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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尘吹绮陌

  隔日,李师傅换了新车,新马,在客栈下等候。

  公孙琪因听了孙弼说要去送沈璧君,便推说自己要再睡会儿。“等你回来了,再一同出发去琅琊郡关中营地。”是了,陈皓生谋杀了领兵将军,附近的先生坡营地怕是早就归在他麾下了,人心恐早被蛊惑,乌烟瘴气。不愿负君恩,必得另辟蹊径,直抵最信任之人的所在。

  沈璧君看看他,说,“那我把娟子搁你衣服里了,走时,记得带。”

  公孙琪说,“什么东西?”

  “昨夜里,我写好的信,给孝贤的。”

  “好,我一定帮你带到。”

  “那我就走了?”

  沈璧君有点依依不舍。此次离别,不知下回相见又待何时。她抬眼看看等在房门外的孙弼,眼眉低低,莞尔一笑,走了出来。

  “东西都带齐了?”他问。

  “你帮我收拾的,还问?”她笑着说。不知怎地,她就是生不起气来,对他也好,对别人也罢。即便是牙尖嘴利,口无遮拦之人得罪了自己,若是下回见了,那人若越发一副褴褛昏聩模样,比先前还叽叽喳喳,诋毁他人。她反而会同情她,为她不值,甚至送递钱财过去,疏解她无人宽谅的卑微日子。

  孙弼说,“信给了吗?你可写了一夜,瞧瞧,脸都写青紫了。”

  沈璧君又笑。她喜欢他这突如其来的幽微醋意。倒不是说还恋着她,她可不知他心里作何打算,只是这番醋意,让她觉得,他与之前不同了。

  她一边下楼,一边回说,“昨夜里你守在肘边,一字一句看我写就,还装假我写了锦书?”

  孙弼嘟哝着,“你都没给我写过。”

  沈璧君转身,“就不写,一辈子都不写。”

  李师傅瞧见两人站在楼梯上,便喊,“马都等不急了。”

  沈璧君听了,对孙弼说,“行了,我去了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累着了。”她顿了顿,转换了小妇人的语气说,“也别玩累了,伤身子。”

  说完,她便牵着扶手,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双脚刚一落地,突觉轻飘。四周钴蓝天色,与昨钱局县外的草场c溪流边的景色一样,情却大不同了。她希望此一别便再也不见了。这便是她温柔c理智c面容毫无波澜的缘故。

  “沈姑娘,当心头。”瞧她来到车前,李师傅帮她撩开了车帘。

  “等等。”孙弼冲了下来,“我送你们一程,就送到城门口。”

  似是怕自己上不了车,他自个先钻进车里了。

  沈璧君错愕,“李师傅,那我先上去了。”

  李师傅看看她,撂下帘子,抓了她手,来到一旁。“昨夜玩得高兴,想说的话都被酒水掖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李师傅,现下了,你舌头还打结呢。”

  “是是,怪不得他要送你。要不,就让他送你走?”

  “白家叔叔遣他办的差,是送那些个小伙子们去兵营里,那可是要盖章画押,举着文书回来的。”

  沈璧君话还没完,李师傅便开口了。“我听着是你不许他送呢。行,我送就我送,正好回秋水台好吃好乐待几天。”沈璧君刚要走,他一把便搂了她的胳膊。“攥在舌头下的话还没说呢。”

  “李师傅,你说呀。”

  “这小子真心属意你,可别动了歪心思,伤了人家。”

  沈璧君一时错愕,连忙钻车里去了。

  一进来,孙弼便迫不及待拉着她的手。“说什么呢,许久都不上来?”

