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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结同心,生死不相离

  拥抱如海中波涛,齐头并进,将无端落入海中的灵魂掀起,剥开他们稚嫩的肌肤,以灵魂赤忱相待。你的双手紧搂挚爱之人的肋骨、肩胛、甚至后颈,你一动不动,无法松开。如此似胶似漆,并非你需要庇护与温暖,而是他需要。他脖子紧扣在她的脖子边,他的呼吸清平而顺畅,仿佛从海中一跃而起历千辛万苦攀登逆水的瀑布,终于抵达无忧无虑里的河湾里。因为拥抱,你自然是看不见他的脸,但你们的心却近了,近得让人动弹不得,近得让人走投无路,只好甘拜下风。若是更任性恣意些,只凭你一腔幻觉,便能勾勒出他的面庞里有多少喜上眉梢,有多少心满意足。那是矩可以丈量出的爱的刻度。那是他爱你。

  “你等一下。”董驹城说。

  拥抱许久,亲密得连呼吸都仿佛多余。他一离身,沈璧君感到清风挤进了两人本来的亲密无间里,冷飕飕的,怅然若失。

  她竟然恐慌起来。“你要去哪儿?”

  “哪也不去,”董驹城转头,看她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复又回来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准备了庚帖。”

  听到庚帖二字,她心落地。

  太亲密的瞬间,只要稍微动摇一些,便是天崩地裂,不得翻身之感。太可怕了。

  她大口呼吸着,感受自己的内心波浪,而眼神却追随着董驹城。他跪在床上找寻庚帖,她便希望他多找一会儿,能让她看个够。仿佛面对面不够,她还需要退出并独自站在一边的观看。观看恋人的一举一动,之后仔细回味这平平常常的举止得当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挑拨心弦的。

  他找来了庚帖,欢天戏地,放在她面前。可她却似木头人那般,看着那庚帖,也不知打开。

  仿佛爱上一个人,就是一切都要他来管,一切都要他主动。仿佛他绝非一介凡胎,而是你的专属爱神。是他将爱意灌入你的心田,否则你根本不知人世间情为何物。是他用提线拼凑了你的肢体,否则你根本不懂抛却了尘世纷扰后如何在爱泉中翱翔。是他质疑了女娲的神力,再次将她打散成泥,为他们唯一的爱重新打造。

  “你怎么了?”

  “你会喜欢我一辈子的,是吗?”

  他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需要寻这些来鼓气?

  “我说了,打自你进府后,我头一遭在鱼池边看见你便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日日思,夜夜想。我几乎没奢求过什么,但每到夜里,我总期望老天让你也回望我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哪怕那是毫无爱意的一次。可你瞧,祂对我们多好,对我多好。你不像其他人。”

  她看着他,万千话语到嘴边却说不出一句。

  “我是不是太急了?”

  “啊——”

  “刚答应便要许你庚帖,是不是太急了?”

  “我只是喜欢听你说你喜欢我,喜欢看你做你承诺过要为我做的事,喜欢看到你努力让恋情拨地而起。”

  她不知为何说这些。她从来不这么说话。在这桌椅破旧、草墙漏风的小屋里,一阵一阵的慵懒披荆斩棘而来,将她击倒,任由心上人摆布。

  她如此爱他,那他呢?

  若是不能得到同等的爱,如果不能确定这同等的爱意,不就是教她一死方休吗?

  他又吻了吻她的额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不仅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在家乡禹州认识无数江湖老怪,你知道我有多欣喜若狂吗?还有,我们去月初灯会那天,你拿起脂粉冲自己脸上乱涂一通,突然转过身来,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被这么吓过。一张俏脸,花里胡哨,眉心、下唇、反正到处都是可怕的黑点与五颜六色。”

  “一拳过来,我鼻子都出血了。”

  “可是,你说自己啥事没有。我真不知道如何抱歉,你却还在开玩笑,问我:丑到这个地步,皇帝应该看不上了吧?”

