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昭陵松雪（3）
从家走到小铺的工夫，林万海还在回忆着同周宁远一起观赏昭陵松雪时的心情。他觉得一个男人就应该那样生活才对，有足够的经济保障之后，能够拿出一些闲情逸致来感受生活。最重要的，是能跟一个温柔贤惠，懂得生活的女人在一起，那才是一个男人一生的归宿。只是，他现在才开始想这个问题，还来得及吗？
年前，林万海向单位提出了辞职申请。这件事他既没有告诉家里人，也没有告诉周宁远。他知道这件事瞒不久，也没想瞒，只需要尽快把自己的事业做起来，到时候让家里人看到成果，他们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至于周宁远，他想等厂子基本筹备好了之后，可以请她来提提意见。
大年三十那一天，林万海还有个重要的任务，他必须去拜访一下铝制品厂的赵厂长，略表心意。于是他拎着三斤带鱼，五斤水果，前往赵厂长的家。他的西装暗兜里揣着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五百块钱。一路上，他三番五次地摸了摸暗兜的位置，确认那五百块钱还在口袋里，心里才感到踏实。
赵厂长家住的是干部家属楼，这都借了他那位在工业局上班的妻子的光。在当时那个年代，能住两室一厅的房子，已经足以让人羡慕了。林万海是第一次来赵厂长家，一进屋就被那气派的客厅弄得有些眼晕。
“小林，进屋坐。”赵厂长亲自开门把他迎进家里，让林万海受宠若惊。“你看你，来就来呗，还买什么东西。”
“拜年哪有空手来的道理。”林万海谦虚谨慎地说。
“你看我家厨房，东西多得都吃不完，都是别人送的，那水果最后吃不了都烂了。对了，你家缺不缺年货，要不你从我这里拿点得了。”
“您可别，多吃水果好啊，您和嫂子应该多吃水果。”
林万海和赵厂长并排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这时赵厂长的妻子端着水果走了过来。
“老赵要是平时肯吃水果，也不至于把肚子弄得这么大。”
“大过年的，你给我留点面子行吗？”
“你一个大厂长还在乎我这点面子。”
“嫂子说得有道理，您平时应酬多，更应该注意身体。”
“是啊，应酬太多了，不过你放心，我身体还行。”赵厂长吃了一块苹果，“对了，你单位的事处理得顺利吗？”
“挺顺利的，已经正式辞职了。”
“领导没挽留你吗？”
“挽留了，但我心意已决。”
“唉，既然已经这样，就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做出点成绩来。”
“这点您放心，只是关于设备方面”林万海没敢把话说得太明白。
“这个好办，趁我退休之前，这点小事我还能做主，你有地方吗？”
“我在制钉厂弄了一个厂房。”
“那行，年后吧，我把设备给你拉到制钉厂，后续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太好了。”林万海兴奋异常，但是他没有得意忘形，毕竟事情还没有具体落实，“赵厂长，这么做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不会，那套设备放置多年了，厂里尽人皆知，站着茅坑不拉屎，我把它弄出去，把厂房腾出来，就算租给别人，也能给厂里带来效益不是吗。”
“可就怕时间久了，有人又惦记起那些设备。”
“你这么办，你就说自己开了一个修理厂，我那些设备是送到你那里维修的，别人问我，我就说没修好就得了。再说，单位里根本没人关心那堆破烂，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弄不好将来比我还要风光，到时候我还得求你帮忙呢。”赵厂长语重心长的话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林万海瞬间就明白了，厂长的这句话看似玩笑，言外之意是将他们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厂里提供设备给你，你不能不有所表示。林万海想着这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蔑视目光。
赵厂长的想法跟林万海一样，为国有企业奋斗了一辈子，末了连每天上下班坐的那辆苏联产的伏尔加都不能归为己有。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天平，这杆天平的一端代表集体，另一端代表个人，如果一个人一直往代表集体的那个托盘上放东西，天平会严重失衡，人的心灵也会跟着失衡。可是做为一厂之长，赵厂长在任职期间，却不能只顾着往天平中代表着个人利益的托盘里放东西，因为别人心里同样有一杆天平。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通过这种方式来给自己增加点收入，把设备借给林万海，不仅能从林万海那里得到好处，把空出来的厂房转租给别人，从中可能还会得到一笔收入，简直是一箭双雕。这些道理，林万海在同赵厂长谈话的时候就想到了。
林万海在厂长家又喝了半杯茶水，起身告辞。
“厂长，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林万海站起身，用手拽了拽衣服的下摆和裤子。
