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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明日郎归

  毕竟尚不是炎夏时节,酉时方至,暑热便萧残殆尽。

  天依旧还是亮的,日头仿佛是先前“虚耗”得过了头,现下只剩一团白苍苍,毫无温感的光。

  未几,那银钩似的月像不忍看它这般辛苦孤单,也现出身来。

  一圆一弯,同天相映。

  锦衣卫衙署在御街以西,高墙蔽日。

  紧邻诸军都督府的夹道此刻已完全陷入暗中,走在其中,恍然也如夜间荫荫的凉。

  萧曼默然一下下地迈着步子,身遭是密乱无间的脚踏声,十余人簇拥紧跟在左右,半步也不肯放松。

  一路监视,提刀按剑,哪有随行听候吩咐的是这等架势,分明便是在胁迫押解。

  诛杀秦恪毕竟是头等要紧的事,何况又是叫她来动手,自然要仔细看紧了,再大的阵势也在情理之中。

  叫她动手,可真是处心积虑的念头。

  如此一来,既除去了心头大患,又断了她在宫中的根底,若不借此为荐身之阶,投效坤宁宫那边,便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萧曼算是再世重活的人,性命安危早已淡然,这时候更没什么好怕的。

  抛开生死,也无论成败,就当上天安排最后能再见他一面,还夫复何求呢?

  灰沉的高墙绵延横亘,将里面都遮掩住了,什么也瞧不见,但一座座巍然耸立的哨塔箭楼,却分明标指着这里便是那夜来过的地方,隐隐还能嗅到那种腥郁阴沉的铁锈气。

  大门就在前面,已经能看到曹成福领着人在门口等候。

  她怕徒惹麻烦,索性压低目光不去瞧,随那帮人拥着走过去。

  坤宁宫的奴婢,禁中卫士,仔细看还有太医院的人,这阵势便透着不寻常,由她领着来,就更叫人心中生疑。

  曹成福暗吞了口涎唾,等对面走近了,便迎上两步,打着官腔问:“秦少监怎么这会子来了,可是有圣谕么?”

  萧曼依着规矩行礼,淡声缓气的做样打躬:“回曹秉笔,是太皇太后娘娘的懿旨,命即时赐死秦恪。”

  “这今儿这日子”曹成福登时懵了,虽然仍旧绷着正色,语声却已有些颤。

  “今儿这日子怎么了?”旁边的坤宁宫奉御乜眼呵笑,“正因着是端阳节,太皇太后娘娘宅心仁厚,才叫不伸张,又特地命秦少监来办这趟差事,够慈悲的了,曹秉笔别光愣着,也赶紧接旨忙活着吧。”

  连个节庆都不叫人安生过去,东厂处置囚犯尚且没这个规矩,居然还说什么够慈悲。

  萧曼只觉那颗心针刺似的剧痛,睨了一眼那张得意洋洋的丑脸,只欲作呕。凭一个小小的六品奉御敢在司礼监秉笔和随堂少监面前颐指气使,怕也是大夏朝绝无仅有的了。

  然而,为了成事,现下只有隐忍。

  她清了清嗓子,跨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先对那奉御道:“太皇太后懿旨虽说是明日一早回话,可也怕夜长梦多,咱们还是手脚快些,莫要出了岔子,误了大事。”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转身递向曹成福:“有件事我不便出面,还得烦劳曹秉笔。”

  她目光凝着那瓷瓶,冲对方颔首微点暗作示意。

  曹成福已看在眼里,眸底将信将疑的审视一闪而过,面色不变,点头应了声“那好”,正抬手要接,那奉御突然又在后面道:“这可不成,懿旨是让秦少监亲自来办,可没说叫别人代手,不然奴婢可没法交差。”

  这便是要把事做绝,丝毫不许人转圜的意思。

  萧曼早有预料,却也正中下怀,暗哼着回瞥他:“秦恪可不是一般人,这事急不得,得有个妥善的法子,他有沐浴的癖好,稍时在水里做手脚,若能叫他昏晕不支,自然由我来动手。”

  曹成福也哼了一声:“既是有旨意,那还在这里废什么话,该怎么着赶紧来吧。”言罢,拂尘翻手搭在臂上,转身便走,众人随后跟着。

  偌大的院中寂静如故,唯有巨石包裹的铁牢矗立在那里,风摇动着链锁轻响。

  萧曼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的难过,不敢多看,将瓷瓶交给曹成福,又交代了几句。

  曹成福也没多言,当即便吩咐下头的人去准备,七八个彪悍的锦衣校尉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扣死的杠条撬松,铁门徐徐打开半扇,扑面便是冲鼻的铁锈气,里面却依然是黑洞洞的,什么都瞧不见。

