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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夜。

  皇上正要去探望禾静颐。但他不喜欢目的性过强,时间这种东西,总说是白驹过隙,千帆过境,可有时候,却是过的非常缓慢。与不开心的事在一起,与无聊的事在一起,都会让他痛苦万分。他从来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他自己知道的。每次揽镜自照,发现发丝中白须又增加了许多,他便觉得人生已荒废了,可错误已经铸成,许多缺漏来不及补救。哪怕他现在想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也是力不从心了。他对奏章不熟悉,他无法理解忠臣们的暗语,他甚至无法自己判断与抉择。这两种能力,他本来是有的,可此去经年,玩乐日积月累,沉醉日复一日,他便像个扑向这些蛛网的飞蛾,自以为是相信自己能以庞大身躯撼动蛛网的阻拦,可撞上去了才知道,一朝错,便万劫不复。

  他并不真的喜欢玩乐。在他的内心,他可以对任何人大胆宣誓,他一点都不喜欢玩乐。他真的从未在玩乐中体会过什么叫做真正的潇洒不羁,什么叫做江湖义气。

  无病那几年时常微服出宫,每天宛若天女散花似的以钱会友。其实,回过头想想,他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后来便病了,太医说不出来什么病,江湖术士一个个也全都为了讨赏。每次来了,试一个方子,讨一笔钱,到头来,他们倒是欢天喜地的离开了,到让皇帝自己成了傻乎乎的受害者和将死的试验品。

  他厌恶听人玩弄。他厌恶那些将他当做傻帽,病还没治好便大摇大摆走出去招摇撞骗,飞黄腾达的人。所以,他要杀了他们。治不好就杀了他们,看他们还有谁敢在他面前耍威风。

  然而,时间长了,没人来治病了。

  全国上下都说皇帝得了怪病。当然,这还不是他们口口相传最多的宫中密事。他们说的最多的,是皇帝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开什么玩笑。

  他就是活给他们看,活给天下人看。

  就算糟践了祖宗的基业,他也不准天下人负他,只准他负天下人。

  这么一来二去,终于有一天他感觉好多了,他开始做梦了。做了梦就有了人生的目标。在这里,他要感谢太后的凶狠毒辣,要不是她在前朝斩杀蠢蠢欲动的群臣,夏周朝周氏的皇位恐怕咋就灰飞烟灭了。所以,为了感谢母亲,为了感谢让他人生再次充满希望的梦中仙子。他便要找她,他要赶快醒来,他要与她见面,要与她翻雨覆雨,要与她一起,为这大堤将倾的夏周朝重新振作起来。

  非常幸运。他找到她了。

  她的名字非常美,叫做禾静颐。

  他见到她第一面时还有些动摇,他老毛病又犯了,他似乎对禾静颐身边的沈璧君也感兴趣。

  然而,他知道,禾静颐才是他的枕边人,而沈璧君全身是刺。

  这几日,禾静颐谈起这位好友,总劝他,“她与我是天大的不同,我们都喜欢读诗书,可我喜欢读诗经,喜欢诗经里朴实无华,脚踏实地的打趣。可她就喜欢什么战国策,兵法之类,觉得那是冒险,是新奇。”

  是的。沈璧君这人,顶撞上头似乎是为了满足一时的新奇,并没有长远规划。她似乎自己还茫然着,她入宫选秀不过是应了光禄勋晏奕大人要求,觉得既然在民间待烦了,那就进宫里去吧。可这一路上颠沛流离,看了太多,她又不想入宫了。仿佛内心里突然认定,入宫成为妃子似乎背叛了自己一路来看到的一切劳民伤财。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却一点不知。”禾静颐依偎在他身边,边剥杏仁,边温言款语地撩拨着。“她的信念是别人注入的,行动是随波逐流。就连喜欢,似乎也摇摆不定。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无动于衷,对不喜欢的人却又殷勤备至,仿佛她根本分不清心之所属。”

  “爱妃的意思,你这位朋友不懂自己的心。”

  “很难,不是吗?我倒觉得只有极少人懂得自己的真心,也只有极少人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他笑了。他知道,昭仪这话绝不是单纯形容朋友沈璧君,而是有心说给他听,原谅他的过去,谅解他的错误,鼓励他重新开始。

  他长这么大,还从没如此理解他。就连太后也都是连连斩人,让宫中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

  如此气氛,能好到哪儿去呢?

