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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夕凉城》正文 第8章 写给赵三的书信

  赵三,我五年级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妈妈在芝麻墩的纸板厂上班,她把我带了厂子里,我白天自己一个人在厂子里玩耍,玩够了就去宿舍呆着,一日三餐和妈妈去厂里的伙房吃饭,每天都是玉米粥和馍馍大锅菜,有时候是白菜,有时候是冬瓜,有时候是咸菜。

  宿舍白天不开灯,屋里总是黑不溜秋的,怪吓人的,我看见那些晾着的衣服投下的不规则阴影,把它们想象成各种怪物。

  床铺是大通铺,就是大家睡在一个超级宽大的板子上,一溜的头冲着外面,脚对着墙,各人铺各人的被褥,一转头就能聊天说话呢,晚上睡着觉也是好热闹的。

  有一次一个女工嘴里叼着煎饼正吃着饭就睡着了,把大家都惹的笑。

  我去她们车间里,里面有一种胶,非常难闻,滴到衣服上是永远洗不净的。我拿着木棒,在那胶桶里搅上一搅,然后从门框的一边往另一边拉丝,想扯的像蜘蛛网一样将门挡住。

  大家约好去镇上的照相馆拍照。坐人家拉木头的拖拉机,我们就在那拖拉机后面的木头上,把我们带到镇上的照相馆。照相馆给我化妆,化眼睛下面的眼线,她要我向上睁眼,她一化,我就挤眼,非常不舒服呢!心想这化妆怎么这么遭罪的。我和妈妈拍了两张穿着艺术装的照片。

  照片冲印好了以后,一个女工拿去要留下一张,我是满心愿意的,我妈妈却如何也不肯同意,任凭她怎样恳请。我也不知道她们二人为何因这一张照片如此执拗。

  一个姑娘带我去玩,本来说是去爬山,我特别兴奋跟她跑了出去,结果不知道是因为天色晚了,还是阴天的缘故,她带我去了树林子,那片树林子太大了,里面显得暗暗的。她约了一个青年,她把我丢在一边,两人似乎是浓情蜜意的亲热去了。我就害怕,一路仓皇跑回去了。

  晚上洗过澡出来乘凉,一个老板娘的外甥女和我同岁,看见男孩子光着膀子,她把上衣脱了,也要光着膀子凉快,她姨妈追着她,好说歹说非把衣服给她穿上。

  我也不知道她的脑袋里是咋想的。

  厂子看大门的老头儿,给我编了好多蝈蝈笼子,很漂亮,但是里面从未养过蝈蝈。

  有一次我妈妈给我五元钱,我去买雪糕,厂里几个大人逗我说我的钱是假的。于是我就疑惑了。跑回去质问我妈妈,是不是假钱,我妈妈再三跟我证明绝对不是假钱。这世界上总有这样的大人,非把真的说成假的,以此来哄骗孩子。

  我小时候在部队指着健力宝要喝,我爸也是告诉我里面装的是麻将,而且再三再四的欺哄我。于是本来不相信,他说的执拗我也就信了。

  一次我把零花钱装在编织袋里,那个编织袋是我妈妈拿那些包扎用过的彩色尼龙丕织成的,很简陋也很漂亮,然后把编织袋一起落在外面了,我回了宿舍睡着了。看大门的那个老头儿捡到了,一直在外面叫我的名字:婧婧,婧婧。

  因为音不同,起先我不知道是在叫我。因此我在宿舍听见了就没有搭理他,结果他真是太执着了,叫了一下午。我正被他吵的烦死了,出门要发火呢!心想你叫这么一半天累不累啊!