  沈璧君瞧着他,想从他些许粗糙的脸上分辨出什么,“说你呢,说你心肠好,说你值得托付终身。”

  “是吗?”孙弼刚一脱口,车便咣当起行颠簸开了。

  这颠簸好似提醒他,董驹城,你可得好好想你都做了啥。

  但他没作不必要的解释,只等着她说话。

  “你说呢?”她反问了一句。

  摇晃中,沈璧君哭了。她轻轻靠在他肩头,颠簸多了,复又离身,端正坐着。虽与李师傅相识不多,可一个人的秉性,脾气,却是无论时日长短都瞧得出来的。他说董驹城好,许是依了多年闯荡江湖c混迹官场底层换来的锐利眼光摸出的底儿。可她呢,她该听谁的?董驹城自己是断断不会说出实话的,或许她该去见见宛秋。

  唉,思来想去,拐弯探底,不过是不愿从了自己的心。这一路来,她别扭得紧。先是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董驹城。可没几下子,她自个儿便觉无趣,烦恼的很,累巴巴的。后来,她又不断回想姜无尽c曲勒c朗彤说的那些话,故意将伤害刻骨铭心似的。

  究竟为了什么?

  害怕吗?

  害怕从了心,复又踏错,又该如何?

  “想什么呢?”许久,孙弼问了。

  沈璧君赶紧摇摇头,“没什么。”

  孙弼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肯定是想爹爹和阿娘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镂刻精致的木簪与一双银花鞋垫子。“昨夜里擦洗完了,回屋瞧你,整个人四仰八叉倒在床铺子上。之前我还愁着,若是要陪你说话,何时买礼品”

  “那你就想都不想,便把我形单影只晾在那儿了?”

  不知何时许了孙弼卿卿我我之意,他二话不说便倒在她怀里。

  “帮我带给爹爹和阿娘,等这茬完了,再带厚礼去看他们。对了,还有个事。”

  说了还有个事,孙弼便突然没话了。

  “在我这儿,言语还得留半寸?”

  “不是。”孙弼顿了顿,转头凝视对面车碧的花纹。“把你放走了,差事算是砸了,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话音落了,他转头看沈璧君,笑意盈盈轻描淡写来一句。“快出城了,与你说点贴心的话。”

  “可我一句都不懂。”

  “不懂甚好,不希望你替我担心。”

  “懂家公子,出城了。打这儿回去腿脚轻松些。”两人正要言语,便听得李师傅在外招呼开了。

  “你快下去吧。”沈璧君催着他。

  “还有这个给你。”孙弼掏了丝绢出来,沈璧君看上头款款字迹,刚接了便要卷开来看。

  “唉,回去再看。”孙弼又说。

  “你俩都快歇了送别话吧,你来我往,拉扯不休,什么时候有个完。”李师傅站在边上,喜笑颜开地瞧着他俩。“前路颠簸,东西最好用布袋子包着,小心一零二碎地,弄丢了。”

  沈璧君刚要说什么,只听孙弼来了一句。“她才不舍得。”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步三回头。

  沈璧君撩着帘子,朝他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

  “李师傅,走吧。”

  李师傅上车,勾着头向车后头的孙弼看去。“别犹豫了,赶紧走。你可是有活儿之人。”

  车徐步走着,不久,身边风景萧瑟许多,真真不如英府里人情味重了。焉黄了的柳叶子呼呼随风摆着,大叶扬的硬叶子吧嗒吧嗒互相敲打着,这动景看着美极,听着也悦耳的很。沈璧君撩着帘子,朝外愣神看了一会儿,才收了心绪与眼目。

  “沈姑娘,若你觉得闷,出来帮我驾马。”

  沈璧君听了,惊讶极了。“李师傅,你打趣我呢。”

  “公孙琪说,你该是哭笑随性,淋漓自由之人,多出来看看天蓝绿水,本就应了天性,怎么成打趣了?”

  沈璧君许久没答声。李师傅正要回头看怎回事,便见她探了头出来。

  “这才对嘛。”李师傅赶紧挪了几寸,又递了缰绳给她。“试试?”

  沈璧君拿起缰绳,向上一摇,两匹肥硕黑马立即蹬蹄子跑了起来。她驾着车,李师傅便大咧咧地将手收在后脑勺处,乐呵呵地吹着哨子。

  “唉,你慢点。”马儿越冲越快,颠簸得轮轱辘都散架了似的。“瞧,公孙琪说得不错吧。对了,一早这么许多杂碎,又是牛羊下水,又是浓汤的,一会儿午后不歇息了,若是饿了就吃那干烙饼子,打些河水将就着,可行?”

