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四十一章 黜恶法
绘素见沈复久久不语，又抬起头看了看他，却见沈复面色不虞，联想起前来传话的小厮说的话，以为沈复因称谓不符而感到不悦，便马上反应过来。
绘素向沈复行叩首之礼道：“见过梁王，陛下！”
沈复叹了口气，说道：“你倒是没闲着。既已挣脱藩篱，何必再回这囹圄之中？”
“民女给陛下添麻烦了。”
“你是给孤添麻烦了。”
“可”
“向大人们保证自己不会再犯，好好过日子去吧。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恕民女做不到。”
“你是不信孤会秉公执法？”
“民女不敢不信陛下，可那三个人不是坏人！救救他们吧至少，至少饶过他年迈的双亲吧！”
“养而不教，包庇要犯，错而不改，欺瞒君上，有何冤屈可言？”
绘素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沈复会这么说，许久方道：“上位者理当明察秋毫，怎可只信那一纸罪状？”
“那你告诉我真相。”
“陛下可知他儿子杀的是何人？”
“吴寮。”
“是恶吏吴寮。”
“不曾耳闻，若真是恶吏，孤不会不知道，就算真是恶吏，他也不该动私刑，更不该欺瞒不报。”
绘素笑了笑，“你是王，不会听说他这样一个没有品级的仗势欺人之吏的。他犯的罪，只有最无权无势的市井小人知道。如果不是父母庇护了他，杀了吴寮的他活不过三天，他会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轮不到有司审问。好在他的父母为他挡过一劫，此案才得以上达天听。那家人在乡间素有名望，这点陛下随便找个当地人就能证实。”
“孤一直以为你且与世隔绝，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他是你何人？”
绘素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该不会是你的意中人吧？”
“陛下说笑了，他不是。”绘素慌忙道。
“告诉孤，孤要听实话。”沈复蹲下身子，盯着绘素的眼睛，不让她有任何的逃避机会。
绘素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他爱慕我数年，我已拒绝多次，他还是为筹集赎买之资不辞辛劳，后来吴寮说他有办法让民女同意嫁给他，把钱交给他处置即可可怜他为人老实，多年心血，全为吴寮侵吞，以至无家可归这才气愤难当，犯下大错求陛下，大发慈悲，饶了他吧”
“他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侠客吗！他置朝廷于何处！”沈复怒道。
绘素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既遇不公，又不信任郡县之官，他应该将吴寮的罪证写成信件告诉孤——孤不是没设通政堂，而不是自作主张杀了他。如果谁都可以这样而不受惩罚，天下纲常何在！”
“这个道理他难道不明白吗！梁王陛下，如果有办法将消息传递到通政堂，谁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陛下，你是个好人，你救了我，但说实话，你救我的代价对你来说并不大，但他想救人，他想遵从自己的良心，只有把自己命也献上！这种人为何要死？”绘素突然抬起头，质问沈复。
“或许你难以理解，但你要知道，刑律不问缘由，只看结果。”
“陛下的意思是，他必死无疑了？”
沈复看着绘素的脸庞，看着绘素与夏渝极为相似的脸庞，他被这种错愕感深深困扰着，他为这张脸庞流露出的深深的哀伤痛心不已，也为绘素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人生与自己无关而痛心不已。
沈复缓缓地说：“是。”
“陛下当真不是因为别的理由不肯饶他一命吗？”
沈复看着绘素急迫的眼睛，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
“那，若是陛下心中的那位女子，向陛下恳求呢？”
“你问的太多了。”
“民女想知道，若陛下不愿说，就当民女妄言了吧。”
“罢了，孤也不必瞒你。若是她，孤会答应她一切要求，宽恕一个人，又算什么。”
绘素苦笑不已，笑声中，已是泪流满面，她泣声道：“陛下便不怕误国误民，不怕做商纣幽王，为天下人耻笑吗！”
“孤怕，怕极了，可若是给孤一个选择，孤甘愿做亡国之君。”
“绘素，便祝大王与意中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至于绘素，就不劳烦大王费心了。”说着，向沈复行了一礼。
“明知改变不了什么，你还坚持如此，是在向孤抗议吗？”
“绘素不敢。陛下要杀了主犯，绘素不敢再置喙，可陛下为什么不肯放过他老迈的双亲呢？”
“他父母恶意包庇，知法犯法，与他同罪。孤的大梁律写的很明白。”
“要是这法是错的呢！陛下，你问问你自己，你希望你的子民成为那种，因害怕罪责连至亲之人都会见死不救的人吗，那种人真的是大梁需要的吗！”
“你不该如此妄言。”
