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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穿上身,再做好新娘

  北宫角烽火绵延,火星子簇簇往上冒,浓烟扑面,整个漆黑天空快被烧透了。

  沈璧君瞧着那火势,“哥哥,明天跟我一起去瞧阿娘吧。”

  董驹城诧异,她太过镇静,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了。

  沈璧君又问,“明天一早就走,行么?”

  沙祖问,“小姐,你这是怎么?”

  沈璧君叹了口气,“爹爹来京有自己的事要办,肯定又抛下娘不管不顾,我这不是做我能做的?”

  也是,不然还能做什么。

  亲王们看见烽火,现下都在往京都里赶,主意和揣度可都写在脸上,真不知道这通关一路要发生多少血案。在那些个豺狼虎豹般的亲王眼里,白府是尚书令家的地界,更相当于第二个皇宫,谁先来,便天时利地人和都占全了。可白老爷子自己呢,这一夜对他人来讲,或许是灾祸降头,或许是好戏连台,可他则如瓮中那只千岁老鳖,赢了皇帝要宰他,输了亲王们要宰他,这小心使得的万年船呀,眼看就要翻了。

  董驹城思忖半晌,“不如现在就走?”

  “当真?”

  “妻子的话怎能当儿戏。”

  他认认真真唤她妻子。

  这妻子二字还是平生第一次入耳,好不习惯。

  她捧着自己的脸,滚烫而泛着红晕的脸,连着耳根子也红了。

  “瞧你,要不我再说几声。我的好妻子,妻子?”

  沈璧君跑开了,董驹城如老鹰捉小鸡似的逗她玩儿。

  “你们都别闹了。”沙祖大喊,两人不听,绕着沙祖跑,一会儿扶她一下肩膀,一会儿又拽她一下衣服,弄得她也跟着转圈。

  闹了一会儿,董驹城停下,拍拍打皱的裙子。“快去收拾吧,一会儿北门见。”

  沙祖刚被撩起点新乐子,现下又立刻被泼冷水,好不自在。“行,你们俩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噘起嘴走了。

  沈璧君追到她跟前哄她。

  董驹城看两人走下清羽堂,便要转身回焦屋收拾。

  “怎么,白府遭难,你们今晚就想脱身不管了。亏你还是老爷养了十年的儿子呢。”

  董驹城正准备下台阶,白孝贤那半死不活的调子又来了。

  他说别人闲,他自己不闲吗?

  四处闲逛,没事老给人泼凉水。

  行,先不管他。董驹城不理,嗖嗖下楼。他要先回去收拾一番,然后到马厩把马牵出来。倒也不是时间紧迫,只是他个人性子使然,总觉得既然决定,就要趁热打铁,把事情搞定。他生怕这股子热乎劲儿过去了,人没了热情,到时候只会随波逐流,在事物的瓶子里如无头蝇一般打转。更何况,此次皇帝亲上烽火台玩火,惹得亲王们连夜赶路,恐怕以后再无清闲日子,只此一夜可安生了。如果现在还不帮妻子做点什么,推推搡搡,犹豫不决,恐怕以后也做不了什么。当然,这么想是自私,是顺了人性中想要独善其身的念想。可是,纷乱突发,大敌当前却毫无头绪,长辈们又都觉得你可能碍事而嫌弃着你,你能怎么办?你不想做点什么?就因为乳臭未干而安慰自己说,只当看客就好?

