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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阿娘去世,入宫领婚

  隔日一早,回京都的车驾停在了紫竹林的偏道上。白庆瑜与那几位好友先走一步,白孝贤与沈璧君还在后头。沈璧君迟迟不上车,只管握着阿娘的手不肯松开。

  “娘,您跟我走吧,入宫看看皇帝赐婚。”

  “傻丫头,娘这身子骨若还经得起那番折腾,早几天便跟你爹爹走了,何必落到现在。”阿娘说完,给希亭使了个眼色。

  “小姐,这是夫人给你的。”

  是一个墨色包裹。

  触手时能感觉出里头有几个方正盒子,几张极软的丝绢。

  沈璧君急急拿了过来便要打开。

  “哎,等安定了再看。”阿娘说着,磕了几声。

  “安定?”

  阿娘太累了,希亭帮着说话,“等小姐入京都领婚,安居白家,为后方开了含蓄唯美的头,再打开来看才是火候正好,沁人心脾。”

  沈璧君笑着,眸子里旋动闪闪泪珠。“好,我答应你。”

  阿娘笑了,松开了沈璧君的手。“上车吧。”又往前头看看,“瞧瞧人家白家老爷,性子急躁,都快到紫竹林外了。”

  “阿娘,我走了啊。”

  白孝贤看沈璧君伤心,只轻轻抚着她。可没直接催她上车,看着反倒是让她靠在他身上。“走吧,”最终他低低安慰了一句,“竹林里雾浓微凉,阿娘身体受不住的。”

  此话一出,沈璧君才依依不舍登了车。车内暖和,清香,别有洞天,让人舒服极了。沈璧君感觉敏锐,这的确就是白孝贤对她好的表示。她无心享受,只掀起帘子,愣愣看着阿娘背影。

  白孝贤上车,等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拉住她的手说,“走吧。”

  沈璧君不愿放下帘子,也没回头。“阿娘是个有主见的人,今日恐怕是她告别人世的日子。我若再不走,便是耽误她了。”她很冷静,冷静得像个铁石心肠的木头人。车马动起来了。“少时我很怕见她,一见她便觉得日子慢极了,茶水烹得慢,瓜果长得慢。可因了爹爹嘱托,我就必须陪在她身边。若是爹爹回来了见不着我在阿娘跟前,便大发脾气。为了让我安静,爹爹教我识字作画,说只要学会了那些个醒心静神的玩意儿,我便能多陪阿娘一会儿。也是,此后阿娘秉着,我便在一旁读春秋左传,读战国策,读兵法,什么都读。年岁一长,便生出要阿娘死的念头,若她死了,不就不用受这份罪了?你说,我这是不是”

  不孝。是的。她想说的,就是不孝二字。可白孝贤没等她脱口,便将话头接过去了。“阿娘病了这么久,死也是解脱。”

  “是吗?”

  白孝贤点点头。

  沈璧君叹气,她并不满意这个答复。复又撩开帘子看去,现下满眼都是竹子与泥土了。出神看了一会儿,才回头过来。

  她紧闭眼睛,泪流满面,白孝贤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希亭,我们也走吧。”竹林里,夫人与希亭并肩站着,许久才挪步。如沈璧君所料,她们没有回到司璇斋,只是兀自朝竹林深处走去。越是深入,越是绿意蔓延,再无其他了。雾气幽幽旋转,变幻着,忽而远处,忽而又冲着阿娘与希亭撞过来。竹子从梢头到脚跟,都裹上了雾气。光看雾气倒不打紧,也不算十分害怕。若是换个看法,看那黑紫如中毒唇色般的竹杆,总觉得血腥异常,头晕目眩了。若再看那刀尖般的叶尖,反倒是毛乎乎的。阿娘一看,便是满身的鸡皮疙瘩出来。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那午后日光照耀下的朗朗青竹。

  “到了吗?”阿娘问了一句。

  “快了,夫人。”希亭瞧着地下路滑,仔细扶着夫人走着。“前头有个石桥,过了石桥便是了。”

