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武侠篇（后传第一章）——边陲小镇
北风呼啸。
风是从西北方向的西伯利亚吹来的冬季风，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和浪子的心，也抽散了过路之人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归人，没有浪子，也没有过路之人。
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街道上没有车辆行人，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内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这座小镇已经完全沉寂。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色的大狗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大狗脖领上有一线栓绳。
有人在大狗身后。
一个老人。
也是一个盲人。
但若是乍一看上去，这个老人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盲人。
他眼睛虽小却仍然明亮。
他腰杆挺得笔直。
他跟在大狗身后，大狗走多快，他就走多快。
大狗走的并不太慢。
他已经离开了这片他所熟悉的地方太久，久到已经记不清家在哪里。
但他还记得这个地方。
这就已足够了。
他是一个浪子，如今叶落归根，也难怪他走的那么急。
老人身着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卜”的一声。
但他似乎并不需要这根明杖。
狗就是他的眼睛。
风又来了。
街道旁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击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狗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铁质窗户被风吹得就好像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老人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媪讨价还价的声音，杓子在锅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子的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还有那小酒楼上那说书人的声音。
那些当年觉得吵闹，如今却迫切想要听到的声音到哪去了？
锣声停，犬吠声也随之停顿。
老者的手垂下，他手中的轻锣小槌，忽然间竟似已变得有千斤重，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因为他不知道，也因为他看不见！
他平生第二次为他不能视物这件事而烦恼。
第一次是在他知道自己看不到东西的时候。
二十多年前他离开此处外出谋生之时，这里并不如今天这般清冷寂寥。
他以前生活在这个小镇，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而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死镇。
有时候，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产生恐惧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道上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动物比“人”所杀的人更多？
于是老人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铜锣。
过了一阵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它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安详和平的小镇，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镇？
老人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够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无人，但却无比的整洁干净，屋角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光依旧明亮，灯泡也是刚换上不久的，灯管上积灰尚且不多，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所积的灰都差不多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促迁移？
老人轻轻敲锣，缓步前行。
风还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竹削。天地间一片黯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就像老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来的人当然绝不会是归人，也不会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脚步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c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纵然有些许景色风光，却也称不得名胜，同样也不值得如此游览。
这样一个静寂无人的小镇，忽然有这么样的脚步声传来，而且来的似乎不止一个人，甚至不止十个人。
来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来？
老人慢慢后退，他的狗也在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
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有四十人，若算上车上的人，或许已经超过五十。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看不见。
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能用心，用耳朵来看？
来人果然有五十，准确的说是五十三人。
四十七人步行，六人人乘车，三辆大车，从车身下沉的幅度以及轮胎所过之处留下的痕迹来看，车上似乎装着很重的东西。
这五十三人似乎在赶路，因为他们面色都有些焦急。
可是他们现在却走得很慢。
五十一条好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最少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彪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非常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都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
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一片混乱，甚至相互干上一架，死几个人都没关系。
可是这帮好汉为什么这么慢，甚至都守在三辆车旁几乎寸步不离。
五十三个人，这些走在车旁的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车上的人？
不是的。
车上的六个人中，第二辆车坐在副驾驶的那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以及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彪悍的气息，都不是另外五十二个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是那五十二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绿林好汉的总瓢把子，坐镇川西的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就算有，也没有人知道，知道他的人，都管他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八尺三寸，体重一百四十二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小海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的肌肉有多少条。
三百八十七条。
小海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一条都硬的像1608型pet塑钢一样。”
