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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86 供认不讳

  一连放睛了多日的天空,被层层乌云遮掩,鹅毛大的雪花,先是一点一点,尔后一阵阵似狂风暴雨般袭卷整个上京。

  南城门,十来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于风雪之中踏雪而来,以夜郡影为首,他身后紧跟着孙千户吴百户,再往后是四匹俊马拖着的囚车,囚车被黑布罩着,囚车之后,十来个铁衣卫拨出腰中绣春刀,策马紧跟。

  有那胆小的,早在马蹄声响时便已躲进家中关上大门,却又拦不住心中的好奇,隔着门缝或窗纱看着外面的动静,胆子稍大一点的,凑成一堆议论纷纷,酒楼茶肆的二楼临街客户,伸出一个个探头探脑的脑袋瓜。

  很快,押着囚车的十余锦衣卫风一般离开城南直奔皇宫,而靖州布政使叶大人被押解进京的消息,也由城南迅速扩散至整个上京城。

  雄伟庄重的金銮殿上,建元帝高坐在龙椅之上,左右下侧,文武百官一字列开。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全公公高声唱诺。

  众百官一个个束手垂头,显是无本启奏,建元帝挥了挥手,全公公便扯起嗓子,“退——”

  “报——锦衣卫夜指挥使夜大人求见。”门外飞奔而进的公公喘着粗气,跪在金銮殿上。

  全公公那一声尚未出口的‘朝’字便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转过身子弯下腰看着建元帝,等侯建元帝的指示,建元帝面色如昔看不出任何的波动,只微微颌首示意。

  “宣,锦衣卫夜指挥使夜大人见驾。”确认皇上要见夜指挥使后,全公公便转了身子面向众文武百官唱诺。

  原本寂静的金銮殿,因着夜指挥使的求见而有了些许的嗡嗡之声,原本神情自若的文武百官,交头接耳小声窃窃,有幸灾乐祸的c有坐等看戏的c有提心吊胆的c有惴惴不安怕东窗事发的,也有那做贼心虚恨不能遁地而走的,自然,也不乏与已无关高高挂起一脸淡然的。

  “微臣嗑见皇上,皇上万安。”系着黑色狐皮大氅的夜郡影大步而入,单膝跪下,腰中不曾解下的绣春刀让一众文武百官无不侧目。

  金銮殿上天子身上,除了御前带刀侍卫能佩刀保护圣驾,也唯有锦衣卫夜指挥使还能有此殊荣,不用解下腰中的绣春刀亦可进宫见驾,单从这点,足以窥视天子对夜指挥使的信任与器重。

  “爱卿请起,爱卿见朕,所为何事?”虽心中对夜郡影进宫的原因很是清楚,建元帝却还是按例询问。

  夜郡影嗑头谢恩之后方才起身,弯腰回禀,“回禀皇上,微臣奉旨前往靖州彻查靖州布政使叶朝峰叶大人私下买卖矿场贪赃枉法一事,如此证据确凿,叶大人也已供认不讳,微臣不负圣恩,已将以叶布政使为首一干犯官押解进京,如今一众犯官皆在殿外,微臣特此进宫复命。”

  百官们一听叶朝峰已然供认不讳,各自心中一凛。

  建元帝面上神情稍稍一暗,却是柔和地看着夜郡影道,“夜爱卿,叶大人供状可在?”

  夜郡影由袖中拿出叶朝峰的供状,双手高举道,“回皇上,叶大人供状在此。”

  全公公轻移步履上前接过供状,尔后转身呈上龙案,建元帝看着供状,神情却并未满意,叶朝峰的确是供认不讳,可是这供状上,却只交待了几个四五品的靖州地方官员,他可不信,私卖矿场这样的大事,仅靠一个二品布政使以及几个四五品的地方官员就能只手遮天,叶朝峰明知难逃一死却还不肯将那些与之沆瀣一气的人招供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呢?

  被人威胁?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西楚律法,官员私卖矿场乃是死罪,罪及满门,叶朝峰身为二品布政使,不可能不知道他所犯的罪乃是满门抄斩之罪,既然满门都要死于刑法,又还能什么能威胁到叶朝峰?

  利诱?

  同样不可能,一个满门都要伏诛之人,命都没了,还要银子有什么用?

  那么——剩下唯一的一个可能,便是为了保护别人,叶朝峰都不怕自己满门伏诛了,还能有什么人会让叶朝峰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呢?