绘素平复了心情，低垂着眼，道：“我记事起就在凌波苑了，在那之前，这边还在周国治下的时候，我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家人不是有罪而死的，是因另一户人家谋逆被牵连而死的，诛三族啊陛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律法，我的家人有什么错！”
沈复静静地听着，一时间无言以对，株连，对沈复而言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字眼。
“不愿自己的孩子送死是人之常情，如果律法是为了剿灭人性，那真的能框定天下吗？”
“杜绝包庇，是为了不让任何人逃避法网。”沈复没法正面回应她。
“捕快是捕快，亲友是亲友，怎么能让亲友做捕快！这分明是朝廷在逃避责任。”
沈复细细思量后，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孤会免了二老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笞二十。”
“陛下！”绘素惊呼，“绘素求您了二老如何受得了笞二十之刑！只要陛下饶过二老，绘素为您做什么都愿意！”
接着两人陷入了沉默，沈复知道绘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个高傲清冷的人为什么会为了非亲非故的两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沈复一时间没有弄明白。沈复没来由地心疼绘素，这是事实，眼见着陆子云不断撺掇，绘素终将入宫或许也是事实，沈复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不是没有过动摇，不是没有过憧憬，但当他察觉到自己的动摇与憧憬时，反而下定了决心。
“孤会废除连坐之罪——在行刑之后，”沈复沉声道，“孤不能让世人觉得，大梁的国法是为这三个人网开一面，让心有恶念之人心怀侥幸。梁国的律法，在执行时永远铁面无情。”
“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绘素睁大了眼睛。
沈复没有回答她，在命令狱吏放了绘素后，就径自离开了。
出巡还是推迟了几日，因为沈复要亲临刑场。只要是在都城行刑的犯人，沈复都会亲自去——他要认清每一个被他的决定夺走性命的人。
他看见那名死囚在最后一刻都面带微笑，他的父母亲则悲痛欲绝，跪地喊冤。沈复知道那是因为他确信自己做了对的事，微笑是最后的反抗，是对梁王的讽刺。
沈复有点羡慕，因为同样是自认为做了对的事，他却没法笑出来。但自己之前放了于盛不是吗？未来自己又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吗？沈复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只知道自己纵然再心疼绘素，也不能迁就她，否则便是视国事如儿戏。至于自己宣称的会满足夏渝的一切要求，那不过是自己这个未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之后梁国果然废除了连坐罪，消息传出，令北边的周国大吃一惊，特别是太后周璃，因为那是宇文顾想做却未做成的事。梁国朝堂上大致站成了两派，徐讥不同意废除，只愿意将连坐罪减轻，陆子云则大力赞成，由于沈复是发起者，决议自然还是通过了的。
新的法令颁布后，先前因连坐入狱的都被释放。
沈复站在城楼高处，看那些鱼贯而出的犯人山呼万岁，不禁有些恍然，自己又何尝不是连坐株连的受害者呢？虽说废除连坐不是绘素所请，但是此前绘素的一番话让沈复明白，连坐既不仁，亦不义，乃是恶法。沈复极力在情与理之间找到一处平衡，这个过程往往极为痛苦，也颇费心力，因此即便他不愿看到绘素受伤的神情，却只能忍受，此刻看见犯人们纷纷叩谢天恩，沈复终于露出了笑容，唯愿天下不再有受连坐之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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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素向沈复行叩首之礼道：“见过梁王，陛下！”
沈复叹了口气，说道：“你倒是没闲着。既已挣脱藩篱，何必再回这囹圄之中？”
“民女给陛下添麻烦了。”
“你是给孤添麻烦了。”
“可”
“向大人们保证自己不会再犯，好好过日子去吧。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恕民女做不到。”
“你是不信孤会秉公执法？”
“民女不敢不信陛下，可那三个人不是坏人！救救他们吧至少，至少饶过他年迈的双亲吧！”
“养而不教，包庇要犯，错而不改，欺瞒君上，有何冤屈可言？”
绘素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沈复会这么说，许久方道：“上位者理当明察秋毫，怎可只信那一纸罪状？”