  “皇上,昭仪的紫宸宫到了。”

  仪仗在宫外停了许久。太监们看皇帝若有所思,便一直悄声站着,等着。

  “哦,那让朕下来吧。”

  他下了仪仗,抬手压了压,自己走进去了。

  抬轿子的宫人一直用余光瞄着皇上,等他进去。

  李总管与皇上的身影没入了紫宸宫的内殿,大家才真正松了口气。

  “唉,有没有觉得——”

  “别说话。”其中一个带头的说。

  “王管事,我可是真心诚意这么说,大家都没感觉到吗?自从这昭仪娘娘一来,咱们每天虽都是一模一样的活儿,可这气氛可比以前好受多了。”

  “看你还敢说,看你还敢说。”管事之人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脑袋。

  话音刚落,紫宸宫里便传出欢快笑声。

  抬架工人也不理管事,即刻静声谛听。

  “皇上今日怕是出不来了。”

  说着,大家便自顾自地聚在一处聊起天来。

  “唉,我给大家说一事。”抬轿工人贼呼呼地朝紫宸宫里的看看,“那日昭仪出来,正好皇上下轿。这昭仪呀,拉着皇上的手暖心摩挲着,这眼神呀却都瞟着我们。”

  “尽吹牛,昭仪这么高的位份,能瞟着你们?”

  “那日我也当班,当真是瞟着我们。之后呀,就让贴身服侍的庚奴姐姐送来了这个。”

  别人刚要抢,那抬轿工人一下子缩了手。

  “给我瞧瞧。”

  “这可是昭仪给的创伤膏,专门抹肩膀的。”

  大家刚要起哄,却见庚奴早已站在了外殿门边。

  “哟,看你们,招骂了吧。”

  大家都收了声。

  庚奴笑了,手向后一挥,齐齐三四个女官出来了,手里攥着一娄一娄的大白馒头与咸菜。

  “今晚大家就地歇着吧。”

  说完,庚奴进去了。

  “王管事,你看见了吧。这馒头,这创伤膏,都是真真的。”

  “咱皇上呀,要有福了。”

  内宫里,禾静颐让人找来了栀子花点缀其间,屋里虽燥热,这栀子花香无端带了一股子的清凉之气,让人看着好不爽快。

  “朕琢磨着给你搬个地方。”

  “这好好的怎么——”禾静颐说了一半,皇上便从后头拢住了她的腰。于是,她只好改了语气。“妾住的离皇上够近了。”

  “我看不够近。”

  “都住进心里了还不够近?”

  皇上笑了。“爱妃这一天都在做什么?”

  禾静颐转过身来,挣脱开他的怀抱,拉着他来榻上坐下。自己则跪在一边将头靠在他膝盖上。“皇上先说。”

  皇帝摩挲着她的脖子。“今天看了光禄勋晏奕的书简,言辞恳切,倒是情绪有些激动。说是几个亲王在外互相起哄,还没等我出手便死伤过半。对了,给你说点儿好玩的。”

  禾静颐靠在他膝头,仰望着他。

  “知道斌都王周霍吗?”

  她摇摇头。

  “他呀,最近几年在斌都毫无建树,倒是看上了去世父亲的宠妾,日日与她私会,后来更是与自己亲妹妹私通,整个人疯疯癫癫的。以前我就听说,他不仅好色,这性情还暴虐无比。一次他与几个随从游玩江州,好好的晴空万里忽然起了大风,他却突然来了兴致,让那几个随从将船摇到湖央。风大浪大,随从又不悉水性,竟活活淹死。周霍看着居然大笑不止。”

  禾静颐扶着脖子,眼神惊恐。

  “吓到爱妃啦?”