  确实。刚过了石桥,一整片冷淡凄清的碧水便迎上眼来。

  “好了,你回去吧。”夫人说。

  “夫人,我”

  “行了,走吧。我看着你走。”

  说着,夫人太累,便坐在潮湿泥地上。“走吧,走吧。以后还有许多事交于你办的。”

  希亭一步三回头。

  谭碧君看着走远了,脸上笑意便落了。转眼望着那一潭碧绿,周遭山丘窄小可爱,郁郁葱葱站着些小小苦竹。雾白悠悠,顺着小峦打转,一会儿下一会儿上。沉绿幽白双色搭配得当,看着竟是舒心极了。谭碧君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向水潭走去。脚触水时,一股冰凉钻如脚底。她站定,却没有退缩。她只是想多多体会一下此刻清凉。

  谭碧君。她心里想着的,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个标志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名字。在她心里,这个名字已经离她很远了。简直遥不可及。即使现在伸直了手臂,尽力去够,似是也没力气触碰。紧接着,她又狠狠咳了几声。这几声与这十多年来的咳嗽声一样,撕心裂肺,震彻心肺。她捧着脸,脸红了,额头上也因咳嗽过重,泛起些许无用的汗珠。

  等这咳劲儿一过,她右脚试探着,再次深入水中。湖水冰凉,于她燥热身体似乎也非常得宜。她抬起双手,轻轻扑打着水面。她行步有些困难,本来就力气全无,现下又都是水的阻力。尽管如此,却不难受。如今去了,才是最适宜的时候,早一刻太早,晚一刻便是前功尽弃。

  水没到胸以上,她感到难以呼吸。似是这夏周乱世倾覆,四面八方的废墟余烬都朝她倒下。头没入水下之前的一刻,她缓缓抬头,眯眼看了那照彻湖面的白色太阳。她不确定那是否是太阳的光亮,似乎有些是云的光亮。云朵总是变幻无穷,有云朵妖娆的湛蓝空寂,总是格外耐看。可是,云总是会消失不见的。到了夜晚,到了某个吉日的晴天,那万里无云的天空,那无处不在的蓝,真真叫人痛苦。难道就逃不开吗?

  不。她不讨厌蓝。她只是想念云而已。

  水到鼻尖处,开始滴滴答答扑打眼睛。是时候了。于是,她紧闭双眼,头没入水中。是。难受极了。可比起无法呼吸,慌不择路。她喉咙里抑制不住的发痒才最痛苦,它让人吐出淡黄痰块,让人面红耳赤,作为女子年轻时绝美光鲜的容貌都损坏了。即便是沈秋廷再爱她,她也不忍心让他,让自己看到那副被咳嗽摧毁的倾城之貌。

  不。水下充满了惊恐,却也不是全然无趣。她无法呼吸,身体被一缕缕水草缠着,水波不断催促着她。去下游,是的。到林子中去。不久她失去知觉,被缓缓流动的水,送到林深处去了。

  出了紫竹林,往北走两个时辰,便到京都城外了。零星小贩们沿路贩卖着水果,热饺子,热面,还有难以下咽的菜馅儿饼。白庆瑜的大队人马走过,无数褴褛衣服的难民颤抖着,跪了下来。挑着担子的水果商也吓得翻倒在地。而煮面的那位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只是乖乖跪在摊点的一旁,任凭面水噗噗冒着,把灶台弄的一片狼藉。

  进入京都,芳华盛京还在,却有些苍白。

  好似有人无心玩乐,只是百无聊赖。

  “好些了?”白孝贤问她。

  她擦了擦眼泪,定睛望着他,“你看呢?”

