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三十三章 生死间
宣旨内官抵达甘泉时，于盛已被李准收监。内官唤来于盛，向他宣读梁王的裁断。
梁王的旨意列三条罪状：其一，未通禀梁王而擅行演练之事，此乃逾职之罪；其二，未通禀梁王亦无商议之举而擅动兵戈，此乃逾制之罪；其三，不辨真伪c急躁冒进，加刀兵于无辜，行侮蔑于上国。三罪并处，判腰斩。
如此一来，梁国与此事的干系便可撇清。
于盛被押上了囚车，梁军有近千人来为他送行，他们都知道这其实不能完全怪于盛，杀人的是他们啊，当时怎么就没发现不对呢——也或许是发现了又不敢说出来，任由自己错了下去。但这也意味着，其余九千多人都无动于衷。
谁都知道，虽然都是杀人，但如果是突厥人，他们是英雄；如果是周国人，他们是刽子手。
接着于盛被押上囚车，准备前往洛阳受刑。临行前刚来那天被杖刑的几个兵丁也来了，刚被杖刑是自然对于盛怨恨不已。但过了几日，眼看着甘泉之风气有所转变，他们的心境也有所转变。若是于盛真能做出点什么，那也算是一件好事，就当自己这几棍白挨了吧。可等到于盛出事，他们倒生出一种意料之中之感，并在心底里嘲笑这位督军。
“还以为这督军有什么本事呢，实际上还不如我们。”
“那你当初还想着让他来改变现状，哈哈，你岂不是更蠢？”
两名受过刑的兵丁打闹起来。
“我那不是被这书生唬住了吗，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看错人啦！”
于盛却是听见了这番话，虽然心中苦涩，但还是冲他们笑笑，喊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下技不如人，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是，各位不能因为于盛办不到就觉得所有人都办不到，天下总有人能办得到！”
“别别别，老子可不想再挨几棍了，我们承认，我们就是垃圾，那又怎样，我们比大人可活得舒坦多了。李都尉再不济，赚十两能分一两给咋们，我们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这算不算劫富济贫？”另一个人帮腔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
“李准是拆东墙补西墙，他拿的是民膏民脂，偷的是国库之银！”于盛本来想好好说话，此刻却暴怒之极，他无法忍受这群人安于现状，甚至为李准说话。
“那又怎样呢，跟我们有关系吗？”
“民膏民脂，李准不拿，自有张准王准刘准拿；国库之银，又何时有一分用在我们身上？”
“我听闻每年安南向梁王进贡，倭国c高丽向周国进贡，朝廷都会返还其数倍之财帛，他们所带来的贡品则由朝廷负责售卖。大人，这我就不明白了，自古既有华夷之分，怎的，这夷人倒比汉人吃香啊？”
“朝廷自有朝廷的道理，朝廷从不是为了鱼肉百姓而收赋税，也不是因为好大喜功而反赐诸国，百姓之苦皆因官吏作恶而生，若是能荡清宇内，又何来苦难？你们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呢？”
“那官吏难道不是朝廷开科取士c萌荫后世选来的吗，朝廷还想着逃脱干系？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大道理，大人那些话呀，跟刽子手说去吧！”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为督军大人送行！”章季喊了一声，他此刻的心情尤为复杂，他无疑是所有人中最失望的，他再一次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因此他本能地怨恨于盛，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于盛的错，当时也是自己冲他点了点头才让于盛做出了最后的选择。李准一日不除，自己的痛苦就没有尽头。
接着所有人都喊了起来，“为督军大人送行”的呼声响彻甘泉，此间情感却大不相同，有窃喜者，有嘲讽者，有无聊者
于盛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远方的路，他意识到这次行程的终点也将成为他人生的终点。年少时他做过很多辅佐君王成就大业的美梦，做过很多惩奸除恶的美梦，唯独没想过自己将以莫大的污名离世。他时而心有不甘，时而心灰意冷，那两个兵痞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直到现在他也从没怀疑过圣贤书，也没怀疑过自己要做一个好人的意愿，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输的反而是自己。
身处囚车之中赶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罪，于盛是个死囚，没人会优待他。
于盛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但在好几次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都强撑着身子，因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样去死，死不瞑目。
可到了洛阳，他还是要受苦，因为关押死囚的牢房看守严密，环境也极差。他的被子是一片破旧的麻布，床是一丛潮湿的稻草。晚秋的洛阳，已经冷了起来，夜里他冷得牙齿打颤。每日便溺都在一个小桶中解决，因此整个牢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原本还爱惜身子，不愿让自己沾染污秽，避开牢中的肮脏之处，但时间一长，他想着“算了，反正都要死了，管这些做什么呢。”于是反倒自在了。
夜里他总是辗转反侧，反复思考为什么当时没去弄清楚呢，因为斥候说已经看到他们与周军交战了？也许吧，或许还因为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对边境百姓的怜惜。可他对这两个答案又不满意，总想着一定有更深的原因。
他每天都问自己很多问题，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有天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深切地意识到，死亡真的要来临了，他回望自己的一生，终于想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他这一生，都太顺利了。
他从一出生就备受宠爱，又因为聪慧，不用付出太多努力就能学会别人一两年才能学会的东西，走上仕途便受到相国徐讥的赏识因为太顺利，所以他虽有种种顾虑，但仍然相信只要自己去做了就能摆平一切——水到桥头自然直，他对自己的运气有一种自己未曾察觉的迷信，这使得他的判断永远蒙上一层浪漫的假象。他看得清，又看不清，他以为是古之圣贤欺骗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没有真正信过他们。
世界从来不用正义为事实说话，而只用事实为正义说话。
他放声大笑，他没有输，他相信李准没有真的打倒他。
于盛此时终于害怕起来，本来他未曾想过反抗，他坦然地接受了腰斩之刑，一路上也都没怕过死，没为马上会死掉过一滴眼泪，但现在他怕了，他不想死了，他要放掉自己浪漫幼稚的大幻想，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他不想死了。
他坐立起来，正想着呼号，却看见有个男人站在牢门外。
