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长安雪》正文 30.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在晚秋最后一场雨降临这间隐匿于水沁巷深处的破旧土屋时，贺兰确信自己又一次听见杜鹃哭鸣之声了。
那是只体态瘦小的黑色鸟类，像一痕误落的墨点，栖息在门前老树的枯枝上，嗓音声声哀戚，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这虚幻的嚎啼在耳边徘徊不止，贺兰闭上眼睛。某一个时段里，他的脑海中持续浮现那年黄昏的阴雨，斜越过屋脊的微弱天光，冰冷而暗沉的铅灰色云层。光阴仿佛冻结般清晰。
周遭的灰尘浮泛着陈腐的霉味，他看到自己站在晦暗的屋梁下，表情麻木，肢体呆然，那从窗口透出的气流好似凌冽的刀锋，掠过身旁的同时便切割下皮肉下的热度。他恍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无法留住，于是伸出了手，渴望触碰到些实实在在的的东西可以让他安心。
他只握住了虚无，还有母亲最后留在人间的气息。
“……如果仇恨无用，选择宽恕它吧……我希望我家小阿郎，一生幸福安乐……”
不去恨。
不要仇恨。
忘记仇恨。
宽恕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在你太过无能的时候，这故作慷慨的大方，便成了虚伪掩饰的高贵情操。
——如果仇恨无用，选择宽恕它吧
是这样吗？无用的仇恨，唯有宽恕……
痛击而来的黑暗仿佛富有实体，从内部开始撕裂每一条神经。他是无能的，他是懦弱的，他怀抱着愤怒却什么都做不了。所渴望的无法得到，被夺走的无力抢回，被伤害的保护不了，身体上每一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你无能你无能！你是弱者！你，无力抗争……
——但是现在，有一个好机会不是吗。
他控制不住的将手缓缓放上腰间，那样短暂的一瞬，某种可以称得上恶毒的情绪迅速攫取他的理智。
——没错，只要杀了这个人，只要杀死他，自己十几年来的执念就能得到完满的救赎。
他不无兴奋的重复着对于死亡的幻想，然后睁开眼睛，动作像是拉长了好几倍时间，纤细的睫毛仿佛濒死的蝶翼，疲倦的扇动着，在眼睑上投下闪逝的阴影。
——所以，为何不杀了他呢？快些动手啊，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不过弹指间罢了，只要温柔一些，小心一些，他甚至都不会有疼痛的感觉。
“离开吧，以后都不要再见了。”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贺兰在心里发出长长的叹息。
赫连燕燕咬着唇却并不答话，他默默地扭头，在身后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贺兰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他伸出了双手，将某样东西递到他的眼前。
“那么就请哥哥收下这件礼物，在它被接受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以无比坚定的口气一字一字的强调。
带着期盼的眼神柔软而潮湿，伸出的双手固执而坚持，掌心上的陶土人偶泛着柔和润泽的微光，就像珍藏了许多年前的那段回忆，一样的动人，美丽。
“你……真是这样想？”
“是。”赫连燕燕微微点头，并无多余激烈的口气，却答得斩钉截铁。
最初的软弱从那双眼中缓缓剥离，免除了杂质的瞳仁于是显得略微氤氲而无比纯粹。那一瞬间，贺兰承认，自己震慑于这样极致的洁净。
“……为何呢？”
不会离开吗……
那么，如此坚持的理由在哪里？对你怀抱着恶意的是我，践踏你心意的人是我，想要杀你的人都是我，难道仅仅是为了无聊的血缘羁绊，便可以原谅这一切？
“这是……你和我的约定啊……”此时此刻，赫连的脸庞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悲伤，他低下头，表情看起来无辜又委屈，虽然不发一语，但每个动作都分明传达着孩子气般的埋怨之意，仿佛控诉着对方的无情。
“难道……哥哥已经全部忘了吗……”
“可我并不是你的哥哥。”贺兰冷淡的的说，他微微偏过头，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困惑，伤感和讽刺两种情绪混杂在琥珀色的眼瞳里，由此演变成某种古怪的表情。
“你是的。”赫连定定地盯着他，毫不犹豫的反驳道：“哥哥就是哥哥，不管怎么改变，都是燕燕心中最温柔的人。”
温柔吗？贺兰无端冷笑起来，那笑容从嘴角开始蔓延，竟有意外妖艳的感觉。
真是荒唐的形容啊。他心里这样评价着。
——既然你依旧怀抱着这样可笑的幻想不愿醒来，不如就由我，将它彻底打碎了可好。
“那么……如果这样呢……”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那被珍惜的捧在手心的偶人顿时像脱离枝头的果实一般坠落在地，随之而来的还有清脆的破裂声伴以残酷的话语：“这样的我，也是你温柔的兄长吗？”
赫连瞪大了眼睛，那表情并非是愤怒，也不像是痛苦，倒更似因为眼前情况而产生的不解与诧异。
“怎么，你还看不清吗……”贺兰逼视着他，嘴角加深的笑纹透着怜悯与惋惜，与其说是嘲讽别人，不如说是在耻笑自己。