  “不,不。听这样的故事自然会吓到,可我想,皇上肯定更难过吧。”

  “怎么?”

  她突然从他膝头离开,跪在内屋中央。“皇上可不要怪我多言。”

  “你说。”

  “有这样的弟弟,皇上难过都还来不及。”

  皇帝走过去,拉了禾静颐的手,复又坐下。

  “谁说不是呢?可关键呀,周霍一天到晚玩乐,妇女被狗咬了屁股,放声大笑。手下犯了罪,执鞭刑时他在一旁看着还不够,非要换着人鞭打。你想,自从太祖君临天下,本朝执行鞭刑便不许换人鞭打,一人一鞭一鼓作气打到后面也没力气了,伤也不至于重得不能治愈。他倒好,每换一个新人上来都是鼓足了气抽下去,人活生生打死,乐不可支。这还不止,他呀,折磨了百来人,再加上与父亲宠妾、亲妹妹私通,自知罪不可赦,为防着我惩罚,干脆就效仿吴江王周克起了兵,期间还到南越去求巫女诅咒朕。结果呢,刚发兵从江都出来,还没走到青羽谷地便染了疟疾去世了。你说说,这是闹的什么事呀。”

  禾静颐笑不止。

  “这是爱妃说的好:这世上哪有什么事端,不过是庸人作怪而已。”

  禾静颐见皇帝打了哈欠,便催他去床上休息。“你帮朕揉揉脚。”

  “不睡觉却要揉脚?”

  皇上笑了。

  禾静颐嘴上说着,一挥手却让庚奴到来了热水,自己悄默声地给皇上脱着靴子和袜子,帮他揉着脚。

  “今天去马场上跑了一圈,腿都酸了。”

  禾静颐赶快捂嘴一笑。

  “皇上这是许久没有出宫了。都是因了那些胆小怕事的臣子的错,一个二个的,今日怕皇上摔着,明日怕外人抢了皇上,后日又担心皇上在某条打猎的小山道上迷了路,真是够心闲的。那上林苑子先祖时候便开疆拓土,已至千里,期间野兽蹦跶,树木绵密,本就适合打猎玩乐供皇上强身健体之用,如今倒好,皇上一出门就拦着,那上林苑早就成野兽笼,兔子窝了,当真白费了太祖一片好心。”

  说着,她伸手试了试水温,一把将皇上的脚揪到了水里。

  “哎唷,轻点。”

  “这不是让皇上踏实感受一下上林苑的野兽派活法儿,来,把左腿也伸过来,别着了凉。”

  帮皇帝洗了脚,让他去早已暖好的被褥里捂着,禾静颐便钻进床斜对面的蚕丝屏风里去换衣服。床的帘子将屏风挡了一半,转来转去地屋内隔间又将屏风遮去一半,只剩下半遮半掩的一半。

  禾静颐侧坐与其中,庚奴先帮她脱去了提亮脸色的银制盘叶步摇,又脱去了皇帝送她的玉簪。

  “庚奴,慢点。”

  庚奴笑笑,“是,是。”

  禾静颐站起来,伸开双臂。庚奴饶到她身后,先卸下了一只袖筒,拉扯着裙摆又扯下了另一只袖筒。整一件宽大含蓄的灿金绿影外裙哗地一下落了地。这下子好了,禾静颐肉感十足的雪白胳膊在屏风后若隐若现,正正好让皇上嗅到这儿一丝半味儿的,心绪纷扰。

  他看了一会儿,之间禾静颐又侧过身来,这下好了,裙子全在地上,而她胴体尽显。

  皇帝看了半晌,嗖嗖跳下床,走进屏风,一把抱起禾静颐。“整个宫里就你宽衣解带最磨蹭。”