“那你告诉我真相。”
“陛下可知他儿子杀的是何人？”
“吴寮。”
“是恶吏吴寮。”
“不曾耳闻，若真是恶吏，孤不会不知道，就算真是恶吏，他也不该动私刑，更不该欺瞒不报。”
绘素笑了笑，“你是王，不会听说他这样一个没有品级的仗势欺人之吏的。他犯的罪，只有最无权无势的市井小人知道。如果不是父母庇护了他，杀了吴寮的他活不过三天，他会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轮不到有司审问。好在他的父母为他挡过一劫，此案才得以上达天听。那家人在乡间素有名望，这点陛下随便找个当地人就能证实。”
“孤一直以为你且与世隔绝，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他是你何人？”
绘素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该不会是你的意中人吧？”
“陛下说笑了，他不是。”绘素慌忙道。
“告诉孤，孤要听实话。”沈复蹲下身子，盯着绘素的眼睛，不让她有任何的逃避机会。
绘素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他爱慕我数年，我已拒绝多次，他还是为筹集赎买之资不辞辛劳，后来吴寮说他有办法让民女同意嫁给他，把钱交给他处置即可可怜他为人老实，多年心血，全为吴寮侵吞，以至无家可归这才气愤难当，犯下大错求陛下，大发慈悲，饶了他吧”
“他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侠客吗！他置朝廷于何处！”沈复怒道。
绘素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既遇不公，又不信任郡县之官，他应该将吴寮的罪证写成信件告诉孤——孤不是没设通政堂，而不是自作主张杀了他。如果谁都可以这样而不受惩罚，天下纲常何在！”
“这个道理他难道不明白吗！梁王陛下，如果有办法将消息传递到通政堂，谁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陛下，你是个好人，你救了我，但说实话，你救我的代价对你来说并不大，但他想救人，他想遵从自己的良心，只有把自己命也献上！这种人为何要死？”绘素突然抬起头，质问沈复。
“或许你难以理解，但你要知道，刑律不问缘由，只看结果。”
“陛下的意思是，他必死无疑了？”
沈复看着绘素的脸庞，看着绘素与夏渝极为相似的脸庞，他被这种错愕感深深困扰着，他为这张脸庞流露出的深深的哀伤痛心不已，也为绘素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人生与自己无关而痛心不已。
沈复缓缓地说：“是。”
“陛下当真不是因为别的理由不肯饶他一命吗？”
沈复看着绘素急迫的眼睛，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
“那，若是陛下心中的那位女子，向陛下恳求呢？”
“你问的太多了。”
“民女想知道，若陛下不愿说，就当民女妄言了吧。”
“罢了，孤也不必瞒你。若是她，孤会答应她一切要求，宽恕一个人，又算什么。”
绘素苦笑不已，笑声中，已是泪流满面，她泣声道：“陛下便不怕误国误民，不怕做商纣幽王，为天下人耻笑吗！”
“孤怕，怕极了，可若是给孤一个选择，孤甘愿做亡国之君。”
“绘素，便祝大王与意中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至于绘素，就不劳烦大王费心了。”说着，向沈复行了一礼。
“明知改变不了什么，你还坚持如此，是在向孤抗议吗？”
“绘素不敢。陛下要杀了主犯，绘素不敢再置喙，可陛下为什么不肯放过他老迈的双亲呢？”
“他父母恶意包庇，知法犯法，与他同罪。孤的大梁律写的很明白。”
“要是这法是错的呢！陛下，你问问你自己，你希望你的子民成为那种，因害怕罪责连至亲之人都会见死不救的人吗，那种人真的是大梁需要的吗！”
“你不该如此妄言。”
绘素平复了心情，低垂着眼，道：“我记事起就在凌波苑了，在那之前，这边还在周国治下的时候，我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家人不是有罪而死的，是因另一户人家谋逆被牵连而死的，诛三族啊陛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律法，我的家人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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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自己的孩子送死是人之常情，如果律法是为了剿灭人性，那真的能框定天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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