  建元帝森森的眸光由龙案上的供状移开,扫向朝中左列的叶朝阳。

  叶府虽然分为东西二府,叶朝峰虽为西府之人,可是不管东府还是西府,都姓叶,都是叶氏家族,叶朝峰拼死也要保护的人,会不会便是叶家东府?

  被建元帝阴森中带着几分怀疑的眸光紧紧盯着,叶朝阳心中就是一悚。

  他深知,建元帝生性多疑,牵扯到私卖矿场之事,特别这矿场还是盛产铁铜二矿,铸造兵器的必备之物,更是触及了建元帝的忌讳,一个自打登基为帝后便朝日夜想着想要将平南王和战北王二人手中兵权收回,却不得其法的君王,更是对这样的事愈发看得重要。

  他好不容易才让皇上信了他和靖州之一并无瓜葛,然而叶朝峰一纸供状,就让皇上再次怀疑起他,叶朝峰的供状上,究竟交待了些什么?

  心中虽是焦灼而又惴惴,但他却并不担心,叶朝峰会将他东府招供出来,若然那供状上有他叶朝阳的名字,想必皇上早就雷霆大怒而不是用猜疑的眼光看着他了。

  建元帝收回眸光,放下供状,沉声道,“夜爱卿,朕命你,将一众犯官押进提刑司,等朕亲自审问,在此期间,任何人不予探视。”

  “微臣谨尊圣旨。”夜郡影双手抱拳恭声领旨。

  “退——朝。”在收到皇上示意后,全公公再次唱诺。

  然尔,他话尚未落音,夜郡影突然又道,“启禀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禀奏。”

  “爱卿请说。”虽心中因为叶朝峰供状一事而对朝中重臣诸多猜忌,对于这个他视为心腹的锦衣卫指挥使,建元帝还是按下了心中的不耐。

  夜郡影双手一揖,弯腰道,“回禀皇上,微臣在押解叶大人进京的路上,路经淮安时,战北王世子向微臣状告淮安知府曲大人纵子欺民霸市,其子为强抢民女私调淮安府兵,并诬蔑其民女为汪洋大盗,经微臣彻查,证据确凿,现微臣已将淮安曲知府一并押解进京,听候皇上发落。”

  淮安不过是一个小城,而淮安知府亦不过是一个四品官员,建元帝自是对曲从仁没什么印象,建元帝信任夜郡影,他说证据确凿那便一定不会有错,且如今建元帝心里,正因为叶朝峰的供状而不喜,听得淮安知府及其子所狠之罪后,心中略一思量,就道,“淮安知府知法犯法,纵容其子私调府兵罪加一等,罢其官了,连同其子流放福云。”

  夜郡影揖拳,“微臣谨尊圣旨。”

  而朝中百官,却为建元帝如此重惩淮安知府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按西楚律法,淮安知府所犯之罪远不到被流放的标准,建元帝如此重判,百官们心知肚明,这是因为靖州一案让皇上并不满意,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淮安知府便是那被殃及迁怒的倒霉之人。

  “退——朝。”全公公再一次唱诺。

  这一次,再无阻拦,建元帝袖摆一甩,金黄龙袍的衣角隐进后宫。

  皇上走了,百官们自是一个个也步出了金銮殿。

  夜郡影亦随着人流迈出大殿,殿侧,十余锦衣卫按着腰间绣春刀,成环形围住一辆被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囚车。

  迈出大殿的百官,一个个满是厌憎地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后,便绕着离开。

  对于直接听命于建元帝的锦衣卫,百官们又是厌憎又是害怕,但同时又不得不以礼相待,厌憎是因为这些锦衣卫的阴毒手段,害怕是因为在亲眼见过锦衣卫奉命抄那些同僚的府邸时的狠辣无情,明明心中厌憎害怕,却又不得不对这样的人以礼相待,更加重了百官对锦衣卫的反感之心,是故,百官们都宁愿绕道而行。

  无视百官们异样的眼神,夜郡影提脚向囚车方向行去。

  “夜大人端的是好手段。”

  身后传来极为愤恨的声音,夜郡影缓缓转身,对上叶朝阳阴毒的眸光,他淡淡地道,“下官乃奉皇命行事,左相大人这般说,可是对皇上的旨意有所不满?”