  他匆匆收拾了东西,便离开去了北门。

  沈璧君与沙祖经过后院,正要走回廊捷径,回到自己的屋子。可没跑多久便瞧见白家老爷白庆瑜与一个黑影站在回廊尽头说话。圆圆的铜钱似的门洞正好将两人框成一幅月下美景。

  怕被发现,两人藏在一堆毛竹后面。

  “哎呀。”沙祖低吟了一声。

  “嘘,嘘。”沈璧君赶紧捂住她的嘴。“回廊是走不得了,跟着我。”

  “小姐——”

  “有话快说。”

  “我怎么瞧着,与白家老爷说话的人像是老爷自己。”

  沈璧君刚想说,沙祖,你在这儿放什么屁呢,什么老爷老爷的。

  可她伸头一看,那身高,那大头,那双手习惯性的搁在鼓囊囊的肚皮上的动作,一切都像极了阿爹。她就知道,爹爹这人神秘兮兮,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目的与规划,绝不浪费一分一毫。连爱一个人都会惯性地想要从她身上榨点好处才甘心,否则便心焦气躁,上下痒痒,不得安生。

  “沙祖,我床下搁了点东西。先别问,总之看见了,拿出来带上。收拾好东西,你先去北门等董郎,千万别让他着急。”

  “小姐!”

  “去吧。”

  沙祖走后,沈璧君低头向前。正好,白家老爷与自家爹爹都站在钱眼儿里头,她可以背靠外墙倾听。

  可听了半天,这两人怎么都不说话了?

  她本想伸头去看,可刚一伸头,声音又起。

  白庆瑜说,“当真是禾家那姑娘窜捣皇上干的?”

  沈秋廷说,“光禄勋晏奕大人当时就跟在身边,亲眼瞧着她花言巧语哄了皇上点了那烽火,说是以火光映衬她的曼妙舞姿,更显皇家奢华。光禄勋晏奕大人没法子,只好应承下来。”

  白庆瑜说,“这老痞子,这么说火最终还是他点的?难怪燃得这么快,加料了吧。”

  沈秋廷说,“此次,禾家与他联手,算是提前攀上了连襟——我听说禾家打算完事后,把最漂亮的庶出小妹禾伊人给他做妾室。”

  白庆瑜说,“你也别自己琢磨。禾嘉树那老痞子刚刚还飞鸽传书,说他绝无怂恿女儿胡乱行事之意。他向来贪财,又是长年来接待内附部族与郡国上计吏捞油水,一把烽火,所有人恼了,喊打喊杀的,与他有什么益处。我看呀,是天要考验我大夏周朝的皇帝。说吧,什么主意?”

  沈秋廷沉默半晌,“来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只看大人敢不敢为?”

  白庆瑜说,“你敢说,我就敢为。从来不都如此?”

  沈璧君将身子靠了一点出去,以便听得清楚。

  不一会儿,最疼爱她的爹爹沈秋廷开口了。“既然是禾家牵的头,光禄勋晏奕大人搭的台子,演员自然要选好。当然,这戏子不是大人,也不是下官,得是皇上与亲王们。烽火燃起,梁王周熙、赵王周任好一个在西,一个在北,都是守军险要之地,离京都远得很,就算披星戴月也不一定明天能到。可现如今两人冲在前头,你追我赶,为了什么?不是早有准备,便是冲昏头脑,异想天开。这样一来,反倒给大人您捞了空子。两个亲王就这么来,动作定迅疾,平时布防在各家兄弟姐妹家的刺客眼线必定有了动作。我听说,离京都最近的内关候在烽火燃起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家丁杀死。如此,京都局势便不是大人与18位封地皇亲的对抗,成了梁王、赵王两条摆尾狗对大人的乞怜。”

  白庆瑜想笑又觉得不能笑得太明显,“这话?”

  沈秋廷立即跟上,“若能假托皇帝病逝,两个王爷心中的烽火不就烧的更旺了?到时候,他们中必定有一人先入城,若是皇帝没死,被他劫持了,而连夜奔驰,刺客们该忙的也忙完了。天下诸侯当如何?到时候,大人您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是为了皇上考虑,只消拿起大刀来有一个杀一个即可。我想,按皇帝太后的性子,恐怕只会支持。尤其是,这坏事还仗了您的名义。”

  白庆瑜哈哈大笑,“还不得逼得皇帝封我做了皇帝啊。”

  随后,一小厮的脚步声嗖嗖赶来。

  “把姜无尽、曲勒、拜飨,鸿戟喊来。”