铁大爷的金钟罩c铁布衫c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小海温柔如水，有时候却又如狂暴的大海一般，在江湖中同样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小海姑娘并不是真正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铁大爷对女人从来都不感兴趣。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火爆，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
曾经铁大爷和赣南道总镇曹子旭约好在酒楼见面商议劫镖的事项。
曹子旭只迟到了一分钟，就被铁大爷逼着切下了一根指头。
但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焦虑，他本可以催促身旁的手下让他开的更快，可是他并没有催促身旁的驾驶员。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车里还有一个人。
三辆大车都是卡车，货箱用严实的黑布包裹了起来。
车停在了这个小镇最豪华的“会友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下车等到车后，另外五十二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迈着同样的步伐走到车后分成左右两排。
铁大爷立刻上前掀开黑布帘。
过了很久，车中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铁大爷另一只手臂上。
这只手修长洁白，指甲修剪的非常仔细整齐，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铁大爷这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一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为细致做工堪称极品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万上下。
这个女孩当然应该是小海，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车中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的小老头。
一个干枯瘦削，身穿一件翠彩缎子长衫，衣服上几乎绣满了白丝小兔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是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
可是他那一双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就像是有一对利剑。
他的人还未下车，利剑一般的目光就已经盯在了瞎子身上。
牵狗的老人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入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可是这个恶心的要命的小老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了，利剑一般的目光已经盯在了他的脸上。
小老头的脚步如落地的三两棉花，牵狗老人的眼睛瞎的如同多年穴居于不见天日的地底的生物，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老人看不见，也不知道。
他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
他感受不到四下令人窒息的杀机，看不见老人锋利的目光，也没有听见那几近无声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回头，铁大爷就在他不远处。
铁大爷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是在问：“是杀，还是留？”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牵狗的老人就会在瞬息间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可为什么又常常会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c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瞎了的老人已经走在了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还可以听到一声声好像是木鱼的声音，就好像老人手中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如何？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觉到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冷入骨髓的孤独感，但这至少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死人要好得多。
老人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老人敲了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两下，停，最后再敲四下，两快两慢，他尽量把这七次敲门的声音中，充塞入一种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后站着一个窄窄的人，窄窄的人手中提着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稀松平常，可是在这平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些神秘感。
窄门后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院，荒草已经有半个人那么高，野花遍地，庭中的树已经枯死。
可是在这庭院之中，却有一位发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自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兰花。
小小的白色的花。
但却是一朵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c高檐c荒园c枯树c长廊c孤灯c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
老人停下，向老妪屈身致意。
“三姐，你好。”
“我好c我好，你也好c你也好。”老太太干枯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就好像一个最害怕蜘蛛的人，忽然看到有一只蜘蛛掉进了自己衣服领口里。
——这不是蜘蛛，这是一朵白色的兰花。
——看到自己所结的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老人当然看不见她的这种变化，只问：“小成呢？”
“他也不错，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了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敢情好。”老人脸上也带着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c能。”老太太说：“他本来就一直在等你。”
老人踏上级级苔痕浓绿的云英石台阶，走上长廊，灰色的明杖点着老旧的红木地板，“笃c笃c笃”，从老妇人身旁绕了过去，走入了一扇门。
他听见老太太一直不停地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流泪。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本就是眼泪，眼泪的化学成分本就相差无几，咳嗽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对着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很陈旧，本应该在房间中随处都能看到蛛网积尘老鼠虫子，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如同一条刚经过细心的浆洗从水中提上来的白床单一般干净明亮。甚至连铺地的红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甚至是灯，别的屋子全都应该有的，这里全都没有。
这间屋子只有一盏煤油灯，一张床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个人穿着一身笔直干净的黑色西装，乌黑的墨镜遮住了眼睛，脑袋上的黑色大檐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