  叶朝阳一噎,恨恨地瞪了一眼夜郡影,皮笑肉不笑地道,“夜大人却是误会本相之言了,本言是在赞扬夜大人行事周到果决不负圣因,何来对皇上不满之意?”

  “哦。”夜郡影挑眉,很是淡漠的应了一声。

  他这般态度,叶朝阳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团里,有力也发泄不出来,只得又扯了一个僵硬的笑意出来,“夜大人还要奉旨办差,本相就不打扰夜大人了,告辞。”

  夜郡影淡淡点头,叶朝阳就觉得一肚子的气憋得他太难受,袖袍一甩拂袖而去。

  “大人,他——”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孙千户,见叶朝阳拂袖而去之后,便走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夜郡影,却在看到夜郡影冷冷的眼光后他住了嘴。

  他知道,大人不让他说下去是因为宫中人多耳杂,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谁知道传来传去,最后他的话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回提刑司,严加看守,不管什么人以什么理由,都不得探视叶大人。”冷然抛下这话,夜郡影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十来个锦衣卫皆翻身上马,拉着囚车紧紧跟上。

  叶府,书房。

  叶老太爷一脸肃穆地看着叶朝阳问,“朝阳,你确定皇上是在看过供状之后,才脸有异色地看向你?”

  叶朝阳肯定的点头,“父亲,我不会看错的,皇上他,的确是在看过供状之后,就看向了我。”

  一想到皇上当时那阴森猜忌的眼光,叶朝阳忍不住心中发悚。

  得到肯定的答复,叶老太爷闭上了眼,慢慢揣摩建元帝的心思。

  都云君心不可妄自揣摩,叶老太爷对此却是不置可否。

  当年他能以帝师扶持今上登基,将名满天下的陆太傅取而代之,靠的——便是揣摩君心。

  看自个父亲闭上了眼,熟知他习性的叶朝阳便屏了声,不去打扰。

  良久之后,叶老太爷睁开双眼道,“朝峰的供状上,想必只供了几个不起眼的官员,以今上多疑的心思,自是不信就这几人便能只手遮天,而朝峰犯下的本就是满门抄斩之罪,没有什么人能以什么把柄或威胁或利诱他不将同伙一并招出。”

  叶朝心闻言心中一动,抬头看着自个老父道,“父亲,您是说,皇上他是觉得朝峰是为了保护我们东府?”

  叶老太爷轻轻点头,除了这点,他也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见父亲点头,叶朝阳心中却是不无懊恼,早知道皇上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怀疑上他,他就应该让叶朝峰供出一两个二三品大员,这样也就释去皇上心中的猜忌。

  不过现在叶朝峰还没有死,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

  只是,皇上发了话,不许任何人探视叶朝峰,而夜郡影又是个油烟不进的家伙,要怎样,才能进去提刑司见叶朝峰一面呢?

  “提刑司那边,你不用做无谓之事。”叶老太爷一眼看穿自个儿子心所图,毫不留情的掐灭他的希望。

  提刑司上上下下皆以夜郡影马首是瞻,一个不好,捅到皇上那边,原本只有三分疑心的皇上会立马涨到七分疑心,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没有九成把握,想都不必去想。

  被个自父亲不留情面驳回心中所思的叶朝阳,讪讪地点头。

  叶老太爷瞟了他一眼后又继续道,“叶朝峰那里虽无从下手,但另几个一并押解进京的地方官员,应该是不难的,你如今要考虑的,是要抛出哪几个人,方能让皇上相信。”

  叶朝阳双眸一亮,斟酌一会方道,“父亲,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将所有人聚在一起,商议过后再行决定?”

  要让几个三四品大员心甘情愿顶罪,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牵一发动全身,不得不谨慎啊!

  叶老太爷点头,正想提点儿子几句,就听到外面传来自个老妻激动而又愤然的声音,“让开。”

  叶老太爷皱眉,书房之地,他从不让女人进来,哪怕是嫁给他多年的发妻,而发妻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有什么急事,也只会派人来书院请他,从不会做出像今日这般失了体面之举。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发妻,嫡长子又在,他不能当着儿子的面给发妻没脸,当下便道,“让老夫人进来。”

  老太爷发了令,守在门口的随从自是不会再阻拦,曲叶氏狠狠瞪了一眼两个随从一眼后,便抬头挺胸进了书房。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急?”当着儿子的面,叶老太爷按着性子,板着脸问。

