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小夭（1）
我很羡慕我们妖族流传下的故事，那些妖和人，妖和仙在一起的故事。
妖和妖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就像人并不会去羡慕人和人在一起。因为人以后总会找到另一个相爱的人。
自己若是鸳鸯，何必再去羡慕别人成双入对。
除非到死之前都是孤身一人，那么他（她）应该怀的不是羡慕之情，羡慕是一种美好的情，会让人为了羡慕的东西而去努力。
他（她）不去努力，要么是和尚，要么是尼姑，看破红尘，四大皆空，要么是喜欢之人早已心有所属，所以由爱生恨，将羡慕变为了嫉妒。
被嫉妒困住的人也只能孤独终老了。
其实，我只是想说，我是妖，妖和妖在一起的故事我并不羡慕。我也迟早会找到我的那只鸳。
对于情，我现在更多的可能是好奇，想要去弄明白而已。
或许我真正明白的那一天，也能明白阿念为何是孤身一人，她没有看破红尘，她也不羡慕不嫉妒别人，她只是在等一个人。
十年如一日地静静等着。
我不曾看过她的笑脸，她总是那般波澜不惊，总是好像无所畏惧。
她也确实很勇敢，昨天半夜我忽然发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摸了摸我的额头便走出去。
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她离开，便开口：“阿，阿念，你别走，晚上危险。”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看我，她只留下了一句话：“我去山上给你采药回来，你先忍一会。”
我听了忍了一夜。
她回来的时候，天也亮了，我烧也退了，可她还是去熬了药逼着我喝下，面上依旧是毫不担心的样子。
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再动情受伤，也不希望我受伤。
我喝着药对她说：“阿念，我是妖，你在乎我也没关系，因为我和你一样可以活很久，因为我们都是妖啊。”
她总是一个人太可怜了，所以我父母死后，沐下族长才会让阿念收留我，她是希望我能多陪陪阿念。
至于我的父母，族内出现了残害同类的妖，而且总是在晚上找外出的妖下手，所以我才不想让阿念出去。
阿念朝我笑了笑，只是稍稍扬起了些嘴角很快便又回到以前的模样，她答应我了：“小夭，我是在乎你的，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可之后，她再也没笑过。
～
长大后，我害怕阿念有一天会平静地离开我，而我能回想起的只有那一天的浅笑，以及藏在笑里的苦涩。
我终究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阿念是照顾我的老狐狸，是个痴情种，她爱上了一个人便没有再去爱别人。她明明与人共度过一世，却始终没有子嗣。
我也是听来的，他们说阿念生着一种病，所以生不了孩子。
我仔细想过，她如果有孩子，沐下族长就不会把我交给她照顾。但她如果有孩子，就会比现在开心一些，毕竟我不是她的孩子，也不会安慰她。
有时候她坐在家里发呆，我便会偷偷出去，我不想看她那忧伤的样子。
我会去找长歌，他会带着我和他的两个女儿一起去人间玩，去那间青红楼吃东西，找青颜聊天。一开始吃的味道还不错，后来却是越来越差。
我也就不喜欢吃那的东西，转而喜欢上了听青颜讲故事。他性子温和，经不住我和长歌那两个女儿的纠缠，便经常讲故事给我们听。
故事，自然是有真有假。
我明白，那些吸引人的故事往往是身边很少发生的真事或是编造出来的假话。真事很快会讲完，剩下的便是别人编造出的故事。
但每次听青颜讲故事，我都会认真听完。
他的声音很好听。
我已经听了很多，却怎么也听不厌，甚至还想听更多的故事，因为我喜欢。
我也想从这些故事中弄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我更想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阿念再朝我露出笑意。
我回去后，阿念还和我离开前一样。
～
我一直在思索青颜讲的那些故事。
妖和妖在一起并不稀奇，如果有兔妖和狐妖这般的天敌在一起还算是个故事，不过我还没有听到过。
这样的故事也永远不会发生，即便有那也是假话。
而我听到过的故事和这个还没有听到过的故事相比，有一个相同的地方。故事中，相爱的两人都可以算是跨越了种族的鸿沟。
一人是妖，一人是人。
一人是妖，一人是仙。
而他们并不在意彼此的身份。
可是他们在意别人对他们的束缚，别人说着妖和人，妖和仙不可能在一起的话，他们便要打破桎梏的牢笼，寻一线生机。
但牢笼依旧还在，桎梏依旧还在。
故事中相爱的两人在一起，一定会经历众叛亲离，九死一生，最后历经劫难，终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生活的地方多是世外桃源，不被人打扰的地方，他们只有彼此。