  “行啊。”沈璧君随意答应着。她试了两下子,顺手了,正在兴头上,便哗啦啦赶起马来,速度更快了。

  出了英府地界,速度才渐渐慢下来。

  自然,越走越慢,也是有缘故的。

  沈璧君每每一转眼,便看见一具冷尸稀里糊涂,形状古怪的瘫在地上,靠在树桩上。

  “李师傅。”

  李师傅真是好功夫。车马颠簸,速度极快,他也还是睡着了。

  见他未醒,沈璧君推推他,“李师傅。”

  “怎了,啊?”

  他恍惚中支起身子。

  看他依旧迷糊,沈璧君急煎煎地提醒他,“你看那路边。董哥哥说,那日夜里,他赶到林子边缘,只见迷雾蔓延,那几个可怜逃兵东倒西歪走了出来。手上腿上全没了皮肤,白骨露在外头,血淋淋的。我瞧着,与这些人并无二致。”

  李师傅一咕噜跳下车。“你跟着我,可别给人调虎离山了。”

  沈璧君歇了马,跟着李师傅走到一冷尸面前。

  李师傅站得近,她则远远落在后头哆嗦着。

  李师傅刚想喊她,一转头却见她好似站在隔山距海的另一处,双手紧紧拢着肩膀,发抖。

  李师傅问,“第一次见死人。”

  她抿嘴,摇头,“第一次见如此情状,真是可怕。”

  李师傅又问,“可怕?你有说法?”

  只见沈璧君满身鸡皮疙瘩,徐徐才松口。“他,我见过他,他是京都北街上张屠夫家的儿子。”

  李师傅转了转眼珠,“他是自己人,是吗?”

  沈璧君走上前。那屠夫家的儿子眼睛鼓着,红血丝沾满了眼眶。“你能把他眼睛合上了,这么争着,像是还恨着谁,不肯离去似的。”

  李师傅听了,抓起地上一片硕大枫叶子糊在他眼上。叶子落了,眼睛也闭上了。

  “若你心里难受,挖个坑埋了也行。”李师傅建议道。

  “不是,我没有烦劳你的意思。”沈璧君转头向四野看去。“埋了一个便忧虑其他,干脆都不埋了吧。”视野里还有另一个眼熟之人,就在车旁的粗壮古柳下躺着。沈璧君没见他样子,可他衣服料子颜色却看得真真的。这就是她熟悉的料子。她肯定在别处见过这人的。

  “李师傅。”

  她又唤了一声。

  等李师傅站起来了,她才举手指着那头。

  李师傅叹了口气。“这又是哪个熟食的倒霉蛋。”

  也是他先走,沈璧君跟在后头。刚一走近,李师傅便吓得往后一缩。

  沈璧君饶到了他前头。

  “是他。”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这陈皓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怎么就”

  沈璧君倒抽了一口气。“那谁是黄雀?”

  “此地不宜久留,况只有你我二人,所知不多。还是先上车,到了秋水台再做细想。”

  这次,沈璧君没进车,而是坐在了马屁股后面,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给我吧。”李师傅一把夺了过去。他声音颤抖,似是也被吓到了。“这条宽路四野开阔的,看着没人,怕是四处都有眼睛盯着。带你走条捷径,能救命的路子,不过废些腿脚,耗些心神罢了。”

  说完,一扯绳子,车呀马呀便哒哒得跑了起来。跑的快极了,沈璧君心惊胆战,只好紧紧抓着门拦子。可就是如此有依有靠的,她依然感觉脚下采风,轻飘的不行。

  “要拐弯了,你干脆缩到里面去。”车子极快,似飘逸打转。李师傅问话来了,沈璧君却不敢作答。只觉自己双唇颤抖,拢不住词,也说不出话。

  “拐了啊,抓好。”

  话音刚落,两匹黑马马头一拐,朝着玫瑰刺似的木栅栏里冲去。栅栏崩断了,车一下子载进了农家田里,黑土漫漫,到处都是茄子辣椒,碎成了烂泥。李师傅紧急拉起缰绳,黑马高高抬起前脚,朝高处一使劲儿,车轮子便从泥里硬滚了出来。这会儿,可把马累坏了,李师傅使劲抽打着它们,一下一下地,屁股上都出血印子了。