  “没开玩笑,我是认真问的。”

  “可那语气,那脸上,那人中里还提溜着鼻血。我以为你说笑来着。哪有女子如此嫌弃皇宫的?”

  她笑了。“可我刚来时候也没见识,不也心心念念要进去?”

  “人总有一怂嘛,何况你一个及笄女子。”

  他将椅子拉近,本已很近了,如今他整个人仿佛嵌在她怀里似的。

  她拿起桌边的笔,一笔一划描下他的名字与生辰。复又打开另一庚帖,写下自己的姓氏、生辰、祖宗三代的名号。

  “不怕算命先生多嘴?”她问。

  “我不信那些乱七八糟,”他说了一句,“我只相信我和你。”

  庚帖写完,该拜堂了。

  她坐在一边,看他从柜子里拿出收藏许久的红绸一寸一寸铺于地面。打褶子的地方又伸出手仔细抹平。他是西门章迩的得意门生,是鬼谷门流落在外的亲生弟子。这会子居然匍匐于地面,劳心劳力,只为一场不被人知晓的弘礼。她还犹豫什么?究竟还在犹豫什么?如果说这一切来得太快,灾难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般虎视眈眈的靠近着,何不放下心来,好好享受这一刻呢?这一刻多么珍贵而脆弱啊,纵然之后粉身碎骨,难道也不该挺身而出保护一下么?

  “好了。”

  他笑,遂拿出两根红烛。

  刚拿出来,两根还一样长,摆到桌上,突然断了一根。

  看他双肩颤了,她赶紧握住他的手,“没关系,你不说我与众不同吗?与众不同之人的弘礼怎么能跟别人一样?”

  他没说话。

  “我去厨房找火。”

  说着,她拿起蜡烛走出去了。

  从屋子到厨房只隔了一小段,她很快就回来了。

  戌时,沈璧君与董驹城终于三拜九叩,结为夫妇。

  “还不开心?”他瞧她脸色,毫无笑意。

  “让你等个一时半会儿,我去去就回。”

  “穿白衣度弘礼怎么了,我又不在乎那些个杂碎。”

  “可你是红衣,我是白衣。我——”

  “丧礼?”

  去厨房借火的路上,她本想绕回房间里拿了那套蚕丝红舞裙,但他不愿绕这么远的路。他等不及了。他连一秒钟都不想放开她,她说要去借火,他便要锁了门挽着她的胳膊,与她一起肩并肩走过那黑漆院道。

  她点点头。

  “春秋战国时期,夫妻永结同心从未如何繁琐,只要答应即可,你瞧瞧我们事多纷杂,真比不上别人呢。”

  她又笑了。原来不是他不会逗她笑,而是她不懂他的幽默。

  而现在她懂了。

  “小姐,小姐。”外头传来声音。

  她和他面面相觑,“看吧,形式没走好,坏事说来就来。我去去就来。”

  她刚一出去,丫鬟沙祖便闯了进来,两人正好撞个满怀。

  沙祖是沈璧君的本家丫鬟,从老家禹州带来的。不在沈璧君身边时做事为人总是如履薄冰,可一到了沈璧君身边就没大没小,恣意妄为。

  她一声声喊着小姐,听起来急得要命,可一下子撞到沈璧君怀里,两人哗啦一下倒进屋子里,她又急躁全无,仿佛啥事没有似的四处张望这。房间的蹊跷布置触发了她的心不在焉。

  “哇,小姐,你们这是——”

  沈璧君整个人躺在地上,腰酸背痛的。沙祖倒好,看看周围,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像个审判官似的走来走去,时不时还用指头滑滑桌子。

  “沙祖,你这么急到底什么事啊。”董驹城扶沈璧君起来,问。

  “你们,”沙祖转过来,食指一伸,突然发现董驹城蹲在地上,她指了个空。尴尬之余,复又蹲下,重新指着董驹城的鼻子。“你们真过分,这么大的事也不叫我。”

  “那你不也来啦?”董驹城说。

  “那不一样。”她急得跺脚。

  沈璧君全身疼,一见沙祖跺脚,反倒神游其外了:以前的沙祖可是个慢性子,怎么来到白府没几月做什么事都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

  “这么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姐夫喽?不用回答,”她走到董驹城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看起来不错。以后要是欺负我们小姐,我将你碎尸万段。”

  “沙祖,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沈璧君问。

  “听见没?”沙祖冲着董驹城说。

  “怎么,你要做民间吕雉?”