这样的爱，听来似乎很伟大。
我不曾经历过，也不曾亲眼见过，只是听青颜讲起过，不止一次。
红颜喜欢青颜，所以才会故意拿出难吃的东西来赶走我，我现在才明白。
不过，青颜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外人。
听着外人说妖和人，妖和仙是多么艰辛，多么不易，我尽管努力去想象了，可还是无法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惊天动地，那份伟大。
伟大，应该是令人敬佩的意思。
我也敬佩，敬佩的是编故事那人的本事。
因为那些妖和人，妖和仙在一起的故事，注定是悲剧。在一起，白发已生，红颜未老是悲。被拆散，天各一方，天人相隔是悲。
即便真的如故事最后所说，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有了爱人却没有了原先的亲人朋友，何尝不是一种悲。
我心中一直有着疑惑，到底爱是什么，两人跨越了种族在一起便是爱了吗？如果是，我觉得他们历经磨难在一起后的爱是有些自私的。
而且，我觉得他们还缺少了什么。
听故事的人都会感叹他们的悲惨命运，就像长歌的那双女儿，每次听完都会哭。我却觉得她们太过软弱。
阿念也是，总是沉浸在过去。
我想了很久，有一天看到呆坐着的阿念忽然想明白了。
或许他们缺少的东西是为了爱去努力，既然选择了自私便该一路走到底，不回头看一眼，看了便是前功尽弃。
又或许故事中那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便是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已经努力了。
可我知道，这是假话。
既然喜欢便该更努力些，努力去摆脱不被世俗认可的命运。去摧毁那桎梏着妖和人，妖和仙在一起的牢笼。
而不是逃避。
可连努力那条路都是假的，是自欺欺人，是人编造出的美好谎言，更努力的那条路会有人在走吗？
应该还没有。
况且，有一件事或许是再努力也摆脱不了的，那就是死亡。
妖和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如果故事的最后是这么一句话。骗鬼，鬼都不会相信吧，人会死，妖的寿命却很长。
等来世，还是骗鬼，鬼都不信。等多久，几十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转世之后再在一起，茫茫人海，想再遇见都是难事，遇见了也早已是物是人非，如何能认出，想再续前缘太难。
这不只是爱不爱的事了，也需要靠上天给的缘分。而上天向来反对仙和妖，仙和人相爱。
他们自认清高，脱离红尘，又怎么会天佑有情人。
不过，妖和人或许他们懒得多管。
那可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我是妖，我以后或许也会和阿念一样喜欢上一个人。
如果我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哪怕就只有短短几十年，我也会珍惜。天长地久，是痴人说梦，物换星移，才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我若比他晚死，我会像阿念一样一直记得他的名字。他若比我晚死，那我也不用去考虑我该做什么了，该烦恼痛苦的人便换做是他了。
或许我有些自私。
我会走的是那条努力不回头的路。
因为也没什么值得我回头留恋的，父母早就死了，我只有阿念。
我走的也是她走过的路。
～
阿念曾经爱过人，也与人共度过一世。
我问过阿念：“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她摇摇头，眼神迷茫：“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执着地等待着什么，又在幻想着什么，只是心里还是忘不了。”
她是在等人。
可如果她真的爱曾经那个人，那个人也是真的爱她。那么，他应该不会希望看到阿念一直痛苦地等待着他。
因为，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
相互喜欢，相互关心着彼此，谁都不愿看到其中一人暗自憔悴。
～
我也在寻找我的良人。或许找到了，我也能明白到底什么是爱。除了要为爱努力，也要互相关心之外，应该还有一样东西。
直到很后来，我才渐渐明白。
这东西是放下。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很难的一件事。究竟有多难，我说了别人也不会明白，总而言之就是很难，很难。
非要形容的话，我想应该是比死都难。
不过，在别人看来，忘记喜欢的人和一死了之都很难，所以他们会选择一边痛苦地活着一边时刻提醒着自己，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就和阿念一样。