  没多时,又有内侍抬来了盛满热水的沐桶送进去。

  曹成福朝那几人横扫了一眼,抬步入内,背心随即塌了下去,趋步到那张破砖榻前,低唤了声“督主”。

  “人来了?”秦恪依旧斜靠在冰冷的铁壁上,目光游游上望,似乎自始至终就没有动过。

  曹成福猜得出他说的是谁,却刻意哑声应道:“回督主,是坤宁宫的人。”

  他目光微滞,喉间促动了两下,唇角上扬:“也好,是该上路了。”

  “督主净净身子吧,走也走得舒坦,奴婢在这儿伺候着。”曹成福不自禁地开始哽咽,把拂尘插在腰间,抬起小臂抻到他身侧。

  秦恪仍坐在那里没动,良久轻叹:“在宫里快二十年,手底下的人千千万万,这时候只有你一个还在,差事一样没少做,才只混了个末位秉笔,到头来还被我带累了,嘿”

  他苦笑,摇了摇头。

  曹成福一鼻酸,扑身跪倒:“督主千万莫说这话,当初若不是督主在老祖宗面前言了声,奴婢这条命早十年便没了,从那以后,奴婢的命便是督主的,就算粉身碎骨也死得甘心。”

  “哭什么,娘们似的!”

  秦恪一把将他拎起来,看着那双红肿垂泪的眼,蹙起的眉又慢慢松解。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当年就是我不说话,老祖宗也不会坐视不理,人这一辈子好些事儿都不由自己做主,尤其是咱们这种人,生死都由别人攥着,我也一样。”

  他唇角依旧翘着,眼眶却也红了,遮掩似的仰头吁了口气:“好,就听你的,最后洗一洗,舒坦上路。”

  说着便起了身,没叫他扶,拖曳着沉重的手镣脚铐走过去,也不解衣衫,便整个人跨进了沐桶。

  曹成福抬袖在脸上抹了几把,捧了巾栉送过去。

  秦恪撩着水,向往常一样在身上擦洗着,又接了条棉巾过来,蘸湿了,稍叠两下,盖在眉眼间。

  “我的脾气你知道,轻易不招惹人,可谁要招惹了我,自己也决计得不着好去,所以你也不用怕,且轮不到那个死字”

  说到这里,唇角轻吐着哼声,双臂却缓缓搭在了桶沿上,只剩手指微抬着轻晃。

  这便是让人下去的意思。

  曹成福脸上狠抽了几下,喉咙里堵着话想说,可念着萧曼刚才的叮嘱,只得忍住,却步向后退,转身之际,冷风蓦然扑击在脸上。

  他打了个寒噤,只觉背后已听不到半点水声和链锁的响动,连轻缓的喘息也变得几不可闻。

  真就是这样么?

  他没敢回头去看,快步向外走,将到门口时换回常色,望着萧曼假作漠然,却暗含关切的目光,冷然道:“成了,你去吧。”

  不知为什么,这话莫名听着心中绞痛。

  萧曼不由蹙了下眉,点了点头,回瞥身后的人:“诸位要不要一起进去瞧瞧?”

  这铁牢本就不是寻常人待的地方,况且此刻关的还是那个恶名昭彰的东厂提督,就算是中了药,可万一有个差池谁能说得准,太皇太后临朝,各人都有大好的前程,有福也得有命享,谁这时候犯傻触那霉头去?

  “连娘娘都信任秦少监,我等哪还有什么二话,就在这里等着您的好信儿,回头叫医官进去大面瞧一瞧便成了。”