“如果我放你走，你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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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的旨意列三条罪状：其一，未通禀梁王而擅行演练之事，此乃逾职之罪；其二，未通禀梁王亦无商议之举而擅动兵戈，此乃逾制之罪；其三，不辨真伪c急躁冒进，加刀兵于无辜，行侮蔑于上国。三罪并处，判腰斩。
如此一来，梁国与此事的干系便可撇清。
于盛被押上了囚车，梁军有近千人来为他送行，他们都知道这其实不能完全怪于盛，杀人的是他们啊，当时怎么就没发现不对呢——也或许是发现了又不敢说出来，任由自己错了下去。但这也意味着，其余九千多人都无动于衷。
谁都知道，虽然都是杀人，但如果是突厥人，他们是英雄；如果是周国人，他们是刽子手。
接着于盛被押上囚车，准备前往洛阳受刑。临行前刚来那天被杖刑的几个兵丁也来了，刚被杖刑是自然对于盛怨恨不已。但过了几日，眼看着甘泉之风气有所转变，他们的心境也有所转变。若是于盛真能做出点什么，那也算是一件好事，就当自己这几棍白挨了吧。可等到于盛出事，他们倒生出一种意料之中之感，并在心底里嘲笑这位督军。
“还以为这督军有什么本事呢，实际上还不如我们。”
“那你当初还想着让他来改变现状，哈哈，你岂不是更蠢？”
两名受过刑的兵丁打闹起来。
“我那不是被这书生唬住了吗，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看错人啦！”
于盛却是听见了这番话，虽然心中苦涩，但还是冲他们笑笑，喊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下技不如人，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是，各位不能因为于盛办不到就觉得所有人都办不到，天下总有人能办得到！”
“别别别，老子可不想再挨几棍了，我们承认，我们就是垃圾，那又怎样，我们比大人可活得舒坦多了。李都尉再不济，赚十两能分一两给咋们，我们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这算不算劫富济贫？”另一个人帮腔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
“李准是拆东墙补西墙，他拿的是民膏民脂，偷的是国库之银！”于盛本来想好好说话，此刻却暴怒之极，他无法忍受这群人安于现状，甚至为李准说话。
“那又怎样呢，跟我们有关系吗？”
“民膏民脂，李准不拿，自有张准王准刘准拿；国库之银，又何时有一分用在我们身上？”
“我听闻每年安南向梁王进贡，倭国c高丽向周国进贡，朝廷都会返还其数倍之财帛，他们所带来的贡品则由朝廷负责售卖。大人，这我就不明白了，自古既有华夷之分，怎的，这夷人倒比汉人吃香啊？”
“朝廷自有朝廷的道理，朝廷从不是为了鱼肉百姓而收赋税，也不是因为好大喜功而反赐诸国，百姓之苦皆因官吏作恶而生，若是能荡清宇内，又何来苦难？你们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呢？”
“那官吏难道不是朝廷开科取士c萌荫后世选来的吗，朝廷还想着逃脱干系？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大道理，大人那些话呀，跟刽子手说去吧！”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为督军大人送行！”章季喊了一声，他此刻的心情尤为复杂，他无疑是所有人中最失望的，他再一次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因此他本能地怨恨于盛，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于盛的错，当时也是自己冲他点了点头才让于盛做出了最后的选择。李准一日不除，自己的痛苦就没有尽头。
接着所有人都喊了起来，“为督军大人送行”的呼声响彻甘泉，此间情感却大不相同，有窃喜者，有嘲讽者，有无聊者
于盛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远方的路，他意识到这次行程的终点也将成为他人生的终点。年少时他做过很多辅佐君王成就大业的美梦，做过很多惩奸除恶的美梦，唯独没想过自己将以莫大的污名离世。他时而心有不甘，时而心灰意冷，那两个兵痞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直到现在他也从没怀疑过圣贤书，也没怀疑过自己要做一个好人的意愿，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输的反而是自己。
身处囚车之中赶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罪，于盛是个死囚，没人会优待他。
于盛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但在好几次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都强撑着身子，因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样去死，死不瞑目。
可到了洛阳，他还是要受苦，因为关押死囚的牢房看守严密，环境也极差。他的被子是一片破旧的麻布，床是一丛潮湿的稻草。晚秋的洛阳，已经冷了起来，夜里他冷得牙齿打颤。每日便溺都在一个小桶中解决，因此整个牢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原本还爱惜身子，不愿让自己沾染污秽，避开牢中的肮脏之处，但时间一长，他想着“算了，反正都要死了，管这些做什么呢。”于是反倒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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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都问自己很多问题，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有天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深切地意识到，死亡真的要来临了，他回望自己的一生，终于想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他这一生，都太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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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声大笑，他没有输，他相信李准没有真的打倒他。
于盛此时终于害怕起来，本来他未曾想过反抗，他坦然地接受了腰斩之刑，一路上也都没怕过死，没为马上会死掉过一滴眼泪，但现在他怕了，他不想死了，他要放掉自己浪漫幼稚的大幻想，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他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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