  小厮从钱眼儿里出来,因为跑得快,又是背对着,居然没看见沈璧君。

  听白家叔叔与爹爹对话,沈璧君愤愤然,静颐姐姐到底在干什么呀?她说进宫是为了辅佐皇帝——这已经让沈璧君惊讶了。本想着,若她真能在宫中如鱼得水,将这病了六年的熙帝佐为一代明君,那也是好事一桩。可如今,她却学那狐狸精褒姒,引得群雄并起,民不聊生。她真为她咬牙切齿,这人怎么变得如此坏了。

  思绪占满了胸口,沈璧君简直气的要命。若她有一天能再见姐姐,一定要骂她。

  她正想着,忽而又听得爹爹说话,“碧君现下可好?”

  白庆瑜说,“都听说了?”

  爹爹叹气,“这孩子小时候挺乖的,如今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股子拧劲儿,在家时你说一句她怼你一句。最后说不过她吧,她还给你下结论:爹爹给皇帝当奴才当惯了,满脑子的天威浩荡,臣子有罪,绝不会再用公正眼光来怜惜百姓了。落选了也好,就她这脾气,怕是宫门刚跨进去,还没等别人出手,自己就把自己憋闷死了。”

  沈璧君扑哧一笑。

  爹爹没反应,继续说,“倒是这禾静颐,大人,您可得抬举着点她。我估计,这是天将英才,若能为你所用,必成大事。”

  说完,爹爹一跺脚,大声叫道,“快走开。”

  沈璧君吓得脑袋一缩,嗖嗖跑开了。跑到一半,被一只大鼠追上。原来爹爹赶的是老鼠。

  董驹城与沙祖在北门等候多时,心乱如麻,看见沈璧君来,追上前就臭骂了她一顿。董驹城言语里尽是关怀,只有沙祖是有一说一。

  董驹城问,“出什么事了?”

  沙祖不解,“老爷怎会出现在此?”

  沈璧君自言自语,“本以为白孝贤是为了激将我,没想到真的。”

  沙祖说,“小姐,他怎么激将你了,你倒是说啊。”

  飞奔到白日里集市所在的地方,沈璧君方才告诉了他们。“刎颈之交,共患难时是一起喝兽血拜把子的兄弟,共富贵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离了谁。”

  沙祖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意思,老爷与白家叔叔向来交好,怎堪他如此诋毁?”

  沈璧君转向董驹城说,“我担心,他知道的比我们要多。”

  白府有多奢华,真正的街道便有多落魄。三人骑着马,马虽不是西域的千里马,但总还是比一般人要高高在上一些。

  这是一条光禄勋晏奕抢掠过的街道。枪呀,锅呀,刷子呀,各种灶台上用的东西,似乎全散落在街上了。一不小心,连马都要滑一跤。最奇怪的是,家家房门大开,风一过,咯吱响。想着里面没人吧,可一走过,几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与女人坐在一处,正相互取暖。

  三人沉默骑行不久,董驹城开口了。“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说完这句,他大喘着气,鼓起勇气来说,“不过现在为时尚早,再走一路看看吧。”

  “其实,我也不知为什么要出来。每次要做一件事,可陷在其中了又觉得好像过了头,没什么用。”

  “多余,是吗?”

  沙祖插话,“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您要是多余,那我呢?”

  沈璧君说,“我不是这意思。你瞧禾静颐姐姐,半年前我和她一起葬花观柳,陪她读书写字,可现在她站的那么高,我就算伸直了脖子也望不见她了。”

  沙祖说,“那还不是你自己选的路。”

  沈璧君刚要开口,董驹城便接过了话头,“你主子的意思是为何别人选的路才刚开始怎么一转眼就爬上枝头,安定稳当,而她自己选的路却还是两眼一抹黑,终点好似空中皓月,失去的总比得到的多。”

  出了城门,绵延起伏的山头代替了熙攘灯火。放眼望去,树木高大,如鬼魅般摇摆,看起来阴森森的。再加上,热气来消散许多,视野一马平川,整个人哒哒地骑在马上,有种要上战场杀敌千万的宏伟感。可用不着一会儿,三人骑马入林间,潇潇苍天树一根根笔直又兼瘴气缭绕,浑厚恐惧的情绪蔓延开来。

  “小姐,这夫人老爷可都住在什么地方呀,乌烟瘴气的。”

  “一会儿就到了。前面竹林看见了没?”