  “你就说,听见没?”

  “听见了。”董驹城莞尔一笑。

  “沙祖,什么事快说。”沈璧君再次提醒她。

  “哦,老爷回来了,正满府上下的找你呢。”

  “你——”

  “我不是想让你多歇会儿嘛。”

  沈璧君爬起来,甩下众人,急急忙忙朝青羽堂跑去。

  因为宵禁,青羽堂外繁花盛开的层层台阶一片漆黑,到是夜来香与曼陀罗的味道波涛汹涌,熏得人东倒西歪。

  沈璧君叹了口气,拉起长裙,登上台阶。

  台阶不像城东襄阳台,坐拥72级台阶,踏青时登高远望,来回一次,回家被累断了老背。

  这白家的台阶,只有五层。沈璧君每蹬一级,便心里一紧。越是靠近青羽堂大门口,越是战战兢兢,循规蹈矩,恨不得一辈子在这台阶处走来走去,不要抵达。

  “做什么呢?”白庆瑜大吼一声,“等你半天了,跑哪儿去了?”

  “白叔叔。”

  “亏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叔叔。”

  沈璧君咬着嘴唇。

  “进来。”

  旁边小厮递了烛台过来,示意沈璧君拿着。那小厮说,“烛台给你用,老爷早早便摸清了堂内构造,摸黑也能行步。”

  她哦了一声。

  “赶紧跟上,老爷进门了。”

  她左手抬着烛火,只好以右手单手抓着裙摆。

  月光融融,青羽堂内窗明几净。安静是此处的主调。但绝不寂静无声,窗棂外一池牛蛙呱呱求爱,一群家鹿正闪着明珠般的眼睛,豢养多年的刺客,姜无尽、曲勒、拜飨,鸿戟还在竹林间不眠不休地训练。这些声音,咔嚓咔嚓,充斥于沈璧君的耳边,同时也挡去了她聆听其他声音的机会。夜阑珊,竹节风动。剑出鞘,杀声波澜。刺客出,天道更迭。白庆瑜为什么让她来这?

  不久,她就知道了。他们穿过了青羽堂,来到灯火辉煌的内府。内府曾是白庆瑜的书房,但不久沦为大娘倪氏与姨娘们闲聊之所在。如今满地的竹简与刻刀不过是摆设而已。

  “跪下。”

  “白叔叔。”

  “按你白叔叔说的做。”

  倪氏也来了?沈璧君回头,只见她艳妆隆裹,头戴金钗,款步而来。

  沈璧君一看她头上的金钗,旋即摸了一下脑袋。金钗还在,天啊,她想也没想便抽了藏入袖口。

  白庆瑜说:“跟了我20年的钗子,早看见了。”

  倪氏急忙说,“快认错呀。”

  沈璧君以为她与董驹城私办弘礼的事。她虽担惊受怕,却不认为这事错事一件。这是她心甘情愿的事,是她从一开始百年认定并决心永藏于心的秘密。可她没想到,阻碍来的如此快。

  “这是我自己的事,阿娘。”她说。

  白庆瑜坐于高堂,大吼一声。“自己的事?拜仙比登高还重要?”

