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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乌衣巷

  乌龙郎中回来时,一枝藤已经被王如用捂热了点,郎中把脉再开药,不到半刻,院子里已经燃起了炭火,王如用摇着扇子开始熬药。

  “我本来推测这发寒迹象还要在三四日后,不想提前来这么久。” 郎中坐下歇脚,王如用则专心熬药,“她这筋骨体质可比你差的多了。”

  “那服了这药何时能好?”王如用被风吹过的炭烟熏红了眼睛。

  “今夜里发了汗就好。记得烧些热水再擦擦汗。”郎中起身,指了指筐中草药,“就这些,明日里都替我磨了。”

  王如用明后天还要去县学听谢元理授课,心想今天就是熬个小半宿也得做好。所以当一枝藤披着棉被c抱着药罐子一点点喝药时,王如用就在房内捣药,看一眼书,再挪开眼睛默背片刻。诏c表c告这些考试她都不担心,唯独担心自己的《四书》功夫不够,到了考场看到题想不到出处,遇到县学提问答不出渊源,故这大半年的功夫几乎都花在这上面了。

  当暮色沉下时,王如用觉得看不清楚,就去点了盏油灯放在桌角,右手捣药,左手翻书,看不清时凑过去找字,“滋——”的一声,焦糊味道传来,是头发自肩膀滑下,遇火即燃。一枝藤看得笑,“要不你磨药,我来背给你听如何?”

  “那就再好不过,可你若困了,就先去睡觉,不必强撑。” 王如用将药盆搬到床侧,一枝藤问,“从哪里开始?”

  “嗯,就从滕文公章句下凡十句,‘公孙衍c张仪岂不成大丈夫哉‘哪里开始。” 王如用最近读到此处总是记性不行,读读忘忘很是纠结。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一枝藤就流利地背下,清亮的声音在幽暗的房内投下一粒粒珠玉般,王如用听她背书平仄调和,韵律悦耳,不禁微笑起来,手中的捣药动作也更平稳有力。一枝藤读完一段还略停下,等着王如用有无问题提出。若有,她会回溯再念一次,并和王如用探讨。若无,就起下一段。王如用发现,离开书本,只靠听觉记忆进度竟快了许多,这显然和一枝藤读书功底深厚c悦耳中听有关。

  丑时的梆子声响起时,一枝藤身上寒气褪了大半,她喝完王如用给她倒的茶水,发现王如用已经偏着头靠在一旁打瞌睡了。药盆里的草药还是一半没有碾捣完,整个房间里交杂着酒气和药草的清香。

  一枝藤凑得更近瞧着女夫子,发现她睡着是眉峰也是蹙着的,这样不好,心事太重。一枝藤撑着下巴想。女夫子闭上眼时睫毛也在微微颤动,可能又做了什么梦。

  第一次这么静c这么久地打量王如用,一枝藤发现她的长相其实和自己那两个师妹不相上下,鼻峰俏而不峻,对一个女儿家来讲恰到好处,眉形似柳,却不纤细,如果有算命先生看相,肯定要说“气性稳重,为人厚道。”

  王如用那双眼睛也是极耐看的,不似一枝藤的细长眼,还搭上一粒蓝痣,惹得抚拈的道士说“此女若嫁男子必事二夫”,说白了就是水性杨花痣。而王如用的眼睛是杏状,不露笑意时总让人觉得还藏着话,露笑意时又干净得紧。这是眼睛太大,能承的东西多吧?一枝藤不知不觉边看边想,听王如用一声“夏娘”,她的心怪异地一刺动,随后下床趿了鞋子,悄悄抚着王如用倒在她床上。王如用显然困得不行,翻身后继续就睡。一枝藤披上衣裳端走药盆去门外屋檐下,一不小心还惊动了栖树的鸟儿。一枝藤抬头看看月亮,光亮还行,便就着王如用的活计继续忙碌起来

  这便是师父希望她过的生活?老树寒鸦,村头巷尾,明月清风,两人相伴?一枝藤功夫不好,可脑子不差。既都是战场上被捡回条命的孤儿,何以两个师妹一江雪和一篷云都能被因材施教,除了教习功夫,一江雪善追踪断案,一篷云擅诗词山水。一枝藤虽记性好,喜读书,师父也从未打算从文举这方面培养她,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她零碎听课c自学而成。

  为何一江雪和一篷云没有这古怪的婚约在身,她却从十来岁起就不断被教导:你有娶妻命,必要和王家菱娘成亲。两个师妹出入朝廷,交游高深,她就随着师父东奔西走,寻个糊口?人若只盯着比人,这日子哪里还有爽心的地方?