  他欲言又止,思忖半晌,才说,“我倒觉得你一切都好了。”

  沈璧君破涕为笑。“这一路为难你了。”

  他惊愕。“没人这么哭过,我也是幸运,能得你信任如此。”

  她噘嘴道,“官腔。”

  “不是的。绝不是那样。即便是官腔,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从车里一个碧蓝布包裹里掏出一支金簪。“还有,等一下。”她看着他,不多一会儿,像是魔术,竟然把昨夜里的金穗子头冠拿出来了。“本想回白府再容你细细打扮的,但爹爹提醒说,最好风尘仆仆的去,越是淡雅素净越好,省得宛姬惦记。”

  “她惦记什么?”

  “你那个姐姐禾静颐之前知会爹爹,务必要打扮得平凡些,若是被皇帝抢去,换来的绝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暗无天日的痛苦直至崩溃而亡。”

  “哦。”

  他笑嘻嘻看着她。“可还是要打扮的。停车。”

  随后,沙祖进来了。“小姐,你怎了?”

  “没事,没事。”沈璧君拂去了泪痕,“要我转过来吗?”

  沙祖摇摇头,“小姐端坐着便好。”随后,她对着白孝贤说,“白公子,坐另一边吧。”

  白孝贤过去后,沙祖便拿出制作好的带香气的梁米粉敷在沈璧君脸上,再用石黛勾眉。“小姐,石黛如墨,也甚是好看。”言毕,又将她上佛妆面饰。

  “不要涂黄了,只消细细花几缕金色在额边即可。”沈璧君说。

  “可这佛妆就是要将鹅黄涂于整个额头的。”

  “可这满头金色,十几根金穗子又在眼前晃动,整个脑袋都是黄巴巴,金晃晃的了。”

  “好吧。”

  点了绛唇,沙祖便坐在一旁细细为闭着眼睛的沈璧君画额。

  “少爷,赤炎门到了。”

  “知道了。”白孝贤回了一句,“你们快点。”

  “这就好了。”沙祖轻点了最后一笔,收身后倒。“真不错。白公子你看我家小姐。”

  白孝贤果然眼前一亮。

  “走吧。”

  沙祖先下车,白孝贤跳下来,转身扶着沈璧君出来。如果说车内温暖,含蓄,不透光,让沈璧君看起来软软的很温柔。后来,等她下车了,许是凉风如泣如诉,吹得沈璧君的小脸白白嫩嫩,搭配得当的金穗子左右摇摆,没添乱,反倒增了无数光彩。整个人真是美极了。

  “看什么呢?”

  她冲着白孝贤说。

  “哎呀,昨夜里这么漂亮,今日也是。真舍不得别人见你。”

  “别人?你说的是那”

  白孝贤想都没想,伸出手便堵住了她的嘴。

  刚碰了她唇,却又冷不丁地缩了手。“沙祖,快看看你家小姐的唇妆花了没有?”

  沙祖不得意,便说,“白公子,你若这么一直我家小姐c我家小姐的唤下去,我可只能唤您白公子了。”

  “哎,怎么都站这儿呢?”

  三人回头,只见白庆瑜嗖嗖走来。他走得极快,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沈璧君倍感这气势压人,竟毫无道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小姐,你要去哪儿?”

  沈璧君捂住胸口,“这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入宫里,有些紧张罢了。”

  白庆瑜看她后退,不知之前要停在何处,现下单单冲着她走来。“唷,这身打扮别致。孝贤,你还愣着干嘛,快过来瞧瞧。”

  “我在车里都瞧了。”白孝贤说。

  “在车里瞧怎么够,快过来瞧瞧。”

  白孝贤只好跑着过来了。

  “来来,你们站在一起给我瞧瞧。”

  “白叔叔”

  沈璧君才说了半句,便被白庆瑜一个眼神怼回去。

  “还叫叔叔呢?”