可是明眼人还是可以从她们的嘴唇c体态和行动上，一眼看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塌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的男人，有两条粗重的浓眉和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就如同长白山天池的湖水一般，眼神中散发着令人愉悦的神采，看起来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这些用在这个男人身上恰如其分。
可是
老人走进来，向少年致意，少年也不还礼只是露齿微笑。
虽然不还礼，但笑容温良，让人心中温暖安定。
“七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到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和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老人微微一笑。
“铁大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到我？”
“但他就算看到了你，一定也好像没看到一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语气问老人：“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些有眼无珠的混蛋，怎么可能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十三年前江湖中人称‘清风剑客’的柳风柳先生？”
老人也笑了。
“你也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
“就算你装的不像，他们也绝不会想到一个瞎子是闻名天下的用剑高手。”
他目光突然暗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就像谁也不会想到当代神剑山庄的少庄主谢启天，居然会”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忽又问柳先生道：“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边总是带着那个漂亮的男人和一群饭桶？”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柳先生说：“这一次它带去的人，至少有三十个非常有用的，还有两个人，我看不出深浅。”
“非常有用？”谢公子问：“多有用？还有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柳风回答：“公子虽然生在深宅大院当中，但想必也听长辈说起过青龙会这个名字。”
“我知道。”谢启天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谢启天是个很喜欢笑的人，但这一次笑的并不太正常。
因为青龙会本就是一块压在所有江湖中人心中千斤重的大石头。
青龙会有十二个老板，他们分别是一月到十二月这十二个总舵的一把手。
每一个总舵下辖28到31个不等的分舵。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青龙会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
更何况分舵之下还有下属机构。
但偏偏这个组织又极度隐秘。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红旗老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十二个总舵设置在哪里。
但青龙会的所作所为，江湖中人却是有目共睹，但却又敢怒不敢言。
你永远都不知道在你身旁经过的一个路人到底是不是青龙会的一员。
据说背地里和青龙会作对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样的一个组织，旗下自然有很多好手。
杀人的好手。
据传青龙会想要杀的人，就没有能够逃脱的。
所以谢启天有些压抑，以他的实力，还不及青龙会一个分舵，又如何与青龙会抗衡？
如果青龙会一心帮助铁大爷，那自己将毫无胜算。
但好在柳风开口了：“少爷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就他一个铁大爷，还不值得青龙会鼎力相助，他还不配，他只是出钱请人办事罢了。”
“你说的有理。”轻松而又自信的笑容又回到了谢公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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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从西北方向的西伯利亚吹来的冬季风，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和浪子的心，也抽散了过路之人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归人，没有浪子，也没有过路之人。
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街道上没有车辆行人，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内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这座小镇已经完全沉寂。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色的大狗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大狗脖领上有一线栓绳。
有人在大狗身后。
一个老人。
也是一个盲人。
但若是乍一看上去，这个老人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盲人。
他眼睛虽小却仍然明亮。
他腰杆挺得笔直。
他跟在大狗身后，大狗走多快，他就走多快。
大狗走的并不太慢。
他已经离开了这片他所熟悉的地方太久，久到已经记不清家在哪里。
但他还记得这个地方。
这就已足够了。
他是一个浪子，如今叶落归根，也难怪他走的那么急。
老人身着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卜”的一声。
但他似乎并不需要这根明杖。
狗就是他的眼睛。
风又来了。
街道旁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击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狗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铁质窗户被风吹得就好像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老人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媪讨价还价的声音，杓子在锅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子的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还有那小酒楼上那说书人的声音。
那些当年觉得吵闹，如今却迫切想要听到的声音到哪去了？
锣声停，犬吠声也随之停顿。
老者的手垂下，他手中的轻锣小槌，忽然间竟似已变得有千斤重，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因为他不知道，也因为他看不见！
他平生第二次为他不能视物这件事而烦恼。
第一次是在他知道自己看不到东西的时候。
二十多年前他离开此处外出谋生之时，这里并不如今天这般清冷寂寥。
他以前生活在这个小镇，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而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死镇。
有时候，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产生恐惧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道上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动物比“人”所杀的人更多？
于是老人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铜锣。
过了一阵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它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安详和平的小镇，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镇？