我很佩服他们活下去的勇气，可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乐趣，我更喜欢故事真正的结尾是，一人死后，一人殉情，然后互相忘记，重新开始。
为喜欢的人去死，这样的爱很伟大，也同样是有些自私的，他们的亲人朋友会因为他们的死而伤心。
世上没有一件事是能称所有人的心，如所有人的意的。
我也明白，妖和人，妖和仙的故事或许是真事，只是在最后掺了假，他们的爱让所有人都认可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要在一起便够了。
虽说，我早已想好，我喜欢的人比我早死，我会一直记得他的名字，但是如果这样的日子很无趣，我或许会选一条更轻松的路。
因为，我有些自私，这么做对不起的也只有照顾我的阿念而已。所以，在阿念走之前我会好好活着。
～
我为了弄明白爱还缺的那样东西准备离开狐族去找我的良人。离开前，我去找了阿念，她依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我和她道别：“我要去人间找我的良人。”
阿念回头开口劝我：“你为何不在狐族里找，你去人间，那最后”
她没有说完，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但我已经决定了。况且狐族里男狐没多少，而别的妖族又担心我们狐族的女狐去勾引他们族中的男妖，都是不欢迎我们去的。
我也只能去人间。
“你不想去找他。”我犹豫着开口。明明我也不信再续前缘的事，可看着阿念终日忧伤，我竟也想用这话安慰她，“你或许会遇见他。”
阿念看着我说：“遇见了又能如何？他不记得我了。”
我看她一脸颓废，心中没来由的生气，朝她喊着：“你既然忘不了他，又不想去找他，也不想再喜欢上别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张着口，本想让她从狐族的那座山上跳下去算了。但想到父母死后，是她照顾的我，关心的我，我也就忍住了。
阿念听闻我的话已经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开口：“我，我也不清楚。”
她垂着头，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过了一会她才抬头说道：“我只是想一直记得他。”
我见她眼神又忧伤起来，也庆幸刚才没有开口说那狠话，不然她可能会更伤心。而她想的倒是和我想的一样。
或许，是我像她也不一定。
我叹口气：“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阿念又喊住了我，欲言又止：“小夭，能不能听我一句，不要，喜欢上人间的人。”
我轻笑，反问她：“那你能不能忘了他？”
阿念低着头，没有回答。忘记喜欢的人，谈何容易。
其实，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们都清楚彼此的性子，都是有一些执拗的。我不认为阿念会因为我的话有所改变，但我还是没有急着走，躲在门外悄悄看着她。
阿念想了很久，但她终于从阴影中抬起了头往外走去，这次不是为我采药，而是为她自己。
我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因为我腿已经站麻了，但是她终于肯踏出狐族去别的地方看看了。
我很开心。
我没有继续跟着她，只是心中怀着期待来到了人间，我一定能找到我的良人，而阿念也一定能找到那个曾经喜欢的人。
重新开始。
～
我来到了人间的一座城，化成了人形，又照了照城外的河水，或许在人们的眼中，我应该是个美人坯子。
从进城的时候，守城的士兵就一直看着我，我以为自己是被人识破了身份，还走得快了些。
不过他们还是有些胆小，并没有拦下我，问我的名字和故乡。
我回头看了眼，那些士兵依旧看着我，眼神没有敌意，应该是爱慕，年轻气盛，我懂。但他们之中有些已经有些年纪了，应该也有了妻子孩子，怎么也是如此。
人的喜欢便是如此吗？
我不是人果然不能感同身受，不过我也喜欢好看的人，但我只会看一眼，我看了眼他们的脸并没有想要一直看下去的。
我不喜欢他们。
我收回视线继续往城里走，见到了不少男子和女子一起出来上街买东西，他们应该是彼此喜欢的。
这样的话，他们的眼里应该只有彼此。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我是知道的，西施可是个大美人。觉得自己喜欢的人便是西施那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身旁的人。
可是，有些男子还是会往我这看几眼，甚至不顾自己喜欢的人就在身旁，在他们的眼里，我反倒是成了西施。
这不对，这不是我要找的答案。