  结果看见他提溜着我丢失的编织袋还冲着我叫婧婧。我才知道这一半天他都是在叫我的。唉,这都是因为大家不说普通话造成的沟通障碍。然后我不好意思的接过了我的小包包。

  有一户开超市的人家,家里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整天跟我妈妈商量叫我妈妈把我送给他们家,说就缺个女儿。不过这也都是些玩笑话。

  我小的时候也时常很蠢笨,有一天早上,看大门的老头儿要去集市上给厂子里买菜,我搭他的车去集市上买零嘴,三轮车,我跟他老爹坐在后面的车盒里,他老爹有八九十岁了,耳朵完全聋了。到一个地方,他下去买葱了,他老爹也下去了。然后他老爹买东西跟人家讨价还价,你知道的,一个不会聋哑手势的人和他交流十分吃力,半天也没能做成这桩买卖,我看的也十分吃力。

  他买了葱就骑三轮车走了,我还在懵懵的,心想他为什么把他老爹给扔大街上了。结果快到厂子的路上,他回头一看老爹不在车上,又掉头回去找。然后接了他老爹又回去厂里。赵三你知道吗?我觉得那老头儿真是一个顶善良的人了。因为我从来没看见他发过脾气,见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态度。

  转眼几个月又到了寒假的时候。我妈又带我去了那个板厂。想来那个时候弟弟应该是一个人在奶奶家或者是在四姨家里吧?那个时候我好像完全不记得我弟弟的事情。

  我和伙房做饭夫妻的女儿燕子,还有一个小丫头,她爸爸娶了小老婆离开家,她也是她妈妈带去的,还有老板娘的外甥女,就是那个夏天要光着膀子的小丫头,她叫晴晴,我们一起写寒假作业,一起去很远的集市上买糖葫芦,买四串糖葫芦都是晴晴付的钱,我们手拉着手,生怕丢失一个伙伴,我对那条街道和那个集市都很陌生,若不是牵着她们,恐怕自己是回不去的。我们吃完糖葫芦,把竹签带回去,从燕子家里偷一块肉,切完之后,串上竹签,拿着喝完的八宝粥易拉罐,还带着一些大米,跑去野外要搞野炊。把大米放一些在易拉罐里面,从水沟里装了水,又在地上烧了木柴,把肉放在木柴里面烤。易拉罐放在上面。肉烤过以后,哗哗滴油,那种味道像烧麻雀,虽然没有闻过烧麻雀是什么味道,但是我就感觉像是烧麻雀的味道。有种糊焦味。米汤当然是不能喝,因为水都变成了黑色。

  但是肉我们还是吃了一些,味道怪怪的。

  我们去晴晴的姨妈家里玩,里面有暖气,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西北风呼呼的吹,进去之后感觉热的流汗。她拿猕猴桃给我吃。我第一次看见这么个玩意,不知道怎么吃,就剥皮吃吧!结果感觉太难吃了,没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扔了,只好硬着头皮,一点点的啃。那风吹到玻璃上,也许因为屋里太热了,那声音像狼嚎,特别吓人。当然我也没真实听过狼嚎。反正声音很狰狞的。

  不知道是何缘故,屋里面特别暗,点着灯,感觉坐在那里差不多有几个小时了,猕猴桃还是吃了没有一半。感觉外面像是已经天黑,想回宿舍,又不想一个人在宿舍呆着,也不想在她家里带着,犹豫不定,心里一会想走,一会想再坐一会,后来终于起身离开,打开门之后才看见外面还是大亮着。因为一地白雪我也不记得那是什么时间?走到一半路,感觉身上的热气都散了,那寒风便刺骨一样侵袭过来。

  老板娘到处打听盆景,我妈妈从我四姨家给她带去一些,她很高兴。我妈妈在她那里做了四五年。混的很是熟络。也是有一些来往了。

  到了第二年我妈妈又辞了这份她做了四五的工作,去了水饺厂。

  夏天两个月的暑假,我又去了,这次的宿舍是几张铁的上下铺,不在是大通铺了,里面好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那里干活,我也在那里干了一个多月,挣了三百多块钱。高兴的不得了。其中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已经辍学是长期工,个子虽然瘦瘦小小的,但是干活很是拼命,工资常常挣得比大人都多。那些阿姨对她赞不绝口,而且她特别聪明,又会说话。