  不过她知因果,也随和。冲着看病吃饭有着落而成了亲,那就走一天算一天吧,王如用读书上拗迂了些,处理婚事却意外的倜傥,何尝不是个好“成亲搭子”?对于这走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因为遇上了王如用,一枝藤这才觉得心里宽慰了些。

  五更早起时,药草已经磨好,厨房里也有了烟火气。一枝藤寒毒褪去,还将郎中的小院整理得井然有序。瞧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咸菜和粥,刚睡起来的王如用揉了揉眼睛,一枝藤笑,“起床了?昨儿我睡不着,就扶你上床休息了。你今天去县学吧,听郎中先生说乌衣巷那边住了好些秀才,你得出门早点才能拣个座儿。”

  “你也可以去听听。”郎中道,“昨儿寒毒才去,今天这药酒就断一天让身子骨休整下。”郎中道还朝王如用眨了眨眼,“毕竟女儿家,不能老闷着。你得多陪陪。”王如用一下子被热粥烫了嘴巴,一枝藤倒开心道,“同去听听也无妨,我也想见识见识这才高八斗的女解元呢。”

  当王如用和一枝藤都出现在乌衣巷时,她们发现想见识的还有他人—— 夏娘提着笔墨小台早就等在县学门口,看到一枝藤和王如用并肩而来,夏娘的脸色黯了黯,可在旁人看来依旧动人。她夏娘觉得,青裙白衣的王如用,和一身白襦裙的一枝藤年纪相仿,个头相仿,连着涵淡稳重的气质都相似。三人一处,倒显得她格格不入似的。

  乌衣巷的两家客栈住满了全县的新老秀才,更有邻府县的秀才举人闻声而来——谢元理十四岁中解元,又是明年会试的大热,人人都争先仰慕。大瑾朝男女皆可参加科举,只在考场分列时有男女之分,所读之书c所考内容皆是相同。所以乌衣巷中的读书人,有的直缀方巾,有的罗裙襦衫,个个垫脚翘首以盼,等着县学大门开启好找个落脚处和谢元理就近些。

  夏娘被几人挤得差点落脚不稳,王如用上前将她往人外处拉了拉,夏娘眼中含喜,“我就陪你听两日如何?”

  王如用走开一步离她远了些,“这几日已经麻烦你太多。我” 她不知如何区分这种心绪——见着了夏娘半是欢喜,半是惭愧,又恼怒于自己一朝失控,只要被夏娘嗔一回或落滴泪,她就浑然要忘了二人当下的身份。

  “不就是听听课,有何麻烦为难的。”一个清稚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夏娘眉开眼笑,正要打招呼,这声音的主人作出”噤声“的姿势,夏娘心领神会。

  “既在此遇见了,不如随我换个门先入内。”这人又悄悄招手,夏娘等几人互相眼神知会,就绕过乌衣巷县学的前门,打后面偏门先进了县学。

  几人在县学主堂坐下,王如用才看清眼前是位十五六的姑娘,还梳着双平髻,一双稚嫩的脸上现出老成神态,“夏娘,哪个才是那位童生?”

  猜想这位就是谢元理了,王如用上前拜过,“王如用拜见先学。”

  谢元理微笑颔首,根本不以王如用年长为意,“那我要考考你,‘曲能有诚。诚则形’?”这小解元特意掐头去尾,出了道非“圣人”论文而是“贤人”之说的题,王如用略一思忖,答道,“圣人自诚明,然贤人自明诚。”谢元理见她答题中规中矩,但只是点了个寻常道理,也大致知道了王如用的水平——不知变通,或不知曲阿于卷。考个举人就是顶了天的造化了,若不是看上那“望江南”的胭脂水粉和京城大儒的亲笔批注,她才不愿废脑筋去点拨个无趣的读书人。

  “不错。”谢元理道,“中规中矩,然一枝藤听出了敷衍,她看了眼满眼期盼的王如用,默默摇头:如若是遇到个重礼仪的考官,就不能从圣人入手破题,更不能说什么贤人步入圣人之途。那不是胆大造次嘛?科考水深,可这王书呆子还未解其道。

  “我建议你回去多读读那部《历年科考三帖集注》,循循人家的审题破题之道。”谢元理道,“乌衣巷内不仅士子来得,武将也来得,这条巷子正得名于先朝将士集居此处呢。不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王如用也不是头一回听。她沉默了会,“谢过指教。然王如用立志庙堂,就算不能止战熄乱,也要保一方安平。非科举不能通此道。”

  谢元理笑,“你倒是个有志向的。日后我若连中会元c殿元,就举荐你作官。”她似不是开玩笑,而是说得煞有其事。

  但王如用的心里却是黯淡一片,她果真不为人看好,这些年的路当真走对了吗?这半个时辰后的开讲,王如用都无法聚精会神,心头被明年乡试的前程扰乱了。夏娘则不时看着王如用失魂的模样,她不忍地拉过她衣袖,“若是不舒服,我们先回去?”

  “没事。”王如用勉强地笑。继续听这天才解元的剖析纵论,世上走有些人得了灵气造化的偏爱,王如用踏山泅海也寻不来的,他们举手便得。王如用坐着的身影也颓矮些,坐她侧后的一枝藤深深看了眼王如用后也低头深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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