  这几天来,皇帝天天来,隔天醒了,手呀腿呀全绕在禾静颐身上,捆得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她每次变着花样让皇帝早起上朝。皇帝想留下,呜呜地撒娇:“朕这才刚开始,样样都是亲自管着,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她呢,也不着急,床头摆着内裙丝毫不动,裸着雪白香肩与乳房,腹部也显露无疑,手上嘴上却忙不迭地帮皇上穿了衣服,“每次皇帝都不舍得走,可大臣们都在信央宫候着呢。”瞧皇上要开口,她又急忙用指尖贴了他的嘴,“好不容易给了他们甜头又耍得他们团团转,皇上是不是还在想念烽火台上恣意取乐,与妾独欢呀。”她看皇帝表情,眼看着他就要扑过来,“哎呀呀,就是要皇上忙得饭都吃不了,也给妾一点时间准备,晚上才能好好歇息。”

  于是,皇帝才抱她过来,便迫不及待了。

  “白天里,你紧着赶朕走,看你现下还有什么法子。”

  他将裸身的禾静颐放在床上,也不盖被子。只是光看着,一寸一寸看,一尺一尺低头亲吻,让她全身酥痒,手脚乱动。

  “看我不好好治你。”

  话音刚落,两人便裹作了一团,

  第一声炮火响起,禾静颐惊醒,刚要叫皇上却发现他早已不见。

  她笑了。以前,她听说皇帝遇事总愿意躲。连站立于城头,隔江为将士们打气,都要老臣们一请再请,保证了十足十的安全,才愿意出山。可刚一站在城头便又急煎煎地缩了回来。大臣们疑惑,究竟又是哪里没做好。他两眼一瞪,说道,“你们看看,你们闻闻。”

  将军们看着城墙上东倒西歪的士兵们。

  这些人不是伤兵,到大多都有了一点点小伤。头磕破了皮,腿上捅出了一个个血痦子。手指黑麻麻的,手持的刀刃上又滴着血。这都是眼可见的事。那闻又是闻什么呢?馊水味吗?在宫里,若是平时,这恭桶里出来的脏污之物,扔了也就扔了,到了战时不都是要收集起来,让瘟疫横行,催敌心尽溃吗?这有什么好闻的?

  皇帝跺着脚,大喊道,“你们这让朕来的都是些什么鬼地方?”

  禾静颐进宫之前就知道这些,那时候听了她会哈哈大笑,笑皇帝傻。可她如今她笑,则是心满意足,更是庆幸自己能如此手段,哄得皇帝竟然开始过问政事,改过自新了?人最怕的就是承认错误,可要建功立业又必须得时刻反省,反省后面又要跟上了行动,才作数。

  可是,她不知道这改过自新能持续多久?

  新鲜劲儿过了便又回归以前吗?

  正想着,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来传话。

  “皇上让昭仪尽快收拾,叛党攻城了。”

  禾静颐吓了一跳。倒不是没料到此事,而是没想到她也要躲。

  她起来,刚要套上昭仪的服制,又让庚奴赶紧拿来了宫人的衣服。“皇帝在哪儿?”

  “信央宫里。”

  “带我去见他。”

  衣服换好,她想来想去,拿了皇帝赐予的那支玉簪,便急急出门了。宫门外,宫道绵长,星空开阔。雪白星光,如仙女泪凝结成了的爱情结。她看了夜空一眼,虔诚许下愿望。之后便抓起裙子,飞奔起来。引路的小太监举灯笼,灯笼摇摇晃晃,十分眨眼,火好几次便要撩到她身上。

  “行了,”她一把夺过灯笼,几脚踩碎了在地上。“星星都亮堂,看的见。”

  又一声炮火。

  她抬头一看,烟火胡乱鬼魅蹦跶着,不久便噼里啪啦炸开了,可高处的星辰却岿然不动。这方对比,好生奇特。不。不是奇特,是她观察所至。她要把这个视角告诉皇帝。对呀,他一定能成功的,他不是已经想要重振旗鼓了吗?

  她跑过漫长的宫道,听见四处宫门轰隆作响。

  大概是有人以树干鼓门吧,但她管不了了。她内心只有一种冲动,带皇帝离开。烽火之后,她便担心世事难料了。如今,若能留下则更好,若是不能她便带他离开,帮他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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