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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而此刻,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陈玄礼身着便服站在大堂之上,在他的身侧,当朝三位宰辅垂手而立,噤若寒蝉,在四人的身前,玄宗身着睡袍,坐在软榻之上,指着陈玄礼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陈玄礼,枉朕对尔信任有加,以京师禁苑防务相托。近千贼人潜入京师,聚众攻打府宅,事先汝竟毫无察觉,汝治下监门c金吾四卫皆鸡豚狗彘之辈也,非得贼人夺门犯禁,取了朕的项上人头,汝才知之吗?”

  玄宗越说越气,拿起书案上的砚台,朝着陈玄礼的身上就砸了过去,但他到底是年老体衰了,砚台只飞越了一半的距离,便跌落在了地上。

  陈玄礼任由玄宗斥责,如一座铁塔一般,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为玄宗旧人,他当然知道玄宗为何会雷霆震怒。

  四十年前,年仅弱冠的他与当时尚是楚王的玄宗,联合钟绍京c李仙凫c葛福顺诸人,在浩气盟的策应之下,发动兵变,诛杀韦后,所持甲兵亦不过是五百之数。数年之后,诛杀太平逆党,稳定皇权,所率兵士,更是不足四百。今夜,近千贼人,倘若真的夺门犯禁,兵指玄宗,猝不及防之下,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然而,事实却并非是如此,玄宗与陈玄礼会有此想法,完全可以说是当局者迷。

  神龙元年,宰相张柬之率众发动政变,逼迫武则天退位,还政中宗李显。历经二十年纷乱,其时天下民心向背,皆在李唐。韦氏在此时,戕害中宗,妄图逆天行事,重演武曌当年之故事,自然是失道寡助。玄宗诸人突袭羽林营,三言两语,就策反了北衙六军中最精锐的羽林军,其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凌烟阁,内宫守卫纷纷倒戈响应,韦后逃入飞骑营反被守将斩首,向玄宗送上首级。数年后的太平逆党,其时,玄宗已登临大宝,在太平举事之前,时任宰相魏知古便已向玄宗告发,诛逆之时,南衙c北苑诸卫大多也是持观望态度,按兵不动,是以,玄宗才能以不足四百兵士,顺利平叛。

  但今夜不同,玄宗登临大宝,掌控朝局,已近四十载,京畿宿卫,各营将领皆授以亲信。而这些贼人,亦不是宗室夺权,无法许以诸卫将领任何承诺,即便是真的杀了玄宗,也无法稳定局势,另立新朝。

  是以,这些贼人今夜若真个去攻打宫门,宫门守卫必然会拼死抵抗,京中宿卫也会在第一时间,驰援宫苑,就凭这近千贼人,想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无异于痴人说梦。

  玄宗对着陈玄礼一阵痛骂,直至气力衰竭,方才住口,抬眼向陈玄礼看去,只见陈玄礼如木桩一般地杵在那里,任由自己责骂,也没有丝毫怨尤的表情,心底亦是生出一丝不忍。

  玄宗是念旧之人,当年他势如累卵c朝不保夕之时,陈玄礼诸人,以身家性命相付,追随自己,诛韦后,除安乐,扫太平,助自己登上皇位,坐拥四海。时至今日,故人零落,也只剩下了陈玄礼与高力士二人而已,与自己名虽君臣,实则兄弟,他又怎么会真个去责罚陈玄礼?

  “贼势如何了?”

  陈玄礼这才开口道:“臣在得知匪情之后,立调左右威卫c左右金吾卫封锁了曲江池毗邻诸坊,在臣临来之前,谢府周边贼匪已被尽数肃清,余贼皆窜逃至青龙c修政c敦化诸坊,四卫已进坊拿人,料来天明前,便有结果。”

  玄宗冷哼一声:“若是有一人逃脱,朕再治你之罪,罚汝俸一年,汝可服吗?”

  陈玄礼躬身道:“陛下公正严明,臣心悦诚服。”

  一旁的李林甫,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妒忌之情。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若是他人,革职查办,打入大狱恐怕都是轻的,但是换成陈玄礼,玄宗却是轻飘飘的一句罚俸一年,就将此事了结了。世人都说自己圣眷优渥,但是与陈玄礼相比,却又是远远不及了。

  这时,就听到玄宗又道:“谢幼安尚安否?”

  陈玄礼躬身道:“无恙。幸得浩气盟在此之前,在谢府安排了护卫。贼人攻入谢府之时,谢幼安令奴仆以鼓锣示警,又令人点燃屋舍,向宁王求援,其后,当机立断,令诸人放弃外院,退入内院,倚靠院墙防守。宁王与建宁王,在得其示警后,亦第一时间向谢府派出了援军,及至臣赶到谢府,斩杀敌酋,谢府虽死伤惨重,然谢幼安本人,并无大碍。”

  玄宗奇道:“仲卿亦出兵驰援了吗?”

  陈玄礼道:“建宁王尽起府中护卫奴仆,以六十余骑驰援谢府。及至阵前,察敌势大,不可轻取,定下围点打援,调虎离山之计,吸引谢府之内,半数贼匪前往阻延。其后,建宁王以优势骑兵,往复冲杀,斩敌首五十余级,威震敌胆,陛下有此贤孙,太子有此佳儿,此社稷之福也。”

  若是其他人在这个当口,说出这样的话,玄宗必然震怒,但是由陈玄礼说出,玄宗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哈哈一笑:“我亦素知此子颇有武略,向有太宗遗风,是吾孙也。”

  而在堂下站立的三位当朝宰辅,却都是心中一惊,东宫之争,如今已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陈玄礼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力保太子登临大统吗?