  被老太爷这么板着脸看着,曲叶氏就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自个哥哥嫂子,她又挺起了头,看着叶老太爷道,“老爷子,从仁让抓了,还被判了流放福云,您能不能进宫面见皇上,好歹求个情。”

  叶老太爷却是不知道此事的,当下就将眼光转向叶朝阳。

  叶朝阳忙将早朝夜郡影上奏之事一一说了出来,末了道,“父亲,娘,大表哥所犯之罪,按律法来说其实远不到流放的标准,只是皇上今日因为靖州之事生怒,大表哥才会被迁怒判了流放,父亲您若是进宫求情,事情应该还有转机。”

  父亲毕竟教导过今上,又扶持着今上登基,只要父亲出面,这点小事,皇上应该不至于驳了父亲的面子。

  曲叶氏见自个长子帮着求情,这心里头就顺了些气,只两眼看着叶老太爷等着他点头。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叶老太爷却摇了摇头,“朝阳,你娘不清楚咱们叶府如今岌岌可危的局面,你难道还不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你让为父因为这点小事去求皇上,它日咱们叶府出了事,为父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求皇上开恩?”

  曲叶氏不知今日朝常上的事,只觉得老夫君太过狠心,那可是她娘家哥哥唯一出仕的儿子,被判流放福云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小事了?

  “老爷子,我娘家可就这么一个出仕的,如今只让你去向皇上求个情免了流放,朝阳不都说了从仁所犯的罪不用流放吗?您进宫求个情,皇上难道还会不允?”心中气恼的曲叶氏拨高了声音,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地看着叶老太爷。

  自个母亲对父亲发怒,这还是叶朝峰第一次看到,看了看满脸愤然的母亲,想了想父亲的话,叶朝阳便也熄了为曲从仁求情的心思。

  而叶老太爷,看着自个发怒的发妻,只淡淡地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回去。”

  曲叶氏没想到她都这样了,叶老太爷还是不肯答应,当下又气又恼又急,便道,“老爷子,我嫁进你叶家这么多年,当初为了你的前程,我爹和我哥帮了咱们多少?咱们家辉煌之后,我爹和我哥可从没求过咱们什么,便是嫂嫂想将侄女许配给朝阳,都因为你一句话,我也就回绝了,这么多年,大哥也没求过咱们什么,如今这第一次求咱们,您就忍心不帮吗?”

  她说的激动,说到最后,老泪都流了出来,叶老太爷看着心中到底是生了不忍之心,叹了口气,看着叶朝阳道,“朝阳,先送你母亲回去。”

  叶韩阳知道父亲这是要自己把今日朝常上的事说给母亲听,然后劝抚母亲,他心中自是明白,不管曲府从前帮了叶家多少,父亲记着这份恩,但总不能为了帮叶家而毁了自己叶家。

  “娘,我先送您回去,让父亲好好考虑一下。”他起身恭敬地看着曲叶氏道。

  没听到叶老太爷肯定的答复,曲叶氏心里虽有些不甘,但自个儿子说的很直白了,要让叶老太爷考虑一下,她便点头,由叶朝阳扶着出了书房。

  回了寿安居,待曲叶氏总算平复了心情,不再那么激动后,叶朝阳便道,“娘,今日朝堂上,皇上因为朝峰的供状,看了儿子一眼。”

  曲叶氏一听心又揪了起来,她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西府犯下的事不小。

  “朝阳,朝峰他是不是将——”

  “娘,您放心,朝峰他没有供出咱们。”叶朝阳忙打断曲叶氏。

  曲叶才揪着的心稍稍放松,又听叶朝阳道,“可是即便朝峰没有供出咱们,到底都姓叶都是叶家人,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了,皇上命夜指挥使将朝峰直接关进提刑司而不是天牢,且下旨不许任何人探视朝峰,皇上他要亲自审问朝峰。”

  听完自个儿子的话,曲叶氏又不是个糊涂的,马上便明白过来,为何叶太老爷不肯进宫为曲家求情的原因了。

  虽然担心自个娘家,可在曲叶氏心里,自然自个儿子要比娘家重要,沉默了一会,曲叶氏便有气无力地问,“朝阳,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叶朝阳点头,轻声道,“娘,您别生父亲的气,如今咱们东府,也是岌岌可危,父亲他也是没办法,至于大表哥那,虽是流放福云,但您放心,我会去打点好,让大表哥到了福云也不至于受苦,等咱们东府的危机过了,再过段时间,即便父亲不出面,儿子也会出面求情的。”