  那奉御呵笑着便撤身后退,其他人也跟着避远,好像生恐那黑洞洞的牢里突然跑出什么鬼怪妖魔来索命。

  她放下心来,也无意再看那些面孔,朝曹成福略瞥了一眼,径直走入牢中。

  和上次一样,里面没有掌灯,昏黄的天光隔着铁栅从头顶的气窗照进来,斑驳稀散,却莫名有股暖意。

  他斜靠在沐桶中,斜搭的臂腕上还缠绞着粗沉的铁链。

  泪水止不住要往外涌,萧曼掩了口唇,一步步挪过去,像自己的双腿也被紧紧缠着。

  终于到了近处,他果真一动不动,只有微敞的襟怀间能瞧出细微的起伏,天光倾洒,映着水中淡金色的粼光,在那肌理分明的胸腹间轻缓地荡漾。

  这如雕如琢的身子她从前也曾见过,此刻仍觉精美如玉,忍不住就想多瞧几眼。好容易转开目光,瞥向那块盖在眉额间的棉巾。

  她瞧着不快意,伸手揭了,露出那张早已刻印在心中的精致面容,想是被热水烘腾的缘故,肌肤间盈出了血色,尤其是那轻翘的唇,不再是苍白的浅淡,勾挑间更显得丰润。

  她不由也在自己唇上点了点,虽然已隔了些天,似乎还残留着胶着如漆的触感,那种温热,那种甜美,能叫人忘怀忘忧,生死以之。

  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但唯有过了这一劫,才能寄望明天。

  天光陡然暗下来,该是日头落了。

  萧曼掌了灯,放在一旁,走到背后将他头顶的发髻解开,拿篦子梳理,一下一下,仔仔细细,直到每一寸都柔顺了,才重新挽起,结成原来的模样。然后捻转藏在袖间的银镯,扣动机关,从里面抽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

  “忍着些,不痛的。”

  她垂着泪,手慢慢下探,针尖挑进发髻中,咬牙向前一送

  夜色渐浓,星辰在深邃的夜空中铺散开来,再映入液池,满目莹辉早已难分彼此。

  那弯浅勾的新月却不知何时隐没了身影,但也无人察觉,水岸边尽是欢声笑语,节庆之喜。

  对面亲水平台上一曲舞毕,场间彩声雷动,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谢氏斜靠在软囊上笑得欢畅,眼角也绽出几条纤细的纹路来,随即又掩口打起了呵欠。

  “哟,娘娘这是累了吧。”寿昌侯在近处瞧得仔细,陪笑道,“这歌舞也没什么新意,娘娘若是觉得无趣,不如便先回宫,如今大势已定,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谢氏瞥了一眼自家兄弟,脸上笑着:“只不过处置了秦恪那条狗而已,还算不得大势已定,再说儿还没回京,你叫哀家怎能睡得安稳。”

  寿昌侯笑容不减:“殿下此刻不正在路上么,昨儿才来的信,一路都安好,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您这心操的,啧啧”

  “瞧你这话,除非是在身边,要不然当娘的哪个不时刻记挂着儿子。”谢氏叹了一声,“上次来信,说他身子骨近来不大爽利,我这心一直悬着,就是放不下来。”

  “殿下的身子骨好不好,您还不清楚?依着臣说,兴许就是去年北域沙戎给折腾的,正好趁着回京好生调养调养,过不上几日便好了。”

  寿昌侯这边正说着宽慰话,便有内侍从下面过来,趋步近前呵腰低声道:“禀娘娘,诏狱那边得了!”

  谢氏鼻中轻嗤,欢然吁声道:“我说来着吧,什么亲的热的,但凡是人,没一个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最要紧,那秦祯也不例外。”

  寿昌侯拱手一呵:“娘娘识人入骨,臣自是差得远了,如今这大患了了,只等殿下进京,寻个机会废了那小崽子,以后便高枕无忧了。”

  “好,好,唉哀家等了这么些年,差不多也算是熬出头了。”

  谢氏舒眉眼展的叹着,身子也斜软向后靠得更深,蓦然却听脚步声促促响起,又一名内侍从下面疾奔上来,满面惊骇地扑到身前。

  “慌成这样,成什么体统!”

  “禀娘娘,是是晋王殿下”

  “儿?来得这样快?”

  “回娘娘话,不是是是殿下他昨夜突然呕血不止,今早不治”

  端午是一岁间几个最要紧的节庆。

  今年尤甚,诛灭阉党,朝政一新,宫中设下排档通宵大宴,百官休沐三日,普天同庆,满城尽是听不完的鼓乐,看不尽的彩灯。

  卯时未至,四城尚不到开启之时,可正南的永定门却已徐徐敞开,两队精骑左右围护着一辆篷车从中鱼贯而出,沿官道行了里许,折转入小路,便径直返回。

  萧曼略松了下手中的缰绳,撩开罩帽回望。

  夜幕下,城中依旧灯火繁盛,赤焰般升腾烧燎着天空,一簇簇烟花窜起来,刹那惊艳,随即又归于沉寂

  “好热闹啊,可是我不喜欢,你也是一样。不碍事,你再睡一会儿,等走远些就听不到了。”

  她探手伸进背后的帘中,轻抚着微凉的木棺:“从前是你硬拉着我去,现下我要带你走,终于也轮到你没法子了。”

  她一笑,扬鞭催马,那车吱扭扭的响着,摇颤向前。

  远方星光已渐模糊,天泛白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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