  “爹爹。”

  “这就对喽。虽说这进府里也是要看的。可我总觉得只是你俩未作夫妻时最后一次并肩站立。就想看看,再确认一下,如此一对豪门亲事从何处起头。看到你俩便想起当年娶金氏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看着这城门,真是万丈光芒的前途在前头呢。好了,走吧,走吧。这会子,你沈爹爹恐怕在给皇帝与宛姬说英雄狭义的故事呢。”

  说到爹爹,沈璧君并不意外。可急忙进宫就是为了给那篡位者说故事,这真真听来痛苦至极。

  白孝贤看她蹙眉,低低说道,“不仅要说,还要写下来。这是最好的保命法子了。”

  沈璧君听了,却说,“是呀。我还有一事想问。”

  没等她挑明,白孝贤便开口了。“金氏,是吗?”

  沈璧君知道他聪慧,倒也不惊讶,只微微点头。

  “爹爹的表姐,出自北祖二房。后来难产连带着孩子一起去了。”

  “爹爹如今还挂念她。”

  现下里,三个人正由管事公公领着,往宫里走着。宫墙高大,宫道开阔,苍白,每一寸青石板上都刻着寓意福泽广博,平步青云的叠型斑纹。走起路来,并不是十分轻松。只能慢慢跟,慢慢走而已。娇俏红梅还未开花,只留着突突的掉叶的枝头,向外伸着。看起来怪清奇的,竟然不是红杏出墙。

  听到这个消息,沈璧君抬头看一眼白庆瑜。她似乎又多了解他一些。难道他也是爹爹那样的人?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很多故事,丝丝缕缕,即便耗光了她的一生,也难以抽丝剥茧尽了。不过,这倒也是平淡或苦累日子里一个可爱乐趣罢了。

  “唉,你怎么”沈璧君刚要怼他一下,却发现他歪着头,一直盯着她看。于是她又静静心神。“金氏是个怎样的人呀?”

  白孝贤见那管事公公回头瞧了他一眼,只道,“等我两人在一处时,再给你说吧。”

  “西暖亭到了,各位闲坐片刻。”掌事公公说了几句,便快步离去了。

  白庆瑜身强体壮,好动异常,嗖嗖几步便登上了临风亭台。沈璧君本想去搀扶,可自己身子骨弱,自宫变那日起又多是蹊跷诡异经历,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似是连责备表达也只是嘱咐几句,左右是骂不出口的。

  才爬了几个台阶,便累得出了虚汗。

  “先忍忍,等回去就好了。”才登上亭子,白孝贤便赶紧站在风口处,为她挡着呼呼的邪风。

  “沙祖。”

  “小姐,怎了?”

  “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跟丢了呢?”

  沙祖忽而想起禾静颐姐姐的陪嫁婢女庚奴。“小姐,放心吧。我可是紧紧跟在你与少爷后头,这宫墙高大,宫道悠远,刚进来便摸不着北了。要不是看着你这一身红衣与一头金翠,真正找不到路呢。您就是我的北斗七星呀。”

  “惯会取笑。”沈璧君说了,歪着头左右看看。“皇上是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吗?”

  白庆瑜听了,无奈道,“恐忙着批点各郡上奏事宜吧。”

  许是想给沈璧君留个好印象,许是白庆瑜当真希望皇上如此,才说了这么百无聊赖的一通。可话音还未落,便听得清风吹来,嬉笑声不绝于耳。沈璧君并不是熟识晏奕的声音,也不知宛姬的声音。但瞧着爹爹与白孝贤的凝重脸庞,她便知道了。

  那声音,放荡,轻佻,多有艳色。在她听来,甚是苦恼。她心中的皇帝可不是这么个连男女欢愉,嬉笑玩闹之事,都毫不遮掩的人。他不羞吗?还是,他根本不知羞怯为何物?

  她眉头越发紧得厉害。

  忽听得白孝贤说,“待会儿见了。可别这副表情,知道吗?”

  她看看白孝贤,果然是不苟言笑。“要像你这样?”

  她笑着,白孝贤帮她修剪脸上的笑意。“嗯,差不多了。但也别太冷。太冷太热,都是要惹皇上怒的。若实在不顺心,可以想想待会儿见禾静颐的事。”

  “是呀。”沈璧君笑面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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