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怡情
窦伏苓微微偏头, 越过孔安，便看见了卫谚。他一身朝服, 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入冠内，竟是才从官署中出来的模样。
抬眸望了眼天色, 又从身侧红的栒眼底读出了同样的疑惑神情，窦伏苓径直从孔安身边略过，走至卫谚身前，仰头望着他：“寻常这个时候你不是在官署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卫谚收回钉在孔安身上的目光，敛眸望向身前的窦伏苓。不知何故, 今日出府，她竟只着了最为寻常的素衣白裳，是连睢阳侯府内丫头婢子都不甚欢喜的衣裳。可或许又是她的好颜色, 竟将这一身寡淡的衣裳衬出了几份出尘的味道，让他一眼望向她，就再不愿挪开目光。
“回府的时候你不在, 问了采采, 我便寻过来了。”
窦伏苓的手上仍捏着来不及戴上的帷帽，卫谚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将人带到了身后。窦伏苓才站稳了, 便听身前的男人朗声道：“不想在此处还能见着互市监，有礼了。”
口中说着彬彬有礼之语, 可窦伏苓却看得分明, 挡在她面前的脊梁骨, 愈发挺拔，丝毫没有见礼的意思。
“睢阳侯。”微微踮脚，越过卫谚的肩头，她看见方才一直对着自己穷追不舍的男人眼下正敛眉收目，弓了身子朝着卫谚施礼，先前对着她时那一身势在必得的气势竟于转瞬消失地了无踪迹，“方才见女君生得天人之貌，气韵不凡，便心生歆慕，委实不知女君竟就是睢阳侯夫人。而今一瞧，才知二位果真郎才女姿，凤协鸾和。先前冒犯之处，皆是小臣眼光粗浅，还请睢阳侯见谅。”
卫谚垂眸瞧着他，周身一动不动，不置可否，唯有那双眸子里放出魄人的气势。
孔安方才那话，却是同窦伏苓自己有关了。她想了想，迈开步子挪到了卫谚身边，开口道：“听你方才的所言，却是若我非镇威侯夫人，便可继续纠缠的意思了？”
孔安没想到这个时候了，窦伏苓竟还会从卫谚身后走出来开口回问她，且字字刁难，那清朗软糯的语调却似绵里藏针，直往他的心门扎去，戳中了他那点不想为人所知的小心思。额头冒了颗冷汗，情急之下，他望了眼卫谚。卫谚敛眸的时候，向来便目有寒意。孔安自讨没趣地收回目光，灼灼凌人盛气之下，他一时竟不知是该认下，还是推诿了过去。
“小臣不敢。”
等了半晌，才从孔安口中听到这四个字，窦伏苓只觉无趣，先前心底那好好用运用博大精深的嘲讽文化的跃跃欲试转瞬便演习旗鼓。举目望向四周，尽是为生计奔波的人们，行色匆匆，神情寡淡。她默默地抒了口气，倏而便体会到了一丝身处异世的陌生。这个远不及盛唐长安的时代，寻常的百姓布衣只恐连温饱果腹都不易，又哪会有心思在意几句言语上的轻蔑太多的男子蔑视女子，这是世间不可抵御的历史洪流，她一个落入异世的魂魄，既无翻云覆雨的铁血手腕，又并不是制定律令的上位者，委实无力更改什么。
如此，她便也不去做那教化众人的圣母，更不愿多费口舌于这个她见了就烦心的人身上。
卫谚亦不再理会孔安，侧身望向窦伏苓，见她的发髻被巷内穿过的缕缕微风吹得零散，便用手替她拂去粘在面颊上发丝，沉声笑道：“伶牙俐齿。”
本是一句亲昵的调笑，落在孔安耳中，却又有如一个埋入心底的炸雷，埋首细思，却委实想不明白卫谚的这四个字，究竟是对着窦伏苓，还是旁敲侧击暗讽他今日言行。
风愈发大了起来，方才还大好的天色这个时候却暗沉沉的。并非黄昏的时辰，应是要变天了。从远处收回目光，卫谚见窦伏苓手中还捏着帷帽，心底惊奇，便伸手取下，欲替她戴上：“你竟还会想着戴这个？”
时下男女之防不若后世那般苛刻无情，是以走在东西市里头，时常能见着带着绣品亦或其他精巧物件行商贩之事的布衣女子。只是那些甲第间的不少贵女妇人，却觉得行走街头随意就让平头百姓将自己的容貌瞧了去，再编排一出有的没的轶事，既失了甲第在百姓间的神秘性，又掉脸面。故而她们出行时，总以帷帽遮掩自己的面容。
窦伏苓今日戴了帷帽，虽为采采之故，可更大的原因，却是要在檀心坊坊主面前自抬身价，让这一场生意的胜算更大些。只是眼下孔安仍在面前，她并不想将其中原委同卫谚细说。
避开了卫谚的手，窦伏苓摇头道：“我不喜这个的，不过是采采硬让我戴上的。”
“快要落雨了，你我又未带伞，仔细再淋得烧昏了过去。”
孔安仍尴尴尬尬地戳在远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窦伏苓瞥向他，想了想，便开口道：“如此，今日我等便先回了。那罐桃花粉，含了郎君一片孝心，可要仔细收好了。”
语罢，不等孔安有所回应，窦伏苓双手挽过卫谚的右臂，连拖带拽地将他拉扯到了檀心坊不远处的马车前。
待站稳后，卫谚竟有一时的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作甚？连个与同僚告辞的时机都不给我。”