  竹林茂密,迎风而动。人走近了,白气阴森,扑面而来。沙祖一路上一惊一乍的,沈璧君只好骑行在前为她带路,董驹城骑行在后“保护”着她。

  这竹林本是不应存在了,不过是奢侈麻痹的先皇成帝夜里总是梦魇,说是鬼魂在一马平川的沙丘里张牙舞爪。术士为先皇占卜,说只要在城外种上方圆数十里的竹子方可解开这梦魇魔障。于是就有了这无数的竹子,经年累月,便有了这成片的紫竹林。

  “这林子啊,先皇喜欢就种上了。可如今当今皇上不喜欢了,又该怎么办呢?全砍了吗?”

  一老翁侧身窜出,挡在沈璧君面前。

  “叔叔?”沈璧君试探着问。

  “白芨叔叔,真是你?”沈璧君立刻下马,又是跪拜又是作揖。“哥,快过来,这就是我给你说话的白芨老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闲散人。”

  董驹城走近了,还没等开口,沈璧君便立刻勾着他的胳膊,头靠着他的肩膀,“白芨叔叔,你说过做人一定要开心。今晚我便做了一件让我俩能开心一辈子的大事,你不会怪我吧?”

  白芨老怪撩着胡子,“怎么,拜堂成亲啦。”

  沈璧君举起嘴,“反正我见过爹爹了,他那一副无可奈何又只好默认的表情。他都默许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更何况,禹州时你们便老崔我嫁出去,现在我和心上人在一起了,还不满意?对了,阿娘睡了?”

  白芨老怪张开又闭口,“我先说最后一个问题:你娘已经歇下了。那可否请这位小兄弟报上名来,我好为照顾了两三年的妹妹把把脉啊?”

  “小人姓董,名驹城。”

  “这名字都绕的,行走江湖得赶紧取个利落点的名字才行啊。”

  等沙祖拴好了马,几个人跟随着白芨老怪一起进了林地中央的木屋。

  “坐。”

  董驹城坐南朝北,沈璧君坐在她身边,沙祖站立在侧。

  “你们呀,来的不是时候。”

  白芨老怪倒了茶,给董驹城奉上一杯。他知道沈璧君一吃茶水就失眠,没给她沏上。

  “这天子胡闹,起了烽火,亲王们一个个都往京都赶。白府最是安全,你们倒好,连夜出城,若是遇到了趁火打劫的贼寇怎么办?若是遇到最先赶来的内心里满是夺位之念的亲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又是紧张的,还不得先拿你们记得试练试练。”

  “叔叔,这么说是你一路鬼鬼祟祟帮我们扫亲障碍喽。”

  白芨老怪捋着早已掉光的前额的头发,假惺惺地说,“不是我,你们这一路来怎么如此无聊,还不早被千刀万剐了去。”

  “是爹爹让你来的?”

  白芨老怪点点头。“他早就算好了,你一听说你阿娘来京,必定要赶着来看你娘。什么国家大事,什么亲王入京,什么群龙戏珠,那都是男人的事,窗外的事,女儿家家再如何霸气,也抛不开着儿女情长。”

  “才不是呢,我倒是听说,只有英雄才会陷入儿女情长不得善终。铁汉柔情嘛。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活着的时候,风光过,体验过,早足够了。”

  屋内传出两声干咳。

  白芨老怪急忙转身,“我进去就行,你们在门外候着。”

  屋外又只剩他们三人了。

  董驹城四处张望着,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是个嫩雏儿。

  这样的自己配得上沈璧君吗?