  这时,就听得玄宗又道:“子寿啊,此子多大了?”

  张九龄闻言,躬身道:“回禀陛下,此子今岁年方弱冠。”

  玄宗叹口气道:“朕原以为此子只是诗文出众,文才斐然,却不想以其年岁,遭此大变,亦能做到临危不乱,调度有方,此宰相之姿也,子寿以为如何?”

  张九龄笑道:“陛下所言,正是臣心中所思也,臣观其言行才具,不禁思及一古贤。”

  玄宗讶然道:“哦,是哪一位贤者?”

  张九龄笑道:“比之江左谢安石何如?”

  玄宗闻言亦笑道:“妙哉,观其诗文,确有魏晋遗风,不负江左风流。”顿了一顿,他又道,“朕本欲下诏,再度征辟,却不想有今夜之事。此子言身患失魂怪症,忘却了自己的出身来历,以今夜之事度之,其出身来历,恐怕绝不简单。若是不查明,朕用之,心实不安矣。”

  此言一出,杨国忠倒是没有所谓,张九龄和李林甫心中俱是一惊,玄宗此言,竟是要放弃起用谢幼安了吗?

  张九龄心中着急,却苦于对李林甫的忌惮,不敢立时表明立场,而反观李林甫那边,却更是着急。现下谢轩的名气越大,才具越高,对于他的作用亦越大,更何况,为了笼络谢轩,他送出的礼物,价值已逾万金,若是谢轩不能入仕,他的这一切投入,岂不是都打水漂了吗?

  当下李林甫便开口道:“臣记得,数载前,陛下为得贤才,广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艺以上皆诣京师,而况今日之谢幼安乎?诗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确有贤才,陛下又何必在意其出身来历呢?何处不是王土,何处又不是王臣呢?”

  这话一说,一旁的杨国忠顿时揶揄道:“我亦记得,那一次的选才是由李相主持,举国仕子,竟无一人及第,李相谓之曰,野无贤才,今日,这贤才是又出现了吗?”

  李林甫脸不红,心不跳,义正言辞道:“其时参考仕子虽众,却无东箭南金,楚璧隋珍那样的奔逸绝尘之才。当日若真有谢幼安此等贤才,老臣安能不向陛下举荐?”

  这时,榻上的玄宗开口了:“林甫所言,亦有道理,子寿以为如何?”

  张九龄道:“李相所言,句句在理,此等贤才,如若错过,陛下之失,吾等臣子之罪也。然陛下所言,亦是不无道理,依老臣看,不如暂缓征辟,着人查明其身世来历,若无问题,待明岁春闱,其高中进士之后,陛下再委之以重用,亦不为迟。”

  玄宗闻言顿时笑道:“大善,此老成持重之言也。”

  然后玄宗看向李林甫道:“林甫对谢幼安既如此推崇,那查访其身世来历之事,便交予汝来办吧。”

  李林甫躬身道:“老臣已着令户部,查访此事,然谢姓不是小姓,恐怕尚需要一些时日,才有结果。”

  玄宗闻听此言,双眼一眯:“朕说的不是户部。”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李林甫更是连冷汗都下来了:“臣愚钝,不知陛下。。。”

  然而,李林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玄宗打断了:“汝之金风细雨楼,也该为朝廷出些力了。”

  李林甫顿时如遭雷殛,大汗淋漓,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抬眼向玄宗看去,只见玄宗眼神锐利如雄鹰,气势排山倒海,有如泰山压顶,几令风云倒卷,江河倒流,哪还有平日里那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的半分模样?

  李林甫身躯冰冷,犹如身处寒冬,嘴唇哆哆嗦嗦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玄宗冷哼一声:“两月之内,若是仍查验不得,汝这宰相便不必做了,告官养老去吧。”

  “是!”

  堂下的张九龄c杨国忠均是惊骇莫名,今夜的玄宗仿佛是变了一个人,让二人感到如此地陌生,却也如此地让二人感到敬畏。

  唯独陈玄礼,在内心中,感慨万千,这样的玄宗已是有多少年未曾见到过了。

  四十年前,玄宗当然不可能是如今这般昏聩的模样,否则又怎会值得他陈玄礼以身家性命相付,助其起事政变,谋夺九鼎?

  当年的玄宗,雄才大略,英姿勃发,多谋善断,气度恢弘,虽命途多舛,势如累卵,却引得诸多豪杰之士,争相来投,愿效死与君前。后登临大宝,玄宗励精图治,知人善任,宽严并济,纳谏如流,开元盛世,创千古之未有,可谓千古一帝。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便如谢幼安所作的那首词一般,高处不胜寒。当玄宗登临絶颠,拔剑四顾之时,四海已无敌手,俯瞰宇内,天下亦无再建之功。太平的日子过得久了,当年的雄心壮志早已被岁月消磨了个干净,当年的雄主,亦变为如今这个沉湎女色,穷凶极奢的垂暮老人。

  今夜的玄宗,让陈玄礼看到了一丝当年的风采,但陈玄礼却知道,这一丝光华,皆是由变乱而起,当明朝局势稳定,这一丝光华,便会如同昙花一现,瞬间就消失个干净。

  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之圣贤,不余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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