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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鹰女王》正文 第四章:归附

  张允伸带领我们进入的城池被称为昌平——它是一座依附于北方边卡的军事重镇。

  这里相比起回鹘人在漠北建立的都城来说极为不同:城市被泾渭分明地划分为居住区和军事守备区,而居住区内居住的多是驻守边境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城市只拥有最基本的贸易区域——它完全服务于城市北边的军事防守。因此即使在白天,被修得及其宽敞的大道上也鲜少看见人影。

  但仿效汉人城市修建的回鹘汗国的都城哈喇巴喇哈森,则完全是另一幅纸醉金迷的景象:它在一片苍茫草原上兀然矗立,从城门进入,会看见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街道两旁,骆驼与马匹被拴在店铺前的木桩上。城市的要道上,各种肤色的商人、僧侣以及游者拥挤着、吵闹着。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哈喇巴喇哈森,却又从这里出发去向各方。哈喇巴喇哈森从来不被作为防御和居住的地方,而是金钱往来的庇护所。

  尽管昌平无法带给我与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一样的观感,却让我再次嗅到了安定的气息。自从我的父汗死后,我们在漠北草原与东北的森林中奔走逃避,早就忘记了居住在城市里是怎样的感觉。

  张允伸的住所位于昌平城的城东,其建制与周围的房屋并无太大不同,甚至可以说得上及其素朴。这点让我略微感到惊讶,因为他的军阶至少是处在幽州上层的。

  他将我们请入他的居所,正厅还保持着汉人传统坐居的格局,只摆放了三张坐塌以及一张矮几。而在正中央的坐榻旁边,是一件棠梨木制成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剑架,上面乘放着一把七尺左右长度的宝剑。

  张允伸看到我的视线定留在那把宝剑上面,便对我说道:“此为家父生前所用之剑。”

  “原来如此,我虽不懂剑,但也能看出其珍贵。”我将目光转向他,问,“令尊也是效力于辕门之下吗?”

  “正是,我的祖辈世世代代皆为幽州守将。”他的言辞间并不掩饰他的自得之情,随即示意身边的侍从为我们搬来几把胡椅,并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鄙室简陋,还请诸位来客不要厌弃,将就落座吧。”

  我们向他行礼、各自落座。而他亦与我们同样,抚平自己衣服的下摆,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待众人安置完毕,他便将其余侍卫遣出房间。我没料到他竟如此谨慎,一边在心中百般猜测、一边试图从他滴水不漏的表情中寻找破绽。

  “你们从西域带来的战马,确实品种皆优,现下均被我安置在了骑兵部队中,希望以备战用。”张允伸许是不习惯被人这样观察,于是将脸向另一边微微侧去,又对我道,“但遗憾的是,它们至今都处于闲置的状态,因为我的部署中还没有人有驯服西域马的经验。”

  此事并未为难到我,于是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但也奇怪他竟因这类小事如此兴师动众,便回答他道:“将军无须担心,我会遣我手下最善驯马的人来协助你们,你们只需要提供驯马所需的场地,以及皮鞭和粮草即可。”

  “如此甚好,我在此先谢过阁下了。”他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随即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叹了口气。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顺着话题往下问:“将军还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

  “其实也并非多么棘手之事,”他回答道,“只是今年冬天较往年似乎来得更早,我忧心北部的契丹人会在此时南下、骚扰边境。”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我对他道,“事实上我在离开室韦领地时,便听闻了今年暴雪的传言。而室韦众部落一旦有意南下,他们南面的契丹人想必也会有所动作。”

  张允伸轻皱眉头,迟疑片刻道:“可即便如今形势危急,幽州一境兵力却与日剧减。”

  听他这么一说,我略显震惊地抬头看他。因为于我看来,汉地不仅有大量编户可以从军服役,亦有财力招徕兵健为其守边,如今怎会兵力减少?

  “幽州曾经确实兵力充足,”张允伸叹了口气道,“但这些兵力实源于数十年前幽州节度使朱公的一次扩兵,当时幽州阖境青壮男子、无论士庶均被编入军队。”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朱公是谁,心中一算时间,才恍然大悟:张允伸口中的这个节度使朱公,正是当年震惊中原的四王二帝之乱的主使者之一——朱滔。事实上他在与周边藩镇联合作乱时,曾向我回鹘一部借兵,但谋事终未能成。想到这里,我便对幽州形势感到稍有眉目了:“将军意思是说,自朱公降唐后,幽州一境兵力便被朝廷限制是吗?”