  曲叶氏又沉默了一会,才无奈地点头,拍了拍叶阳阳的手背道,“朝阳,你舅舅这些年待咱们家如何,你也是看得到的,娘不求你现在去帮你大表哥,但你可得记住你现在所说的,等咱们家好了,你可一定要帮帮你大表哥。”

  “娘,您放心,我会的。”叶朝阳忙点头。

  曲叶氏心中怅然,想到自个哥哥嫂子,她心中便有些愧疚,恹恹地叹了口气道,“朝阳,你和你父亲想必还有事要商量,你且去吧。”

  叶朝阳便起身告退。

  他走之后,曲叶氏就看了眼身后的赵嬷嬷,怅然道,“朝阳的话你也听到了,就如实告诉我那哥哥嫂子吧,就说是我对不住哥哥嫂嫂,没脸回去见他了。”

  赵嬷嬷忙上前宽解,“老夫人,您也别忧虑太多,大老爷他定能体谅您如今的为难,不会苛责您的。”

  曲叶氏心中苦笑摇头,大哥或许是能体谅她的为难之处,可是嫂子却是未必了。

  早在她回绝嫂子的提亲时,嫂子心里就对她有了意见,所以这些年来,只有奉年过节的,嫂子才会派人送礼,平日里是从不曾登门。

  “你去回话吧。”恹恹地吩咐过后,曲叶氏便闭了眼休息。

  赵嬷嬷蹑手蹑脚退出去,进了厅堂后,将老夫人的话转述给曲家派来的管事妈妈,那管事妈妈听完便告辞离去。

  曲府,听完管事妈妈的回禀,曲老太爷面色虽沉,却没有发作,只挥手命管事妈妈离开。

  曲姚氏却是拿着帕子抹眼泪,一边哭道,“老爷,咱们帮了她那么多,当年她嫌弃咱们不愿结亲也就罢了,可不过是让他进宫为仁儿求个情这么小的事,她也不肯,怎么就这么狠心。”

  看着老妻哭,曲老太爷心中也不好受。

  任谁,不求付出的帮了自个妹妹妹夫一家这么久,到最后,他有难了,难得开口相求还被回绝,又不是圣人来的,怎么可能心无芥蒂。

  轻轻拍着老妻的背安抚,“别哭了,事既至此,也只能怪从仁他自己不争气,非要知法犯法,福云那边,有叶家打点,我再送点银子帮衬,想必他也不至于受太多的苦。”

  曲姚氏点头,心中却是对自个的小姑恨到了极点。

  早些年叶家不曾发达时,曲家为了帮叶老太爷打点前程,那银子似流水一般的用掉了,后来叶府发达了,却没提携过曲家半点,这也就罢了,早些年曾经口头上允诺的两家再次结亲,就因为叶朝阳入仕,说娶商户女会毁了前程,她也就不提了,当没这回事,可这一回,只不过是让叶家在皇上面前求个情,他们都不肯,这样忘恩负义的亲家,她也不屑要!

  叶府,难道就认为从此以后,没有求着她曲家的时候了吗?

  夜幕降临,大雪依然飘个不停,整个上京,都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

  提刑司,昏暗的灯光将整个提刑司衬得愈发阴森。

  铁栅栏里,叶朝峰坐在稻草垫上,看着墙角跑来跑去的几只丝毫不怕人的老鼠。

  不知道那小姑娘可有找到沈老弟?

  那小姑娘,拿到账册之后,想做些什么呢?

  由晋阳进京的一路上,百无聊赖的他,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算计人心如他,也猜不透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秘辛,又所图什么。

  不过,虽然不知道那小姑娘究竟想做什么,但有一点他能确定,那就是小姑娘答应过的,会护他妹妹妹夫一家此生平安。

  ‘咣’一声随着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是脚步声传来,他侧耳细听,估摸着至少有十来号人,被关得久了,又一直处在黑暗之中,他的听力倒比眼力要强得多。

  那些前夜前来的人,想必是要来审问他了。

  这样想着,他却没有丝毫去看来的是哪些人的念头,只靠着冰冷的墙壁,垂着头,看着那几只还在跑来跑去觅食的老鼠。

  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灯光也愈来愈亮,终于,当脚步声停下,那光也亮到习惯了黑暗了的他有些不适应的时候,他便闭了闭眼,等觉得适应了才朝铁栅外望去。