  沈璧君反应过来了,拜仙指为天子还愿梦仙,而登高则是身入宫中,从此飞黄腾达。

  白庆瑜不说话,倪氏与各位小厮也不抗声。

  倒是内府大门外声响策动,叽叽喳喳。

  她知道,这是姨娘与庶子们喝倒彩的声音。她很想转头,可高堂之上,白庆瑜喘着大气,如魔牛一般正在琢磨该如何骂她。她眨了眨眼睛,似有眼泪,却又始终没流出来。叽叽喳喳虽在门口却因内府这洪钟般的构造扩大了许多。她跪于内府中央,声音仿佛金鱼条条钻入耳里,钻入喉咙,还要往心里钻。讥笑,申斥,说乐,自带涟漪,飞向内府高处又弹回来,一鞭鞭抽打在她身上。

  怎么,不想做内宫官人就要遭世人耻笑了?

  “倪儿,把你袖口里的钗子给我。”

  小厮在侧,倪氏却从不颐指气使。只要是白庆瑜的事,她都亲力亲为。于是她走到沈璧君旁边,伸出手,向上翻着手掌。

  “这是我的。”沈璧君脱口而出。

  “但这也是别人给你的。”白庆瑜纠正她,“行,是我没管好。”

  “怎么是老爷的错?”倪氏接话。

  “你出去吧。”

  倪氏扭捏了一下,还是退出去了。她刚退到门口,白庆瑜便对小厮使了眼色。小厮们嗖嗖跟过去,将看热闹的姨娘们,一丝冷笑挂在脸上的白孝贤堵在外面。董驹城呢?他在哪里?

  “你父亲沈秋廷与我是至交好友,年轻时他随慎亲王来京觐见,没想到长公主看上了他,非要下嫁。先皇的三姐,夏周朝第一位女爵,周绥,点名要他做女婿,连圣旨都请到了手。除了屈服,还能有什么办法?而那时候,他与你母亲谭氏早已私定终身。”

  “白叔叔,你是要我放弃。还是——”她咬着嘴唇,“还是让我像父亲一样蹉跎一辈子。”

  白庆瑜哈哈大笑。“若秋廷的一生也叫蹉跎,那我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叫蹉跎了。碧君啊,人生要有取舍,有时候为了自己,而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别人为了家族。你瞧,你叫你名字时,眼前却浮现了你母亲的音容笑貌。父亲只爱你母亲,爱屋及乌,连她的乳名也要你来继承。公主嫁进来后,你父亲又娶了二娘三娘,可那只是为了冲淡公主一家独大的家庭压力。可公主一死,他便立即出发找寻你母亲,得知你母亲还未嫁,立刻又娶进来。”

  “从此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这与我又有何区别?”

  “是呀,好事一桩。可现在你母亲连年病重,父亲辗转多处寻医问药,家财耗尽了,正盼着你能入宫,为一个家赢得依稀转圜余地,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到头来竟是为了个傻小子。”

  “白叔叔真觉得他傻。”

  白庆瑜玩弄着金钗。“倒不觉得傻,只觉此时此刻你母亲危在旦夕,谁能比他更无用呢?”

  沉默许久,两人相顾无言。

  “行了,”他走下来,复将金钗放回她头上。“好好想想。对了,你父母亲一日前便抵达了京城,如今名医魏充照正在秋水台为你母亲诊治。”

  白庆瑜走过身旁,她却突然转身抓了一下他的衣角。

  “怎么?”

  “进京之事,爹爹为何瞒我?”

  “挚爱之人病重,楞谁都走不开。”看沈璧君不满意,他又说,“支走子女,不过希望子女能抛却踯躅勇往直前,可你瞧瞧你。今晚就跪在这儿,哪也别去了。”

  白庆瑜出去后,她瘫软在地。她抬头看着天花板里的雕梁画栋,眼泪无休无止,簌簌落下,脸红了,咸味泪水扎得双颊火辣辣的疼。身后,亮光闪闪,她以为董驹城进来了,可转头一看,心凉了半截。那是她自己抬进来的烛台。一阵不知哪儿来的妖风摇晃着它的烛火,以至于印在地面的影子如鬼魅般摇晃着,似人似神。

  内府小巧玲珑,金玉赘赘,但她却没有丝毫安全感。

  竹简、刻刀、抽绳四处都是,这是白庆瑜自家的小娃娃与各家表哥弟的小宝宝们嬉戏玩乐之后的废墟。

  记得半年前,她坐在娘床榻边,一边绣花,一边与娘闲话。

  她说,“娘,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说得婉转轻巧,可心底里全是责备。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老是不好起来呢?到底要病倒什么时候啊?