  他原以为沈璧君就是管家大小姐,没想到她朋友众多,上至禾静颐(她就不用说了,这半年来他总是见两人黏在一处嬉笑打闹)下至江湖怪杰,仿佛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而他自己却还在四处捧人求敲门砖。

  他回头看沈璧君,本想与她说说话,可沈璧君累坏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睛倒是闭着,眉头却锁得紧紧的。刚过一会儿又复坐起来,“你们说,静颐姐姐上半月还在抱怨家里人瞧不起她,这一眨眼功夫就成了皇帝的心头肉,我这得眨多少次眼才能走完这污里巴黑的人生路啊。”

  “小姐,你就少咒自己了吧。”

  屋里又传来了几声干咳,“碧君,咳咳,碧君,你进来。”

  沈璧君嗖地跳起来,“哥哥,你与我一起吧。”

  董驹城摇摇头,结果沈璧君一咕噜把他拉了起来。“哥哥,你都是我夫君了,怎么还不听我的话。”

  董驹城没法儿,只好跟了进去。

  刚靠近这内屋大门,便闻见一股子浓浓向外冒的污障血腥气味。这是与热气混合在一起的一动不动的气息,是病人半条命已经踏入鬼门关的气息。而这气息,膨胀着,滋滋作响着,控制住了整个屋子,将屋子也摆弄得如棺椁一般珠光宝气却无人真羡慕。

  沈璧君早已习惯了这粘稠之味,倒是董驹城吓了一跳。

  白芨老怪一看董驹城进来了,“碧君,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阿娘挥了挥手,指示白芨老怪不要计较太多。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夫妇俩还由着她胡闹。亲王们正往这儿赶,这意思是什么?就只是我在这儿张口闭口的,他们快来了,他们快来了,这么喊喊就过了?夫人您现在是骑虎难下,沈秋廷在前头开路,这路开不开的出来,还是未知数。这后面的路可都塞着那些个皇亲贵族呢,你还能从他们身上踏过去不成?”

  “碧君,你们都过来。”阿娘开口了。

  董驹城一直向往江湖,可从未真见过江湖人士。虽乌烟瘴气,不凑近了人脸也分别不出,可他还是来了兴趣。

  “碧君,这位就是——”

  “董驹城。他可害羞了。”

  阿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她手指嫩滑,有气无力。

  “你先出去吧。”

  “哎,娘与我说的话,也可当着他的面说。”

  白芨老怪瞪了沈璧君一眼,“一个姑娘家,怎么跟你框了人家似的。”

  “哪是我框了他呀,明明是他急急忙忙与我永结同心来着,对吧?”

  “别撒野,自己家里也不能任性。”白芨老怪说着,拉了董驹城的衣袖带他一起退出去了。

  “坐到娘身边来。”沈璧君刚坐过去,眼泪就落下来了。

  “别哭啊。”阿娘又说。

  “阿娘,我不是故意烦您的,我就是想让您知道若是真不留恋这人世了,大可以放心的走,以后没了您和爹爹的照拂,我也可以走下去,我身边有人了。而且,董哥哥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

  娘伸手,沈璧君赶快接过来摩挲着。

  “这次来京,多亏了你这位老怪叔叔。一路颠簸,都是他安插人手,不懈其烦的照顾着。你爹爹他——”

  娘咳嗽了两声。

  “有些事,别人说了,你不肯信。娘说的,你肯信?”

  沈璧君眼泪噼噼啪啦直掉,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

  “你爹爹最是不信这些狭义之士,张口闭口说他们扰乱治安,弄得十里八乡人心惶惶。可他那是保守思维。这一次本要绕道京都的,可一路上全靠了老怪的照拂,你爹爹他改了主意,说非要来京都提醒你一句。”

  沈璧君找来枕头给娘垫着,又把床头的水给娘喂下。

  看娘瘦如枯骨,连水也难以下咽,一股冷气窜上心头,沈璧君又哭了。

  “烽火只是个引子。”

  “我知道。”

  “你不知道,这后面引出的是怎样一条巨龙。”

  “阿娘知道?”