“行。”赵厂长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好好干。”
“您放心吧，厂长。”说着，林万海在赵厂长和夫人的陪同下朝门口走去。
他穿好了鞋，从西装里怀里拿出那个信封：“刚才也没看到孩子，这是给孩子的压岁钱，麻烦嫂子转交给孩子吧。”
“那就谢谢了，这孩子可能又跟同学踢球去了，我替他给你拜年了。”
林万海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匆匆下楼了。走到外面，他如释重负，同时也感到一种无助。大年三十，他昧着良心来到厂长家，低三下四地给厂长拜年，为的是给年后的行动铺路。自从离开无线电三厂，他就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就好像他被这个社会遗弃了。他心里没底，从他离职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再把未来寄托在集体身上了，他成了无业游民。将来的每一步，都需要他自己拿主意，他因此体会到了创业前期的艰辛和飘摇不定的心态。
林万海一边走，一边总结刚才去赵厂长家的过程。他有些心疼那五百块钱，觉得即使不拿那五百块钱，厂长也会帮他，毕竟帮他也等于在帮自己。一想到那损失的五百块钱，他心如刀绞，委屈使他如沸腾的开水一般愤怒。回想整个谈话过程，厂长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让他有所表示的提示性话语，那五百块钱还是以压岁钱的名义给孩子的，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然而林万海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观点，虽然赵厂长没有暗示他，但是这种事是不能等着人家主动开口的。虽然是以压岁钱的名义送出了这笔钱，但是按照他的标准，压岁钱给个五十块就足够了，给二十块的也大有人在。相信当赵厂长打开那个信封，看到里面的五百块钱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这损失的五百块钱带给他希望，让他憧憬未来，想到因此可能为整个家庭带来的好处，他的眼睛在雪光的映衬下便显得炯炯有神。
“没关系，该花。”林万海自言自语地说，“为了以后自己当老板，赚大钱。”
伴随着不间断的自我开导和安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母亲家门口。林万海本能地抬起手敲门，手掌却在未触及铁门的一刹那停住了。即使是短暂的静止状态，也能让他意识到自己那颗剧烈颤抖的心，思绪像寒冬时节在十字路口刮起的朔风一样毫无规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带多余的钱出门，一会儿该如何给林雪峰和林雪寒压岁钱呢。
林万海转身走出胡同，抽起了烟。香烟不仅能让他看起来像个领导，也能平复他起伏不定的心态。
史玉凤和林若菲应该早就到了，一会儿只好偷偷把媳妇叫到院子里，暂时用她的钱。站在雪地里，林万海觉得自己的形象仿佛因为身兼重任而高大起来。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他相信，自己的人生会超越昭陵的百年古松，在有限的生命里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一支烟的时间里，他已恢复往日的睿智，于是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再次走进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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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林万海向单位提出了辞职申请。这件事他既没有告诉家里人，也没有告诉周宁远。他知道这件事瞒不久，也没想瞒，只需要尽快把自己的事业做起来，到时候让家里人看到成果，他们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至于周宁远，他想等厂子基本筹备好了之后，可以请她来提提意见。
大年三十那一天，林万海还有个重要的任务，他必须去拜访一下铝制品厂的赵厂长，略表心意。于是他拎着三斤带鱼，五斤水果，前往赵厂长的家。他的西装暗兜里揣着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五百块钱。一路上，他三番五次地摸了摸暗兜的位置，确认那五百块钱还在口袋里，心里才感到踏实。
赵厂长家住的是干部家属楼，这都借了他那位在工业局上班的妻子的光。在当时那个年代，能住两室一厅的房子，已经足以让人羡慕了。林万海是第一次来赵厂长家，一进屋就被那气派的客厅弄得有些眼晕。
“小林，进屋坐。”赵厂长亲自开门把他迎进家里，让林万海受宠若惊。“你看你，来就来呗，还买什么东西。”
“拜年哪有空手来的道理。”林万海谦虚谨慎地说。
“你看我家厨房，东西多得都吃不完，都是别人送的，那水果最后吃不了都烂了。对了，你家缺不缺年货，要不你从我这里拿点得了。”
“您可别，多吃水果好啊，您和嫂子应该多吃水果。”