  “正是,”他回答道,“现下仅是护卫幽州会府的会府兵都难以达到定额。而当今节度使大人又不愿意削减会府的兵力来充实边疆,让我实在犯难……”言罢,他缓缓将目光落到我脸上。

  尽管他未挑明,但我太清楚他的弦外之音是什么了——既然边境无并可用,他自然是想求助外援。而这两年来,我的部族正是在边境的地带为室韦人充当防御契丹铁骑的肉盾,这也是落魄部族大部分的出路。

  尽管为汉人守疆或许能得到更好的待遇,但我依然有所顾虑:与室韦人不同,汉人曾在我们最落魄的时候充当了压倒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们原本庞大的部族彻底撕碎。即便面前的汉人或许与当时的事件无关,但对于回鹘人来说,他亦需被当作仇敌看待。

  但我又深深清楚:除非我们能够在没有任何势力介入的深山老林中过活,不然我们必须依附于室韦、契丹亦或汉人中的一支。而回鹘军队在唐王朝岌岌可危时对其施以援手时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的攻击性与机动力,成为了汉人百年间难以抹去的记忆,以至他们将每个回鹘人都等同于好战且敏捷的武士,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是宝贵的筹码。

  当然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自从王城哈喇吧喇哈森被修筑以来,尚武已不再成为回鹘人尤其上层贵族所津津乐道的习俗——相比于舞刀弄剑,他们更擅长与粟特人谈论大明尊与释迦摩尼的各种义理,以及其他发财致富之道。事实上,我所带领的这部回鹘人中,大部分在战场上的经验不超过两年。

  我当然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张允伸,因为眼下每一次机会对我来说都是攸关生死的存在。我无法否认,我对张允伸的提议动心了。因为倘若此举能成,我和我的族人便能像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一样在汉人的地界享受爵位与赏赐,并有机会积聚更大的实力。事实上早在几年前,我就听闻向西奔走的我的叔叔嗢没斯在天德城归附了唐廷,为其守卫边界,并因此被封王封地。

  因此,尽管依附汉人可能使我后半生都背上被族人唾弃的骂名,尽管我的族人并非张允伸想象的那样能征善战,我还是厚着脸皮说:“不瞒将军,我们在室韦人的地界时,就作为抵挡契丹人的屏障居住在那水北岸。我相信我们拥有对抗契丹人的经验,也很愿意祝将军一臂之力,只望将军能为我们奏请朝廷的军号。”

  张允伸应是早就猜透了我们有归附唐廷之意,并希望像以往的回鹘人那样获得尊贵的地位。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确实希望为你们争取应得的地位,但现在有一项难处,实际也是我的不情之请。”他顿了顿,又说:“自从安乱以来,幽州、成德、魏博三镇早已被朝廷默许遵从河朔故事、各行其是。虽称藩臣,实非王臣。幽州的军队尽管在名义上仍是朝廷军队,但实被当今幽州节度使一人掌控。”

  “而如今我若想在边境增兵,必然引来节度使猜忌,并会想方设法将你们驱逐甚至屠杀殆尽,这在以往的幽州并非没有发生过。”他又道,“因此我没有将你们的存在告知节度使,而是选择私下与你们交涉。”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难以避免地感到失望,因为一个中原王朝的正式封号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保证我们更有底气与其他部族竞争。但我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不然他不会特地将我们带入他的府上。于是我催促他道:“想必将军心中已有打算。”

  “没错,”他点点头,反问我:“不知阁下可听闻过安禄山的曳落河?”

  我惊讶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在幼年时就对安禄山的故事有所了解,因为他的陨落亦代表了回鹘的荣耀,故而在我的国度广为传颂。而曳落河则是安禄山独自招揽的一批异族战俘,其中每个人都被他收为了“假子”,并结成了他最信任的私军部队。

  眼下张允伸重提曳落河一事,却让我感到讶异:莫非他希望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吗?想到这里,我看向他的目光也不禁带上几分意味深长的色彩。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便开口向我解释:“阁下无需联想太多,我这只是个不恰当的比方罢了。我对当今节度使、对唐廷都是绝对的忠诚。只是如今边境兵力堪忧,我不得不寻找其他良方来解决此事。”

  我心情复杂地抬眼看他,愈发猜测不透他那没有波澜起伏的表情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思。我权衡了片刻,问他:“我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这是当然,”他笑道,“尽管我无法为你们奏请朝廷的军号,但你们可以获得巨额的财富和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也可以在我的地界随意活动,而不用忍受关外残酷的环境。”