  她一逗,阿娘笑了。

  “你可愿听娘一句话。”

  “愿意,一百句也愿意。”

  阿娘咳嗽几次,丝巾包上了嘴后又猛咳了几次。黄痰出来令人恶心。沈璧君撇过脸去。紧接着便是呕出无数鲜血。血量之大,像是有人朝娘的喉咙上捅了一刀似的。

  “娘,碧君再也不敢了。”

  阿娘歇了好大一口气,休息了很久才复又开口。“这几天留在这儿陪娘可好?”

  “好,这几天我都在。”

  从房里出来,沈璧君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先是走到木屋外冲着这满满一周遭的竹子哭泣,哭完又跑去竹子旁边猛踢那些才冒出来的竹笋。闹了半天,一句话都不说,折回白芨老怪身边,支使了一句:“叔叔,你过来一下。”

  白芨老怪跟她去了偏屋。

  “叔叔,是娘求您护送她来京都的?”

  白芨老怪没点头,但叹了口气。

  “为何?”沈璧君说完,又添了一句,“说句多余的,为我?”

  沈璧君看桌上香不断,茶水岁冷,但满壶。于是抓起来就喝了。

  她还未组织好语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打算把我这颗棋子安排在何处?从一开始认识是否就是安排棋局?董驹城呢——不,不,她猛地摇头。

  她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立马搜肠刮肚翻个底朝天,甚至觉得稍有问题便每一处都要怀疑一番的性格绝不愿碰董驹城。她绝不愿感情牵扯进尘世。感情对她而言,是直闯天涯的精神寄托,是形影相吊时的暖炉,仿佛她的金钟罩铁布衫。若这金钟罩铁布衫也是假的,她将如何自处?

  她有太多事要思考,有太多抱负要面对。

  她希望爱能支持她,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白芨老怪看她皱眉许久,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沈璧君大声喊道,“为什么是今晚,为什么所有事都是今晚?若说是巧合,那教人如何才信。”

  门动了。

  两人突然收了声。

  等了好一会儿,董驹城才露出头来。他又刚要出去,沈璧君哎了一声,“哥哥,进来吧。”

  董驹城莞尔一笑,谢绝了。“沙祖还有好多你小时候的事没说完。”

  他退出去,关上门。

  白芨老怪看着沈璧君,摇摇头。

  他接过沈璧君手中的茶壶,一口饮下。

  “你连是茶是酒都分不出,又怎能理解你母亲?”

  “叔叔何意?”

  她一把抓过茶壶,果然是酒。

  “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他绝不是轻易改变心绪的人。什么狭义,什么剑客,在他心里全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家伙。见了面可以不打招呼,救过命的人可以立即杀掉。”

  沈璧君想说什么,白芨老怪立即制止了。

  “侠是希望的火苗。你想想,当年要不是新田县的名士郭铁椿闹事,你爹会被贬出京都吗?后来郭铁椿因触犯圣恩诛了九族,你爹爹还去刑场上观看,只为记住仇家死前的模样,砥砺前行。这样人怎会因为一个江湖侠客照顾了他媳妇四五日就良心发现?除非,他有更高的目标。”

  沈璧君没说话。

  她不想反驳。她不想告诉别人,你错了,爹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可她内心早已认同如此看法。

  爹爹一直幻想再次纵横朝堂,如此梦想不是执念,又是什么呢?年轻时他视母亲为真爱。可他后来有了公主,一个男人给予公主的爱是根据她带进家里的好处,根据他升官发财的倍数而动摇的。

  于是,他再爱母亲,自然与之前不同。

  尝过甜头的人,如何肯回去喝苦药呢?