  “你们这些”农家男人出来了,刚要破口大骂,却瞧见李师傅从头到脚那一身官家衣服,遂吓得跪地求饶。

  李师傅不理,沈璧君吓得六神无主。谁也没瞧见他的跪地求饶,只急急地拉起鞭打着马,逃离了这松活的田地。

  等他们走远了,才听得这农家男人破口恶骂,任是泼皮下作的话都骂了出来。

  “周遭草盛,你还是去里面坐着吧。”

  平静许久,李师傅终于开口。

  “刚还说我是朱雀鸟儿,怎地这天地开阔又要让缩回去?给我吧,你也歇会儿。”

  她抬起手,示意李师傅将缰绳递给她。

  “你指着路,保证傍晚就到。”

  再一次,她为自己的镇静理智而痛苦,似乎又担起了无畏的责任。

  她叹了口气,“快呀,往那边走。”

  “顺着绿荫处一直走就行。”

  “捷径就这么简单?”

  “到岔路了,你自然知晓该如何走。”

  确实,走了一段便没路了。高高带刺的荆棘挡在面前,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且泥地湿滑,马刚撒腿跑到近前,便重重跌倒了。又因了套子鞍子捆绑,摆不开身,摔倒时,不知那条绳子勒了肚子,竟划开了一匹黑马的腹部,内脏哗啦一下全流了出来。而另一匹本可保全自身,却受了一同拉车的拖累,整个翻到在地,前后腿一下子折了两条。

  李师傅好功夫,车将将有些倾倒,便一点脚飞到了荆棘上去。虽未拉沈璧君一把,可这一跳也让车平稳了些,沈璧君看准苗头,嗖地滚下地去了。车单滚过来时,她站起来就往回跑。周围荒草厚实,沾水,水淋淋,湿哒哒的,与染坊里堆砌的废料布子。

  人仰马翻时,她便在车轱辘滚过的路上躺着,累得不愿睁开眼睛。

  “吃吧,吃了就能好点。”

  许久,李师傅走到她面前。他没拉她,反倒递给她一个大饼。

  她不接,他便把饼搭在她下巴上。

  “吃点吧,世事细密不如愿的最多,只有吃食最暖人心了。”

  沈璧君拿下饼,转头不看他。

  “怎了,还不愿意听?”

  “不如意十有八九,早已知晓。现下唯一想知道的,便是如何出了这荆棘林。不用那十有八九的失落与悲戚,只这一件便够了。”说完,她像是身上痒痒似的,使劲儿扭着身子,嘴里十分憋屈地咿呀乱叫起来。

  “哎哟哟,这是怎了?”李师傅冷眼看着她。

  半晌,他还没看出由头,沈璧君只好自己坐直,怒气冲冲瞪着李师傅。“你说,你干嘛说那些个没用的。”

  “我说哪些没用的了?”

  “不如意十有八九,这种话都说了多少遍了,能有什么用。我知道呀,我从小便知道不如意十有八九。现下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姐姐高调进宫,一步登天,宠冠六宫,然后呢,宫变了,皇帝死了,来了个假的,再之后,假皇帝一上来便战火不断,刺杀频频。我,我,我”

  “来来,慢点说。”

  “我,我一个闺秀小姐,自家不能回就算了,爹爹与阿娘却也病了。还有你,你们这些破事一股脑全砸我身上。这么久了,我哪件事如愿了?我”她捏起拳头便往李师傅身上砸去。

  “停,停,快停下。你这力道大,怪疼的。”李师傅心疼地摩挲着自己的胳膊。

  “对呀,就是要你知道疼呀。这境地了,你还说这些个泄气的浑话。十有八九什么呀,十有八九个屁罢了。”沈璧君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口饼,“快想怎么出去,就给你一块饼的时辰。若是我吃完了,你这还没个主意,我这小拳头还得奏你。”

  “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公孙琪都说了,现下懂家小子与白小公子都巴巴地恋着你,那眼神里挤出的小星星,多得呀,都快把自己给闪瞎了。就凭如此这般的信任与真心,别说八九件不如意了,哪怕是百八十件的错事难事,不都是收拾起来不在话下吗?”

  沈璧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李师傅,你咒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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