我还看见有男子买了胭脂送给身边的女子，说道：“你用了这个会更漂亮。”
可是西施并不会化妆。
在他们的眼里，身边的女子并不是西施。
我垂头丧气起来。想要见到真正相爱的两个人，似乎是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一支绣花针，很难很难。
其实，我隐隐有答案的。
爱既然是两个人的事，那爱肯定是他爱她，她也爱他。
我继续往前走，听到了许多女子的娇笑声，抬头一看，是鸿舞楼，是女子们聚在一起跳舞的地方吗？
可是进去的怎么都是男子，不是应该女子进去吗？
我好奇跟进去，那些站在门口和二楼上的女子都瞧着我，她们的眼神写着疑惑，其实我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看我。
我也疑惑。
刚进去，便有一个大妈走了出来，她花枝招展的，底子虽不错却还是老了些。人或许就可悲在这里。
美人也终究会变为白骨。
而妖却可以肆意变幻美人的面貌。
“姑娘是走错路了吧，我们这是鸿舞楼，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开口赶我走。
我奇怪，既然是大门打开的屋子，应该都是欢迎人进来的才是。
为何她要赶我走？
我往旁边看去，楼下摆着的桌子坐满了男男女女，不过算是客人的，也就是从大门进来的却只有男子。
“我们不招待女客人。”她又说道。
我继续看着周围，留在这似乎能见到不少男子，那其中说不定便会有我的良人。
我开口：“我想留在这。”
我这一声并不响，不过临近的那些客人都停下与身边女子的谈笑，反而看向我，我匆匆扫视了一眼，没有我想一直看下去的面容，没有我喜欢的。
“姑娘，你真的没生病，我们这可是青楼，你的家人在哪？”她又问我。
我回道：“我没有生病，我的家人，他们在很远很远我见不到的地方。”
我只有回到了妖族才能见到，他们的墓碑。我觉得她是在关心我，便也好生说着。
有一个男子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劝道：“妈妈，你看她无亲无故的就收留了她，免得她流落街头遭人欺负，你这鸿舞楼也一定能吸引更多的贵客上门。”
她还在犹豫：“姑娘，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又看了看二楼：“我想住在二楼，单独给我一个房间，楼下人太多，太过吵闹。”
她应道：“好吧。”
我跟她往二楼上走，那男子也跟了上来，追问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出价多少肯接客。”
我回道：“小夭。”
他说的客人应该就是指进来这里的男子。
我又说：“客人我要自己挑，我不缺钱。”
我从挂在身上的钱袋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老鸨：“这钱给你，我的要求你可以答应吗？”
她拿着钱顿时满脸笑意：“当然可以。”
明明刚才还不想我留在这的，不过我也明白，一百两在人间应该可以让普通的一户人家过上十来年的生活。
而且过得不错了。
那男子见我出手便是一百两，自觉拿不出便有些垂头丧气，可却贼心不死还跟着我，忽然抬头问我：“小夭姑娘，你看我如何？”
我刚才便看过了便没有再看：“我不喜欢你，你走吧。”
他叹了一声气便干脆地走了，这点倒不惹我讨厌。
我住在鸿舞楼的日子，见了不少人，能让我喜欢的人便已是极少数，见了面能相谈甚欢的更是寥寥无几。
一年多下来，我还是没有遇到我的良人。
至于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我觉得他们对不起喜欢着他们的人，便将他们藏了起来。
只有一个女子来找过我，也是唯一找过我的人。而其他的女子是羞于提起自己的夫君去青楼这种事，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我在那女子离开前施了一个小小的妖术，等她回去便会忘记来找过我的这件事情。不过，她还是会记得她的夫君曾在失踪前来过我这里。
她倒是很爱她的夫君。
看到廉洆的那一刻我便觉得他与先前来的人不同。
他像是来要人的。
是女子告诉他的？
不过我并不在意，所以我还是问出了那句话，每次见到喜欢的人我都会问出的一句话。
“你愿意当我的良人吗？”
廉洆没有急着回答。
我看着廉洆，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廉洆若不来找我，那个女子定会继续来找我，找到我又劝我放了他的夫君，去他家当小妾。
我又会让她忘记，她又会来找我。
如此反复。
这样好像对她这样的痴情人太过残忍，不过既然廉洆来了，他应该已经向那女子做出了承诺，让她没有再跟来。
那我也就不用考虑她的事了。
