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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一阳指功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木婉清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小贼!”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转身急奔,突然间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几步,蹲低了身子,抱着木婉清而行,飕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段誉见左首有块大岩石,当即扑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显是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一块石头投出十数丈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险境,当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转身缩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无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着山道,从那一边爬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碧绿大江滚滚而过,原来又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终究能来杀了自己和木婉清。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段誉大吃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适才仓皇逃命,没发觉她竟然受此重伤,脑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木姑娘已经死了?”当即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咬紧牙关,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只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着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却哪里按得住?他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烂了,敷上她伤口,但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记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轻轻伸手到她怀中,将触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是一只黄杨木梳子面小铜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c另有三只小木盒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是个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黑衣女郎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段誉揭开一只盒子,登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乃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睁开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哪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于是将她伤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轻轻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觉痛,身子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说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段誉自言自语:“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在地下爬到崖边一张,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不出所料,果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虽深,总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

  虽然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地势,见处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临江,三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之处。好在崖上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就绪,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这一坐倒,思绪便随风飘荡起来,心道:“我二人这是‘屯卦’,‘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班如‘’者,盘桓不进也,这一卦再准也没有了。马儿流血,木姑娘流泪,我在这进退不得。就是不知能否变为‘益卦’,让我们‘利有攸往。利涉大川’。不过若是变成了益卦的上九,‘莫益之,或击之’那可就麻烦了,非但没人来帮忙还有人来攻击我们。”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周易》,便欲睡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哪里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发出阵阵幽香,适才试探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当时悬念她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她脸上肌肤白嫩,至少不会是什么满脸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决计不会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然不曾见过她一面,岂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当真是满脸的大麻皮,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姑娘行事也挺凶恶,料想和‘清秀美丽’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朦朦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听到喀喇声响,急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极为艰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叫声,便即停步,但迟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上。段誉将五六块石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c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被石块击中,堕入下面深谷,显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汉子见势头不对,纷纷转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又是摔得尸骨无存。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之前甚至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禁吓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竟然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然明知若不拒敌,敌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但终究难过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只见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视着他,颇有严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呜咽道:“我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还没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但这目光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c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低头沉思,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甚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段誉指的是之前在干光豪c葛光佩剑下被救,木婉清看来那是在还他之前的人情,可段誉看来跟瑞婆婆c平婆婆打斗是为了秉持正义,与木婉清并无人情关系。

  木婉清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说着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打岔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我,我怕甚么?”木婉清狠狠的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道:“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话声仍是十分严峻。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息道:“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誉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药膏。”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再想法子逃生。”说着走过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拍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为沉重。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看我的”急怒之下,登时晕倒,横斜在地。

  段誉一惊,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忙抢过去扶起。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适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

  段誉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再打两记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幽香,当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伤口。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没力气说话。

  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将过去,见是一条清澈的山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罢!”木婉清微一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委实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她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如其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敢多看,转头向着别处。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想起之前自己还打他耳光,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强装强硬道:“那个还要,再去拿些来,听听到没有。”

  段誉笑笑,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只见对面崖上还留着七八名汉子,手中各持弓箭,监视着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筹攻山之策。

  他摇了摇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去脸上从木婉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想:“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这般美貌,如此美人若是就这么死了也是可惜。最好是来个‘睽’卦‘初六’c‘丧马’,‘见恶人无咎’。”

  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可惜这山上没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甚么用?”过了一会,问道:“对了,你之前说你是大理太子,是唬他们的,还是真的?”

  段誉道:“是真的。”

  木婉清摇摇头:“我不信,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太子了?再说,你若真是太子,为何要多管江湖上闲事,并且任我打骂还不还手?”

  段誉苦笑道:“我想还手也不是姑娘对手啊?至于多管闲事,这跟我是不是太子有什么关系?我自作自受,也没话好说。”随即歉然道:“只是连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连累我甚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结下的,是我连累了你才对世上便没你这个人,他们还不是一般的来围攻我?只不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他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道“了无牵挂”四字,顿了一顿,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道她伤后体弱,说话不畅,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之内怎好得了?对方好手着实不少对了,你既然是大理太子,为何不用一阳指对付他们?你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配合你那诡异的轻功,就算你功力不精,也至少能逼退他们吧?”

  段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姑娘这话怎么和灵儿说的一模一样?这一阳指真这么厉害吗?说实话,我以前一直不愿学武功,觉得这是杀人害人的东西,不过现在也想通了,本来打算这次回家后就跟父皇母后好好学武的”

  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颤声道:“那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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