窦伏苓埋头整理着方才动作间不慎被扯开的衣襟：“看他的模样，并不像什么举足轻重的大官。若我不及时将你拖回来，照你方才面黑生气的模样，万一一时冲动将他如同蚂蚁一般碾了如何是好？不过是些言语上的便宜，我又缺不了几两肉。且我方才亦用口舌讨回来了。”
卫谚笑而不语，扶着她登上马车，待她坐稳了，才含笑附和道：“恩，听阿伏的。”
实则他今日见窦伏苓的模样，面上未有慌张之色，心底便料定她能独自应付孔安。如此，足以。只是唯恐她一时露怯，故而才一言未发地帮她撑了场子。他自然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若为了一些口舌上的利弊锱铢必较，让这莽撞的青年还未在官署里坐热乎了便丢了官职，于谁的面上都不好看。
再者，今日的经历，足够那孔安心惊胆战一阵子了。
思及此，卫谚令红栒驾着自己的坐骑先行回府，自己却翻身跃上马车，坐在了驭夫的位置上。
窦伏苓察觉到马车外的异样，抬手掀开车帘子，探出半颗脑袋向外张望，却堪堪将要撞到卫谚背上。
窦伏苓：“你的马呢？”
“回府了，”扬起马鞭，卫谚缓缓驱车而行，“今日心情甚好，为夫便替夫人当一回驭夫。夫人想去何处？”
回到睢阳侯府，窦伏苓方才知晓卫谚被停职的消息。她提了一口气，这才晓得他提前从官署回来的缘由。又将卫谚今日不同寻常的举止前前后后寻思了一番，心道这位丞相莫不是因停职受了大刺激，竟不顾颜面当街为她做了回驭夫。可转瞬，她又觉得若区区停职一事便将卫谚压垮，他的心未免也太脆了些，怎可能爬上丞相的位置？毕竟停职并非革职。
自古朝臣多是博弈家，吃不准卫谚心底里自有一番算计呢。只是，千万莫在这个紧要时候将她算了进去又或许，从前的窦伏苓便是因为卫谚不成功的计谋，而徒遭祸事。卫谚这老丞相才会怀了愧怍之心，将发束藏于荷包之中，存至晚年？
唔越想越觉得这猜想逻辑通顺，前后呼应。心肝儿没来由地颤了颤，窦伏苓忽而觉得，是时候该重新忖度一番那被她暂且抛至脑后的和离一事了。
她还想再寻个时机到那日落崖的山谷里去瞧一瞧，若再遇上那老道，好好问上一问那来去成谜的银铃。说不准，那老道还能引着她回到后世，如此，还能省去她再同卫谚闹和离的麻烦。
可接下来的时日，卫谚却不知怎的日日窝在府中动也不动，好像那日口口声声说着要去城阳的，是旁人一般。连带着寻思去长安北郊寻老道的窦伏苓，都没了出府的机会。
才回暖的天气，因为这近几日的雨，又渐渐凉了下来。
趁下一场雨落下前将晾于院中的膏脂小心装入篮内，窦伏苓挽着篮子匆匆走入室内。卫谚端坐在案后，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手上的书册。手边，是另几册整齐堆在案上的竹简。他竟像是将书房搬至寝屋来了。
除却入寝，这几日两人时时在各自的眼皮子底下晃，一人读书，一人做妆粉，采采饶舌几句，阖府的从人仆役都道君侯夫妇琴瑟和鸣，莫不静好。可窦伏苓却觉得有些烦了。许是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令她摸着了卫谚的脾性，窦伏苓的胆子大了不少，对着卫谚开口便问：“你究竟什么时候动身？”
“恩？”卫谚一手翻过书页，目光抬也未抬，开口戏谑，“阿伏希望我早些动身？”
窦伏苓被他反问得措不及防，喉头一梗，神情恍了恍。放下挎在臂间的篮子，她才又胡诌：“你早些动身，便可早些回来。你不是说太后未吩咐停职多久么，万一哪日未央宫里头下了旨意，令你恢复官职，即刻前往官署，而你又不在长安，那可如何是好？”
放下书册，卫谚懈了眉眼，仰头松了松酸涩的脖颈：“我还当你能说出些好听话，什么我早些动身，早些回来，你便可早些见到我。”
窦伏苓倏地在卫谚对面坐下，隔着桌案怒目瞪着他：“我才不会这样自讨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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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眸望了眼天色, 又从身侧红的栒眼底读出了同样的疑惑神情，窦伏苓径直从孔安身边略过，走至卫谚身前，仰头望着他：“寻常这个时候你不是在官署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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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你不在, 问了采采, 我便寻过来了。”
窦伏苓的手上仍捏着来不及戴上的帷帽，卫谚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将人带到了身后。窦伏苓才站稳了, 便听身前的男人朗声道：“不想在此处还能见着互市监，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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