我说过，我有些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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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和妖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就像人并不会去羡慕人和人在一起。因为人以后总会找到另一个相爱的人。
自己若是鸳鸯，何必再去羡慕别人成双入对。
除非到死之前都是孤身一人，那么他（她）应该怀的不是羡慕之情，羡慕是一种美好的情，会让人为了羡慕的东西而去努力。
他（她）不去努力，要么是和尚，要么是尼姑，看破红尘，四大皆空，要么是喜欢之人早已心有所属，所以由爱生恨，将羡慕变为了嫉妒。
被嫉妒困住的人也只能孤独终老了。
其实，我只是想说，我是妖，妖和妖在一起的故事我并不羡慕。我也迟早会找到我的那只鸳。
对于情，我现在更多的可能是好奇，想要去弄明白而已。
或许我真正明白的那一天，也能明白阿念为何是孤身一人，她没有看破红尘，她也不羡慕不嫉妒别人，她只是在等一个人。
十年如一日地静静等着。
我不曾看过她的笑脸，她总是那般波澜不惊，总是好像无所畏惧。
她也确实很勇敢，昨天半夜我忽然发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摸了摸我的额头便走出去。
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她离开，便开口：“阿，阿念，你别走，晚上危险。”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看我，她只留下了一句话：“我去山上给你采药回来，你先忍一会。”
我听了忍了一夜。
她回来的时候，天也亮了，我烧也退了，可她还是去熬了药逼着我喝下，面上依旧是毫不担心的样子。
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再动情受伤，也不希望我受伤。
我喝着药对她说：“阿念，我是妖，你在乎我也没关系，因为我和你一样可以活很久，因为我们都是妖啊。”
她总是一个人太可怜了，所以我父母死后，沐下族长才会让阿念收留我，她是希望我能多陪陪阿念。
至于我的父母，族内出现了残害同类的妖，而且总是在晚上找外出的妖下手，所以我才不想让阿念出去。
阿念朝我笑了笑，只是稍稍扬起了些嘴角很快便又回到以前的模样，她答应我了：“小夭，我是在乎你的，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可之后，她再也没笑过。
～
长大后，我害怕阿念有一天会平静地离开我，而我能回想起的只有那一天的浅笑，以及藏在笑里的苦涩。
我终究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阿念是照顾我的老狐狸，是个痴情种，她爱上了一个人便没有再去爱别人。她明明与人共度过一世，却始终没有子嗣。
我也是听来的，他们说阿念生着一种病，所以生不了孩子。
我仔细想过，她如果有孩子，沐下族长就不会把我交给她照顾。但她如果有孩子，就会比现在开心一些，毕竟我不是她的孩子，也不会安慰她。
有时候她坐在家里发呆，我便会偷偷出去，我不想看她那忧伤的样子。
我会去找长歌，他会带着我和他的两个女儿一起去人间玩，去那间青红楼吃东西，找青颜聊天。一开始吃的味道还不错，后来却是越来越差。
我也就不喜欢吃那的东西，转而喜欢上了听青颜讲故事。他性子温和，经不住我和长歌那两个女儿的纠缠，便经常讲故事给我们听。
故事，自然是有真有假。
我明白，那些吸引人的故事往往是身边很少发生的真事或是编造出来的假话。真事很快会讲完，剩下的便是别人编造出的故事。
但每次听青颜讲故事，我都会认真听完。
他的声音很好听。
我已经听了很多，却怎么也听不厌，甚至还想听更多的故事，因为我喜欢。
我也想从这些故事中弄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我更想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阿念再朝我露出笑意。
我回去后，阿念还和我离开前一样。
～
我一直在思索青颜讲的那些故事。
妖和妖在一起并不稀奇，如果有兔妖和狐妖这般的天敌在一起还算是个故事，不过我还没有听到过。
这样的故事也永远不会发生，即便有那也是假话。
而我听到过的故事和这个还没有听到过的故事相比，有一个相同的地方。故事中，相爱的两人都可以算是跨越了种族的鸿沟。
一人是妖，一人是人。
一人是妖，一人是仙。
而他们并不在意彼此的身份。
可是他们在意别人对他们的束缚，别人说着妖和人，妖和仙不可能在一起的话，他们便要打破桎梏的牢笼，寻一线生机。
但牢笼依旧还在，桎梏依旧还在。
故事中相爱的两人在一起，一定会经历众叛亲离，九死一生，最后历经劫难，终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生活的地方多是世外桃源，不被人打扰的地方，他们只有彼此。