老人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够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无人，但却无比的整洁干净，屋角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光依旧明亮，灯泡也是刚换上不久的，灯管上积灰尚且不多，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所积的灰都差不多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促迁移？
老人轻轻敲锣，缓步前行。
风还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竹削。天地间一片黯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就像老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来的人当然绝不会是归人，也不会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脚步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c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纵然有些许景色风光，却也称不得名胜，同样也不值得如此游览。
这样一个静寂无人的小镇，忽然有这么样的脚步声传来，而且来的似乎不止一个人，甚至不止十个人。
来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来？
老人慢慢后退，他的狗也在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
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有四十人，若算上车上的人，或许已经超过五十。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看不见。
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能用心，用耳朵来看？
来人果然有五十，准确的说是五十三人。
四十七人步行，六人人乘车，三辆大车，从车身下沉的幅度以及轮胎所过之处留下的痕迹来看，车上似乎装着很重的东西。
这五十三人似乎在赶路，因为他们面色都有些焦急。
可是他们现在却走得很慢。
五十一条好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最少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彪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非常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都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
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一片混乱，甚至相互干上一架，死几个人都没关系。
可是这帮好汉为什么这么慢，甚至都守在三辆车旁几乎寸步不离。
五十三个人，这些走在车旁的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车上的人？
不是的。
车上的六个人中，第二辆车坐在副驾驶的那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以及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彪悍的气息，都不是另外五十二个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是那五十二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绿林好汉的总瓢把子，坐镇川西的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就算有，也没有人知道，知道他的人，都管他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八尺三寸，体重一百四十二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小海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的肌肉有多少条。
三百八十七条。
小海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一条都硬的像1608型pet塑钢一样。”
铁大爷的金钟罩c铁布衫c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小海温柔如水，有时候却又如狂暴的大海一般，在江湖中同样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小海姑娘并不是真正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铁大爷对女人从来都不感兴趣。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火爆，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
曾经铁大爷和赣南道总镇曹子旭约好在酒楼见面商议劫镖的事项。
曹子旭只迟到了一分钟，就被铁大爷逼着切下了一根指头。
但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焦虑，他本可以催促身旁的手下让他开的更快，可是他并没有催促身旁的驾驶员。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车里还有一个人。
三辆大车都是卡车，货箱用严实的黑布包裹了起来。
车停在了这个小镇最豪华的“会友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下车等到车后，另外五十二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迈着同样的步伐走到车后分成左右两排。
铁大爷立刻上前掀开黑布帘。
过了很久，车中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铁大爷另一只手臂上。
这只手修长洁白，指甲修剪的非常仔细整齐，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铁大爷这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一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为细致做工堪称极品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万上下。
这个女孩当然应该是小海，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车中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的小老头。
一个干枯瘦削，身穿一件翠彩缎子长衫，衣服上几乎绣满了白丝小兔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是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
可是他那一双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就像是有一对利剑。
他的人还未下车，利剑一般的目光就已经盯在了瞎子身上。
牵狗的老人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入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可是这个恶心的要命的小老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了，利剑一般的目光已经盯在了他的脸上。
小老头的脚步如落地的三两棉花，牵狗老人的眼睛瞎的如同多年穴居于不见天日的地底的生物，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老人看不见，也不知道。
他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
他感受不到四下令人窒息的杀机，看不见老人锋利的目光，也没有听见那几近无声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回头，铁大爷就在他不远处。
铁大爷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是在问：“是杀，还是留？”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牵狗的老人就会在瞬息间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可为什么又常常会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c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瞎了的老人已经走在了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还可以听到一声声好像是木鱼的声音，就好像老人手中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如何？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觉到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冷入骨髓的孤独感，但这至少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死人要好得多。