  “公主本身就是个悲剧。”沈璧君问。

  “为何你们总是把一穷二白的爱奉若至宝,对重权重利中互相扶持的爱弃如敝履呢?爱就要爱的一无所有吗?”

  她楞了一下。

  她本想反驳,可她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完全不了解的事。

  挥金锉彩的爱是爱吗?难道不是两叶孤独扁舟互相取暖,一起抵御权欲的啃噬么?

  “叔叔之前说的,更高的目标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目标高得过民心所向?”白芨老怪喝了口茶,“你母亲叫你这几日住在此处,你就安心住着,城中的事交给你父亲。他呀,要把以前从公主那儿尝的甜头熬成甜汤,永远照拂着你们母女。”

  清早是阿娘身子最爽快的时候。她会坐着白芨老怪的的推椅,在门口屋檐下仰望那些还未落下的星辰。

  但这一次,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要坐在高堂上,接受女儿与董驹城的弘礼跪拜。

  昨晚,董驹城从白芨老怪那儿出来后,说是要与沙祖闲话,可不到半晌便绕进了阿娘的病房里,左右伺候,端茶送水。为给阿娘解闷,他说了几件小时候的事。从小未见爹娘啦,梦见旧寺中抛弃自己的情景。他还把沈璧君头上那根金钗描述给阿娘听。不知怎的,一只金钗竟逗得阿娘小声笑了许久。心想:这小伙子,心急气躁,还需要历练,但人还不错。

  白芨老怪劝她,“病重看人,总是不准。”

  可她却说,“若是灾祸,早遇早好,若是幸福,更要早遇早好。况且私定终身会有多少人看不起?我可不希望以为女儿的婚事死不瞑目。”

  所以第二天一早,阿娘便让沙祖给沈璧君更衣洗漱,套上红衣。又把老爷随身带的男式嫁衣拿出来给董驹城套上。

  董驹城拿着衣服,急急去见沈璧君。

  他不太喜欢如今的局势,似乎所有事都脱离他的手心,他更喜欢他自己控制着别人。为何?大概是自卑吧。

  “原来你爹爹是个随身带嫁衣的怪老头啊。”见到沈璧君,他大声说。好似玩笑,却又十分认真。

  “你说什么——”话刚出口,旋即便意识到怪在何处,“那个呀。那是爹爹外出战争从琅琊国带回来的红绸,战争第一天就带着,打一路带一路,说回去了就给娘做成嫁衣。诺,就是我身上这件了。”

  沈璧君站起来。

  乌黑修长的发丝高高扎起,贝壳般的金箔头饰在脸两边摇晃,映出幽幽水光。细眉用螺子黛勾勒,越发黝黑俏丽。双唇娇小而饱满,攀枝花红还不如。她看着他,笑逐颜开。她闪闪发光,这是他此后对她说的最多一句。他记得,周围一切物件都消失了。他眼中有她,且只有她。房里光线暗淡,她的肌肤比阳光下要白一些,几乎是冷淡的白,宛若凝脂那样的白。雪白肌肤从脖子一直延续到锁骨,直到那赤红长裙将其掩住。

  他都看呆了。

  脑海里一片肉欲乱象。

  “让一下,少爷。”沙祖用手肘拐了他一下。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少爷二字说是自己。

  可既然想了那事,身下起了反应。他也不好意思再留,只好转身逃去。

  “小马驹儿——”白芨老怪给沈璧君拿阿娘的玉佩来,董驹城见他,逃得更快了。

  “这孩子,名字拗口,人还老是神经兮兮的。”他回身,跨进屋里。“我说呢,他怎么走这么快,原来是大美人站在这儿,来,把这簪子戴上我瞧瞧。”

  话音刚落,便听见竹林里动静阵阵。不一会儿,大批人马从竹林走出,将阿娘养病的竹屋团团围住。他们穿着朴素,身边马匹哒着众多行李,小厮身上也背着不少包裹。

  “这是做什么?”门外小厮问道。

  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调:“把你们沈家小姐叫出来,她认识本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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