这样的爱，听来似乎很伟大。
我不曾经历过，也不曾亲眼见过，只是听青颜讲起过，不止一次。
红颜喜欢青颜，所以才会故意拿出难吃的东西来赶走我，我现在才明白。
不过，青颜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外人。
听着外人说妖和人，妖和仙是多么艰辛，多么不易，我尽管努力去想象了，可还是无法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惊天动地，那份伟大。
伟大，应该是令人敬佩的意思。
我也敬佩，敬佩的是编故事那人的本事。
因为那些妖和人，妖和仙在一起的故事，注定是悲剧。在一起，白发已生，红颜未老是悲。被拆散，天各一方，天人相隔是悲。
即便真的如故事最后所说，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有了爱人却没有了原先的亲人朋友，何尝不是一种悲。
我心中一直有着疑惑，到底爱是什么，两人跨越了种族在一起便是爱了吗？如果是，我觉得他们历经磨难在一起后的爱是有些自私的。
而且，我觉得他们还缺少了什么。
听故事的人都会感叹他们的悲惨命运，就像长歌的那双女儿，每次听完都会哭。我却觉得她们太过软弱。
阿念也是，总是沉浸在过去。
我想了很久，有一天看到呆坐着的阿念忽然想明白了。
或许他们缺少的东西是为了爱去努力，既然选择了自私便该一路走到底，不回头看一眼，看了便是前功尽弃。
又或许故事中那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便是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已经努力了。
可我知道，这是假话。
既然喜欢便该更努力些，努力去摆脱不被世俗认可的命运。去摧毁那桎梏着妖和人，妖和仙在一起的牢笼。
而不是逃避。
可连努力那条路都是假的，是自欺欺人，是人编造出的美好谎言，更努力的那条路会有人在走吗？
应该还没有。
况且，有一件事或许是再努力也摆脱不了的，那就是死亡。
妖和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如果故事的最后是这么一句话。骗鬼，鬼都不会相信吧，人会死，妖的寿命却很长。
等来世，还是骗鬼，鬼都不信。等多久，几十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转世之后再在一起，茫茫人海，想再遇见都是难事，遇见了也早已是物是人非，如何能认出，想再续前缘太难。
这不只是爱不爱的事了，也需要靠上天给的缘分。而上天向来反对仙和妖，仙和人相爱。
他们自认清高，脱离红尘，又怎么会天佑有情人。
不过，妖和人或许他们懒得多管。
那可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我是妖，我以后或许也会和阿念一样喜欢上一个人。
如果我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哪怕就只有短短几十年，我也会珍惜。天长地久，是痴人说梦，物换星移，才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我若比他晚死，我会像阿念一样一直记得他的名字。他若比我晚死，那我也不用去考虑我该做什么了，该烦恼痛苦的人便换做是他了。
或许我有些自私。
我会走的是那条努力不回头的路。
因为也没什么值得我回头留恋的，父母早就死了，我只有阿念。
我走的也是她走过的路。
～
阿念曾经爱过人，也与人共度过一世。
我问过阿念：“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她摇摇头，眼神迷茫：“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执着地等待着什么，又在幻想着什么，只是心里还是忘不了。”
她是在等人。
可如果她真的爱曾经那个人，那个人也是真的爱她。那么，他应该不会希望看到阿念一直痛苦地等待着他。
因为，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
相互喜欢，相互关心着彼此，谁都不愿看到其中一人暗自憔悴。
～
我也在寻找我的良人。或许找到了，我也能明白到底什么是爱。除了要为爱努力，也要互相关心之外，应该还有一样东西。
直到很后来，我才渐渐明白。
这东西是放下。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很难的一件事。究竟有多难，我说了别人也不会明白，总而言之就是很难，很难。
非要形容的话，我想应该是比死都难。
不过，在别人看来，忘记喜欢的人和一死了之都很难，所以他们会选择一边痛苦地活着一边时刻提醒着自己，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就和阿念一样。