“我，早就已经坏掉了啊……早在八年以前……不，应该是更久远之前的某一天，你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幻影就已经不存在了呢。”
他这样轻轻低语着，缓缓抬起手，并拢两指按在赫连的胸口，声音无比亲昵而温柔。
“所以，可以死心了吗……对你可笑的执着。”
————————————————————————————————————————————————————————————
“于是，您就如此这般将赫连大人脆弱的心灵彻底□□打击得破碎一地再抛下他一个人然后独自离开？”二楼临街一边的窗户旁，金发的波斯人斜靠在墙壁上，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口气不停感慨，“啧啧，无情啊真是无情啊~”
“呵……”羽林卫大将军安坐于一步之外，殊无波澜的面容似乎因为这句隐含责备的调侃而发出冷笑，他支着下颔，懒洋洋听着对方那故作正直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其中恶劣趣味的沉痛语声，毫不留情地一口揭穿，
“——如果作为始作俑者的您能稍微收敛一下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在下说不定也会为店主的痛斥而深觉羞愧呢。”
“耶？先生此话从何说起，鄙人委屈啊~”好像是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安碧城极度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翠玉般的瞳仁在颤抖的睫毛下微微闪烁，从动作到神态无一处不是诚恳十足，配上那略下垂的眉角，活脱脱一副“衔冤负屈”的形容。
但此时若有人会将这波斯人所说的话当真，哪怕是任何一个标点符号，那无疑就太天真了。
“何必否认呢，从何说起，您恐怕心知肚明。”贺兰侧头看他，微勾的嘴角在阴影刻画下透出几分凌厉，“若非店主多余的‘好心’，贺兰又何须枉做恶人。”
悠然摇动折扇，安碧城游刃有余地挡下这迎面的讽刺：“虽然您这么说了，但是。在下充其量，也只是个局外观棋之人罢了。”
“是吗？”迎上波斯人似乎十分无辜的目光，羽林卫大将军那眯起的眼尾中缓缓渗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讥诮，他的脸容虽然因为弯弯的唇线而显得十分柔和，但那强硬的措辞即使用最漫不经心的口气也遮掩不住其中冷然的意味，
——“既然店主您自诩局外人，就不要对局中事多加干涉才好，万一……因此而发生什么我们不乐见的事情，那就太遗憾了。”
“观棋不语嘛，在下也以为然……”点头的动作像是在表示赞同，仿佛全然没有听出话中深意的安碧城低眉一笑，端的是良善无比，“但即使出于一个旁观者的立场，能否请先生最后再听鄙人一言呢。”
他的神色分毫未变，言语中刻意拿捏的腔调却让人玩味，连带着话里的内容也尖锐起来，字字仿佛针砭。
“曾有一句话——”
他看着坐在对面一脸无所谓的少年慢悠悠这样说道，“‘来者犹可及，去者不可追’。此身种种所有，或取或舍，或弃或留，心之所往，便是定数。既然您对此已有所抉择，希望也作好承担的觉悟，未来某日，切莫为今天的错失而痛惜追悔啊……”
饱含叹息的语调点到为止，安碧城收好手里的折扇，从座上站起来，白衣金发佇立尘嚣中的身姿恬然如处子，带着惯常的优雅，却似乎又有不同往常的风华。
“今日，鄙人言尽于此，望先生多加思量。”
这满肚子弯弯绕绕的波斯人，最擅长的就是装模作样指鹿为马。他生就一副好容貌，即使算计着谁也是仪态轩昂，笑颜琅琅。贺兰不得不承认，这么一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摆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棍样还确实挺能忽悠人的。如果，对象不是他的话。
……有谁会为一个根本不重要之人而后悔呢。
紧扣酒杯的手在指节处泛起不自然的苍白。这句话在舌尖已经徘徊了良久，但直至安碧城离开，他都没有说出口。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在晚秋最后一场雨降临这间隐匿于水沁巷深处的破旧土屋时，贺兰确信自己又一次听见杜鹃哭鸣之声了。
那是只体态瘦小的黑色鸟类，像一痕误落的墨点，栖息在门前老树的枯枝上，嗓音声声哀戚，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这虚幻的嚎啼在耳边徘徊不止，贺兰闭上眼睛。某一个时段里，他的脑海中持续浮现那年黄昏的阴雨，斜越过屋脊的微弱天光，冰冷而暗沉的铅灰色云层。光阴仿佛冻结般清晰。
周遭的灰尘浮泛着陈腐的霉味，他看到自己站在晦暗的屋梁下，表情麻木，肢体呆然，那从窗口透出的气流好似凌冽的刀锋，掠过身旁的同时便切割下皮肉下的热度。他恍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无法留住，于是伸出了手，渴望触碰到些实实在在的的东西可以让他安心。
他只握住了虚无，还有母亲最后留在人间的气息。
“……如果仇恨无用，选择宽恕它吧……我希望我家小阿郎，一生幸福安乐……”
不去恨。
不要仇恨。
忘记仇恨。
宽恕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在你太过无能的时候，这故作慷慨的大方，便成了虚伪掩饰的高贵情操。
——如果仇恨无用，选择宽恕它吧