  “碧君啊,”娘喊女儿,也像喊自己的名字似的。“娘的病好不得,只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一生,想认识谁就认识谁,想追随什么样的生活就追随什么样的生活。束缚了心性,失去了活下去的能耐,对娘来说,已是极大的报应,对你恐怕更是天谴,可千万别忤逆了老天的安排。”

  娘从未说过这种话,她声气小,断断续续,要贴身恭听才能分辨一二。沈璧君觉得她病太久,病糊涂了。

  “碧君,”娘气虚的很,沈璧君吓了一跳,以为娘要归天了。“别哭,娘有话对你说。”

  沈璧君刚把耳朵凑过去,爹爹便回来了。

  爹爹一个箭步来到娘床边,握起她的手,大声八气地说,为她找到了兖州隐秘多年的上古神医,不日便启程医治。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爹爹高兴,手舞足蹈。“碧君啊,”他喊自己女儿,“这下家里有救了。你白叔叔三日后到,你选秀便随他进京,等我治好了你娘的病,你再登了高处,咱一家便和和美美,从此什么都不愁了。”

  和和美美,什么都不愁了。沈璧君瘫坐在地,重复这最后一句。可是,父亲,你想没想过,人心会变的?一路走来,多少苦难尽收眼底,多少荒谬触动心灵,如何教她视而不见,如何教她毫无芥蒂。她一早便觉得,皇城就似清水,巍峨漫长的游廊,恢弘大气的宫殿,看似一池潋滟,藏龙卧虎,实则脆弱不堪,人人自危。正因为人人自危,禄太后才会神经紧张,夜夜梦魇,除掉一两人才得安心。正因为人人自危,周皇帝才会置百姓于水火,而掀纸醉金迷之选秀,为了什么,美背仙子?不。他们需要的是仙子,若真能寻得仙子,便证明了天神还没放弃这衰败的大夏周朝。说来说去,不过是天子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罢了。

  门开了。

  沈璧君回头。

  “怎么,不是你董哥哥,失望了?”

  她不说话,也不想看见白孝贤。

  可他倒好,大步流星走过来,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唉,很久没到这儿来了,小时候总来内府玩儿——”

  “我不想听。”

  “我晓得你要听什么。”他鬼魅一笑,“我跟你说,你董哥哥无权无势又无经济实力,可谓弱冠之年,起步之时,一切都才刚开始。你要是跟了他,那就是白手打天下,一连串的糟糠命,你信不信?”

  “不关你的事。”

  “你爹和我爹可是刎颈之交,共患难时是一起喝兽血拜把子的兄弟,共富贵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离了谁。”

  “这话什么意思。”沈璧君不想深究,只想问一句别人答一句。她脸上的眼泪才干,眼眶还红得发痒,泪水正迫不及待地决堤而出。但在白孝贤面前,她一滴眼泪都不想流。

  “看见这烛火了吗?”

  又是这种语气。她烦恼的紧,立即撇过头去。

  “明明火就在眼前,明明影子如鬼魅般撕叫声声,可你就是看不见也听不见。”

  沈璧君恼了。“白孝贤,我可提醒你,我吃过的苦你一口都咽不下去。”

  白孝贤又笑了。鬼魅而玩世不恭的笑。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笑。那种芸芸众生皆为他掌中棋子的笑。“想知道你董哥哥在哪儿吗?”

  沈璧君不理,他便一句刺过来,“这刚私定了终身就忘了情郎啦?”

  无人理,他便又比弄着兰花指摸了摸她头上的金钗。“告诉你吧,在秋水台。”

  “父亲。”

  她几乎是轻声吐出了父亲二字。

  她转身就跑,差点将白孝贤撞到在地。可刚一出门,门卫又把她拦了回来。并非简单的门卫,而是她先前听到的竹林四君子之一的曲勒与拜飨。

  这是怎么回事?