我很佩服他们活下去的勇气，可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乐趣，我更喜欢故事真正的结尾是，一人死后，一人殉情，然后互相忘记，重新开始。
为喜欢的人去死，这样的爱很伟大，也同样是有些自私的，他们的亲人朋友会因为他们的死而伤心。
世上没有一件事是能称所有人的心，如所有人的意的。
我也明白，妖和人，妖和仙的故事或许是真事，只是在最后掺了假，他们的爱让所有人都认可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要在一起便够了。
虽说，我早已想好，我喜欢的人比我早死，我会一直记得他的名字，但是如果这样的日子很无趣，我或许会选一条更轻松的路。
因为，我有些自私，这么做对不起的也只有照顾我的阿念而已。所以，在阿念走之前我会好好活着。
～
我为了弄明白爱还缺的那样东西准备离开狐族去找我的良人。离开前，我去找了阿念，她依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我和她道别：“我要去人间找我的良人。”
阿念回头开口劝我：“你为何不在狐族里找，你去人间，那最后”
她没有说完，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但我已经决定了。况且狐族里男狐没多少，而别的妖族又担心我们狐族的女狐去勾引他们族中的男妖，都是不欢迎我们去的。
我也只能去人间。
“你不想去找他。”我犹豫着开口。明明我也不信再续前缘的事，可看着阿念终日忧伤，我竟也想用这话安慰她，“你或许会遇见他。”
阿念看着我说：“遇见了又能如何？他不记得我了。”
我看她一脸颓废，心中没来由的生气，朝她喊着：“你既然忘不了他，又不想去找他，也不想再喜欢上别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张着口，本想让她从狐族的那座山上跳下去算了。但想到父母死后，是她照顾的我，关心的我，我也就忍住了。
阿念听闻我的话已经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开口：“我，我也不清楚。”
她垂着头，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过了一会她才抬头说道：“我只是想一直记得他。”
我见她眼神又忧伤起来，也庆幸刚才没有开口说那狠话，不然她可能会更伤心。而她想的倒是和我想的一样。
或许，是我像她也不一定。
我叹口气：“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阿念又喊住了我，欲言又止：“小夭，能不能听我一句，不要，喜欢上人间的人。”
我轻笑，反问她：“那你能不能忘了他？”
阿念低着头，没有回答。忘记喜欢的人，谈何容易。
其实，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们都清楚彼此的性子，都是有一些执拗的。我不认为阿念会因为我的话有所改变，但我还是没有急着走，躲在门外悄悄看着她。
阿念想了很久，但她终于从阴影中抬起了头往外走去，这次不是为我采药，而是为她自己。
我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因为我腿已经站麻了，但是她终于肯踏出狐族去别的地方看看了。
我很开心。
我没有继续跟着她，只是心中怀着期待来到了人间，我一定能找到我的良人，而阿念也一定能找到那个曾经喜欢的人。
重新开始。
～
我来到了人间的一座城，化成了人形，又照了照城外的河水，或许在人们的眼中，我应该是个美人坯子。
从进城的时候，守城的士兵就一直看着我，我以为自己是被人识破了身份，还走得快了些。
不过他们还是有些胆小，并没有拦下我，问我的名字和故乡。
我回头看了眼，那些士兵依旧看着我，眼神没有敌意，应该是爱慕，年轻气盛，我懂。但他们之中有些已经有些年纪了，应该也有了妻子孩子，怎么也是如此。
人的喜欢便是如此吗？
我不是人果然不能感同身受，不过我也喜欢好看的人，但我只会看一眼，我看了眼他们的脸并没有想要一直看下去的。
我不喜欢他们。
我收回视线继续往城里走，见到了不少男子和女子一起出来上街买东西，他们应该是彼此喜欢的。
这样的话，他们的眼里应该只有彼此。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我是知道的，西施可是个大美人。觉得自己喜欢的人便是西施那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身旁的人。
可是，有些男子还是会往我这看几眼，甚至不顾自己喜欢的人就在身旁，在他们的眼里，我反倒是成了西施。
这不对，这不是我要找的答案。
我还看见有男子买了胭脂送给身边的女子，说道：“你用了这个会更漂亮。”