是这样吗？无用的仇恨，唯有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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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有一个好机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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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为何不杀了他呢？快些动手啊，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不过弹指间罢了，只要温柔一些，小心一些，他甚至都不会有疼痛的感觉。
“离开吧，以后都不要再见了。”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贺兰在心里发出长长的叹息。
赫连燕燕咬着唇却并不答话，他默默地扭头，在身后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贺兰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他伸出了双手，将某样东西递到他的眼前。
“那么就请哥哥收下这件礼物，在它被接受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以无比坚定的口气一字一字的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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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这样想？”
“是。”赫连燕燕微微点头，并无多余激烈的口气，却答得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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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哥哥已经全部忘了吗……”
“可我并不是你的哥哥。”贺兰冷淡的的说，他微微偏过头，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困惑，伤感和讽刺两种情绪混杂在琥珀色的眼瞳里，由此演变成某种古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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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吗？贺兰无端冷笑起来，那笑容从嘴角开始蔓延，竟有意外妖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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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作为始作俑者的您能稍微收敛一下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在下说不定也会为店主的痛斥而深觉羞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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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否认呢，从何说起，您恐怕心知肚明。”贺兰侧头看他，微勾的嘴角在阴影刻画下透出几分凌厉，“若非店主多余的‘好心’，贺兰又何须枉做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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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鄙人言尽于此，望先生多加思量。”
这满肚子弯弯绕绕的波斯人，最擅长的就是装模作样指鹿为马。他生就一副好容貌，即使算计着谁也是仪态轩昂，笑颜琅琅。贺兰不得不承认，这么一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摆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棍样还确实挺能忽悠人的。如果，对象不是他的话。
……有谁会为一个根本不重要之人而后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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