  当那明黄的龙袍映入眼帘,他也不曾有丝毫的动容,只静静的招眸看过去。

  建元帝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牢中面色淡漠的叶朝峰。

  当年是他亲手提拨此人为靖州布政使,却没想到此人居然辜负君恩,做出这样的罪行,这让建元帝心里,很是不爽。

  就像是,他这个皇帝实在不是慧眼识人的伯乐,所以才会提拨了这样一个贪赃枉法之徒为二品大员。

  更别说,这个阶下囚,还不像别的犯官一般,一个犯官,到了此时见了他这个君王,不是应该跪倒在地痛哭求饶吗?

  可他呢,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这个皇上的样子就像看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般。

  这更让建元帝心里不爽。

  他挥手,夜郡影会意,上前打开铁门,抓着叶朝峰的胳膊走了出来。

  早有人搬了把椅子过来,建元帝撩起龙袍坐下去,看着被夜郡影按着跪在地上的叶朝峰,挥手道,“全公公留下。”

  夜郡影听懂了,先用铁链将叶朝峰捆牢实,尔后一挥手,簇拥在建元帝四周的锦衣卫和御前带刀持卫皆随着夜郡影退出了牢房。

  偌大阴森的牢房里,只剩三人。

  “叶卿家的供状,朕看过了,叶卿家难道没有想补充的吗?”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叶朝峰,建元帝威严的声音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震慑。

  叶朝峰轻轻摇头,“罪臣知道的,都已经写在供状上了。”

  建文帝眸光晦暗地盯着他,嗤笑一声,“叶卿家是当朕是个昏君不成?买卖矿场这样的罪孽,仅凭叶卿家和几个四五品地方官员,便能做到?朕劝叶卿家从实招来,免受那皮肉之苦。”

  叶朝峰依然摇头,“皇上,罪臣这一路上,已经见识过夜大人各种刑罚,罪臣深知其中之苦,所以才会将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罪臣,已无所瞒也并无所瞒。”

  全公公的身子悚了悚,提刑司用刑的手段,他可是了解得很清楚的,没几个人能扛得住。

  建元帝一噎,夜郡影是他视为心腹之人,他自也清楚夜郡影拷问犯人的手段,倘若叶朝峰是受不住夜郡影的拷问才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那难不成,真是他想得太多,真只有那几个官员牵连在内?

  罢了,他今日前来审问叶朝峰的目的,也不在于此!

  眸光一闪,建文帝又道,“叶卿家,朕再问你一次,只要你从实招来,朕可饶你不死,亦可免去你满门抄斩之罪。”

  叶朝峰抬头,眸光中却是一片惊疑地看着建元帝,他犯下的罪,他早知道不可饶恕,可皇上的话,显然有言外之意,皇上他,不惜以饶他一命赦他满门抄斩为诱饵,这般用心良苦,皇上他——究竟想让他说什么?又或者,皇上他——究竟想从他这里听到些什么?

  他的惊疑,看进建元帝的眼中,却让建元帝理解成,因为自个要饶他不死赦免他满门抄斩,所以叶朝峰动心了。

  建元帝满意的勾唇,这才像一个贪生怕死的罪臣应有的样子。

  “朕问你,私卖矿场之事,战北王府可是有参与其中?又或者,根本就是战北王授意于你?你害怕战北王才不敢将之供出?”建元帝满意地看着叶朝峰,眼神中不无期冀。

  他相信,只要不是个傻的,就能明白他这个皇上的良苦用心。

  只要明白他这个皇上的良苦用心,叶朝峰就会顺着他的心意说出他想要听到的话。

  身后,全公公将头垂得更低,只恨两只耳朵没给塞上。

  虽然皇上连夜指挥使都挥退了,独留了他在此,可见对他的信任更重于夜郡影,可是——这些秘密,他一点都不想听好不好!

  知道得太多,哪一天就被杀人灭口了!