  我听他这么说,转头与盘陀多摩对视了一眼。果然,我身边这个喜好钱财的粟特人已经心动了,他向我使劲使眼色希望我能答应。

  但我的内心依旧处在矛盾当中:我知道我的族人需要更好的生存环境,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张允伸这个人是否有足够被依附的价值。倘若我们成为了他的私兵,就真的是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可是,我又实在不忍心放弃这次合作,因为它确实是我的部族躲避追杀、重振实力的大好机会。

  在我脑袋涌过万千思绪时,张允伸并没有打断我,他似乎有足够自信我会答应他。而最终,我还是如他期望的那样,恍惚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本来想拍拍我的肩,但还是在半途收回了他的手,“既然合作已成,那我即刻就遣人为你们备好军饷物资,只待你们入关。”

  “多谢将军。”我略带无奈地笑笑,心中不免有些懊悔:我与他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完全没有摸清他的底细,怎可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但另一方面,这一个月间他柔中带钢的做派和对军队的合理运营,都被我看在眼里,并无比佩服。而如今见到真人,其身上所带有的稳重却又蕴藏侵略性的气质,都让我感到他决非寻常之辈。

  条件谈成,彼此试探的两人也稍稍松滞了下来。张允伸端起一旁案几上的白瓷茶碗,抿了一口,用手一边摇晃着手中的瓷碗一边与我寒暄:“实不相瞒,之前与阁下通信,甚感意气相投。以至我以为阁下是一位年轻聪颖的回鹘王子,本欲与你结为管鲍之交。”

  我扬扬眉,半开玩笑地回他道:“我亦以为将军是一位年至半百的夫子,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发现如此年轻。”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调侃之意,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勾起嘴角,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我虽未到半百,但应比你年长十岁有余,也很久未听谁说过我年轻了。”

  我惊讶于眼前的人居然已近而立之年,我本以为他约莫二十四五,故才说他年轻。

  “你我就不要执着在此事上了,”他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思索半晌,对我道:“我知道你自年幼失去亲人,倘若你有意,我便收你为义女吧。此后无论有何好处,你都会是受益的第一人。”

  他的这一提议实则源出草原习俗,但我知道在当时的汉人间,军队上下级间结成假亲关系已被广为接受。事实上这种关系并不单纯限于私人的情谊,亦代表了某种更为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尽管张允伸的这一提议,代表了他对我的器重,但我还是沉默了,因为我知道这种器重的反面,便是我必须履行义子的责任——永远不背弃于他。骑马的人会永远遵从他们的誓言,但我畏惧誓言、我无法将我的命运完全交由这个汉人,尽管他在当时看起来如此可靠。

  于是我向他行礼道:“感谢将军的好意,但我身上流淌着的是回鹘人的血统,实在没有资格成为将军的义女。但我愿意对您如父亲一样对待,也愿意像捍卫我的父亲一样时刻捍卫您的尊严。”

  他明白我的意思,也便就此作罢。于是我们回到正题,商定了我的族人入关的期限,以及对我们驻扎营地的安置。

  我深知从此刻开始,我的部族也如千百年间无数臣服于汉人的牧民部落同样,走上一条抛弃了过去信仰的道路,战场上的拼杀是我们最后的尊严。

  我的内心倍感沉重,我不知如何面对我的族人,更不知如何面对父亲的亡灵。但自我被暴露于荒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切禁忌与规则都失去了意义,唯有想方设法生存才是一切的真理。

  在踏出汉人城池时,我让盘陀多摩先行一步返回大帐。而我则望向太阳落下的地方,面朝那个方向,扑倒在冰冷的黑色土地上跪拜。

  “我的父亲,我违背了回鹘人的禁忌,依附了我们曾经的敌人。我只是过于软弱,害怕族人无法承受寒冬与契丹人的攻击。我过分渴求成功,所以选择了这样一条捷径。我也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什么,但如若您能听到我的话,也请不要过于愤怒。”

  我望着西方天空翱翔的鸣叫着的雄鹰,不知道那是否是我的父亲,他是否在注视着他的女儿的所作所为,是否感到万分痛心。

  但当时的我确实过于贪婪了:相比恪守原则,我更希望自己的部族能够生存并壮大起来。因此我如此轻易地选择了这条道路,这条最有可能帮我实现愿望的道路。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