可是西施并不会化妆。
在他们的眼里，身边的女子并不是西施。
我垂头丧气起来。想要见到真正相爱的两个人，似乎是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一支绣花针，很难很难。
其实，我隐隐有答案的。
爱既然是两个人的事，那爱肯定是他爱她，她也爱他。
我继续往前走，听到了许多女子的娇笑声，抬头一看，是鸿舞楼，是女子们聚在一起跳舞的地方吗？
可是进去的怎么都是男子，不是应该女子进去吗？
我好奇跟进去，那些站在门口和二楼上的女子都瞧着我，她们的眼神写着疑惑，其实我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看我。
我也疑惑。
刚进去，便有一个大妈走了出来，她花枝招展的，底子虽不错却还是老了些。人或许就可悲在这里。
美人也终究会变为白骨。
而妖却可以肆意变幻美人的面貌。
“姑娘是走错路了吧，我们这是鸿舞楼，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开口赶我走。
我奇怪，既然是大门打开的屋子，应该都是欢迎人进来的才是。
为何她要赶我走？
我往旁边看去，楼下摆着的桌子坐满了男男女女，不过算是客人的，也就是从大门进来的却只有男子。
“我们不招待女客人。”她又说道。
我继续看着周围，留在这似乎能见到不少男子，那其中说不定便会有我的良人。
我开口：“我想留在这。”
我这一声并不响，不过临近的那些客人都停下与身边女子的谈笑，反而看向我，我匆匆扫视了一眼，没有我想一直看下去的面容，没有我喜欢的。
“姑娘，你真的没生病，我们这可是青楼，你的家人在哪？”她又问我。
我回道：“我没有生病，我的家人，他们在很远很远我见不到的地方。”
我只有回到了妖族才能见到，他们的墓碑。我觉得她是在关心我，便也好生说着。
有一个男子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劝道：“妈妈，你看她无亲无故的就收留了她，免得她流落街头遭人欺负，你这鸿舞楼也一定能吸引更多的贵客上门。”
她还在犹豫：“姑娘，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又看了看二楼：“我想住在二楼，单独给我一个房间，楼下人太多，太过吵闹。”
她应道：“好吧。”
我跟她往二楼上走，那男子也跟了上来，追问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出价多少肯接客。”
我回道：“小夭。”
他说的客人应该就是指进来这里的男子。
我又说：“客人我要自己挑，我不缺钱。”
我从挂在身上的钱袋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老鸨：“这钱给你，我的要求你可以答应吗？”
她拿着钱顿时满脸笑意：“当然可以。”
明明刚才还不想我留在这的，不过我也明白，一百两在人间应该可以让普通的一户人家过上十来年的生活。
而且过得不错了。
那男子见我出手便是一百两，自觉拿不出便有些垂头丧气，可却贼心不死还跟着我，忽然抬头问我：“小夭姑娘，你看我如何？”
我刚才便看过了便没有再看：“我不喜欢你，你走吧。”
他叹了一声气便干脆地走了，这点倒不惹我讨厌。
我住在鸿舞楼的日子，见了不少人，能让我喜欢的人便已是极少数，见了面能相谈甚欢的更是寥寥无几。
一年多下来，我还是没有遇到我的良人。
至于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我觉得他们对不起喜欢着他们的人，便将他们藏了起来。
只有一个女子来找过我，也是唯一找过我的人。而其他的女子是羞于提起自己的夫君去青楼这种事，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我在那女子离开前施了一个小小的妖术，等她回去便会忘记来找过我的这件事情。不过，她还是会记得她的夫君曾在失踪前来过我这里。
她倒是很爱她的夫君。
看到廉洆的那一刻我便觉得他与先前来的人不同。
他像是来要人的。
是女子告诉他的？
不过我并不在意，所以我还是问出了那句话，每次见到喜欢的人我都会问出的一句话。
“你愿意当我的良人吗？”
廉洆没有急着回答。
我看着廉洆，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廉洆若不来找我，那个女子定会继续来找我，找到我又劝我放了他的夫君，去他家当小妾。
我又会让她忘记，她又会来找我。
如此反复。
这样好像对她这样的痴情人太过残忍，不过既然廉洆来了，他应该已经向那女子做出了承诺，让她没有再跟来。
那我也就不用考虑她的事了。
我说过，我有些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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