  虽然心中无比害怕和紧张,可同时,全公公又实在好奇叶朝峰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是故,全公公虽然将头垂得不能再低,眼角也一直盯着地面,像是地面长了一朵花似的,可他的耳朵,却不由得竖得高高的。

  在建元帝自信满满全公公好奇的期待中,叶朝峰缓缓摇头,一字一句地道,“回皇上,靖州一案,是罪臣胆大包天贪图享受才会犯下,战北王府并未参与其中。”

  这样不合圣心的答案,简直就让全公公惊得张大了嘴。

  皇上都示意得那么明显了,这叶大人,难不成长了个榆木脑袋不成?

  只要他顺着皇上的话,一口应了靖州一案是战北王授意所为,他就能保住小命不说,阖府上下亦能逃出生天,以战北王府满门换他自个满门的性命,何乐而不为?

  傻人他见得多了,可傻到像叶朝峰这样的,他还当真是第一次见!

  他不了解叶朝峰的身世,不知道叶家东府那些肮脏不能见天日的腌臢事,他不知道叶朝峰恨不能生噬嫡母的血肉,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叶朝峰此时的行为。

  明显感觉身前皇上身上传出的凛冽怒意,全公公轻轻的朝后退了一小步。

  虽然这一小步根本就无济于事,可却还是让他安心了不少。

  “叶朝峰,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靖州一案,是不是战北王授意所为?”压制着胸中爆满的怒意,建元帝紧紧盯着叶朝峰,布满阴翳的脸,看上去分外的狰狞。

  一片沉寂。

  全公公不敢抬头,也不期待叶朝峰的答案了,他害怕叶朝峰的答案再一次不得圣心,谁知道盛怒之下的皇上,会做出什么来!

  很久过后,叶朝峰垂下头,声音不大,却能让人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说,“皇上即便再问罪臣一百次,罪臣的回答还是一样,靖州一事,的确是罪臣自己所为,战北王和罪臣并无来往,更没参与靖州一事,皇上,罪臣自知难逃一死,也不敢奢求皇上原谅罪臣,罪臣的话,皇上若是不信,可去派人去彻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不敢欺瞒皇上。”

  全公公不由扁嘴,叶大人啊叶大人,枉你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竟是这般糊涂。

  皇上要的,哪里是什么不敢欺瞒,皇上他分明是要将你借靖州一事拖战北王下水,而皇上,则可借由此罪,即便不能将战北王满门抄斩,但至少可以借由此事收回战北王手中的兵权。

  皇上的用心如此明显,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你却不知道好好把握,真是——糊涂之极!

  “好,好的很,叶卿家,朕给你三天时间仔细考虑,你考虑清楚了,再回朕。”气怒之极的建元帝,就这么阴鸷地看着叶朝峰说完这番话,便起身拂袖而去。

  建元帝走了,全公公忙匆忙抛下一句,“叶大人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该当知道如何行事,三天之后,可不能再让皇上失望了。”

  全公公说完,便匆忙追着建元帝离开,偌大的牢房中,又只剩下叶朝峰一人。

  因为被铁链捆得牢实,所以他也无法起身,只能跪在地上,看着皇上和全公公离去的身影,唇角,却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苦笑。

  他贪赃枉法,他已经供认不讳。

  可是皇上的心思,却在想着借用他的手,铲除战北王,为了除掉一个对他对西楚忠心耿耿的战北王,皇上宁愿饶他这个贪赃枉法的贪官性命,他是应该欢喜着紧紧抓住这大好机会的。

  换做旁的任何一个人,应该都会抓住这一线生机,可是——唯独他不能,为了妹妹妹夫一家,他也不能这么做!

  脚步声再次传来,这次进来的,却是夜郡影。

  松开他身上的铁链,夜郡影指了指了铁门,他起身,因跪得太久,一个踉跄他差点摔倒在地,夜郡影伸手扶了他一把,看着抓着自己胳膊不让自己摔倒的夜郡影,叶朝峰有丝讶然。

  他被夜郡影抓了之后,夜郡影用在他身上的刑罚,让他生不如死,直至他招认不讳与下供状后,夜郡影才没再在他身上动刑,今天这是怎么了?

  狠辣阴毒的锦衣卫夜指挥使,居然会好心扶他一把?

  怀着这样的狐疑,他迈进铁栅,看着夜郡影将铁门再次锁上,尔后转身,出了牢房,随着重重铁门被关上的声音,牢房里又只剩一灯如豆,昏暗无比,这样的黑暗,却是他喜欢的。

  靠着墙壁,他慢慢坐下,三天,皇上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考虑,这三天,还会有谁来审问他呢?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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