  她后退几步,琢磨:最近这半年来,白家风花雪月得紧,不见有什么大事发生。今日回来不见董驹城,之后他便急匆匆地要与她私定终身。而今他又在父亲处。这一连串机巧,风驰电掣,每个路子都另辟蹊径,空穴而来。她就算想弄清楚也不知从何处起头。

  她若有所思而退,刚回走了几步,房门便紧闭上了。

  她本想以身试险,冲出去。

  外头是喜乐门的顶尖高手,江湖盛传喜乐门剑客从来“不问是非,只管奉命”,硬闯必定死路一条。

  碧君啊。一声幻觉,刺入长空。

  “娘?”她寻声而去。

  无人应。

  “今晚是娘的归期吗?”她大喊。

  此问一出却仿佛洪钟骤响,近千个木棍敲打着她的脑袋。她思绪纷乱,却在这一瞬间直指死亡。娘的死亡。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乳名不同姓氏的女人:谭碧君的死亡。作为女儿,她将永远失去她。

  不,不,不。若是今晚,为何爹爹不来接我,为何母亲不求爹爹来接我?

  她摇摇头。

  或许,真有什么急事。

  她摔倒了,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眼泪又流下来。

  “你们让我进去。”她听见门外有人怒吼,是故家丫鬟沙祖的声音。

  “哎呀,我来给小姐送吃的可以了吧。”

  沈璧君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上前。

  “让她进来。”她故作镇静。

  门开了。

  “我就送碗面来,真是的。”沙祖冲曲勒与拜飨说,无论危险与否,她都是吊儿郎当的。

  “到底怎么回事?”沈璧君拉着她,来到书桌边。

  “一个时辰前皇帝带着昭仪上了烽火台,点燃了烽火。”

  沈璧君一下子捂住嘴。“静颐姐姐?”

  “如今各路亲王都在往京都赶,光禄勋大人晏奕正率人到处查房,打算把蜂拥而至的亲王们与精锐部队全安置下来。”

  “安置在民居不够啊,就算梁王与赵王内扛不来,也不够住。”

  沙祖不解。“可是听小厮说这次是梁王、赵王他们冲在前头,其他十八路诸侯群起响应。”

  “对了,哥哥呢?”

  沙祖转了转眼珠,我还以为你忘了他呢?

  “在老爷那儿。”

  “哪个老爷?”

  “白家老爷啊。”沙祖惊奇,“还能有哪个老爷,小姐累糊涂了吧?”

  沈璧君松了口气。

  对了,白孝贤向来爱撒谎。外头受了一点委屈,回家里立刻变为他欺辱了别人。朋友喝茶水把他撇去一边,回来后便成了他大摆宴席框住喜茶之人。发酒疯之人稍稍撞了他的肩膀,他悄默声地哼哼,结果那酒鬼劈头盖脸骂过来,回到家便成了他把酗酒者骂的体无完肤。若不是她家里和外头都跟着去过,她怎样都不可能分出真伪的。他言之凿凿,手舞足蹈,一事未成却说成日理万机,还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当真被幸福冲晕了头脑。

  “小姐?”

  “父亲他们如何?”

  “秋水台距城中八十里路又正好避开冲关要道,最安全不过了。”沙祖说完,打开食盒。喷香醉人的杂碎面奉到沈璧君下巴处。“小姐,快吃吧,你脸都饿绿了。”

  沈璧君盘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吃了一半,她突然笑瘫在地。

  “小姐,你怎么了这是?”沙祖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亲王与精锐来了,白府恐为鱼众口中食。以他尚书令的地位,收留谁,如何收留,都会被看作支持外部势力崛起。若谁也不收留,那就是为人臣子不肯为天子分忧,此后皇帝会视其为眼中钉,极尽所能铲除,而亲王这边则会记恨他只顾独善其身而派出刺客追杀。