  有个叫丽丽的姑娘,一天能跑十几趟厕所,她和我一样懒,不想干活,经理问她为什么老是上厕所,她说她有前列腺,尿频尿急尿不尽。我就想:女孩子也有前列腺

  我一天到晚也懒洋洋的,时常溜出去走两条街买锅巴吃。因为低着头包饺子包馄饨,时间久了,脖子就酸。不想干呢!晚上我妈妈给我打洗澡水,我洗完就睡觉,她还要给我洗衣服。白天她包饺子还很拼命地干。还有一个女孩子十六岁了,她爸爸搞大理石,亏了几十万,她出来挣钱帮家里还债。晚上洗澡她老是偷看我。我妈就训斥她:“你看什么看,她身上有什么是你没有的。”

  还有一些大点的男男女女,整天在厂里乱弹恋爱,那些阿姨们晚上睡觉总要讲一些厂里的闲话来解解闷。比如谁跟谁说了啥,比如那个男孩子帮那个女孩子打热水洗澡了。比如哪个姑娘跟哪个男的爬楼顶看星星了。

  那样热闹的夜晚,我在妈妈的身边睡得好踏实,好满足,可是一想到包水饺的活,就特别丧气。

  厂子里的负责给员工做饭的叫潘姨,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大概有五十多岁,头发有些白。天天焯土豆丝,给凉拌,黄瓜鸡蛋汤。煎饼。几乎天天吃这些。如果冷库的饺子破碎了,就挑下来一锅煮成糊涂汤,就这么一人一碗喝了。

  调馅师是东北的。看着很年轻,就是那种,皮肤白,性格文静,然后扎着辫子。我叫她大姐,她不高兴,要我叫她大姨。她的工作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一起包饺子一起拉呱。她自己在一处调馅,安安静静的专注于工作。下班之余她也不合群,一个人坐在花台上,寂寞的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她离了婚的。一个人。在水饺厂一干就是五年,干到水饺厂倒闭。我妈妈也是,在水饺厂干了五年,干的水饺厂倒闭,水饺厂倒闭那年我二十岁。五年的工厂,每年的寒暑假,它融入过我的生活。

  水饺厂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戴着眼镜,高高瘦瘦的,白白净净,很儒雅的一个男人,心地善良。他老婆也很温柔。

  老潘的伙食搞得很差,大家每天吃饭都抱怨吃的是猪食。

  有一天中午老板也过去吃饭,他去的晚,进去的时候,在员工后面听到员工说:“天天烂黄瓜,跟喂猪一样。”

  他眼睛就红了。他很伤心很难过,转过身偷偷的擦眼泪。他是一个为员工着想的老板。奈何那些员工可没有他那样的觉悟和抱负,每天只想着怎么能从工作中多谋取一点私利。

  他决心要大干,贷了几百万的款子,从工业路上包了两个四层的大厂房,一个做了员工宿舍,男的两层,女的两层。一个做了车间,更衣室,洗手台,工作台,办公室,调馅室,压皮的工作台。还有很大很大的食堂。然后开始招兵买马。

  招了很多工人先是拉到了旧厂址,那天我们在那里看热闹,一车人,跳下来个瘦高的我们就喊饺子,跳下来个矮胖的我们就喊馄饨。

  我们数着有多少饺子和馄饨。我们一起在旧厂址拍照留念,老板说,将来到了新工厂,我们都是元老级的。

  搬厂子那天也是兴奋的不得了。

  搬了整整一天,剩下我和最后一个姑娘。我们挤在卡车的副驾驶坐上了。拉着一车的乒乒乓乓。

  那天黄昏刚下过雨,雨过天晴的世界很美丽很清新。夕阳挂在天边,天色将晚。宽阔的沂河大桥。凉风吹过,我的心也凉凉的。有种莫名的悸动。

  搬去第一天,床还没有,大家就打地铺睡的,而且对门里面就睡的男人,又是夏天。热烘烘的,可不方便了。工厂不停的上各种机器,来了一些白领,坐办公室的,这个主任那个经理的,唉,什么元老,还不是人手下的虾兵蟹将。从二三十人一下子扩展到一二百人。各个部门。白班夜班。

  就在这种打散重新组合的空裆,我领了薪水要回家了,暑假过完了。我去西郊服装城逛了一天,给自己买了两件新衣服,还剩下二百块钱。回去继续上初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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