林万海和赵厂长并排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这时赵厂长的妻子端着水果走了过来。
“老赵要是平时肯吃水果，也不至于把肚子弄得这么大。”
“大过年的，你给我留点面子行吗？”
“你一个大厂长还在乎我这点面子。”
“嫂子说得有道理，您平时应酬多，更应该注意身体。”
“是啊，应酬太多了，不过你放心，我身体还行。”赵厂长吃了一块苹果，“对了，你单位的事处理得顺利吗？”
“挺顺利的，已经正式辞职了。”
“领导没挽留你吗？”
“挽留了，但我心意已决。”
“唉，既然已经这样，就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做出点成绩来。”
“这点您放心，只是关于设备方面”林万海没敢把话说得太明白。
“这个好办，趁我退休之前，这点小事我还能做主，你有地方吗？”
“我在制钉厂弄了一个厂房。”
“那行，年后吧，我把设备给你拉到制钉厂，后续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太好了。”林万海兴奋异常，但是他没有得意忘形，毕竟事情还没有具体落实，“赵厂长，这么做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不会，那套设备放置多年了，厂里尽人皆知，站着茅坑不拉屎，我把它弄出去，把厂房腾出来，就算租给别人，也能给厂里带来效益不是吗。”
“可就怕时间久了，有人又惦记起那些设备。”
“你这么办，你就说自己开了一个修理厂，我那些设备是送到你那里维修的，别人问我，我就说没修好就得了。再说，单位里根本没人关心那堆破烂，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弄不好将来比我还要风光，到时候我还得求你帮忙呢。”赵厂长语重心长的话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林万海瞬间就明白了，厂长的这句话看似玩笑，言外之意是将他们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厂里提供设备给你，你不能不有所表示。林万海想着这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蔑视目光。
赵厂长的想法跟林万海一样，为国有企业奋斗了一辈子，末了连每天上下班坐的那辆苏联产的伏尔加都不能归为己有。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天平，这杆天平的一端代表集体，另一端代表个人，如果一个人一直往代表集体的那个托盘上放东西，天平会严重失衡，人的心灵也会跟着失衡。可是做为一厂之长，赵厂长在任职期间，却不能只顾着往天平中代表着个人利益的托盘里放东西，因为别人心里同样有一杆天平。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通过这种方式来给自己增加点收入，把设备借给林万海，不仅能从林万海那里得到好处，把空出来的厂房转租给别人，从中可能还会得到一笔收入，简直是一箭双雕。这些道理，林万海在同赵厂长谈话的时候就想到了。
林万海在厂长家又喝了半杯茶水，起身告辞。
“厂长，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林万海站起身，用手拽了拽衣服的下摆和裤子。
“行。”赵厂长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好好干。”
“您放心吧，厂长。”说着，林万海在赵厂长和夫人的陪同下朝门口走去。
他穿好了鞋，从西装里怀里拿出那个信封：“刚才也没看到孩子，这是给孩子的压岁钱，麻烦嫂子转交给孩子吧。”
“那就谢谢了，这孩子可能又跟同学踢球去了，我替他给你拜年了。”
林万海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匆匆下楼了。走到外面，他如释重负，同时也感到一种无助。大年三十，他昧着良心来到厂长家，低三下四地给厂长拜年，为的是给年后的行动铺路。自从离开无线电三厂，他就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就好像他被这个社会遗弃了。他心里没底，从他离职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再把未来寄托在集体身上了，他成了无业游民。将来的每一步，都需要他自己拿主意，他因此体会到了创业前期的艰辛和飘摇不定的心态。
林万海一边走，一边总结刚才去赵厂长家的过程。他有些心疼那五百块钱，觉得即使不拿那五百块钱，厂长也会帮他，毕竟帮他也等于在帮自己。一想到那损失的五百块钱，他心如刀绞，委屈使他如沸腾的开水一般愤怒。回想整个谈话过程，厂长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让他有所表示的提示性话语，那五百块钱还是以压岁钱的名义给孩子的，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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