  怪不得白庆瑜一回来就四处找人。他这是关心自己吗?大概是骂不了调皮的儿子,治不了那些牙尖嘴利的姨娘,便借着找沈璧君出气的路子痛斥白府上下一个个办事不利的小厮。他要的,不过是发泄,痛骂,提前预演一下浑身解数散尽,力挽狂澜的癫狂而已。

  警醒自己的话,非要拿出来骂人,真够绝的。

  “哎,等我吃了这一口,我们就出去找哥哥。”

  沈璧君抬起面,哗哗吃起来。

  “慢点吃,又没人抢。”

  “行了,走吧。”

  收拾了碗筷,抓起食盒,挽着沙祖的胳膊,笑嘻嘻地往前走去。

  “他们让你出去吗?”

  “瞧好了。”

  门开了。沙祖头一缩,看着地面。沈璧君反倒冲曲勒与拜飨仰脸一笑,“谢谢二位了,装得可真像。”

  内府出来,皓月当空,群星灼灼,而云还似昨日那般龙头龙身,遥遥数万里盘踞于苍穹之边,紧盯着月亮一举一动。朝中星命官每一人敢解释着天象,他们总盯着紫微星。可今夜的紫微星在哪儿。挡住了,都挡住了。

  真凉快啊。

  说不出的那种凉,不像夏天,倒像冬天。风有点脆,打在脸上,一点一滴仿佛树枝碎屑,噼里啪啦,要提醒着你什么。

  沈璧君大声呼喊着,举高双手,还打着圈。

  沙祖跟在她身边,左一下右一下的跑。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可别摔了。”

  沈璧君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沙祖说,“我从没这么自由过。你想,就在今晚,血亲诸侯们一个个疯了似的往京都赶,病重母亲与一切事物讳莫如深的父亲就在八十里郊外,而我,我——”她没喝酒却宛若喝醉般摇摇晃晃,“我这个蝼蚁,一介女子刚刚还被白家叔叔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们一个个的,全都一脚踩进泥潭里,身不由己。而我呢,今天晚上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更何况,我已经做了一件了。你瞧我,第一遭就是私定终身,接下来是什么?”

  “碧君。”董驹城在花园那边喊她乳名。她应声回头,便看到他紧赶慢赶地朝她跑来。

  登上青羽堂后,他搂着他双肩,欣喜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大喘气。

  她不知他目的为何,只好猛拍着他的背。

  “够了,够了,别拍,越拍越咳。”

  “到底怎么了嘛?你今天晚上可真够鬼祟的。”

  “老爷答应我俩的事了。他刚把我找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愿意你与我永结同心,逍遥自在。”

  “白孝贤在吗?”沙祖问。

  董驹城没理她,继续说,“你父母也在京都,他还说等你娘好些了,就带着你我一起去拜见。”

  说完,他向上一瞟。她发钗歪了,他扶正。

  沈璧君呆望着他,帮他捋了捋脖子后的乱发。她想说出口,但看他这么高兴,便觉着这喜悦来之不易,若是现在就告诉他,不就太不知趣了么?

  白家老爷子今夜如临大敌,白家全族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碧君这边说一套,哥哥你这边又说一套,只不过想办正事之前来一盘暖身小菜,开开胃,解解闷,消遣消遣,如此而言。谁会信?最开心时,谁肯信?

  “哥,如果出事你我私奔吧。”沈璧君想来想去,说了一句。

  反正大人总觉得年轻人入权谋上战场就是送死。何不顺了他们的意,下一刻便逍遥自在,不问世事?

  三个都没说话。

  一声轰响。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又一声轰响。

  这次黑烟冲天,火光飞舞,遮天蔽日,如烟火般绚烂。

  这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宫里走水了。”小厮惊恐,喊声刺破长空。

  火光来自宫北。应该是马厩所在,那里有一千匹马正在酣睡。

  烧马断了去路,下一步呢,烧了京都自然河道上源源不断运抵的粮草,断了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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