苍炎叫出了闭关的公子，公子为翠娘疏导出了体内奔走的妖力救活了翠娘。公子抹去了翠娘的这一个月的记忆命人将她送回了家。然后她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嫁给了汾阳城的一个书生。那书生身子弱，两人成婚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翠娘的婆婆小姑为人苛刻，在书生死后不久就要把翠娘卖给旁人做妾。我花钱把翠娘从她婆婆那里买了下来，安顿在了这里。阿砚死前托成壁照顾翠娘，成壁不方便来这里，所以这些年都是我代他送些吃食钱财给翠娘接济她度日。至于她现在的样子，你刚才也看到了。”
林小桃想起刚才那个神态局促眉间满是愁苦色的妇人不由的说：“如果阿砚知道她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很难过。”
“只是阿砚永远都不会看见了。”贾娘子怅惘的叹了口气：“那日公子命人送走翠娘后问燕尧，翠娘并没有断气，阿砚其实可以用其他办法救回翠娘的却为何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阿砚说他累了，不想再等下去了。”燕尧这样回答。我当时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后来听成壁讲了阿砚的故事才明白阿砚当时是用怎样的心情在说那句话的。
阿砚生在西南的十万大山里，他的父亲是只狼妖母亲则是只狗妖，阿砚一生下来便是妖体，只是因为修为不够而有灵智却不能化形。在他六岁的那年，他的父母遭遇强敌双双故去。六岁的阿砚还是只小狼狗的外形，为了活下去他下了山扮成一只乖顺的小狗去乞食。然后被当时只有五岁的翠娘抱回了家并给他取名阿砚。那时候还没有大承，治理这片江山的还是前朝齐襄，那时候，翠娘还不叫翠娘，她的名字叫杜莞莞。
阿砚陪了杜莞莞十一年，看着她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这十一年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对，杜莞莞把阿砚当成最亲近的伙伴，而阿砚却爱上她。十六岁的杜莞莞出落的楚楚动人，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前去他们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阿砚眼睁睁看着她定亲看着她穿上嫁衣，看着她嫁给一个陌生男人。那时候他还不能化形，他自知一厢情愿终究不会有回应，只能默默祝福心爱的姑娘得遇良人，一生无忧。
杜莞莞出嫁后阿砚就回到了山里，他开始用心修炼，以期早日修得人身。转眼又是二十年，阿砚终于能成功化出人形了。当他看到泉水中自己颀长的身材俊朗的面容时，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杜莞莞。他想，哪怕她已嫁做人妇，只要在她眼里，能看到一个正常男人的自己，只要她看一眼，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当阿砚辗转打听到杜莞莞下落时，等待他的只有一座坟茔。当年那个善良美丽的姑娘早已化作坟里一堆枯骨。阿砚从别人口中得知，当年杜莞莞嫁的并非良人。那人娶亲没多久就在外面花天酒地，后来竟与一个风尘女子勾搭上，将那女子带回了家。那女子功于心计，仗着男人宠她，成日里想方设法的使唤杜莞莞。可怜的杜莞莞，嫁人不到三年就被折磨的形销骨立，最终忍不下去悬梁自尽了。她死后被一口薄棺草草葬在了那荒郊，而那个负心汉却与新欢日日饮酒作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阿砚得知真杜莞莞的死因后当时就发了狂，他冲去杜莞莞的夫家，化出妖身撕碎了负心汉，咬死了那个逼死莞莞的女人。当时还是白天，他以妖身现世，惊吓到了百姓。官府调遣军队围攻他，要将他除掉。而他已经失了理智，红着眼就要冲入人群。还好公子路过，他压制了阿砚的妖性收服了他。
后来阿砚就跟着公子，一边修炼，一边寻找杜莞莞的转世。可是天意弄人，辗转几世杜莞莞世世都红颜薄命。有好几次，阿砚找到的时候杜莞莞刚刚离世。阿砚就这样一次次的经历心爱之人死去的痛苦。直到这一世，他终于在她离世前找到了她。
阿砚找了几百年终于找到了杜莞莞，可她已经不是莞莞了，她是翠娘。不论阿砚怎么向她示好，哪怕变回从前的样子，翠娘也不认识他。她害怕阿砚，抗拒他的靠近，宁愿死也不愿留在他身旁。
“所以阿砚说他累了。”林小桃怔怔的说道。
“人可以因为轮回而忘却前尘往事继续新的人生。妖却不一样，他们不老不死就注定，一旦爱上一个人，往往要比人更长情。”贾娘子轻轻叹道：“小桃儿，公子对你一份心意还望你能珍惜。”
林小桃没想到她讲了这么长一个故事最终却还是绕到这件事上，不由尴尬的回道：“贾姐姐，我和陶公子素昧平生，相信他所谓的心意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他妖生漫漫，小桃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想必不久后他就会放弃了。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贾娘子看她仍是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马车出了村子，两人便在官道边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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