老人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老人敲了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两下，停，最后再敲四下，两快两慢，他尽量把这七次敲门的声音中，充塞入一种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后站着一个窄窄的人，窄窄的人手中提着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稀松平常，可是在这平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些神秘感。
窄门后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院，荒草已经有半个人那么高，野花遍地，庭中的树已经枯死。
可是在这庭院之中，却有一位发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自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兰花。
小小的白色的花。
但却是一朵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c高檐c荒园c枯树c长廊c孤灯c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
老人停下，向老妪屈身致意。
“三姐，你好。”
“我好c我好，你也好c你也好。”老太太干枯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就好像一个最害怕蜘蛛的人，忽然看到有一只蜘蛛掉进了自己衣服领口里。
——这不是蜘蛛，这是一朵白色的兰花。
——看到自己所结的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老人当然看不见她的这种变化，只问：“小成呢？”
“他也不错，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了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敢情好。”老人脸上也带着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c能。”老太太说：“他本来就一直在等你。”
老人踏上级级苔痕浓绿的云英石台阶，走上长廊，灰色的明杖点着老旧的红木地板，“笃c笃c笃”，从老妇人身旁绕了过去，走入了一扇门。
他听见老太太一直不停地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流泪。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本就是眼泪，眼泪的化学成分本就相差无几，咳嗽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对着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很陈旧，本应该在房间中随处都能看到蛛网积尘老鼠虫子，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如同一条刚经过细心的浆洗从水中提上来的白床单一般干净明亮。甚至连铺地的红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甚至是灯，别的屋子全都应该有的，这里全都没有。
这间屋子只有一盏煤油灯，一张床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个人穿着一身笔直干净的黑色西装，乌黑的墨镜遮住了眼睛，脑袋上的黑色大檐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
可是明眼人还是可以从她们的嘴唇c体态和行动上，一眼看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塌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的男人，有两条粗重的浓眉和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就如同长白山天池的湖水一般，眼神中散发着令人愉悦的神采，看起来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这些用在这个男人身上恰如其分。
可是
老人走进来，向少年致意，少年也不还礼只是露齿微笑。
虽然不还礼，但笑容温良，让人心中温暖安定。
“七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到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和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老人微微一笑。
“铁大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到我？”
“但他就算看到了你，一定也好像没看到一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语气问老人：“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些有眼无珠的混蛋，怎么可能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十三年前江湖中人称‘清风剑客’的柳风柳先生？”
老人也笑了。
“你也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
“就算你装的不像，他们也绝不会想到一个瞎子是闻名天下的用剑高手。”
他目光突然暗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就像谁也不会想到当代神剑山庄的少庄主谢启天，居然会”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忽又问柳先生道：“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边总是带着那个漂亮的男人和一群饭桶？”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柳先生说：“这一次它带去的人，至少有三十个非常有用的，还有两个人，我看不出深浅。”
“非常有用？”谢公子问：“多有用？还有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柳风回答：“公子虽然生在深宅大院当中，但想必也听长辈说起过青龙会这个名字。”
“我知道。”谢启天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谢启天是个很喜欢笑的人，但这一次笑的并不太正常。
因为青龙会本就是一块压在所有江湖中人心中千斤重的大石头。
青龙会有十二个老板，他们分别是一月到十二月这十二个总舵的一把手。
每一个总舵下辖28到31个不等的分舵。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青龙会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
更何况分舵之下还有下属机构。
但偏偏这个组织又极度隐秘。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红旗老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十二个总舵设置在哪里。
但青龙会的所作所为，江湖中人却是有目共睹，但却又敢怒不敢言。
你永远都不知道在你身旁经过的一个路人到底是不是青龙会的一员。
据说背地里和青龙会作对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样的一个组织，旗下自然有很多好手。
杀人的好手。
据传青龙会想要杀的人，就没有能够逃脱的。
所以谢启天有些压抑，以他的实力，还不及青龙会一个分舵，又如何与青龙会抗衡？
如果青龙会一心帮助铁大爷，那自己将毫无胜算。
但好在柳风开口了：“少爷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就他一个铁大爷，还不值得青龙会鼎力相助，他还不配，他只是出钱请人办事罢了。”
“你说的有理。”轻松而又自信的笑容又回到了谢公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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